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席恩深,山河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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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6

周翰早上起来洗漱,和俊杰用过饭后,就要出去转转,俊杰知他心意,说,“不如,我们先去接了管彤,再跟姑父、姑母请安。”

“我现在是七窍玲珑心。”他们一边走,俊杰一边说。

“怎么?”

“妙解人意。”

周翰又要踢他,被俊杰躲过,“不要这样,否则,等你抱得美人归,我这条腿也废了。”

“让你多嘴!”周翰笑。

他们去震烨夫妇和澧兰住的院落,站在门内等,让婆子回了进去。须臾就见澧兰从抄手游廊上走来,她穿着鹅黄底色的衣裙,隐约撒着淡绿、浅粉的花,衣服的滚边和扣绊都用酒红色,姱容修态,清新得像早晨的露珠。澧兰说妹妹正在吃早饭,请哥哥们暂去书房等一下。又问哥哥们吃饭了没有,她好叫仆役们安排。

一会儿,澧兰送管彤来,陈震烨夫妇也走过来,俊杰和周翰忙请安,叔侄、舅甥间叙了一会话,周翰和俊杰就起身告退。

“管彤,跟姐姐再见吧,待会要回家,没机会说了。”俊杰说。

“姐姐陪我去好吗?我现在不要说再见。”

周翰心中爆笑,俊杰真是个帮闲的好手。澧兰为难地看看父母,震烨挥手让她跟去。

“这两个男孩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昨晚就扯了澧兰去,现在又来。”林氏望着他们背影说。

“我看俊杰是个清客。昨晚难道不是你自己让澧兰跟去的吗?现在却怪别人。”

林氏瞪他一眼,“俊杰他们耍心机,你不是不知道。也不懂得男女要避嫌。”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枉你在欧洲待了这么久,迂腐。再说,那么多丫鬟、婆子们跟着,会出什么事?”

“听说昨晚周翰居然让澧兰喝酒。”

“我不也总是给澧兰一点酒喝吗?我倒是很喜欢周翰落拓不羁的名士风范。《北史·杨素传》怎么说的来着,我忘了。”

“少落拓有大志,不拘小节。”

“还是夫人博学!澧兰有你这样的母亲教导,我十分放心!”

“你不要借着夸我转移话题。”

管彤拉着澧兰的手,俊杰在前面引路,周翰走在澧兰身后。俊杰故意绕远路走,从偌大的园子里穿过。澧兰心下明白,她可以感受到周翰灼灼的目光,如芒在背。澧兰害羞、紧张,管彤跟她说话,她都神思恍惚,应答不来。

“兰姐姐,你陪我回家好吗?陪我一起住。”

管彤不愧是周翰的妹妹,真是应景,俊杰想。

“不好吧。”

“可奶奶说让你天天过来玩的。你不是答应了吗?”

澧兰想那只不过是礼貌的回复,哪里能当真!

“娘亲常跟我说,‘君子重然诺’,姐姐怎么说了不算呢?”

“我大概不是君子吧。要不你来我这里,你喜欢这园子,我陪你到处走走?

“不好!只我来了,哥哥们又不能来,我想你跟我、大哥、二哥一起玩。”

澧兰一时语噎。

“管彤,俊杰哥哥难道不要了吗?”俊杰打趣。

“你也很好。可是,若你来了,兰姐姐就要分心跟你说话,不会一心一意对我和哥哥。我不高兴,大哥哥也不会高兴。”

俊杰欢快地笑。

“管彤,不要纠缠,”周翰看澧兰一脸窘态,上前把管彤抱起来,“等我们回家请示奶奶,接你兰姐姐来玩,好不好?”他说到“好不好”时就看向澧兰,像是征求她的意见。

澧兰低头不语,她不知说什么好。周翰这个人跟她父兄很不一样,做事有自己的想法,不受礼数约束,她也不知这样好还是不好,可她并不讨厌。

俊杰再绕远,终不能绕到园子里去,说话间就到了顾瑾瑜夫妇休息的地方。澧兰并不进去,跟哥哥、妹妹们道别。周翰望着澧兰背影兀自发愣,想一会儿堂上作别不知澧兰会不会来。

“十八相送,终有一别,可以了。你实在放不下,不是还有一种职业叫‘媒妁’吗?”

周翰作势要踢,俊杰跳过一旁,“我这两天万死不辞地成全你,你都不知道报恩。我一大清早又把良家女孩儿拐出来,我娘知道了,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周翰摊在桌上的书好久没翻过去一页,他在想澧兰。他第一次看见这女孩儿,心中便有所动,等再见了两次,心里就放不下了。昨天在陈家厅堂上,澧兰没出来送客,周翰心里很遗憾。张潮在《幽梦影》里说,“所谓美人,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他想澧兰确实当得起这样的句子。想她小小年纪就把自己魅惑至此,等她长大了不知要怎样颠倒众生。他的母亲因陈家的女子而误了终身,而他却又被陈家的女孩儿所惑,若是母亲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想法。

周翰逼着自己神思回到书上,他矢志哈佛,要实现一番抱负,不欲被儿女情长左右。他明年就去美国,一走就三年,期间凡事多有变化,他现在也不必这样劳神妄想。明年、三年,他惊觉澧兰到时就是18周岁了,即使没嫁人,也早有人纳彩,俊杰母亲的话犹在耳边,那样的女孩儿,不知多少人会惦记,他或许应该跟父亲说说他的心思。他刚把书推开,想出去走走静下心,就有仆役过来说老爷叫大少爷去老太太房里。

顾瑾瑜指着椅子要周翰坐下,“本来这件事我不欲跟你说,但你母亲一定要我问问你的意思。我看你舅家的女儿生得体面,门第、学识都好,性情也温和,与你匹配再好不过。你要是愿意,我就请人去说合。”

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周翰一时愣住了。

“怎么样?”

“婚姻大事,由父亲定夺。”

“我说吧,”吴氏笑,“蕙雪多虑了。我前日见他看澧兰的神情,已是上心了。”

周翰低头不语。

“这样最好。我该请谁去提亲呢?母亲?”

“我倒觉着最好你自己去,我们是至亲,没什么好避讳。陈家要是同意了,我们再请媒妁正式纳‘采择之礼’。陈家要是不同意,这事未经过他人转达,双方都不失面子,也还有亲戚可做。”

顾瑾瑜觉得这话很在理,当下备了厚礼前往。

周翰晚间给吴氏请安时,父亲恰好进来,顾瑾瑜挥手要他回避,吴氏止住。“是他的事,早晚要告诉他,让他在这里听听无妨。”

“震烨很有意思,”顾瑾瑜笑着说,“他说,承周翰见爱,不嫌他家女儿齿稚,不知那女孩儿何福能消。况且周翰是佳婿,玉韫珠藏,前途不可限量。他本人是极愿意的,他内人的态度也一概包在他身上,没个不同意的理。只是要问问澧兰的心思,毕竟是女孩儿一辈子的事,总要她愿意才行。”

“有什么可笑,确实很在理。我们不也要问问周翰的心意吗?澧兰怎么说?”吴氏问。

“陈家的女孩儿随母亲走访亲戚,明天才回。”

周翰这一夜真是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他未料到“思无邪”开篇第一首却是自己的写照。他反复猜度澧兰对他的态度,他对那女孩儿屡次行为无状,而澧兰只是害羞,并无厌恶之情。他不知这女孩儿会怎么回应,他怕澧兰答应了,他就要对不住母亲,母亲一生寡欢,郁郁不乐的样子犹在眼前,而他却要与陈家的女儿结缘;要是澧兰回绝,他对她心中属意而不能释,他凡事都争做最好的,也要最好的,假如这女孩儿归了别人,他心意难平!

“妹妹也是,澧兰还这么小,就要结亲,我们若是拒绝,亲戚也不得做了。”

“谁说要拒绝?澧兰周岁都十四了,往前推二十年,这个年龄就该嫁人。何况现在只是定亲,瑾瑜说等四年以后周翰从美国回来再成婚。”

“可澧兰也要读书啊!”

“哪里不让她读了?不是让她去中西女塾吗?再去女子大学。”

“澧兰可是想去剑桥读书。”

“若是有机会,就去。”陈震烨思量道,“要是周翰着急成亲,也没办法。不然,还可以让她随周翰去美国读书。”

“你糊涂了!那么小,两个人在一起,要是把持不住,全族的脸都丢尽了。”

“倒是。”震烨笑笑。

“周翰是前房留下的孩子,孤独一枝,不晓得能分得几多家产。”

“蕙雪不是那样的人。”

“周翰的诗书功底固然深厚,但我看他意不在此,怕是和澧兰性情不和。”

“妇人之见。现在是民国,不用科举取士。而且玩物最是丧志,男子专心琴棋书画反而误了前程。我看他锐意进取,又韬光晦迹,未来不可限量!”

“周翰的母亲不是望族出身,恐怕配不上澧兰。”

“朱重八、刘邦也不是望族出身。再说,澧兰和周翰成了一家子,以你家林氏的门阀,足以压得住阵脚,没人敢瞧不起他们。望族出身的人容易清高,很多事做不来,身世反成了束缚。不要小瞧周翰,这个人境界宽阔,必成大器。”

林氏嗔他,“你反正都要结亲了呗?”

“还请夫人恩准!”

林氏冲他皱皱鼻子,绷不住地笑了。

林氏去问澧兰的意思,回来跟震烨感慨,真是女大不中留。

“好像你当年中留了一样。”震烨说。林氏笑着捶他。

周翰在书房里写字,书既然看不下,就练练字吧,可他又想起那晚在灯下题款,澧兰那一手娴雅婉丽的簪花小楷,真是字如其人。眉间心头、坐卧行止想的都是这个女孩儿,自己是疯魔了,周翰停了笔出神。父亲说陈家今天回复,已经下午两点了,是不是那女孩儿拒绝了,父亲不便告诉他,周翰忐忑不安。正左思右想间,经国跑来说,父亲告诉母亲澧兰答应了,他问答应了什么,父亲说不关小孩子的事,但他不妨给哥哥传个话。

周翰闻言大喜,他怕自己一厢情愿,没料到这个女孩儿报之以琼琚。

“哥哥,兰姐姐答应了什么?”

“答应了将来请你喝酒。”周翰一把把弟弟举起来。江南富家女儿出嫁时,会用“女儿红”作为陪嫁的贺礼,恭送到夫家,周翰所言不虚。

下人送一封信进来,竟是俊杰的。周翰奇怪他什么时候改写信了,而不是径直走过来。俊杰先恭贺他喜结良缘,说自己祖父也极赞成这门亲事,以为周翰是难得的佳婿。又说前天亲戚们聚会,他那样帮衬周翰,他母亲大人本待将他剥皮抽筋,幸亏周翰动作快,翌日就来提亲,使他可有半条命留存,不胜感激!因此知恩图报,有一密事相告。他们阖家于后天十二日回上海,澧兰的母亲因要应对周陈纳彩之事,不会同行。周翰若能随行,他必竭尽全力安排一对璧人同车,以慰周翰相思之苦。周翰忍俊不禁。

周翰去跟父亲说学校即日开课,他想和俊杰一起返校,约好了十二日启程。顾瑾瑜说他正打算返沪,就和陈家一道吧。

两家人一大早聚到一起,准备出发。陈氏要准备周翰纳彩之事,稍后才携子女回上海。周翰见澧兰站在陈震烨身边,穿着莲青色暗花丝绸衣裙,原来的一条辫子改束成两条,丰容盛鬋,肌骨莹润、袅娜纤巧。澧兰见了周翰,道声“周翰哥哥早!”,红意漫上脸颊。周翰想她这个年龄,又许嫁给自己,放在以前应该束发而笄,不知会怎生美貌。

统共三辆车,陈老爷、陈震烨、顾瑾瑜一辆车,父子、郎舅多年不见,有好些话要说。蒋氏让俊杰去和周翰同车,“我有些学校里的事急着和父亲说,妹妹要不和我们挤挤?不然,周翰那部车子很空。”

“学校里的事什么时候不能对你父亲说,偏急成这样!”蒋氏沉声说。

“父亲一回上海就很忙,看不见人影,哪有时间说。”俊杰赖着不走。

“我有那么忙吗?”俊杰父亲笑着问。

陈老爷和陈震烨看出门道来,“两个孩子在一起说说话也好,不要那么拘泥礼数,毕竟是民国了。”陈老爷对蒋氏说。

周翰对与澧兰同车本不报幻想,如能看上那女孩儿几眼,或是说几句话,他就满足了。俊杰真是死士!周翰想,俊杰那半条命也尽了。

澧兰明白俊杰和周翰做扣,满面绯红,低头上车,周翰为她开车门,发现她连耳朵都羞红了。澧兰不则一声,一直看着窗外。

“窗外的景色很好看吗?”周翰憋了大半天,缓缓说。

澧兰从窗外收回视线,发现周翰正凝视她。澧兰想排解尴尬,就问,“周翰哥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周翰老实不客气地说。还不如不问,这下更尴尬,澧兰真是羞得无处藏身。周翰倒很开心,他本来是学生代表,父亲和校长以他的留学前景相逼,迫他放弃xue运回乡,他心有不甘。未想到机缘巧合,他和澧兰反而缔结了一生的良缘。他看澧兰双手交握,放在腿上,纤巧白皙,柔弱无骨的样子,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突然把她的手拉过来,攥在手心里。他感受到澧兰的震颤,她转头睁大眼睛,又羞又怕地看他,周翰盯着她,她又赶忙转向窗外。可她的手没有挣扎,任凭他握在手心里。女孩儿的手柔中带硬、小巧、细腻,光滑,令周翰心动不已。他摩挲、抚nong、攥紧,又岔开她的手指,与她十指交扣。他的每一个动作变化都令她颤抖,她是他的女孩儿,他一生的唯一,他将看顾她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