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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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火烛小心

天气总是很晴朗,蔚蓝的天空中一丝云也没有,是那么的高,那么的蓝。偶尔有只小鸟从天空中飞过,让人的心也为之一颤。黄昏来得总是很快,还没等旷野上被日光蒸发起的水气消散尽,太阳就直接下沉了。西门雪绯徊在渡口南岸,不时看向河中往返的船上人。一船船的看,一次次的失望,由北岸送过来的人中,仍没有出现她要等的人。“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她跺了一下脚,又来回走来走去的,眉头紧触着,感到心燥烦急。周围的阴影越来越浓,显得静悄悄的。村庄的上空已有柱柱炊烟袅袅升起。她不时地抬起手腕,看看手上的“钟山”表,越看越急燥,连那清脆细微的表的声音也显得那么的不合心意。她又跺跺脚,站着不动了。“见了他,我该怎么说呢?”

这可是个不小的问题呦!自己跟东方丹阳充其量只是认识而已,尚不熟悉。读初中还比东方丹阳低一届,她熟悉他,不知他还熟不熟悉自己呢!在校时,他是那么的优秀,那么的出众,能有几个会不认识他。而自己充其量只是万花丛中一点红,他能注意到么?应该认识。他曾向自己礼貎地点过头。“可见面怎么说呢?直接告诉他?哪不是毁亲吗?妈妈说,女儿毁,这叫怎么回事?这样做,不管谁是谁非,母女俩个总有一个不落好。”她自言自语后,觉得不妥,想回去了。刚要拔腿走,头脑中忽想起,成全他人不就是委屈自己,伤害自己吗?过去看东方丹阳只是顺眼,没作多想。自打他到她家做衣服再次看到后,他进到她的眼里就拔不出来了,越发地想着他的好来。尤其听到她妈给他介绍对象后,让她急得都快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这些天,她得出一个答案,就是爱上他了。她气她妈了,这么好的人,不留给女儿,竟要去便宜别人。你还想没想过女儿呦!都说你媒人的眼有半仙呢!你尽看别人,就没看看女儿和东方丹阳,是多么的般配,真正的天生一对,地造一双,郎才女貎,珠连璧合。“既这样,我就不能轻易放手,就要得到我的所爱。”她暗下决心。

“是东方丹阳啊!回去啦?”对岸传来摆渡人的声音。

“叔,你好,晚上是你在这里?”是东方丹阳的声音,西门雪一阵欣喜,差点要叫起来。

“老爸年岁大了,晚上这河坡上滑。不得而已就不要他来了。”摆渡人说:“你二舅爷现在是睡着笑醒了。一张纸,定终身。昨天他告诉我,多亏你仔细,依他们粗而糙之的挑上水就完蛋了,你二舅爷真的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好人自有好报。也是该应凑巧,纯属天意,我随便胡乱拔拔,就哪么巧,就拔到了。”东方丹阳兴致勃勃地说:“我帮你摇橹吧!”他把橹放到水中,使劲地比划起来,嘴的上下皮仍没有消停。“二舅爷这两天都喝得醉熏熏的。今天也没什么事,我要回家,他就是不让,非要我陪他喝酒。这不,又喝醉了,我才得以脱身。”

“他那是高兴,昨天一个地夸你。嗨嗨,你怎么推磨了。这样划!”摆渡人惊呼起来。

这是单浆橹,船的一边有一边没有。东方丹阳直顾前进时把橹拦在水中往前推,回头时,橹就离开水面划了空,这就失去了方向,船在水中直打转。在摆渡人的指拔后,一试,小木船果然向前驶去。

“东方丹阳哎,我想给你介绍个对象,怎样?”摆渡人忽然冒出这句话,对东方丹阳惊动并不大,他认为是人家随口一说,玩笑话。他也随口答应:“好啊,请你喝酒。”

这倒惊动了南岸的西门雪。河中的谈话她听得清清楚楚,也让她惕惊起来。又冒出一个,真讨厌!

“我家有个亲戚,不管哪样都是刮刮尖。我这人拙嘴钝腮的,不会说话,想来想去的,这方圆的小伙子,只有你跟她才般配。我也想做回媒人,就以你们开头,这一炮打响了,往后这船口过往的人很多,我也能像小百灵那样,多为年青人作想,做点好事,为他们扯扯红线搭搭桥。你们这个能成了,我以后再说就有基础了。能说到七个,我还要成仙呢!”摆渡人说的唾沫四溅,眉飞色舞,说着船已靠岸。

“叔叔,再见!”东方丹阳跳上岸,转眼已到河岸上。

“东方丹阳,行不行?你回个话哟!”见东方丹阳直往前冲,嘴里笑骂道:“妈个巴子的,还害羞呢!还没有大姑娘大方呢!”

东方丹阳听见摆渡人说的话,只是不好回答。他急匆匆地跑过河堆顶,来到下坡的小道上,才放慢了脚步,深深地喘了口气。这时从树干后面闪出一个人来。“东方丹阳。”把东方丹阳吓得一跳。转过头来一看,“西门雪,你怎么在这里?等人的?”他眼中充满惊讶!

“是啊。”西门雪走到他跟前。原先的满腔勇气一下子不知到哪去了,荡然无存,显得有点局促不安,搓着手,又摸了摸衣裳的下摆,手很是不自然的好像没处放。

“等的人还没过来呀?呦,天都快黑了,你还要在这里等吗?”东方丹阳关切地说。

“他过来了。”西门雪见他四周查看,心里很想笑,最终还是没有笑。“我是等你的。”

“等我?”东方丹阳的嘴都成了“0”字型了。半晌,问道:“等我,肯定有什么事吧?”

此时的西门雪脸涨得红红的,“肯定有事了。”她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迟钝了一会儿,才鼓足了勇气,“我说出来,你可不要生气啊!”她仍是不担底的把后手留好了,先稳住他。

“说吧!”东方丹阳很是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放心吧,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相亲,可是一件喜事。可这次你相亲,我不是来祝贺的,而是来泼冷水的”。西门雪低着头说着话,她不知是心里不坦荡,还是不好意思,总之,她不敢看东方丹阳的脸,如同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背书一样,只顾往下背,“我通前搭后的考虑,还是要告诉你,你跟这家的亲不合适,不能做!请你相信我。”

东方丹阳越听越糊涂,“你这......”他想打断她的话,没能打住,索性由她说吧。等她不说了,他才问道:“你说谁相亲了?你是说我吗?我怎不知道?看你说的有板有眼,跟真的似的。”

“你不知道?”西门雪抬起头,睁大了眼,好象不认识似的与东方丹阳四目相对,刚才的拘束也不翼而飞。“我搞不懂了,都说好日子见面了,你这个主角竟然说不知道,真让人难理解啊。你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真是莫名其妙!”东方丹阳摸摸头。“是你在开玩笑吧?我头上不晓得脚上不晓得,是你凭空掉下‘二饼’拿我开涮的吧!”

“我闲的骨头疼了。”西门雪看他这个样子,心里明白他确实不知道。“是婶子到我家请我妈给你介绍对象。你上次到我家量尺码是假,送给我妈看看是真。好心里有数,量体裁衣。”

东方丹阳想起来了,“噢,怪不得那天婶子说了很多不作边际的话呢!都什么时代了,还搞这套!戏台、道具一应俱备,就等我上场了。”

“是啊。这姑娘什么都好,跟你也般配。就是......”

“就是什么?没有就是。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自己的命运要自己掌握。”东方丹阳对西门雪说:“请你转告婶子,谢谢她的抬爱,也谢谢她的美意,为我操心了。这个亲我是不会相的。”

“东方丹阳,我想告诉你,这姑娘的父母肝上都有病。”

东方丹阳迈开步子直往前走,“那跟我就没有关系了。”

西门雪见他扭头就走,走的还那么快,把自己扔在后面,不管不问的,气得把脚一跺,心里骂道:死丹阳,抢“大头碗”了(骂人的话,死人头上放有碗)。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太没情调了。她咬牙恨恨地追上去,“你等等我呀!”

东方丹阳放慢了脚步,头往后转一些问:“你还有事吗?”

“没有事就把人家扔下不管,乡下人拉二胡——自顾自。”西门雪很是委屈的样子。“天都黑了,还男人呢!”

东方丹阳回酿过来了,做法确实偏离做人底线。天都快黑了,怎能把一个姑娘家丢在这里呢!女孩子胆小,这谁都知道,还是自己不近人情。他向她道谦:“对不起,请你走快点吧!”

“你哪么急,还要去赶船啊?”西门雪嘟噜着嘴,见东方丹阳放慢了脚步,她的脚步相应地减得更慢。

“你怎么不走了呢?”东方丹阳站下来等她。“你怕把蚂蚁踩死了吧!一步挪二寸。”

“你急,我偏走的慢。”西门雪更是得欲加劲。“你要么把我扔在这里,要么不着急等我。”

东方丹阳此刻也毫无办法,明知她是无理取闹,他只能自认倒霉!“好,好,我算是服你了。慢慢走!总归要向前走噢!不会停滞不前吧!”

“那我问你。”西门雪怀揣胜利喜悦,挪到东方丹阳跟。“我看得出来,你对相亲很反感,很讨厌。”

“对!我很不赞成。”东方丹阳很是恼火地说:“都什么年代了,还着兴这个,年青人应该找个志同道合,秉性相投的人一起生活。”

“你找到了吗?”西门雪试探着问。

“没有。”东方丹阳与西门雪肩并肩慢慢走着。“这不是三斤箩卜二斤菜。得看缘分。”

“你心里有模型么?想找什么样子的?”

“没有。哪能随心所欲,要随缘的。”东方丹阳显得无可奈何。

西门雪心里一阵欣喜,“对啊,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交谈嘛!还是缘分未到。”

“是啊。”东方丹阳转问她:“你来找我,婶子肯定不知道吧?”

“哪能让她知道!她要是知道了,那还了得,肯定气疯了。”西门雪不无紧张地对东方丹阳说:“哎,你不肯相亲的事,总得给家里一个理由啊。”

“理由?对呀,是要有个理由,不然不好交待。”他想了一会,想逗弄一下西门雪,故意冷着脸说:“我告诉家里人,是西门雪说的,这家祖传肝上有问题。”

“你要死了。怎能这么说呢?这不吭死人么?”西门雪吓慌了,“你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见西门雪真的急了,东方丹阳才慢条斯理地说:“不这么说那该怎么说呢?就说谈好了。”

“谈好了,哪里的?”西门雪信以为真。她所担心的事终于来了。“她长的怎样?”

“保密!对,保密。就这么说,未到公开的时候。时间一长,什么事都没有了。”

“人家问你话呢?”西门雪仍不无担心地问。“真的谈好啦?长的一定漂亮吧?”

“嗨!你怎么当真了呢?我这不是找借口搪塞家里的吗?你看,我的家庭状况也不好,哪容易这么快找好了。”东方丹阳低下头说:“我妈请你妈介绍,自有她们的道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可她们也太操之过急了,我怎能接受?我的命运还要由我自己主宰,不想由别人来安排。”

“你要自己找?”西门雪在得到首肯后,兴奋地说:“我赞同你的做法。其实我很不看好别人的介绍。个人问题还是自己解决的好,相互间彼此了解,感情融洽,才能心系一处,话投一处,手挽手走到一处,要生活一辈子呢!不是赶街上集那样随便自由”

“对,对,精辟。”东方丹阳伸出大拇指夸赞道。“颇有见地。”

西门雪被他夸的不好意思,“看你说的,年轻人都是这么想的。我不过是嘴快,说出来了。我这人就是这不好,嘴里存不住话,让你见笑了。”她抬起头,“哎呀,已经走过头了,你回去吧!”

“天黑了,我再往前送送吧!”东方丹阳知道走过了,只是没有说。他总不能让姑娘一个人走着黑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嘛!索性再送送。”

“那我也就承情承到底了。”他俩都笑了起来。笑过一阵后,像散步似的继续向前走。

“东方丹阳,你说这谈恋爱怎么谈啊!这第一句话怎么说呢?羞死人了,怎么开口呦!”西门雪差答答地问。

东方丹阳见她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其实这也是出于内心的话,真让他难以回答,他也不好回答,只是在一旁“嗤嗤”的笑,把西门雪笑的很是难为情,不好意思。“看来你想砸你妈的饭碗,也很想谈场恋爱了。”

“难道你不想吗?”她顽皮地反唇相讥问他。

东方丹阳被问住了,噎住了,回不出上下。“这样吧,也快到你家了,我就不能再往前送了,该回去了。你看行吗?”

西门雪看看也就到家了,她非常感激东方丹阳想的周到,这个时候她是绝不能让东方丹阳到她家里去的,别人的流言蜚语事小,其实她内心倒很想别人去说三道四,问题是她妈正给他介绍对象,他却不肯去相,竞跟自己在一起,个中的原委不用细说,也再明白不过了,肯定是她从中作梗,她妈还不气疯了。她现在很气她妈妈,整天说媒,别人都说你独具慧眼呢,我说你眼长哪里去了,就没看出我跟丹阳很般配吗?我们才是可谓的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呢,你怎就看不到的?你这当妈的就一点也不懂女儿心啊?嗨,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等过了这个火头,她定会让他跟自己一起到家里,那时家里再阻拦也是没用的,她不能把自己的幸福留在别人的施舍上,要靠自己去争取,去努力。“那好吧!就谢谢你了。”内心纵有万个不情愿,该分手时还得要分手,她不舍地说:“再见!”

东方丹阳刚往回走不到二十米远,就听西门雪家的庄子上的人喊岔了声:“失火了,快救火啊!”声嘶力竭的喊声突然传来,随即伴随着吵杂声,夹杂着击打铁盆、铜盆和木桶的响声,大锣敲起来了,铁皮卷成的喇叭也叫起来了。只要听到这激棱般惊心动魄的声音,无论是男女还是老少,无论是本村的还是外乡的,无论是睡觉的还是做事的,无论是强壮的还是体弱的,都会下意识地第一时间冲上前去,冲到硝烟弥漫、烟火升腾的地方。这是农稼人亘古留传下来的规矩,也是社会上做人的水准。不管谁与谁有仇,谁与谁有怨,一律翻过去,不再计较,只有一个念头——救火!

水火无情。火灾一经发生,那就是天灾人祸。它能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倾刻间变得灰飞烟灭,家破人亡。所以,在庄稼人的眼里,没有比救火再大的事了。只要发生火灾,人们马上就会自发地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

东方丹阳急转身一口气跑到火灾现场,已是人声鼎沸,有的手拿农具,有的提着水桶拿着盆,有的抱着棉被......面貎不同,表情各异,所有的人都着一个共同的特点,跑步前进。面对无情的火灾,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赶到后,容不得一丁点的迟疑,容不得你去看清失火的是哪一家,一心无二用,一门心思扑在救火上。这是天大地大的第一件大事。

救火是用不着分工按排的。青壮年自会冲在最前头,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屋顶,用铁叉把房上的草扒掉,年岁大的忙把水传递上去,泼向燃烧的地方,老人妇女孩子打水的打水,传水的传水,递物的递物,只要能有用的都使出浑身的解数,力所能及地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这就是一场生死存亡的激战。其间,还不时听到苍老的声音在下面指挥,“让明火露出来。”“赶快泼水。”“用锨拍!”“用被子盖住!”......上面的人听着指令,把一桶桶水泼向烟火里,会用铁锨或木锨拍打窜起的火焰。火势蔓延的,用浸透水的被子猛盖上去,最大限度地把火捂住。这种救火方法最危险,也是最管用。说它危险,是在捂住火焰的过程中,大火有可能把房上的东西烧毁了,人在上面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落空掉下去,搞不好会受伤致残。可在这危急时刻,也顾不得这些,容不得你去顾前想后,只要能把火扑灭就行。

东方丹阳爬在屋顶上,用铁锨不停地拍打着火苗,浓烟灌进他的口鼻中,火辣辣的。他顾不得这些,只气老天竞刮着溜溜的风,让这火焰更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异的魔鬼,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火带着狞恶的诡笑,肆意地在人前跳跃,有意在戏弄着人们。“用被子拦火头!”东方丹阳接过湿棉被,猛地覆在火与前面尚未着火的屋顶上,这就形成了一道隔离带,火头到此就不能再向前进。天干物燥。不截住火头,燃烧的火星会被风吹得很远,搞不好落到下家,甚至下一家的房子上,祸及多家。往往是张家还没救下来,李家又烧起来了,能牵连好多家,让人无法施救,眼睁睁地看着大半个庄子化为灰烬。

水有千种表情,火有万种魔法。在庄稼人的心目中,“天干物燥,火烛小心。”是每个人丝毫不敢松懈的弦。常因大火中的凄惨状况,多少年后仍让人历历在目,心有余悸。远的不说,自东方丹阳记事以来,码头大队除发生过烧去半个庄子的,惨烈的是小孩放在用稻草绞起来的“站窝”里,下面放着“火盆,”小孩的脚从木棍之间的间隙处凹陷下去,插进火盆中,孩子大哭大叫,惊动了邻旁。不幸中万幸,保住了性命,烧坏了一只脚,导致终身残疾。更为惨烈的是,家里无人,把个孩子放在家中,被一场大火夺去了生命。这多年来,还真让人谈火色变,胆惊肉跳。

这场火总算救下来了。面对房上房下、屋内屋外的一片狼籍,是没有人计较得失,更没有人讲究回报,只能搭上一声声的唉声叹气。在那片狼籍中,横七竖八地躺着的歪着的一件件农具、水桶、铁盆、衣被等,因天黑看不见,也分不清是谁家的了,等第二天再看看,能认领的就领回去,损坏了的就算了,拉倒吧,自认倒霉。那怕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也不能向失火人家撇撇嘴,绝不能索要赔偿。失火的人早已丧魂落魄了,还能去向刀口上撒盐?谁家摊上都一样,都揪心得要命,人心都是肉做的,将心比心,人都有同情心。除不再理会自己的得失外,心里还在为失火人家担忧着,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哩?

东方丹阳从房上下来,浑身己湿透,他知道,手上和脸上肯定满是灰尘。于是,他到河边去洗一洗。此时,救火的人都围在一起,查问这火是怎么起来的,这些人不用说都是附近的人。他家远,他要回家了,当他走到人群聚拢的地方,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哭的悲悲切切,很凄凉,谁见了,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这可怜的女人定然就是这家的女主人。人堆旁边的草上还坐着一个男人,他并没显出怎样的苦痛来,只是长长地叹口气,慢慢地把烟袋戳到嘴里,划根火柴点燃,狠劲地连吸几口,把嘴一抹,慢吞吞地说:“哎呀,这个失火嘛,热闹是热闹,妈个巴子的就是有点忙人。”原本愁忧满肠的人,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东方丹阳对这边的生产队不熟悉,很多人还对不上号,心里想,这是什么“倒头人”呀!人家失火遭了塌天大祸,这以后的日子还不知咋着落呢?他非但不同情,还在这说俏皮话、风凉话,也太缺德了。他很想去斥责他,你年岁也不小了,口下也该留点德。别的人还都幸灾乐祸地跟着乐,跟着笑,凄凉的氛围一下子荡然无存。他想,这里的人怎就这么冷血呢!好人不多。人群中有人笑着说:“你个‘绝段子’,哪天能不说俏皮话你会死呦!你妈死了你也说,儿子掉下河你也说,现在家里失火了,你还说,倒从哪想起这些接口语?”

原来是失火家的主人,东方丹阳这才明白。刚才的不解和不平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也是忍俊不住地笑起来,自语道:“这人,真逗!”

东方丹阳到家时,家里已经吃过晚饭了。见他浑身满是尘灰又湿碌碌的,他妈妈郑素娟感到很惊讶,忙着拿衣服给他换身,嘴里很是疑惑不解地问:“丹阳啊,你们今天挑水挑到现在呀?不是说今天没有多少事吗?就是挑水,大不了鞋裤湿掉了,也不会把浑身都湿透了,还满身的黑灰、草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救火的。”东方丹阳把湿衣服脱下来,只穿一个小裤衩走到水缸前,用水瓢舀一瓢水从头上往下冲。水已凉了,一瓢水下来,让他不禁打了个激凌,头跟摇郎鼓似的,连续摇了几摇,浑身抖了几抖,似乎要把浸出来的凉气一鼓脑地抖出去。他又蹩住气,一气舀了三舀水倒下,反倒不觉得凉了。

郑素娟见儿子还用冷水洗澡,怕会淋坏身子,很是怜爱地说:“还是烧点热水吧!”

“不用!没那么娇贵。”东方丹阳边清洗着身子边说,:“习惯了,冬天都能洗。”

“冬天怎能行呢?冻出病来怎好?不能为省哪一把草,让人受罪,到时小钱不花花大钱。”郑素娟慢条斯理地说:“你说救火。在哪救的火。”

“怎么刚才那么大动静你们没听到?”东方丹阳擦干了身上的水,往家里走。

“我们听东南上吵得映天红的,估计又是哪家失火的。可你在西北还隔条河,总不会跑东南去救火吧?”

东方丹阳忙着换衣服,口中答道:“对呀!”刚说到这里,心里一沉楞,可不能说同西门雪一起去的。与其让他们多想还不如早说掉了,“我回来看天还没有黑,就往前面走走,散散步。一会儿,听到有人喊‘救火’,我就奔过去了。”

“是东南哪家失火的?”东方丹阳奶奶问:“救下来了吗?这家又倒霉了。”她老又叹口气。

“是巧英婶家西边隔一家。房子烧了半截子,亏得人多。嗨!那人真逗。”东方丹阳忽然兴奋起来,“他家失火,大家都同情,他老婆哭得人心里酸酸的,可他却在说俏皮话,‘失火热闹是热闹,妈个巴子的,就是有点忙人。’”他学着就笑起来,“哪么多救火的人,都被他说得笑起来。”

家里的人也都跟着笑起来。郑素娟笑着说:“你说的是‘老阴棍,’又叫‘爷爷喝’。”

“怎么浑名字还有两个?”

“他真名叫西门兆仪。”郑素娟说:“他这个人,一辈子没说过干干脆脆的话,尽说些阴阳怪气的风凉话。他说了阴触触的话,脸还是冷冷的,一点都不笑,不露一点神色,当人回酿许久品出话味了,他才从嘴角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阴险的笑意,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所以大家都叫他‘老阴棍。’喊得久了,把他的真名字都给忘了。莫说他家失火,就是他家死了人,也不能改变他的德行,想怎么说还得怎么说。他妈死了,去下葬的时候,烧纸时,因茅草深,天又干燥,火一烘一大遍,把乱坟地的茅草都烧着了。他说开了,‘哎呀呀,你这个人呀,怎能做这事呢?你看看,一辈子不闯祸,不惹事,从不做坏事,死了怎还作孽呢?咳!怎能放人家的火呢!’连哭哭啼啼的人都被他说的笑起来。他儿子掉在河里,被淹得双手上下拚命地划动着,挣扎着,已到了生命垂危的时刻,他站在河边岸上,只是眼睁睁地望着,丝毫不紧张。他自己不会凫水,可不会凫水还不会喊人吗?他不喊,而是冲着水中命悬一线,挠着双手求生的儿子不停地说:‘你那里好处再大我不想,你那里好处再大我不想。’别人老远看他这样,心里想‘老阴棍’肯定看到水里好东西了,不是大鱼就是乌鱼带秧的,都好奇地跑过去要看个究竞,这才把他儿子给救上来。就现在他的这个儿子的头脑还是不怎么灵光,完全是被水呛大发了。”

“这叫什么人呀!真是个怪人,绝人,要不是别人救起,不就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淹死了吗?这是自己的家人,人们都不经意,不往心里去,留着茶余饭后的谈资。要是外人,人家能不恨他,不骂他,不打他!好啃都会啃他几口。这不是缺德、行阴吗?”东方丹阳感到既好气又好笑。“怎么又叫‘爷爷喝’的呦?”

“他就是这么个人,已是生成皮,长成骨了,改不了了,知道了也就不再计较他。”郑素娟接着说:“怎么叫‘爷爷喝’,这也才没几年的话。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也是这个人,平日里,人阴不过他,说不过他,好不容易逮住他一个话柄,肯定是抓住不放了。那年夏天,他抱着孙子去找孩子的妈给孩子喂奶,那天很热,儿媳在锄田,天也快中了,脚前脚后也就下班了,可他孙子不让,因他早就饿了,不喝到奶是不会罢休的。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抱去。孙子到了他妈的怀里,仍然还是不依不饶,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其实是饿过头了,头往两边摆动着,哭着,喊着,闹着,就是不喝。‘孩子要哄,’老阴棍很有经验地在旁边说。这谁都知道,比如,那样东西他不要,你要是骗他说,你不要我要啦!他立马会过来跟你抢。比如,他不肯吃饭,你要说,你不吃我吃啦,他就赶忙过来跟你抢着吃。老阴棍是深明此理的。这时的老阴棍看孙子又饿又热的不肯喝奶,既着急又心疼。他决定要采取措施,让孙子喝奶,奶水下肚解渴、压饿又打凉。他蹲到孙子跟,把嘴往孙子跟凑凑,他要蒙混孙子了。‘快喝呀!你不喝爷爷喝啦!’一句话,被锄田的人逮住下语了,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播开来了。”

“翘其人,翘其事,还说翘其话。这个人,真有意思。”东方丹阳穿好衣服,想剩家里人的注意力被分散,走出去,躲过一天是一天,躲过一时是一时。他真不想在这个时候谈论自己的终身大事,即使谈论,他也不会要别人介绍的,他要主宰自己的命远。“平时说油了嘴,总没个把门的。最后还是自己挖坑自己跳。”说着,他就跨出门去,想溜之大吉,逃之夭夭。

看到东方丹阳要走,郑素娟急了,“丹阳啊,天都黑了,还要到哪去?”其实这话纯是费话,多余话。自打东方丹阳毕业后,哪天不是成更半夜的三成群五结党在外面玩,又有哪一晚是安安稳稳呆在家里的。一个散脚牲口,能安分么?其实,她的真正用意是要告诉老太太,丹阳要走了,也在暗暗提醒她该说的话抓紧说,他走了,话不知又要耽误到什么时候呢?她本可以直接喊住他。但总觉得不妥,一个人跟他讲显得势单力薄,她要同他们结成统一战线。再一方面,她感到东方丹阳不像过去哪样听话了,虽没有直接反抗,可说出的话对他好像不怎么起作用了,对路数的就听,不对路数的,沉默不讲话,或是简单的敷衍应付几句。总之她感到儿子大了,翅膀硬了,跟自己的话少了,疏远了。“儿大不由娘”呀。还是女儿好,女儿是爸妈小棉袄。人家跟他差不多大的女儿,没事就围在妈妈的身边,不是打毛线就是纳鞋底,煮啊刷的,样样来,从来不要大人烦心。哪个亲切劲,倒才有多好!哪像他们,屁股坐不住五分钟热板凳,一天说不上几句话,就晓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碗一推抬腿就走,不到吃饭不回来。哪天能成人,哪天能晓得过日子呦?还有这,你为他媳妇的事操心劳碌的,还不知落不落好呢!搞不好做了“小劳官”,不道好难为,吃力不讨好呢!

丹阳奶奶也是个遛亮的人,明白的人,儿媳点拔的话她岂能不知?该她老将出马了,“丹阳啊,奶奶想同你说几句话。”

东方丹阳心知不好,从他奶奶一开口,他就知道情况不妙,他只得回来。不过他做好思想准备,天说红了,也不能突破“相亲”这个底线。他强作欢颜的说:“奶奶,有什么事吗?”

“有事,肯定有事,还是大事呢。”他奶奶指了指板凳,“你坐下来,我跟你说呦。”她见东方丹阳坐下来了,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丹阳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又是家里的长子,我们家里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庄稼人嘛,都是这个样子,差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我们家比人家还要差一点,人多劳少。现在你下来了,状况比以前肯定要好多了。可在人家眼里,你兄弟几个迟早要分家的。人常说:‘好家分穷了。’何况我们家原本就不富裕呢?所以啊,我们想给你找个媳妇,早点安顿下来。老大开好头,后面不用愁。人不是常说么:人立于世,忠孝二字。你现在回来种田了,也不用为国家效力了,国家也不用你去尽忠,那么你就得尽孝了。早点成家,为家庭作贡献,早养儿子早得济,也了却做上人的一桩心思。”

东方丹阳听着奶奶的开场白,绕了这么的弯子,无非就是要他安安稳稳地听他们的话,乖乖地服服贴贴的去相亲。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孝顺。他不动声色地听着,半晌,他问:“奶奶,你是说找对象啊,嗨,这个您老放心,这是早晚的事。我保证给您带个漂亮的孙媳妇回来。”他说着又起身要走。

他妈妈见他又要走,忙拦住说:“怎么又要走啊?又要去干什么?是什么紧要的事?”

“我去转转,再找他们有点事。”

“你们能有什么事情?无非是皮皮闹闹,说说笑笑,吹吹牛,砍砍空,还能做什么?”他妈妈数落着:“也都老大不小了,还没得个正形,整天东一榔西一棒的,就不能安份些。东边的你大伯,十七岁就娶了你大妈,你大妈当年才十六岁,自当家自过日子。你们呢,还跟三岁似的,还小呢?我看不小了,该晓得好歹了。”

“闷葫芦”东方国一直抽着烟,见儿子被数落,在一旁“嘿嘿”一笑,“孩子气未退呢!猴屁股坐不住太师椅子呦。”

东方丹阳奶奶见孙子被他妈一说又坐下来了,她又接着刚才的话说:“你小百灵婶子给你介绍个姑娘,跟你很般配。对我们家的情况,人家一点也不嫌弃。现在就等你们见个面,要没有什么说法,差不多就行,丹阳啊,就给定下来。人眼光不要太高,晓得过日子就行。我们要娶的是过日子的,不是留着看的,不要哪跟画上人似的,人样子好看能当饭吃吗?那样的人,我们家养不住,也养不起。关键还要讲情讲理的人家。一家不进一家门,一家还像一家人,这家上人讲理,下人也肯定讲理。丹阳啊,要没意见,那就这个二十六是个好日子,你就去相相看。好吗?你巧英婶子真是个好人啊,热心肠的人,对我们家这么上心,以后啊,千万不能辜负了人家。”老人家语重心长地说道着孙子。

东方丹阳见大家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身上,等着他的回话,他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说轻了,他们肯定是不依不挠压着自己去相亲。说重了,又怕老人们受不了,心里难过,原先的气壮山河的气慨已不复存在。可又不能答应这件事,真让他好为难呦!

郑素娟见他不讲话,以为他默认了。默认就是同意。她笑起来了,“好啊,丹阳,后天妈跟你一道去。你要看没意见,我们就顺便把姑娘带回来,茶点呀,圆子呀,什么都准备得停停当当。”

“你们把戏台都搭好了,就等我到了就开锣!是这样吗?”东方丹阳心里明白,再不表明态度已是不行了。他站起来说:“我不同意!我也不会去相亲的。”

“我说什么?”他妈妈、奶奶,还有他爸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老半天,他妈妈郑素娟才如梦初醒,气急败坏地骂道:“东方丹阳,你是不是那根筋搭错啦?相亲不肯相,头脑被驴踢啦?你到底想干什么?”

丹阳奶奶也站到郑素娟这边,矛头直指东方丹阳,“丹阳啊,你也不小了,怎这么不晓好歹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易的事。你怎能不去相亲呢!你晓得,就这相亲有多难吗?好多人家到处请人帮他家介绍,也找不到。你这个,是人家看我们家诚实,这样不嫌,那样不嫌的,像这么通情达理的人家到哪找去,你不要......”

没等奶奶说完,东方丹阳抢着说:“奶奶,我知道,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错过这班船,可以等下一船。错过一个人,往往就是一辈子。可我也没见过,全凭媒人一张嘴,说红就红,说白就白,谁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越是这样不嫌,那样不嫌的,你们认为是好吗?我还怀疑呢?便宜没好货呢!”

郑素娟气得暴跳起来:“看你说这叫什么话?净是满嘴喷粪。你以为你是谁呀?要人家嫌弃好呀?你婶子在这方圆周围多少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容你胡说八道的。我告诉你,这门亲我们认下了,你肯也三,不肯也四(是)。”

“妈!”东方丹阳也急了,“你们能不这么武断好不好?”

“丹阳啊,你妈也是为你好。”奶奶说:“人,没有十全十美的,上下看看差不多,能凑合着就行了。”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东方丹阳狠狠心,咬咬牙说:“实话告诉你们吧,我谈好了。”说完就往外走。“你们就不要再劳神了!”

“嘿嘿,乱爱了。”东方国“嘿嘿”地傻笑着。

郑素娟气骂他:“你笑魂呢!就知道笑。小百灵那里怎么说?”又冲东方丹阳背影喊道:“你去相一眼嘛!铁头犟东西。”见没有回音,嘴里嘟囔道:“吃就吃掉了,还搭上五块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