第13章 左宗棠隐居避祸 朱教玉评点诸王
道光十八年,黄爵滋、林则徐等与道光帝商议禁烟的这年春天,左宗棠最后一次参加京城会试,因上一次仅因“额满”落第,料想其时心境已经寥落,竟于会试第一场赋诗篇尽显归隐之意,果然再次杏榜无名,今瞻其会试卷诗数句,以观心境矣:
微寒吹淅沥,浑不辨泉声。深壑层阴起,疏林爽籁生。
小楼人独坐,槛外月出明。杏雨连村暗,松颷入座清。
单说谭钟麟,为林则徐之逝着实伤神一阵,也同玄阳道长、王褒生等吐露哀情,各自劝勉不止,方渐渐平复,更是发奋读书,受道长影响,四书五经之外,亦涉猎诸家之言,常常挑灯沉思至深夜,陈氏、颜氏见丈夫刻苦,也不愿多搅,但抚育宝箴,却说这宝箴生相憨厚,反应平平,浑然不似钟麟少时之聪敏,只是虎头虎脑,性子甚为忠厚,深得祖母喜爱,钟麟笃信人各有命,虽然在学业上长进缓慢,但实非宝箴不愿努力,故而也不焦急,心想他日守成祖业甚是合适。
却说乡间无日月,转眼已是咸丰二年七月,广西变乱果如林公预言,已是愈演愈烈,钟麟应左宗棠之约,常赴柳庄闲居,并一起到白水洞勘察地形,做将来打算,却说广西拜上帝教徒众于道光三十年腊月初十洪秀全寿辰这日正式举义,蓄发易服,头裹红巾,建号太平天国,咸丰元年二月底洪秀全称天王,八月底,攻克永安州城,分封东、西、南、北、翼等各王,广西提督向荣,广州副都统乌兰泰等率万人围之半载,久攻不破,后向提督不听众劝,开永安北面之围,意图引而击之,孰料义军一举突围,北上围攻省城桂林,朝廷大为震恐,随后乌兰泰受伤殒身,左宗棠好友、新宁举人江忠源募一千楚勇出援桂林,屡败义军,并在全州蓑衣渡堵截义军北上,南王冯云山中炮而亡,太平军遂弃全州继续北上,于今年四月初一进入湖南境内,兵锋已至郴州。
钟麟接宗棠来信,邀往白水洞,称已于其地建成房屋数间,即可住人,钟麟打算与玄阳道长等同去避难,遂于次日一早天尚未亮,即起身赶往灵龟峰,走至大半,忽见一黑影倒卧路边半丈远处,走近仔细看,却是一人,尚有呼吸,连叫数声,浑不应答,渐渐天光欲明,钟麟再看时,却是一青年汉子,身材魁伟,眉宇轩昂,头发高挽,竟然没有剃发结辫,腿上有伤,血水尚未全干,钟麟料想非是凡人,便欲救他,忙将其背起,趁了天色尚未大亮,山路前后无人,匆匆往凤栖观而来,叩开道观,是王褒生来开门,见是钟麟身负昏迷者,连忙让进观内,左右看过没有行人,关了门,同往褒生居室而来,玄阳道长练功已毕,也赶过来看,钟麟将人放到客榻之上,说了情况,玄阳道长查看其人伤势,见骨骼无妨,只是皮肉伤,可能流血过多,现今只有黄水渗出,遂回屋取了一只药箱,检查包扎伤口,命钟麟同褒生为其脱掉已撕烂的外衣,换了一件道袍,安顿到另一居室,又取出一粒药丸,撬开牙关,并一些温水灌下,收拾停当,钟麟方顾上说明来意,欲请二人同去白水洞。
玄阳道长略思片刻,道:
“贫道已年及古稀,又是出家之人,料想没有大碍,不过王居士倒是该去避一避,毕竟也是身负功名之人。”又见王褒生极力推辞,遂道:“居士随贫道已有十四五载,多次欲入我门而不允,实因不忍君之才能,徒入空门,方今天下即将大乱,遁入空门固然清静,但不合时势,早年林文忠公在世,也能看得出居士倾慕英雄,早向往之,贫道料定今番文卿此去左公处,别有一番际遇,就算居士绝无半分建功立业之志,仅去替贫道襄助文卿等一臂之力也好,至于这凤栖观,将来定留待王居士来主持,贫道还候得起。”
王褒生早视玄阳道长为师,见说的坚定,自知已深思远虑,不尊其命恐也别无他策,于是商定,至时二人同去白水洞,此时突听一声闷哼,原来那人刚刚醒来,伤口巨疼,遂出声呻吟,众人忙围过来,只见那人已睁开了眼,王褒生又端来一碗热水,将其扶坐起来,喝下数口,也是道长丹药神效,那人脸色渐渐回转,不多时即可出声说话。
此人起初甚为警惕,后听王褒生述说经过,又见几人实无恶意,遂渐渐说出遭遇。原来此人姓朱,名教玉,字思勉,今年三十一岁,乃前朝穆宗隆庆帝四皇子潞王后裔,祖先追随南明永历帝而流落广西,永历帝为吴三桂所弑,先祖改姓隐居,后吴三桂覆亡后又复姓,再后家族为天地会发现,遂成广西一带之首领,直传至朱教玉的父亲,前几年拜上帝教风靡桂东,天地会遂与其遥为呼应,传言金田起事前拜上帝教打出反清复明之旗号,本欲立朱教玉父亲为帝,冯云山亲自劝说其父出山,后来因与杨秀清、萧朝贵等人未达成一致,搁置不提,朱教玉父子遂同滞留太平军中,一同经历永安突围,直到蓑衣渡南王冯云山战死,东王杨秀清突然派人来捉拿朱教玉父子,幸好翼王石达开与朱教玉一向交好,向其暗传消息,无奈难以双双脱身,朱父遂拖住看管兵丁,教玉趁机逃出,不料却因未剃发留辫,又被官府发现追来,数度危困,近两日才摆脱追捕,昼伏夜行,无奈数日难得进食,腿伤不得治疗,终昏倒于路旁。
众人听朱教玉如此坎坷,甚是感慨,遂商量让其暂且于观中养伤,钟麟还须料理家眷诸事,就辞了众人,回家与妻子商量避祸白水洞,母亲因为年迈,不愿行动,陈氏遂叮嘱颜氏带上宝箴与丈夫同行,自己必要留下来照顾谭母,钟麟不放心,婆媳又商量先回高陇石床祖林处避难,原来钟麟一家虽住在虎踞镇,但祖坟都在石床村,前两年钟麟有些闲钱,帮四弟娶了亲事,又于祖坟不远处修了一处院落,其所不在要道,又离岳父家近,谭母思忖亡夫谭恒毕竟葬在石床,便决定下来,遂收拾细软值钱家当,叮嘱兄弟务必自保诸项,几天后雇车赶来石床,钟麟既已答应左宗棠,又与王褒生有约,再念及自己本欲去助左公,情势未明,吉凶尚难预料,遂留下家眷,托付岳丈照料,孤身启程而去。
钟麟来到凤栖观,却见那朱教玉经过几天休养,已经大为康复,王褒生担心再有麻烦,劝说朱教玉剃发结辫,改换行头,朱教玉害怕连累众人,遂答应剃发,其体型恰与王褒生相似,遂着了王褒生的衣衫,颇为合身,如今看来,二人相貌竟是各有千秋,皆有不凡之象,几人又闲话一夜,玄阳道长劝朱教玉也随钟麟去投奔左宗棠,朱教玉知道自己乃是生人,不宜在观中久留,更不愿再回天地会那个鱼龙混杂之处,又见众人皆谈吐不凡,却还更称赞左宗棠,何况在太平军营时就听闻翼王招贤纳士,派人请左公之传,遂也有一拜庐山面目之念,决定一起同行,三人如今皆是孤身,行囊又小,倒也干脆,第二日就启程前往湘阴,是时太平军已攻占郴州,距离茶陵不过二三百里,当地绅富早已人心惶惶,三人策马而行,因为朱教玉伤势未愈,只能缓图,一路上倒能按辔徐谈,大有相见恨晚之势,天黑夜宿客栈,听闻有旨召湖南巡抚骆秉章入京问失城之罪,复调云南巡抚张亮基主政湖南,只是路远未至,尚未交接,如今省垣城防由安化进士,前湖北巡抚罗绕典筹划,附近兵营也不见多,貌似并不着急。三人再行数日,便到了长沙与湘阴交壤之处,果然群山环峙,钟麟熟悉道路,不久便进入白水洞所在之谷底。又在山中环转数里,终于见到数间茅舍,虽然简陋,但布局不凡,正是左宗棠之前所规划,三人遂直往前来,钟麟声音洪亮,在一箭之处道:
“尊处可是左兄宝居,钟麟应约前来拜会也!”
门开出,果是左宗棠,见是钟麟,忙迎了出来,三人下马,为宗棠引见教玉,一同进了门来。宗棠介绍,此处刚刚落成,家眷尚未接来,料定这一二日钟麟等必到,遂于前一日来候,此次建舍,约了兄长左宗植以及郭嵩焘兄弟,一共四家,郭家兄弟房舍还在山之背后,也有些亲邻正在别处建造,倘若烽烟一起,均入山自保。众人落座,宗棠亲自煎茶,遂与朱教玉攀谈起来,听朱教玉也是谈吐不凡,原来这朱教玉虽无科举功名,但也自幼勤奋读书,涉猎驳杂,而且还学了一身好武艺,方能逃脱官军之追捕。只听宗棠道:
“朱兄此番倒是为难,一方是国仇家恨,难以共天,一方又是欲除之而后快,深恐留患,倘使他日必要归属,未知朱兄作何打算也?”
“左公言重矣,朱家天下已丧二百余年,早不存在什么天命,我等后人不过是那些会党的招牌罢了,家父早已深厌于此,却又无法解脱,此番罹此大难,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在下也仓促剃发结辫,倒了却种种幻想,至于太平军中,多年深居简出,识者本就少之又少,平时只跟家父打交道,恐怕连在下的贱名都难知晓,先前仅南王冯云山和翼王石达开有数面之缘,翼王既然送信于在下,自然不会加害,纵使再入其军,恐怕也不会有人察觉,故而真到那时,反可能处处逢源,不会掣肘。”
左宗棠闻言意味深长的看了钟麟一眼,钟麟会心一笑,知道他是想起了之前所谈的静观时变之约定,钟麟见二人颇有一见如故的感觉,遂也不多客套,便道:
“往年我已决心追随左兄进退,今日既与朱兄有缘,不如我几人约定一致行径可好?”众人齐声叫好。钟麟又道:
“前番我与左兄约定静观时变,只是未曾有机会了解太平军事,朱兄在此,不妨为我等略述天国人等,看看未来大势如何,也可心中有数矣。”
“在下拙见,前几日劫后余生,所思良多,历来虽未与太平军其他诸王有接触,但毕竟身在其处数载,也知一些情形,如今说与诸位,可以共同品评一番。”朱教玉见众人皆翘首以待,遂继续道:“所谓天王洪秀全,其实并无过多本领,相传他曾三次童子试而不中,遂愤世嫉俗,创立了拜上帝教,初在广东传教,发展也是寥寥,但他的朋友也就是后来之南王冯云山倒是颇有能力,独自到桂平、紫荆山一带传教,其处多有苦工劳力,又多有广东逃荒而来之客民,效果甚好,竟发展至数千人,初时大家只知有教书先生冯云山,以为他口中之洪秀全即是上帝,也即当时,东王杨秀清、西王萧朝贵渐次入会,彼时二人均是逃难到山中烧炭之苦工,不过平时急公好义,颇有一些影响,就成为南王之帮手。”
钟麟见朱教玉有意停顿,便先问出疑惑:
“在下有一事不解,据在下所知,广东十数年来未遇到旱涝重灾,缘何有众多之人逃荒至广西耶?”
“文卿兄可能不知,自乾隆二十二年实行一口通商,广州成为唯一口岸,我朝同外夷买卖,都要找指定的行商作为代理,也就发展成十三行,这十三行个个财大气粗,雇佣了无数的搬夫船夫以及跑堂伙计,然而道光二十年同英夷开战不利后,我朝便被要求五口通商,厦门,福州,宁波继起竞争,上海更是一跃成为五口之首,广东十三行自此大为不振,那些以此为生计之人自然就失去依仗,成为逃荒难民也。”
“如此看来,果然自古以来,重农抑商还是深有道理也。”
谭钟麟方自感慨,左宗棠忍不住道:
“文卿所言也不尽然,农事固是国之根本,但如今之势,再不重商恐怕更要为夷人所辱也,我辈要知夷之长、学夷之长方能有望制之,魏良图十余年前已与我等言之也。”
左宗棠是指当年与谭钟麟同读《海国图志》的感悟,钟麟忙道:
“果然还是季兄深谋远虑,愚弟自愧不如也。”
王褒生捻须笑曰:
“切莫忙着打岔,姑听朱兄言之。”
朱教玉闻言继续道:
“太平天国权利构架,也是奇异,一方面洪秀全既是天王,无异于帝王之尊,同时又是皇上帝天父之子,能上通天意,本来应该成为毫无争议最高之统帅,却偏偏又有东王能使天父附体,西王更有天兄下凡,此二者出现时天王唯有俯首听命,故而太平军之兴起,实南王冯云山出力最多,对天王亦是最为忠心,奈何受到排挤,其权利却只能居天、东、西之下,而此三王却又互为掣肘,无明显权利高下,只能相互制衡而已。”
左宗棠听了,甚为好奇,遂问:
“那朱兄可知何以形成此种局面?”
“这个在下也未实考,仅是听闻而已,据传当年洪秀全应冯云山之邀前去紫荆山宣扬上帝言说,不料冯氏却被桂平知县以煽动罪逮捕下狱,也是这洪天王缺乏章法,不能顾全大局,一慌乱间就亲自跑到桂平营救去了,使得紫荆山数千会众一时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又有人虚传二人皆被官府所害,故而乱像环生,许多会众心怀异志,大有作鸟兽散之势,其时杨秀清仅是一小头目,却灵机一动,学当地仙教的降僮术,称被天父附体,前来指引众教徒,多是劝勉之言,果然使得教众平稳下来,转危为安,后来又逢杨秀清有事,萧朝贵便称为天兄附体,因为这天父天兄比天王还有更高地位,故而也能愚弄会众,待到洪、冯二人脱险归来,已是难以挽回,只好承认了杨、萧之地位,也就有了后来之情势。”
“另外两王又有如何来头?”
“那北王韦昌辉,乃是殷富之家,也读了些书,在当地有些地位,后来入了教,将全部家产充为资库,遂便也封王,至于翼王石达开,与朱某还算熟悉,此人乃少年英雄,幼时同一个武举学了不少本领,又乐善好施,颇有侠气,才十几岁就名闻乡里,被冯云山访了出来,擅长带兵打仗,最初并不在诸王之列,后来因为战功卓著,就借了羽翼天朝之意,封了翼王,现也不过二十余岁,我观此人,的确才能不凡,将来必是官家劲敌也,不过此人秉性正直,慷慨激愤,在权力争斗中恐怕难以脱颖而出。”
“如此说来,太平军内部权力构架并不稳定,政令如何能够统一?”
“现今一切政令,皆出自东王之手,天王惟画诺而已,无异于傀儡,不过会众军士皆奉天王为君,忠于天王,东王也就不敢造次,故而的确看不出太多矛盾,毕竟尚未坐大,以后若能稳定下来,必定会有一争,东、西二王,入教前本即好友,如今又都有最高话语,不过之前众人皆是南王发展而来,该王宽厚勤朴,从不居功自傲,有其于中弥合,还算和谐,如今看来,我父子能被视为上宾,定是南王之功,否则不会南王一逝,东王就来拿我,以致有如今情形,这东王杨秀清,好用权智,性机警,又有威严之气,富谋略,只是听闻此人未曾读书,性格偏狭,恐怕终与天王难以共存也。”
“朱兄今日见教,真乃解我疑惑,我等且看事态发展,不过以现今所知,这太平天国,虽号称天国之兵,恐怕难以承天运矣,只是当今官兵,也是无能,未知堪当一击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