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幕:柳氏妖宅
1
腊月初九,寒风吹,游人不出。
在疾风寒雪之中,偏偏有一抹鲜红在茫茫素洁之中缓缓前行。赶着牛车向临安城跋涉的商贩看到他,不免摇头叹息。
好瘦好高的一位公子,穿得如此单薄,怕是要冻死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有人看不过去了,把牛车赶到他身边:“公子,上来吧,看你也是去临安吧?”
那男子抬眸,一张脸白皙清秀,唇心微微发红,似有热疾,眼眸漆黑似炭,俊朗之中又给人一种凛冽感。
赶车人微微惊讶,却见那男子忽然又笑了,快步走过来,搓搓手,道:“人间竟然还有如此热心肠之人,谢啦!”
主人没有招呼,他已经钻进了牛车上的货堆中。
红衣男人惬意地躺下,手垫在脑后,右脚放到左膝盖上,一晃一晃的。
车里还有两三个人,老人睁开了双眼,妇人抱紧了孩子。
“小伙子也去临安?”老人问他。
“不错,我听说临安的南曲汇聚着全天下最美丽的姑娘,不知道是真是假。”
老人和妇人对视一眼。南曲,自然是雅妓长居之地,敢情这公子冒雪赶路是为了逛青楼。
“喀喀,”老人咳嗽了一声,“我们也是第一次去临安,那里人多,好做买卖。”
“卖药材?”红衣男人瞟了眼身后的货物——茯苓、木香、党参、黄芪……
老人的脸被醪糟熏得红扑扑的:“嘿嘿,小本生意,都是从山上采的上好的药材。”
“可是临安人这么有钱,怎么肯出价买私人药材?”
“不,我们是要把药材卖给柳家。”
柳白银,临安赫赫有名的阔少爷,有一整条街的商铺都是柳家的铺子。
红衣男人微微眯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幽幽地说:“正好在临安没有落脚的地方,买柳家的宅子或许也不错。”
“公子怕不是在说笑话,”老人哂笑,“柳家出售的宅院岂是一般人买得起的?”
临安寸土寸金,进京赶考的秀才都只能挤在相国寺的澡堂里,只因为那里的花销稍小。
红衣男人乍一看不似考究之人,一进来,竟馨香扑鼻,却也是怪事。
只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张鎏金派令,自己细细读起来,老人和妇人感到好奇,但也不好问。
一车人闷闷地朝临安城而去。
到了临安,红衣男人招呼也不打就消失了,几人卸货的时候,发现车上多了两锭金子。
许是那男人落下的,于是他们捡了起来,笑嘻嘻地收好。
这是不可能还的,一锭金子够他们吃半年了。
红衣男人沿着南熏门往北,路过一汪清池,弯腰洗手时吓了一跳。来人间一趟,要低调行事,可这般低调还是影响了他的帅气与光芒。一息之间,净身术让他恢复了本来的面貌,他这才继续前行,走走停停间,还时不时看一眼自己的派令。
“……现派魇城城主时缨前往临安主持平定妖乱事宜,钦此……”落款签名处印着妖王池绣的王印。
时缨是上次舒墨事件中的功臣。
舒墨曾被玲珑珠困住,不过三五年竟然又生龙活虎了,这会儿正在与自家的小娘子许然亭举行婚礼。
地点定在奢香茶铺。
时缨找了很久才看到张灯结彩的茶铺,几个庸俗不堪的双喜大字已经快被大雪打下来了。
奢香茶铺内客人颇多,多为女子。
好些女子议论纷纷,说那茶铺的老板是个多么多么俊美的男子,可惜眼光差,忽然就娶了一个又矮又丑的主儿,连妆都不会化,整日里素面朝天,像个男人一样。
时缨好不容易挤进去,身边的女子瞟了他一眼。见他红衣青丝,腰系金绫长穗绦,姿态娴雅,一身贵气,细望过去,面如芙蓉月,眉似墨画,双眼钟天地之灵秀,目光清朗,她顿生好感,心若小鹿乱撞,当即不经意地将身子凑了过去。
先知望岁木巫咸也换了一身喜庆的红袍,笑呵呵地坐在高堂上。
旁边的高朋席位上,九头蛇相柳在那儿疯狂地……啃猪蹄。
相柳在数年前曾帮妖王平乱,是下任妖王的重要人选,但这厮不仅不思进取,还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舒墨身后,丢尽了鬼城的颜面。
时缨偷偷溜到了相柳身边,问:“可还记得我?”
“你?不就是那抓了主人的不知好歹的城主?”
“我今日新官上任,好歹给点面子,”时缨压低声音,“其实我手上现有一张缉妖榜,榜首竟然是个女娃娃,还是个长相甜美的女娃娃。”
“知人知面不知心,”相柳也不自觉压低了声音,“你看看我们老板娘,以前不都是一直用一张男人脸骗人吗?”
时缨想了想,觉得十分有理。
他低头看了一下榜单,榜首是一只名为叶蓁的双身蛇妖,也就是鼎鼎有名的凶兽肥遗。
古籍有云:浑夕之山有蛇,一首两身,六足四翼,出则天下大旱。
不知道为什么她走了歪门邪道,专门靠吸食同伴与人类的精魂修炼,如今修为高深,已经能完全收敛自身气息,让人无法察觉她的动向了。
妖界便是这样,妖修为越高,人们越难发觉那是一只妖,若实力差距明显,又易于分辨了。于是,时时有觊觎时缨内丹的小妖上门挑衅,弄得他烦不胜烦。
正因如此,才会有两只妖精对面不相识的情况。总而言之,有利有弊。
叶蓁是一只娃娃脸小妖,脸粉粉的,圆嘟嘟的,眼睛又大又水灵,但凡她眨眨眼睛撇撇小嘴,是个男人都要丢盔弃甲。
不过那一定不是时缨,他把榜单收起——他可不是见色起意的家伙。
很快到了吉时,新郎新娘拜天地。
“对了,”时缨又压低声音,“人与妖在一起,为妖的不是会死?书上不是写‘为妖者白天不得见日,否则即刻灰飞烟灭’吗?舒墨好不容易逃过魔障,现在怎么又往火坑里跳?”
“那有什么!”相柳啃着猪蹄,“山人自有妙计,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以舒墨大人的本事,肯定撑得过百日。”
“那新娘子知不知道舒墨为她如此付出?”
“现在人家高兴还来不及,舒墨大人怎么会说这么扫兴的话?”
“那便是了,人妖殊途。如果我找新娘子,一定找一只妖,省去许多麻烦。”
“妖也有危险,万一你爱上的是像肥遗那样的恶妖呢?”
“笑话,本君哪有这么蠢!”
等到了新郎敬酒的环节,那些喝醉的妖都现出了原形,一只只都露出了尾巴,生出了耳朵、鳞片,整个奢香茶铺变得乌烟瘴气。
新郎舒墨想着,可惜没有凡人,本来应该在凡间办一场,然后在妖界再办一场,如此才算圆满。
夜色深了,他也管不了许多,抱着自家小娘子入了洞房。
时缨和相柳勾肩搭背,一人拎着一坛酒往南曲的方向醉醺醺地前行。
“既有好酒,如何能无美人?”
南曲并非地名,只是对南部曲院街的简称。曲院街上青楼楚馆鳞次栉比,色艺双绝的女子比比皆是,时缨早就有所耳闻。他来人间一趟,自要领略人间风情。
两人跌跌撞撞地入了这烟花柳巷,四周暖香之风不绝,到处都停着华贵的马车,拉车的马都是上等好马。街上并没有揽客的歌女,但是到处都可以听到楼宇内传出的丝竹管弦之声。
“去哪儿?”相柳醉醺醺地问。
“随意找个去处。”时缨一边饮酒,一边无所谓地说。
门前停满马车的,他们也不进去,这么走走停停的,竟然到了金丝巷。
“金丝巷?什么地方?”时缨不解。
“你有所不知,这里的姑娘与曲院街的艺妓比起来差远了,混得惨的或是卖相不好的都会被送到这里卖掉。做生意的都是以前的老油条,人脉广势力大。”
“听你的口气,倒像根老油条。”时缨笑。
“怎么说也跟舒墨大人办了这么多案子,临安的大街小巷、家长里短,没有我相柳不知道的。”
相柳说着转身要走,时缨拉着他:“你干什么?”
“都是残次品,难道不走?”
“残次品才有得看,都包装好了就没有意思了。”时缨搓了搓鼻子,“说不定今晚能碰到上乘货色。”
“捡漏?”相柳摇摇头,“我不去,我多半是给你灌晕了,不然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大人那边还等着我去料理琐事,先走了。”他话音一落,“嗖”的一下没了影子。
时缨嗤笑,相柳斗大的字不识一升,作风倒是正派。他又搓了搓鼻子,酒醒了,将手背在身后进了金丝巷。
金丝巷内四下无人,两旁的屋舍灯火通明。时缨随意挑了一家走进去,好巧不巧,那儿正在做人口买卖的生意。
他发现大多数来这里的人挑的大多是丫鬟,或许是想找两个烧饭丫头。也有来这里寻找漏网之鱼的老鸨,女子被这样转卖是稀松平常的事。
前方,麻袋已经被解开,几个女子低着头缩在一边,脸色都不太好;另外有几个却是气质清丽,平静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更有甚者昂着头,一脸骄傲,仿佛买主才是货物。
时缨和一个人碰了一下肩膀,说了句“不好意思”,只见那人回眸,是一个身披银色狐裘的贵公子。
他身长八尺,生得十分俊秀,皮肤瓷白无瑕,薄唇艳红,身戴朱缨宝饰,腰佩白玉之环,真的是气派极了。
“无妨。”传来的声音淡淡的。
时缨转头继续打量被卖的女子,其中有几个脸色蜡黄,想必身患恶疾。他皱眉,为什么同是人却要自相伤害?
他有心想救,却按兵不动。
忽然,他的视线停留在一个少女身上。
她缩在角落里,小小的一团,仿佛是想尽力让自己显得不起眼。然而她秀气的五官让人无法忽视,尤其是那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仿佛随时都会滴出水来。
时缨差点惊叫出声,拿出自己身上的榜单核对再三,才真的吓着了——此女与肥遗生得一模一样。
“那谁,那谁本君要了!”他大喊一声,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狐裘公子正与老板讨价还价,此时也转过头。
“公子,您要哪个?”
“她!我要她!”时缨指着角落里的少女,“出多少钱我都愿意。”
少女吃了一惊,睁大眼睛往墙角里缩,颤抖得更加厉害。
“不好意思。”狐裘公子微微一笑,走过来,“我不知道公子出多少钱,但是买卖讲究先来后到,那女子刚刚被我买下了。”
“我不管,本君就是要她,她是妖!”
众人不免面面相觑,老鸨怕生意不好做,脸色不悦:“就算我们的姑娘是南曲挑剩下的,比起金莲棚倒贴的货色也好了不止千万倍,你既然不是来做生意的,就赶紧给我滚。”
时缨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骂,一时恼怒,祭出玲珑珠。玲珑珠浮在半空,越来越大,光芒笼罩着整个屋子。
老鸨与客人都没见过这架势,吃惊得说不出话。
“肥遗,别藏了,既然我都找到了这里,你还打算扮猪吃虎吗?”时缨朝那少女走去。
少女睁大眼睛,嘴巴“呜哇呜哇”的,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哑巴?”时缨揪起她的领口,“你跟我装哑巴?”
玲珑珠在手,照得少女的脸纤毫毕现。她睁着大眼睛,忽然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了下来。
“不、不是,我不是……”
时缨探了探她的脉搏,眉头一皱:“还说不是,你连心跳都没有!”
女子只是哭,一直等到时缨把她掐晕了,也没有反抗。
“嗯?”时缨一见女子晕了便松了手。
她软软地倒在他怀中,香气扑鼻,眼角还有泪痕。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他身后传来狐裘公子义愤填膺的声音,“但是你如此强抢民女,胡作非为,我柳白银就不能坐视不理!”
随后,他手一挥:“来人啊!”
柳白银?时缨觉着耳熟,把少女放了,转身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就是临安柳家的大公子柳白银?”
柳白银听说他认识自己,登时露出一种理所当然的骄傲神情,却还是保持着自己的风度微微一笑:“不错,正是在下。”
“富家子弟即便是去金钱巷、朱雀街南北部或是曲院街,我都可以理解,你却来这里捡漏,我倒是好奇了。”时缨搓了搓鼻子,戏谑道。
柳白银闻言,没有发怒,竟是笑了:“我就是要来此,南曲、金钱巷又如何?朱雀街南北部又如何?去那些地方不过是图个风流快活罢了,来这里却是救人命的。”
“想不到公子竟有此仁义之心。”时缨搓了搓鼻子,“只可惜开门做买卖,钱多者得。论财富,你是比不过我的。”
老鸨欣喜抬头,眼中放光,顿觉时缨一身贵气,模样帅极,如果真如此多金……她心里美得直冒泡泡,好久没这么不淡定过了。
柳白银脸上露出更为倨傲的神色:“哦?世上与我柳家齐名的不过北财神,难道阁下是北财神之子?”
时缨摇摇头:“东西南北各路财神与我无关,只是我时缨看上的人,多少钱都买得起。”
柳白银倔脾气上来,冷冷一笑:“纹银一万两,如何?”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不过一个粗使丫头,何值一万两?穷苦人家十两也卖得。
“我出一百金。”时缨竖起一根手指。
议论声更大了,大家都觉得时缨像个傻子。老鸨嘴巴已经咧上了天,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多了三道。
柳白银环顾四周,青筋暴突:“一百零一金。”
“二百。”时缨的语气依然淡淡的。
柳白银没想到他这么不识抬举,碍于情面又加价:“三……三百金!”
“五百。”时缨依然气定神闲。
柳白银还要开口,一边的小厮拉着他到边上低语:“少爷,谁会用三百金买一个丫头呢,就算您赢了也没什么好处。”
“可我柳家不能输了颜面。”
“小的的意思是,让这傻子买了去,回头找两个人料理他,让他巴巴地给咱送回来不是更好?”
“你是说……”柳白银很快会意,嘴角浮现出阴险的笑容。
他转过身,昂首道:“既然这位公子执意想要这位姑娘,我自然要成人之美。但若是日后被我发现你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别怪我不讲情面。”
时缨搓了搓鼻子,大抵明白了柳白银背后有人,回头要打他一顿或是陷害他都易如反掌。
时缨转了转眼珠,问那柳白银:“公子当真不与我争了?”
柳白银笑:“不争了。”
时缨又环顾四周,大声问:“在场的还有谁要买这位姑娘吗?”
大家哪敢出声,一个个闷葫芦般。
“没有人?”时缨确认了一遍,从兜里摸出十两银子,交给老鸨:“好了,人我带走了。”
老鸨看着那十两银子,脸色骤变:“不对呀,公子,你不是说出五百金……”
“有人买,我与他竞价,现在你家货物都没人要,你只有我一个买主,我出多出少你不都得卖?难不成你想带回去供着?她饭量或许不大,但若天天吃着,花费倒也不少。”
老鸨从来没有听过这等歪理,抱怨道:“就算是入手价都没这么低的,她不过是因为拘谨、不爱说话才被卖掉,其他的你看看,模样、身材、年纪哪一点不是上乘的……”
时缨转脸瞟了眼,缩在墙角的少女果然楚楚可怜。
“那再加一文钱吧。”他又摸出一文钱,码在老鸨掌心。
老鸨脸色更臭了,暗自思忖,他是故意挑衅来的吧?
时缨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悦,抬眸凝视她的眼睛。
那一瞬,老鸨只觉如芒在背,冷汗直流。她“啊”一声,银钱落于地上。她有一瞬间失神,方才那珠子不似凡物,此人又敢跟柳白银叫板,想必有所倚仗。人在江湖混,做这皮肉生意,能苟活至今,只因察言观色是她的强项。她暗叹一声,罢了罢了,左右当初买下这姑娘花费不足二两。
时缨微微一笑:“这么高兴吗?连钱都掉了。”
他的声音平淡得好似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可在老鸨听来,这种主儿喜怒不形于色,背后阴招防不胜防,是最难对付的角色,若有丝毫违逆,令其不快,那后果……念及于此,她吓得面无人色,只是颤抖道:“谢、谢谢这位公子。”然后,她双手接过时缨弯腰捡起的银钱。
时缨这才一步一步走向那不知何时苏醒了的瑟缩的少女,猫腰问她:“你……不是肥遗叶蓁?”
少女摇头,眼里溢满泪水。
时缨想了想,不管怎么样,先把这少女带在身边吧,如果她真的是叶蓁,也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他拉着她的手,软软的,暖暖的,昂首阔步地离开了金丝巷。
他们走在寂静的夜色里,少女低头跟着他,像一只受惊的猫,但凡身边有点风吹草动,都要警觉地四顾张望。
半晌,他停下,少女差点撞上来,发出“呀”的一声,睁大眼睛望着他。
“你不是肥遗?”时缨还是耿耿于怀,“那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少女张嘴,好像哑了一样。
时缨揉了揉额角,转身继续走,走了一段路程,才听到少女低低的声音:“将、将芜……将军的将,荒芜的芜……没有家……”
时缨问:“没有家?难道没有父母吗?”
“没、没有,生下来就在、在金丝巷打杂。”
“呵,竟是个苦命孩子。”
时缨又一次转身,低头看着她。虽然她清秀美丽,但脸脏兮兮的,身材瘦小,显然吃得不好。他忽然伸手抱住她的腰部,她瞪大眼睛。
“怕我?”
少女噙着泪,摇摇头:“没、没有经验……”
“我又不会吃了你,”时缨失笑,“不过看看你多重罢了。”
他掂了掂,发现她轻得可怕。
时缨叹了一口气,难道自己真是白白捡了一张吃饭的嘴?他郑重其事地说:“现在你记住了,我是一只妖,从妖界来的。以后你只管称呼我为大人,不许叫别的。还有,本君无姓,名时缨,知道了吗?”
少女猛点头。
时缨拉着她的手往前走,那手骨头酥软得跟棉花似的。
但没有落脚的地方呢。他初来临安,连个住处都没有,见过如此寒酸的办事员吗?
据说当初舒墨的工钱还是他抠门的娘子按月发放的。
时缨搓了搓鼻子。他不一样,他要立刻、马上找到一所大房子。
立刻!马上!
只是这么晚了,去哪里找房子买?
时缨上下打量脏兮兮的少女将芜:“这样吧,本君姑且先与你在客栈委屈一晚上。”
2
第二日,时缨总算找到了一个幽僻处,门前一棵老槐树,三进三出的院落,远离御街,无人打扰。
“这院子怎么卖呢?”
卖房人道:“这个价。”
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两,好说。”时缨正要掏钱,却见那卖家嫌弃不已:“您唬我呢?现在一个茅厕都卖几千两,您想一百两买下我这院落,不如赶紧找个坑躺下去做梦吧!”
不懂行情就是麻烦,时缨搓了搓鼻子,问:“那要多少?”
“这是柳家的院子,最少也要一万两银子,若是包装修,要一万六千两。”
“柳家?临安首富柳家?”
“自然。临安除了柳白银柳少爷的柳家,再没别的柳家了。”
时缨想起那张笑脸,想起藏在笑意背后的阴险目光。
“原来是他。”时缨取出一沓银票,“好了,这院子我要了。”
是汇通钱庄的票子。卖房的看了半日,才转了态度:“好嘞,我这就将地契、房契交给您。”
办好了手续,偌大的院子就是时缨一人的了。
将芜抬头看着这大院子,惊讶地睁着大眼睛,难以置信:“真、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时缨不解。
“这座宅院已经是公子的了?”
“叫大人。”时缨纠正,“有什么奇怪的,本君积攒了上万年的财富,区区一座宅院算什么,就是这个国家,本君都买得起。”
将芜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嘴巴也张得溜圆,仿佛能塞下一个桃子。
时缨与将芜就这样搬进了新家之中。
将芜是个十分勤快的姑娘,洒扫庭院的事情不在话下。
渐渐地,将芜便发现时缨其实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可怕,相反,他是个极易相处的主,整日只喜欢吊儿郎当地在屋顶上或院子里晒太阳,又或者泡澡,美其名曰去去火。
他是属火的火龙,尤其喜欢冬天,可以穿稍微厚一点的衣衫。夏天挂一件丝绸制的长衫他都嫌热。他有点自恋,死不正经,做事却极有原则,古道热肠——总而言之,没架子。
两人在偌大的宅院中安家落户了。慢慢地,似乎有些奇怪的客人住进了隔壁,宅院的位置本就偏僻,现下更无端冒出寒气来。
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两人在院子里喝茶,却听到有人在隔壁唱着小曲儿,“咿咿呀呀”,让人不胜其烦。
时缨想也不想就爬到了院墙上,做猴子窥月的动作,窥探声音出处。
将芜觉得好奇,也找了一架松木梯子爬上来,问:“大人,你在看什么?”
“隔壁有一只喜欢吵嚷的鹦鹉,吵得本君没有办法好好休息了。”
“鹦鹉?”
将芜只看到对面院落里的一棵合欢树。
“不错,”时缨搓了搓鼻子,“那柳公子前脚刚得罪本君,后脚就惹祸上身,我对此还是喜闻乐见的。”
一番话说得将芜云里雾里。
时缨从墙上跳下去,又搓了搓鼻子。他在想是应该管呢,还是不该管呢,左不过是一件小事。忽然,他扭头望向将芜:“小妮子,你有任务了。”
半个时辰后,将芜战战兢兢地提着刚刚准备好的熟鸡蛋走到柳氏宅院旁边的小院子前,叩了叩门。
那院子比起时缨买下的院子小多了,冷冷清清的。
不一会儿,便有人来开门。
是那身披狐裘的柳白银。
“公、公子?”将芜刚刚开口,就吓得将鸡蛋和篮子一起掉在了地上。
“是你?”柳白银显然还记得她。
将芜舌头打结:“我、我家主人说,碰到第一个开门的人,就告诉他屋里有妖。”
“妖?”柳白银回头看了眼,哂笑,“我知道了,你家主人不就是那日以十两一文买下你的怪人?他说你也是妖,你信吗?如果只是为了骗钱,不用来找我了。”
说罢,他“砰”的一声关了门,好像生怕被人发现他在里面。
将芜低头一看,篮子里的熟鸡蛋“咕噜咕噜”滚了出来,她还得弯腰一个一个捡回去。
将芜把自己的遭遇和时缨说了一遍,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时缨冷笑——算了,谁让他得罪本君,且让他遭罪去,等他发现不行了的时候,自然会求我。
晦气。
柳白银一整天的心情都被送鸡蛋的将芜毁了。
哪个临安的有钱人不喜欢在外面养两朵野花?他作为首富少爷,家中不仅有一房正妻三房小妾,前些日子还在采办商货途中遇到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
那女子与他家中的庸脂俗粉全然不同,气质超然,宛如空谷幽兰,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女子称自己为白鹤,是来报恩的。
柳白银年少的时候的确在狩猎时放生了一只白鹤,他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的事情。
将芜说得不错,此刻坐在他家客厅里的就是那只报恩的白鹤。她着一身曳地的长裙,裙角绣着繁复的云纹、水纹,上面还有一轮太阳正要东升。她的头发、眉毛、睫毛与指甲全部是白色的,唯独眉心与嘴唇殷红似血。她不喜笑,口吻也清清冷冷。
柳白银曾问她要如何报恩,她说,天机不可泄露。于是柳白银将她安置于此,只要有空,便来看望她。
他并无子嗣,但白鹤出现以后,正妻孔惠便怀上了,他以为,白鹤是来为他开枝散叶的。
一盏香茶热气袅袅。柳白银进屋的时候,白鹤正在翻看书卷。
袅袅轻烟与她一身的清雅装扮相得益彰,柳白银不自觉停住脚步。
他的目光从上往下,看她光洁的额、纤长的睫、高挺的鼻与姣好的下颌线,看她没有任何装饰的伶仃腕骨,与她披散在背后的长发。
“公子有话想问我?”白鹤头也不抬,问他。
柳白银一怔:“没……没有。”
“方才来了什么人?”
“对面宅院刚被人买了去,屋主差人送鸡蛋,我给推辞了。”
白鹤翻书:“既然是好意,为什么不领了?”
“不想与他们过多来往,怕打扰你读书。”
“是吗?”白鹤的语气依然淡淡的,半晌,她放下书,抬眸,“公子,我有言在先,万万不可对我动邪念,否则好事将成坏事。”
“到底是什么事?”柳白银微微不悦。
白鹤抿唇不语——还是那句话,天机不可泄露。柳白银颇为心焦,因着他觉得白鹤似有某种魔力,多接触一日,他便多迷失一日心智。
他自问把持不住。
他更担心自己会把持不住。
白鹤起身,把外袍褪下,旁若无人地往屋内走去。她身上只剩下薄薄的单衫,包裹着高挑婀娜的背影。
柳白银一眼就定在她的股沟处,一阵邪火冒出来,仿佛要把他烫熟了。
那一瞬,他觉得如果自己还是男人,就不能无所作为。
柳白银往浴室的方向走去。
白鹤的衣衫搭在屏风上,薄纱制成的屏风后水汽蒸腾,白鹤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
柳白银躲在珠帘后窥视,看得口水流了下来也不知道。他幻想着与白鹤发生肌肤之亲的情景,幻想自己与白鹤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情景,脸颊越来越红,仿佛被蒸腾的水蒸气蒸熟了。
一个不小心,他把珠帘从挂钩上拽了下来。
白鹤闻声,迅速扯过裙子裹在身上,低喝一声:“谁?”
柳白银慌忙转身,靴子却踏上珍珠粒,他“哎哟”一声,把门牙磕在了门槛上,顿时血流如注,柳白银捂着嘴巴嗷嗷叫唤。
白鹤已经穿戴整齐,走到他面前,眸光甚冷:“早让你断了邪念,你却冥顽不灵。”
柳白银恨恨站起来:“让我断了念想,何必故意勾引我?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我柳白银得不到的?就算是护城的墙也有我柳家一份功劳,你算什么?”
他上前一把擒住白鹤的手腕。
白鹤拧眉,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拂袖,把他甩开两丈之远。
“无知无耻,枉我念在你祖上阴德,想救你一命。如今你便好自为之吧。”说着,她化作一翩翩白鹤,腾云驾雾而去。
柳白银看着她离去,方才相信她真的是一只白鹤精。
一连听到两个令人不快的消息,柳白银倍感愤懑,冷哼一声,离开了别院。
他的家宅在最繁华的御街附近,家中有四位贤妻。正妻便是御史台的嫡女孔惠,如今她已怀胎三月,圆圆的脸越发有福相了。
三位妾室中最得宠的当属户部尚书的庶女苏凤娇,远山眉,狐狸眼,下巴尖尖,一副红颜祸水相。剩下的两位,一位是下等人家卖进来的,一位家里也没什么权势,不过攀个亲戚,皆不入柳白银的眼。
柳家虽是行商起家,但柳父和柳白银的叔叔伯伯们大多已经入朝谋了职务,也算是半个官宦之家。总而言之,柳白银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
当他离开别院回到家宅时,顿觉神清气爽。
贴身婢女正陪着孔惠在院子里散步,午后的阳光温暖,她团团和气的面容也平添一份洁净与温柔。
柳白银不免想,山珍海味吃多了,他才会认为清高的白鹤是人间极品。
其实比起孔惠,白鹤不过是山野妖精,孔惠才是正儿八经的名门闺秀,举手投足规规矩矩。
“官人?”孔惠发现了柳白银,正要行礼,柳白银连忙走过去:“不妨事,这种特殊时候就不必和我客套了,都是一家人。”
“就算是一家人也要讲尊卑礼仪,”孔惠温柔,骨子里很传统,“妻子见丈夫理应如此。”
柳白银笑:“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只要你和肚子里的孩子都平安。”他半跪下来,附耳在她的肚子上,欢喜道,“想来应该是个极其活泼的男婴。”
孔惠微微笑:“一定是男婴。”
她正要靠此男在柳家立足,此事不容有失。
又过了些日子,下了两场雪,整个柳宅的屋子到处都是飘散的炭火味。
丫鬟借着火炉烤东西吃,柳白银在外逍遥快活,孔惠躺在家中的床上安胎。
因为穿得多,盖得厚,她感觉闷热烦躁。辗转反侧半日,腹部一阵绞痛袭来,吓得她冷汗直流,却也只是压低声音叫来自己的贴身婢女去悄悄找大夫。
不足四月就出现此种情况,八成是要小产。
她怕落人口实,不敢声张。第一胎若是没了,往后更不好办,她这么想,小腹更痛了。
她又忍不住想,若是自己的没了,西厢房苏凤娇的肚子争气了怎么办?她一直胡思乱想到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
大夫终于紧赶慢赶地从角门溜了进来,才进屋子就吓了一跳——孔惠的肚子鼓得溜圆,随时要炸似的。
大夫双腿发软便要逃命,被贴身婢女死死拽着:“若是今日我们夫人出了事,你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你不会不知道吧!”
大夫叫苦不迭:“怕是要生了,还是找稳婆吧。”
很快,稳婆也来了。端水的婢女进进出出,孔惠的喊声有一阵没一阵,整个院子都知道主母出事了。
柳白银被人匆匆叫回家,一路上心跳如鼓。
他原不在意白鹤临走时说的话,现在却莫名恐慌。难道孔惠三月生子真的是报应?
他下了轿子,提着衣衫一角飞快地跑进院子,孔惠还在生。
一直等到次日清晨,稳婆终于把孔惠肚子里的玩意儿给接了出来,竟然是一个光滑的蛋。
众人面面相觑,大夫已经抱着医药箱跑了,口中乱叫:“妖怪啊!”
他与柳白银擦肩而过,柳白银只听到“妖怪啊”三个字,心凉了半截,更急着往屋子里走了。
一旁的孔惠面白如纸,却支撑着身子说:“给我看看,快给我看看,我的儿子!”
婢女把那个米黄色的巨蛋抱过来,为难地说:“夫人……”
孔惠瞬间患了失心疯似的尖叫一声。
柳白银已经进来了,看到那个蛋,大惊失色,一时间热血涌上头。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抓过蛋就往地上砸。
“啪!”蛋碎了。
里面蜷缩着一个小婴儿,双臂退化成了翅膀,受到惊扰后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又黑又冷,没有眼白,怪瘆人的。
很快,他站了起来,清理了身上的黏液,舒展翅膀,在耀目的白光之中慢慢变高,变大,变成成年男子的模样。那张脸真的是诡异,两颗牙齿破出上唇,往下滴血。
柳白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声音嘶哑地问:“你……你究竟是何方妖物?”
“父亲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妖微微一笑,“这么快就把我忘记了。”
他一步一步朝柳白银走去:“柳家的药铺是你一手经营的,为了制成那些延年益寿、驻容养颜的药丸,你也是煞费苦心了。”
“药?”柳白银睁大眼睛望着那妖,思绪不禁回到了数年前。
那时候,柳白银刚接手柳家的药铺,柳家偌多商铺,唯有药铺在做亏本买卖。他想,身为大少爷,自然应该趁着年轻建功立业,这次接手,哪怕使用非常手段,也必须在临安打响名气。
商场上的竞争手段自不必说,他为了发横财,到处想办法宣传自己的药材。
那时候他也曾亲自上山,在药材原产处四处挖掘,当真让他发现了——在南海之外的某座无名山上,栖息着无数奇禽异兽。
他见过一种鸟儿,由三只鸟粘连在一起,仿佛连体婴儿。
那时候他财迷心窍,把这只鸟捉了回去,广而告之,此鸟乃神鸟,食其肉能够延年益寿。
也许是误打误撞,吃了此鸟的肉,许多身患重病的人竟然不药而愈。于是不仅柳家在找此鸟的同伴,天下人都开始争相寻找。很快,怪鸟绝了踪迹,柳白银的药铺生意越来越红火。自然,父亲分到他手底下的商行产业也越来越多。
“在人的眼里,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但在我眼里,你是十恶不赦的魔鬼。”
诡异的男子一睁眼化成三人,便是一人三身的连体婴。
“我们双双鸟从数百只直到绝迹,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朋友都死在了你的手中。我借你娘子的腹重新回到人世,让你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是不是已经仁至义尽?”
柳白银吓得跪在地上:“我那时没有想那么多,求求你饶了我们……”
那双双鸟没有回答,一脚踩在他的背部。
柳白银顿时感觉像有一座山压了上来,“咔嚓咔嚓”的骨头碎裂声不绝于耳。
“啊啊啊啊——”柳白银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白鹤!白鹤救我!”他这时想起那只说要报恩的白鹤来了。
“太迟了。若非那白鹤精守着你,我早就出来了。”双双鸟冷笑,“可你非要动邪念,坏了她的修行。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双双鸟又是一脚。
在孔惠与柳白银悲痛而惊悚的喊声中,柳白银气息全无。
双双鸟很快把目光转向了床上的孔惠。孔惠哆嗦着,把头和身体埋入被子中。
从双双鸟的角度看过去,她就像一个在蒸笼里瑟瑟发抖的窝窝头。
他的嘴角微微挑起,一步一步朝她走去……
次日,时缨与将芜上街采买,远远地便见本该熙熙攘攘的景荣街一片死寂,过往行人聚在牌坊外望着巷口处议论纷纷。公差进进出出,往外抬着担架。
“景荣街,这不是柳家所在吗?”时缨记得,柳家的一个院落占了整整一条街道,景荣街实际上是柳家的代称。
“死啦,柳家的人一夜之间全都死了!”
将芜脸色大变:“大人,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时缨还让她给柳白银送鸡蛋。这会儿她看见两个公差匆匆而过,只是提着一个包裹。
耳边有人低语:“听说柳公子被碾成了肉泥,贼人太可怕了。”
“什么公子,分明是恶少。”有人嘀咕,“这些年柳家行径之恶劣,尽人皆知。只是柳家权势滔天,别人奈何不得而已。如今有此报应,也算天意。”
“嘘。”另一人来回扫视一番,示意方才那大嘴巴及早噤声,“难保柳家余孽仍在,小心隔墙有耳。”
众人四散,将芜一时间缓不过神来。
甫一回神,她又差点惊叫出声,连忙捂着嘴。一瞥间,她的余光真真看见包裹向下滴血。一时间,她惊恐道:“大、大人,究竟怎么回事?”
“怪哉怪哉,”时缨捏着下巴思忖,“本君原以为那白鹤对他有敌意,不承想没多久就走了。现在又是谁杀了他?”
“双双鸟。”
背后忽然响起一个清冷的男声。
将芜转过头,只见一个与时缨差不多高,肤白似雪,右眼眼角下坠着一颗欲滴的泪痣的略显忧郁的男子。
他揽着一个身材微胖、相貌清秀的女子。
“舒墨大人?”
舒墨莞尔:“你那日既然出席了我与然亭的婚礼,为何不送彩礼,悄悄离去?”
时缨搓了搓鼻子,痞气外露:“我……我这不是赶任务,两手空空没有准备嘛。”
“为何等你在临安买下私宅,又购得女佣,还不还礼?”
时缨没话说了,目光落在别处。
“便知道你没这份心。”舒墨捏了捏夫人许然亭的脸,笑。
“你以为会伤害柳白银的是白鹤,其实是与柳白银有仇的双双鸟。是不是很意外?”
时缨惊讶,舒墨看似局外人,竟然知晓一切。
舒墨语气淡淡的:“南海之外,赤水之西,流沙之东,出双双鸟,状如三兽相并。柳白银为了自家生意肆意捕杀双双鸟,害得双双鸟家破人亡,如今他只是为了报仇,身为临安城的治理者,你该怎么办?”
“杀人偿命,当然是收而杀之。”
舒墨目光悲悯:“你知道从前我是如何做的吗?”
“如何?”
“既捉又放。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率直为妖。”舒墨微微一笑,“如果是我,会放了双双鸟。”
“可柳家上下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时缨不敢苟同。
舒墨叹了一口气:“你说得不错,只是人是人,妖难道不是妖?双双鸟会在妖界得到应有的惩罚。”
时缨搓了搓鼻子。
舒墨想告诉他,治理妖乱没有那么简单。但舒墨以为,自己的做法并不全是对的,偏私一分,对不起人,偏公一分,对不起妖。
舒墨将木管横在唇边,眼底带着笑意,只轻轻一吹,一片湿漉漉的雾气从管口溢出来。迷雾生,幻境起,时缨望见双双鸟立于柳家大厅之前,那一刻,双双鸟似铁面判官,宣判柳家的罪与孽。罪大恶极之人,无人得到宽恕。混于柳家谋生之人,统统被抹去记忆,扔到城外,往后之日,如同新生。
时缨似乎明白了什么,正想再多问些什么,人群中已经没有舒墨与许然亭的身影。他身边依然是进进出出的公差,议论纷纷的人群,以及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的将芜。
将芜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袖口,讷讷地问:“大人,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算了,”时缨摆摆手,“本君亲自去收了他,将他逐回妖界。”
“不杀了?”
“妖杀了人自有天收,只要他不再伤人就好。”
“大人在徇私呀。”
“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都惨遭不幸,本君不过可怜他。”
将芜还有问题要问,时缨轻摁她的嘴角:“嘘。本君自会给大家一个明面上的交代。府尹那边,本君能让他无话可讲。”
将芜木讷地点头。
时缨沉默地离开了人群,将芜急忙跟上。时缨一边走一边想,还以为是来休息的,没想到事情更麻烦了。
难怪舒墨早早卸任,他若理由充分,也该早些跑路才是。
“大人现在去哪儿?”将芜又在后面追着问。
“回家。”时缨搓了搓鼻子,“买的柳家宅子,总觉得阴森森的,赶明儿找个工匠,把匾额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