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虑国运遗嘱西域 谋功名再游万里
道光十年,湖湘名臣陶澍署理两江总督,至道光十九年病逝任上,主政两江十年间,林则徐先后曾任江宁布政使,江苏巡抚等,两位名臣和衷共济、齐心协力,治邦安民,光绪九年,时任两江总督左宗棠感念二人于江苏之功绩,愿继其功业,于今南京长江东街四号处建陶林二公祠(今移两江总督署),并数度题联,其一曰:
三吴颂遗爱,鲸浪初平,治水行盐,如公皆不朽
卅载接音尘,鸿泥偶踏,湘间邗上,今我复重来
上章说到林则徐会同二子宴待左宗棠、谭钟麟二人,林公观左宗棠才高性真,甚是高兴,数杯酒进腹,面带喜气,颊泛红光,钟麟知道林公体弱,不宜多饮,遂数度劝止,林公方换了茶水,边喝边聊,不觉已过两个时辰,方知林公已定下次日启程回闽,遂示意宗棠告辞,林公看得明白,知道时间已晚,但有一件要事尚未托付,遂对宗棠道:
“老夫今日心情大好,多谈一会无妨,明日晚启程几个时辰罢了,舟上亦可昏睡,今晨老夫同文卿提及西域诸事,务须同足下交代几句。”
宗棠也知林公身体病弱,但见其情真意切,不忍阻断,自己亦未尽兴,便道:
“宫保但讲,晚生铭记于心。”
“自汉代设西域都护府以来,伊犁诸疆或依附,或藩属,或隶辖,已根植我华夏文明,静可以绥中原,动可以御外辱,而今众夷多自海而至,他日若与其决战,西域或成后方战略要点。本朝自圣祖开始,经世宗,高宗三代血战,于乾隆廿二年平定大小和卓叛乱后,方渐稳定,遂在伊犁设将军府,稳定六十余载,嘉庆廿五年张格尔叛乱,后经数年征战,于道光七年平定,至今尚无大乱。然其地不识耕织,民情惰怠,老夫曾戏诗:不解芸锄不粪田,一经撒种便由天。幸多旷土凭人择,歇二年来种一年。道光廿二年,老夫西戍伊犁,虽是戴罪之身,终不敢虚度,在同侪激励下,勾画水利,建伊拉里克大渠数百里,引哈什河水灌溉之,即得良田二十万亩,只是时间苦短,又乏经费,其地多年屯政不修,地利未尽,以致沃饶之区,不能富强,颇以未竟其事为憾矣,他日给以条件,必有更大作为也。之后奉钦命查看回疆地亩,固然所得甚丰,但更察觉此地回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与汉人杂居,多有怨艾,文卿当年也游历关中,当知汉回甚多冲突,虽未酿成大祸,然汉民依仗官府势力,对回民等欺骗盘剥,回民虽多不敢反抗,然倘若不知收敛,再有心怀叵测之人从中挑唆,定致激变耳!至那时西北定有大乱,而我北方,俄罗斯国早已垂涎欲滴,余观其势力强大,几乎围我北方边疆,陆路相通,防不胜防,将来必有大患,至时我朝内忧外患,四面临敌,华夏虽大,却有横遭瓜分之虞!此乃老夫最忧之事,故而戍边三载,不敢稍有懈怠,自伊犁至南北各疆,考察行程近三万里,性虽愚钝,也略有所得,方才观足下善绘舆图,于西域各疆略见一二,果然才高,不过究非实地考察所得,有些地名以及形貌已有变更,恰好老夫留有地图以及攻防假想,不甘带入阴曹,吾以为将来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边疆,舍君莫属。故以吾数年心血,献给足下,或许将来治疆用得着。”
“宫保心血,晚辈本不敢造次,然宫保既为国为民忧心至此,晚辈又不敢推脱,诚惶诚恐也。”
“足下何须谦让,老夫能将此事托付,乃是老夫之幸运,只是边疆艰苦,治理不易,足下大才,当有其道也。”
左宗棠庄重的接过地图包裹,塞入怀中,方正色道:
“边陲之地,地阔人稀,易为夷匪侵占,民畏生存之难,辗转迁移,使人更稀也,故而引水垦田,招徕移民,使物阜民丰,匪类自无遁身,夷狄方无罅隙可乘也。”
“果然高论,如若他日老夫所为于足下、于国家民族有益,老夫即便身在黄泉,也无所憾矣。”
林则徐又同宗棠及钟麟几人详讲西域边疆风土人情,几无困意,数度挥笔撰联,作诗吟对,是时船外繁星隐耀,乱水西流,江风吹浪,如泣如诉,直至闻见曙鼓几度,天竟要亮了,方依依惜别,钟麟自与左公宿于岸边客栈不表。
次日及午,林公启程,长沙附近诸多官绅皆来送行,钟麟会同宗棠亦在其中,林公一一作别,便乘舟顺湘水而下,左谭二人皆心情怅然,宗棠感觉初次拜会自己最敬之英雄,尚未尽兴即已作别,自是遗憾,而钟麟更知此番一别,恐难再有相逢之期,只暗暗决心,定不辜负林公厚望,二人回到客栈,又叙了会话,便作别而去。
单说钟麟,回到家中,仍是勤奋攻读,准备来年会试京城,丫鬟颜氏已是及笄之年,相貌品性皆属上乘,陈氏便张罗聘为侧室,颜氏家贫,早年被卖,服侍陈氏数年,自也没有话说,照顾宝箴及谭母甚是细心,钟麟更能安心求学,眨眼便已转年,自又图谋北上会试,岳父复有银资相送不表。才过了洞庭湖,便闻听道光爷驾崩,钟麟也于住处千里遥祭一番,因谕旨四月会试、殿试一如往年,不做变更,遂继续北行。
一路上昼行夜宿,是年春至颇晚,天气甚是萧煞,又或因国丧,一切看来皆是破败景象,行至河南一带村落,常见贫苦汉子聚集一处,窃窃私语,望见钟麟等生人经过遂即噤声目视,钟麟以为百姓在讨论新帝登基之事,也不甚在意,倒是在一处客栈听同住客人说彼处风行“捻子”,说来却是甚为可笑之迷信,有行法者以香油浸草纸后捻弄点燃,期间舞袖读咒,以做祈祷,然后收取“香油”钱来谋利,后来逐渐形成伙党,恰好当地方言伙党即为捻,遂形成了这种“捻子”,因成员多为贫农苦力小贩等,也就讨论些鸡零狗碎之事,也就不再怪异,进入山东直隶地界,景象渐渐繁华,钟麟于运河登舟北上。
三月中已入顺天府,京城风情果然繁华至极,虽是国丧期间,仍多见仕女文人盛装出游,一派熙宁,钟麟流连数日,方由永定门入京,沿石道经天桥到前门大街,西转进入西猪市口,又过了虎房桥,在骡马市大街入口处南侧,便是湖广会馆,钟麟入内通报登记,恰有空房,遂住定,见天色尚早,又欲出门游历,却见进门一位负囊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谭继洵,两人遂抱拳寒暄,原来谭继洵也来会试,今日才到京城,两人遂约定同房而居,互为照应,一起又进卧房安置,攀谈起来,不觉天色已晚,饭毕遂各自就寝。
转眼已是会试之日,钟麟同继洵及一众湖广俊杰一早便赶至城东贡院处,各自入闱,是年会试题目为礼记慎独篇之“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一句;论语“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句;孟子“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一句。钟麟也不觉难,即兴而下笔,每场均两日之内交卷,先回会馆休息,三日用尽方能见继洵回来,如此三场下来,自又同在会馆等候放榜之日。
四月十五日,杏榜张贴,众人争相去看,从会元起,每个中式人名挨个下来,始终未见钟麟、继洵之名,二人相对而笑,各自揶揄几句,约定之后再战不表。继洵打算在京访亲,钟麟打算游历江浙一番,又恐离家过久,遂相互辞别,次日一早钟麟背了行囊,想起左宗棠当年三度落榜之郁闷,打听到陶然亭即在湖广会馆之南不远,就漫步而来,穿过琉璃街,路过积雨坑,过了南横街,只有一条直路,东边麦田已经抽穗,西边则是苇塘,再走二里,东边也成了苇塘,中间只有一条小路穿过,人迹渐少,不愧是京城的凄凉地,无怪乎文人骚客失意之时都愿来此消遣。过了窖台,再行半里多,在南城墙跟前,便到陶然亭了。亭边果有林公手迹,周边碑刻众多,其中不乏佳品,钟麟玩味半天,其文大多悲切,读的多了,钟麟反倒心情舒畅起来,仿佛已然忘却昨日名落孙山之痛。亭东北高处,乃是香冢,钟麟想起左宗棠曾言香冢埋诗之说,不禁莞尔,直到腹中饥甚,方觉日已偏西,遂西折至千佛寺,由南西门出了城。
离了顺天府,检点盘资尚足,寄罢家书,便又乘了客船,沿运河而下,每过一大城,则离船游历一二日,吊访名迹,遍览民情,登东岳,拜孔庙,下扬州,游太湖,直进了杭州府,自然不放过西湖水与钱塘潮,不觉就到了七月,天气甚是炎热,钟麟思念家人,便不再耽留,径直往西步行而来,欲经景德镇,自鄱阳湖乘江船而回。这天约是巳时,才刚出浙江,入了安徽绩溪县境地,眼前多是山丘,人烟不多,小路极狭,忽觉身后一人慌慌张张奔来,近的眼前,见是一位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着一身浅灰长衫,已浆洗的发白,脚上一双贡缎的双梁鞋,有些残破,不过看其面相,高鼻梁,深眼窝,颇多精明,也不像困苦人家子弟,看打扮倒像个店里的伙计,只见来人追过身去,跑了几步忽又停住,气喘吁吁的对钟麟道:
“这位老兄往哪里去?可否帮个忙?”
钟麟一听说话,口音似是并不纯正的杭州人,应该读书不甚多,看此人如此焦急,既然开口要帮忙,不便拒绝,也不咬文嚼字,应道:
“将往景德镇方向去的,不知如何效劳?”
那人不待气息喘匀,忙道:
“那就好了,从这再往前转过那个山包,也就一里路,有个岔口,该往南走的,老兄走慢些,估计不到一刻,就会有几个人追来,如果问起,老兄给他说咱往北跑了就行。”
只见他边说边往来路张望,话刚说完,就急慌慌的往前跑去,钟麟见此人还未等到自己答应就跑远,甚是好笑,心道这人估计是被追的急了,又不知你是善是恶,怎么就一定答应呢,等下且看是何人追他再说。于是故意放慢速度,走走停停,转过山,果然是个岔路口,只见此时有四个长相颇凶的人真追了来,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汉子看着钟麟,也不答礼,恶声恶气的问:
“后生,可看见一个灰衣服的小子往哪边跑了?”
钟麟恼他无礼,又见其如此凶神恶煞,料想不是什么好人,便指着北面的路道:
“也没看详细,好像是往这边去了。”
有一个人俯下身子查看,果见往北去的路上有几个新鲜脚印,往南去的倒没有,也不生疑,就又往北追去了。钟麟往南边路上走去,因为害怕那几人察觉,惹上麻烦,不觉加快脚步,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感觉足有十来里路,方放缓脚步,犹觉好笑,此时日已正中,恰好路过一个叫白马的村镇,便进了一家小店,要些便饭,刚要动箸,一人闪身坐于对面,看去正是之前所遇那人,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在此等候,遂面带微笑,轻轻抱拳,那人连忙抱拳答礼道:
“刚才真是多亏老兄相助,才让咱摆脱那几位冤家,算是咱的救命恩人了,说不得要由咱做东,答谢老兄的大恩。”
听来果是刻意在此等候,钟麟并未打算停留太久,知道离绩溪县城尚有几个时辰之路要走,故而赶紧道:
“口舌之劳,仁兄不必挂齿,鄙人急着赶路,就不必客气了。”
“那怎么行?老兄一看就是读书的人,咱虽然只识得些大字,不知诗书是什么,但是却向来喜欢结交读书人,不瞒老兄,杭州府仁和县以前的县太爷王雪轩就是咱的好朋友呢,今天就是萍水相逢,也定要与老兄认识认识,何况还有恩于咱呢。”
钟麟并不知道仁和县的县太爷是谁,只心想,看你逃得如此狼狈,倒不像是县太爷的密友,嘴上却只是谦让不受,那人略有些着急,就说:
“要不这样,前方就是绩溪,咱兄弟先应付了这顿,一起到县城再吃香的去,可不要推辞了。”
钟麟见此人虽然难缠,倒也不算无礼,既然非要陪自己赶路,倒有个说话的伴了,也就应下,两人草草吃些饭茶,那人急着结账,一起出了白马镇,二人互报了姓名,攀谈起来。
原来此人姓胡名光墉,字雪岩,虽然看上去很是历练,实际却小了钟麟一岁,其时虚二十八,本是绩溪人士,因为家贫,没读多少书,十四岁丧父,便到杭州城谋生,经介绍到钱塘江畔的徽州塘信和钱庄当学徒,三年师满,升为钱庄跑街,兢兢业业做了七八年,肆主去世了,因为无子,见其平日干练有方,竟将家业传给了他,光墉得着这飞来横财,却没有好好珍惜,以前肆主在时尚能克制敬业,如今做了肆主,只顾玩乐结交,还喜欢下有彩头的棋,把钱要么送了朋友,要么输了出去,前几年因为结交了捐班的县太爷王有龄(字英九,号雪轩),倒也没有什么岔子,结果前年王有龄父丧归籍丁忧,骤然失去了依仗,老肆主的几位旧友不满光墉行径,就来闹事,渐渐愈闹愈烈,最后商议要收回钱庄,光墉见势不好,卷了钱庄的一些银两,扔下生意,竟偷偷跑了,被人家追了来,欲擒他回去,到现在方才甩脱了身。
钟麟听的不禁暗暗叫苦,原来这胡光墉做事竟如此荒唐,不能把老肆主的家业光大也罢,竟然要败坏了去,自己却蒙在鼓里帮他,岂非为虎作伥矣!不过见光墉谈吐间竟不以为意,反倒颇有自得之色,甚是惊奇,遂道:
“雪岩兄,既然人家肆主有恩于你,又如此看重,将一生家业相托,老兄怎得不好好用心经营,反倒临阵脱逃呢?这实在有失丈夫本色啊!”
“文卿兄哪里知道,那一帮人做事僵化,死板硬套,早就吃不开了,现如今人心奢靡,洋人入境,做生意找不到靠山怎么可能稳妥呢?这些人见咱平日结纳三教九流,以为是不务正业,殊不知咱是为着将来的发展,绩溪人在徽商中本不出色,如今更有晋商钱号兴盛,闽粤十三行商人尽揽洋行,把持口岸生意,如果再抓不到机遇,恐怕就将一蹶不振了。”
钟麟见光墉读书虽然不多,对于经商却头头是道,心中渐少几分鄙夷,如今说起各地商团,盈亏行业,竟也滔滔不绝,端是个聪明勤奋之人,不由得刮目相看起来,只是这胡光墉口口声声都离不了钱银,看得出满心只想发大财,与自己济世安邦之志大相径庭,也就难以与之倾谈,不过思索其所涉官场商界乃至洋人行径不似虚言,想起自己此行本就为了增长见识,也就暗暗留心,听的多,说的少,不觉间日已偏西,眼前来到了绩溪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