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霄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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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启乱世金田兴兵 奉钦命英雄殒道

道光三十年,林则徐乞骸骨,归养福州,其时各处烽烟迭起,却是有心无力,只能写诗抒怀,最终还是惦念安邦,强起钦差赴军,卒于半途,今集是年林公数句,再怀英雄迟暮之悲壮:

筹边乏策惭持节,嗷鸿犹记悯三秦。

却病无方合闭关,已是颓颜白发人。

且说胡光墉携了谭钟麟,进入绩溪县城,光墉本就是绩溪人,虽自少时寄身杭州,但也经常回来,对县城甚是熟络,径直进了一家客栈,小二识得光墉,客套两句,就各引进了一间雅房,洗了尘土。光墉本就擅长察言观色,之前得知钟麟乃是赶考归来的举人,又见其相貌谈吐甚是不凡,料定他日必成大器,故而早就打定主意要与深交,如今见天色尚早,遂又邀请游览绩溪县城,钟麟难却盛情,就随了出来。

绩溪乃是徽州六县之一,孕育了数百年的徽商文化,本地胡氏有一支出自大唐昭宗的血脉,说的是当年朱温篡唐之际,昭宗自觉回天乏术,将一襁褓中的皇子托付金紫光禄大夫胡三公,为掩人耳目,取名胡昌翼,此皇子感念三公恩德,遂改姓为胡,科举出仕,后枝繁衍至今,胡光墉即是其一。钟麟但听光墉叙说,随性游览绩溪风光,此处乃黄山与天目山交界之地,山水风光颇佳,不似杭州那般炎热,钟麟暗想光墉得此水土养育熏陶,聪明灵活也就不出奇了。说话间两人走进一家饭馆,光墉叫来小二,直点了七八样菜,钟麟连忙阻止道:

“雪岩兄万勿破费,你我既然投缘,无需过于铺张,莫要浪费钱粮,方今民生多艰,于心不忍。”

“文卿兄不要推辞,知恩当图报也,光墉读书虽少,却还是懂得的,老兄还不知道吧,这绩溪的橱子,可是江南有名的,无论如何,今天也要老兄品尝一番才行。”

“那也不要过多,已点的就够了,愚弟本是贫家子弟,自幼不敢浪费奢靡,还望雪岩兄体谅。”

“好好好,老兄既这么说,那就不点了,就要这八菜一汤吧,店小二,筛一壶好酒来,咱要与兄长一醉方休。”

店小二应声答喏,不一会儿就开始上了酒菜,两人把盏言欢,直喝到天已大黑,都有了些酒意,光墉本就健谈,此时更是提高了声音,好在店里也只剩这一桌了:

“文卿兄,虽然读书人看不起咱们这种粗人,但咱就是喜欢跟读书人交道,老兄不会嫌弃吧?”

“雪岩兄多虑了,倘若如老兄所说,心有芥蒂,就不会肆伴甚久了,不过愚弟还要劝说几句,这世上钱财利禄虽是好,却极易让人迷失了心性,来日不管老兄何等富贵,不要忘了民生多艰,尤其不可欺辱百姓才好。”

钟麟不喜光墉多谈钱资,本不欲说,此时酒劲上涌,就说了出来,旋即又觉不妥,就停下来看着光墉,谁知光墉并不以为意,边夹了菜,边道:

“文卿兄说的是,今天老兄是咱的恩人,说什么咱都会记下,他日胡光墉如果得志,绝对关照庶民百姓,造福一方,如有背弃,上苍为鉴。”

钟麟见光墉如此郑重,颇觉欣慰,二人又吃了些酒,都觉困意来袭,便叫老板汇了帐,小二被指派送了二位直到下住客栈方回。是夜无话,次日一早梳洗毕,钟麟便要辞行,光墉见留不住,便要送钟麟百两银票,钟麟坚决不接,光墉道:

“既然文卿兄执意不收,那就当暂存在咱的账里,来日记了利息,一并归还。”

钟麟也不以为意,闲话少续,是日离开绩溪,加紧脚程,舟亦顺风,不到一月,便已归家。家中一切如常,母亲、妻妾及幼子各安,不再多表。却说暑尽寒来,眨眼已是十一月初,这日正在逗弄宝箴诵读千字文,忽听见有人来访,来见却素不相识,一副行路人的打扮,看得出是风尘仆仆而来,忙迎进来上茶,来人操一口闽南口音,放慢了语速,钟麟方听懂,原来此人是林则徐的家丁,专程为送一封书信而来,边说边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包裹,打开来,果然是一封封漆甚严的信,封上只字未书,钟麟忙嘱咐颜氏准备饭菜,招待客人,然后告了个歉,走进书房,启开信件,足足七页,字迹甚是潦草,不似林公手迹,更奇的是,信头并无称呼,信尾亦无落款,只写了日期,但见信中曰:

见字如晤,因情势窘迫,为防他变,称呼等语一概不言,来人乃最信之家丁,非到贤侄居处,绝不暴露身份,倘贤侄得见此信,当已顺利送达,老夫身受差遣,行至半途,忽觉疾重难返,恐无生机,近一年来屡作深思,实有一重愿未了,不甘带入黄泉,却可悲难觅堪托之人,思来想去,惟有贤侄,虽仅肆伴数月,但老夫自信看人甚准,知道深浅,遂将肺腑,草书于此。

老夫一生,自问勤勉有加,不敢稍怠,无奈才量学识皆尽有限,虽多揽盛名,实亦有罪人之嫌,行事难免急功近利,不近人情,今生功过,已不做计较,拼的个晚节不保,非为我大清,实为我华夏,虽则枢机于我无比信任,今赴黄泉,难免愧对,好在阴阳二世,亦无相关矣。老夫观为今之势,两粤之乱积蓄已久,朝廷旗绿兵蹙将弱,恐不能骤平,他日蔓延涤荡也未可知,果真摧枯拉朽亦未尝不是好事,最怕拉锯对峙,割据半边,烽火不息,亿万百姓再无宁日不说,更恐诸夷虎视眈眈,从中挑拨谋利,使我华夏一统之局沦丧殆尽矣,出现道长所戒之乱局,是时绝无力量再御外辱也,岂非亡国灭种之兆!

老夫前获今年名录,见贤侄未曾登科,想来也非坏事,顾亭林曰:“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老夫为贤侄观察,虽貌似无关,却又身在奇局之中矣。贤侄性情平淡,绝非贪鄙之士,却又身负大志,敢为万民请命,读书勤慧,触类旁通;更有奇遇,贵友道长乃是奇人,可以参化天下,却视贤侄为至亲,倾情点化;别前夜舟,又见你与奇人乃为挚友,此人有经国济邦之学,他日得遇机遇,扶摇直上绝非虚言,奇就奇在,你等均在山野,尚未得君王垂青,自也就无忠逆之虑,只是此人性情略有偏执,固然志虑忠纯,深恐他日为政敌围困,不过若有贤侄相扶映衬,或可转机。

慧如贤侄,自懂吾心,他日粤省之变,倘见云散,固是幸事,未尝不会星火燎原,两方必将延揽人才,粤兵锋出,湖湘为必经之地,至时当静观其变,细查事态涨消,倘若粤省之徒有刘、朱之杰,当竭力助之,速荡寰宇,再清诸夷,倘使仅是黄、李之势,则助大清,速平叛乱,以防外贼窥视,经此之后,倘未有失,你二人自成大器,其时莫忘护我百姓,佑我国运也。

贤侄万勿以为老夫此语乃为投机取巧,实在此时最忧我族命运,自炎黄聚族,尧舜禹汤而来,未有今日之巨变,必须奇才方可挽回,之前曾想语与吾妹甥,孰料近日观察其人固有才华,但难比贤侄与令友,性情却更是偏执,不足以与托此事,吾手此书,刻意秃笔昏涂,以防有失,恰笔亦甚抖,病已膏肓,一时又恐他人偷看,泄露机宜,反受牵累,是以老夫不愿你我之外有人知晓,他日贤侄非不得已,亦不可与令友谈起,只在旁规劝即可。

待信晾干,老夫细漆此书,着最信之家丁来访,并嘱其人在信在,绝不许泄露半点,老夫与此丁施有重恩,定不负我,书信送到后,细查封漆,若无闪失,尽可打发归乡,已有所交代。贤侄阅毕此书,速化灰烬,天地之间,只我二人知之,倘无奇迹,此时老夫已在黄泉路矣,今后人鬼殊途,何其悲哉!然而毕竟生死有命,贤侄切莫过度凄哀,以家国为重,其余不必多言,前途漫漫,当自珍重。

知名不具。十月十八日夜。

钟麟忙再阅一遍,渐认出果是林公手迹,又查看封漆,绝无盗拆之嫌,遂携信转至后厨,蒸米灶下正有旺火,将信与信封一并投入火中,直看到尽成灰烬,方觉出自己心跳甚巨,额头手心皆是汗迹,忙深吸一气,调整心绪,片刻才渐平缓。转念想及林公既有此书,恐是凶多吉少,遂来到前厅,询问来人,来人却说走时见林公气色尚好,语气平稳,只叮嘱送到信后先回福州老宅,钟麟心绪稍定,安排酒菜,清扫客房,招待来人,是夜辗转难眠,反复浮现林公所言,四更鼓后方睡过去,次日一早,来人即要回闽,见难以挽留,遂叮嘱数语,资了散银十两,送出数里折回。

钟麟于书房坐定,再思林公所写,确实大大出乎意料,毕竟林公忠君报国之志,天下皆知,虽是虑及国运,但忠臣不事二主,难以遽信,不过又想林公本非凡人,否则何以当得开启我族耳目之美誉也!忽又念及林公平日稳妥,家丁恐难以察觉病势之重,遂又担心起来,自己偏居小镇,了无消息来源,遂打定主意,先去问问左宗棠可有眉目。嘱咐了妻妾家人,就往柳庄而来。数日之后方到,通报进去,宗棠正在书房给挚友胡林翼作书,通报说是谭举人来访,知是钟麟,架好毛笔,出来相见,二人近来相交甚密,多有互访,早已兄弟相称,也就不多客套,携手直进了书房,周氏亲自奉了茶,自又答谢,二人遂攀谈起来。钟麟不便说来信一事,遂刻意打听林公近事,宗棠从胡林翼处中知道因今年五月,广西“拜上帝教”信众营集金田,与官府为敌,林公奉诏视师,钦差粤西兵事,想必现在已经兵至广西,小小匪事,不至大患。钟麟见宗棠并未着意,甚是着急,但又无法直言,遂漫道:

“季兄见笑,愚弟上月忽有一梦,见林公相托大事,实乃不祥之兆,深恐有事,这几日一直耿耿于怀,今日来扰即为此事,还望季兄多为打听,以解愚弟之困。”

宗棠见钟麟出言郑重,倒也认真起来,遂道:

“方才恰同胡润芝作书,既然想得确信,其乃朝廷命官,现方署理贵州思南知府,或许能得快报,思南距此不远,仔细留意即可。”

二人商定,左宗棠遂在与胡林翼的书信中多问林公消息,并以加急信函费用寄出,料想十天半月当有消息,宗棠见钟麟气色不佳,遂留在柳庄暂居,钟麟因惦念林公消息,未得确信难以释怀,也就不做客套,住到客房,平日共同读书辩论,也是乐事,转眼到了十一月二十日,这天二人正在闲谈,说起好友郭嵩焘、郭崑焘兄弟周历湘阴、东山,遇到一处世外桃源,名曰白水洞,山谷错峰,人迹罕至,遂商定他日如遇兵乱,则一起去其处避祸的事,宗棠又约钟麟改日一同往游,先做准备等事,忽听报有请帖来,家丁递入,却是长沙乡绅黄冕(字服州,号南坡)邀请左宗棠次日赴长沙宴饮,前番黄南坡曾邀左宗棠为其子授课,并未成行,左公知道其人乃林公旧属,或有消息,遂决定同钟麟一同赴宴。

次日偏晌,二人御马抵达长沙,刚走近黄南坡寓所,忽听到有人放声大哭,忙赶进来,却见一人头戴重孝,涕零纵横,原来南坡公今早刚接信函,林公已于十月十九日病逝广东普宁行馆,南坡公感念林公恩情,在家设灵遥祭。左宗棠闻言脸色大变,钟麟也早已猜中八分,但听见林公去世于十月十九,还是颇为震惊,原来十八日所写之信果是托付后事,钟麟忙再默念一遍林公所书,确信一字不漏,暗想自己虽与林公仅是有缘相识,相伴数月,却得英雄如此垂青,自然甚为不安,但近日并未慎重思考其托,今日才觉责任不轻,遂立定决心,纵使粉身碎骨,亦要不负英雄遗愿。两人同在南坡先生处行礼祭拜,见主人已是伤心欲绝,不忍再扰,安慰数语,即回湘阴而来,一路上两人内心各有万千思绪,噩耗骤来,自然深为骇痛,以致于久久难以出声,只相对失语,半晌宗棠方叹道:

“想来竟然如此之巧,去年此日,恰你我二人夜谒林公于长沙舟次,当时惟愿林公善保体素,留佐天子,以活百姓,天下之幸,未曾想,今日又同闻捐馆之耗,英雄一去,竟成永别,现今海内纷乱迭至,失英雄匡扶,天命欲何为也!”

“弟亦有同感,林公为国为民,不计生死厉害,身受三朝知遇,声闻霄壤,名彻古今,我辈当视为楷模,继其遗志,终不寒英雄黄泉之心也。”

“只可惜愚兄三度会试败北,十数年来早已无心上进,贤弟年华正好,定要奋求功名,以慰林公矣。”

钟麟见左宗棠断然不会再图科举,又想及林公所言静观时变之嘱,冷静下来,便欲试探深浅:

“季兄可知这拜上帝教是何由头,缘何非要林公抱病亲征,乃遭此厄。”

“愚兄所知亦是甚少,不过今上既非要林公钦差,恐怕不是蕞尔小事,愚兄身在柳庄,虽自诩略晓天下,但也仅知此乃两粤之一邪教,却与先前之白莲教、天理教等不同,听说化自夷人之基督上帝,先由花县一名洪泉(洪秀全传讹)者传出,后有大头子冯云山在粤西桂平、紫荆山一带传播,再后有当地富厚之家韦正加入,成为逆首,在金田村团营,乌合数千人,与官军为敌,也是官军无能,竟然屡屡败绩,才有林公抱病之行矣。”

“既是乌合之众,又不甚多,何以征剿不清?莫非其中有枭桀之辈,以左兄之意,倘若此股势力坐大,是否会有刘、朱之辈耶?”

左宗棠略思片刻,道:

“文卿所言亦有可能,粤西本是蛮荒之地,异族杂姓居多,后广州口岸兴起,人口渐多,当地土客彼此相仇,犷悍盗匪横行,多有杀人越货之事,战力颇强,此间若孕育几位枭桀之辈,也属正常,而且官军本就疲敝久矣,向不能战,故而败绩也属难免,不过要说到刘、朱之辈,有史以来也不过此二尊,一时恐难遽有,却也非绝无可能之事。”

“方才闻左兄欲觅桃花源地隐居避祸,是否有待时而动之意乎?”

钟麟见宗棠并无刻意回避,遂直问来,左宗棠闻言倒是一怔:

“愚兄之前并无此意,仅是经历前年水患饥灾,欲觅一避世之地,不过方才贤弟一语,倒使愚兄茅塞顿开,或许乃是天意,贤弟不知,吾师贺蔗农(贺熙龄)曾戒曰,勿以小吏庸事枉负终生。遂不轻易许人入幕,如此倒有待时而动之嫌也,不过既是无心为之,亦属顺其自然,只是若传为流言蜚语,为官府所知,难免有附逆之嫌,恐有不便。”

宗棠因此前与钟麟交往密切,甚是倾心,竟然毫无顾忌,只是也恐泄露,遂作难色,钟麟哪会不懂,便接口道:

“季兄能语出肺腑,愚弟自当舍命相随。”

钟麟见宗棠能畅谈所欲,大为释怀,亦坚定决心,终生不负。二人话题复转至林公事上,又有哀痛,是夜,二人即给林汝舟作书吊唁,并附挽联,其中左公有联曰:

附公者不皆君子,间公者必是小人,忧国如家,二百余年遗直在;

庙堂倚之为长城,草野望之若时雨,出师未捷,八千里路大星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