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安定的荆楚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宋玉优雅地唱完了屈平的《九歌·东皇太一》,宣告了今时今日乃良辰吉日。
这一天,是黄歇回黄县后的半个月,他开始为二十五岁的长子和二十三岁的次子、三子补办冠礼。虽然这三兄弟都早已经在日常生活中用上了冠,但由于父亲身在敌国,生死未卜,因此他们都认为加冠之礼先不去办。
男子的一生中有三个仪式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冠礼、昏礼、丧礼。其中,冠礼成后谓之成人。在黄歇得知三个儿子为了自己而不去举行冠礼后,他便即刻决定择日在家中补办。
加冠之后有个环节是身着玄端服并带上礼物去朝见国君,因此冠礼最好还是在郢陈的府邸中举办较为方便,但考虑到黄仲的身体,黄歇还是决定直接在黄县家里一切从简,而且重建的黄氏宗庙也在黄县,等到一切结束再去郢陈补上缺失的环节。
黄歇和三个儿子提前去邀请了宾客,本来是想低调点的,但加冠当天竟来了上千人捧场,包括朝中大多人都告假由郢陈前往黄县,府上都有些装不下了。毕竟是令尹家的三位嫡公子同时加冠,父子四人的亲友自然是多不胜数,来者也不乏想从中攀点关系的。黄县也因此热闹非凡,当地物价涨到了平时的数倍。
身为主人家,黄歇早早地在礼堂东面屋翼下设下了一套盥洗器皿。将冠者们各自的三套礼服——爵弁服、皮弁服、玄端服,也都由北至南依次陈列于东房的西墙之下,可以看到衣领都朝着东,其中位于最北边的爵弁服是最尊贵的。
宋玉身为黄歇与芈瑶华的小师弟,同时也是目前列国最具名望的文学家,此次充当赞者,黄家也是赚足了脸面。他将将冠者们的筵席设置在东序边上稍稍偏北的位置,席面朝西。
此时英姿飒爽的将冠者们从房中走至堂上,面朝着南方。宋玉将束发用的头巾、簪子、梳子放置于席的南端。
而身为正宾的江汉站立于东序南端,对着宋玉拱手一揖,表示自己已经准备就绪。
宋玉则站立于西序,向着将冠者们拱手一揖,示意可以入席就坐。
将冠者们跟从这一指示而坐,宋玉随后也坐下,用最优雅的姿势逐一为他们象征性地梳头,而后再以头巾束发。
这步程序走完之后,江汉下堂去盥洗双手,此时黄歇也下堂亲自去为江汉指引,江汉则开口道:“主人请留步。”
而黄歇却更加礼貌性地回应:“客勿辞。”
自己人都看出来了,黄歇和江汉也算是冰释前嫌了,这种时候向来是顾全大局的黄歇绝不会为了和江汉怄气而废了礼数,毕竟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晚辈们也都是无辜的,他们也想最亲的叔伯来主持自己的人生大事。
待江汉盥洗完毕,又与黄歇相对着作了一揖。
黄歇道:“有劳客。”
江汉道:“主人客气了。”
如此之后,两人又双双上堂,黄歇回归原位,江汉则坐在第一个将冠者黄陆离的面前,为其扶正头巾,然后起身,由西阶降了一级。
充当有司的江夏则手持缁布冠升了一级台阶,面东将缁布冠交给了父亲江汉。
江汉双手接过,右手和左手分持冠的后端和前端,端端正正地走回后,开始面对黄陆离致祝辞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而后,江汉再次坐下,在黄陆离发髻上加上这顶缁布冠,再然后又起身回到原来的位置。
接下来又换到宋玉为黄陆离加上頍项,系好冠缨。黄陆离起身,宋玉对其作揖,之后黄陆离便可进入房内去换上玄端服,出来后面朝南方。
这还只是完成了始加之礼,紧接着,江汉向着黄陆离作揖,黄陆离才重新入座。
宋玉又为黄陆离梳理头发,这回插上了簪子。
江汉再次下堂盥洗双手,又一次回来为黄陆离理了理头巾,这都与初加冠的仪式相同。
然后江汉又由西阶降下两级,还是以同样的形式接过了皮弁,再次致祝辞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言毕,江汉为黄陆离取下了缁布冠,并换上了皮弁,完成之后再回到原位。
黄陆离又一次起身,江汉也又一次对他拱手作揖,于是黄陆离又回房换上了一身白色的衣裳而出,还是朝南而立。
这就是完成了再加之礼,江汉还是根据与此前同样的操作,只不过这次由西阶降三级,接过了爵弁,第三次致祝辞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头顶换上爵弁的黄陆离又回房,换了身红黄两色组成的衣裳出来。
本来是应该继续公布黄陆离的表字,但按黄歇先前所说,这三个儿子的名就已经是以表字的意义去取了,无所谓再去取,也是为了显示低调,毕竟他自己和十个兄弟也都没取表字,甚至也都没举办过冠礼。
按当时的习惯,起乳名一般是单名,而取表字则往往用双字,陆离、茂行、若木都已经算是双字了。
话说回来,以上如此反复操作三次,黄陆离、黄茂行、黄若木三位将冠者都正式成为了冠者,也就是周礼意义上的成人。
接下来就都是一些琐碎的繁文缛节了,仪式性地进行享用特定饮食并多番揖让等,略过不提。
之后,黄歇以壹献之礼宴请了正宾江汉,并以五匹帛与两张鹿皮用来酬谢。亲眼见证之后,其他来宾们也终于可以正式参加宴饮。
与此同时,宋玉又为在坐者献上了一曲屈平所作的《九歌·礼魂》: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最近两代,由于与各国之间的连年战乱,尤其是秦国的猛攻,楚国国力已然大不如楚宣王与楚威王这对父子所创下的全盛时期。好在楚顷襄王时黄歇杰出的外交手段与军事才能,才让楚国得到了十年的安稳,但依旧是呈现出了百废待兴的疲态。
黄歇成为令尹之后,主张还是先与秦国保持和平共处的状态,并将主要精力放回治国与变法,开始休养生息。
在黄歇为三个儿子举办完了加冠之礼,他的二叔黄仲也终于没了牵挂,强撑着的身体一下子便垮了下来。
“叔父,侄儿不孝,这么多年都不能好好侍奉在您膝下。”独自跪在病榻前的黄歇自责着,眼中闪烁着泪光。
“黄歇,你做得很好,不用过于自责。你不在的这些年,陆离、茂行、若木都有轮流侍奉我。你身为我黄氏的宗主,当以复国为重。况且,按宗法来算,你是我的主君。”黄仲这么告诉黄歇。
“叔父,这么多年黄歇心中一直有个疑惑,不敢问出。”黄歇试探性地提起。
“你想问的,是你的身世?”黄仲已经猜到了。
“我究竟……是不是您的亲生儿子?或者说,您不是我二叔黄仲,真正的黄仲为了保下您,已经顶替您死去了。再或者说……您背叛了自己的二弟,以他的身份苟活了下来。”黄歇做出了三种假设,这也是一直以来困扰着他的问题。
黄仲眯了眯双眼,心中似有愁苦,“我们两兄弟,确实是你祖父的双生子,打小就长得一模一样。只要我们自己不说,连父母都很难辨认谁是谁,更别说他人。但是,我是不是黄仲、是不是你亲生父亲,都已经不重要了。对于你的父亲、叔父来说,你都是儿子啊。”
黄仲的话很含糊,又很明白,他否认了第三种假设。
黄歇热泪盈眶,对着黄仲磕头,口中念道:“无论我是不是您亲生儿子,请允许我这么叫您——父亲!”
黄仲欣慰道:“好。你也五十多岁了,什么事都懂,不需要我时常提点,我可以安心去了。但最后,我还要告诉你的是,在利益或大义面前,即便是父子兄弟,都毫无情面可言。你可以认为,我为了活命……而牺牲掉了自己的孪生兄弟。我从来都不想将你培养成君子,但你生来如此,这是很难去改变的。”
这话一出口,黄仲相当于又将第三种假设拉回了可能之中。
听完,黄歇心里很复杂,但他知道,以黄仲的性格是不会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了,他也无从查证。
在这之后没过几日,黄仲便与世长辞了,享年七十,也算高寿。
远在郢陈的楚王知晓了此事,又准黄歇在黄县多待一段时间。
处理完后事,黄歇和芈瑶华开始为叔父服齐衰,即穿上以最粗的生麻布制成且断处外露不缉边的丧服,服丧为期一年。
黄歇的儿子们则为叔祖父服小功,即穿上稍粗一些的熟麻布制成的丧服,服丧为期五月。
黄仲的去世对黄歇父子打击很大。虽然这个叔父并未尽到多少养育黄歇的职责,又对其极为严厉,但自黄歇记事以来自己便没了父母,是叔父含辛茹苦将自己拉扯到八岁,为了侄子曾连自己的妻儿都不要了,两人情同父子。也正是因此,黄歇一直怀疑自己是否是这个叫黄仲的人的亲生儿子,甚至还怀疑过黄仲的真实身份。
后来,黄氏叔侄好不容易回到了黄县,黄歇又总是在外忙于军政大事,再后来他又前往秦国成为人质长达九年,他的三个儿子在叔祖父身边的时间也远多于在自己身边。为了黄国的复兴,黄仲是无私的。
但黄歇还是不得不强行敛起悲伤,就这么穿着齐衰,带上正妻和嫡子回到了郢陈宅邸,毕竟这么大的一个楚国还在等着他来治理。而那些妾室和庶子,则被他安顿在黄县生活,同样也为黄仲服丧。
那些妾室年轻漂亮,年纪最大的也没黄歇的长子大,而芈瑶华则已经四十八岁了,如此也能说明黄歇服丧期间不近女色,且重视糟糠之妻,事实上也是这样,君子之名再次远扬。
黄歇在郢陈不仅努力治国,还非常重视教育,这天,他来到了迁都郢陈后建成的新兰台宫。但当他听见了宋玉正在教授的篇目,便对着随行的黄陆离做了个手势,决定先静静地站在门口,不去打扰课堂——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知尽忠而蔽障于谗。心烦虑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
宋玉为几十名贵族子弟讲的是其师屈平被流放时,最后找负责占卜之事的郑詹尹谈论。
宋玉转而以屈平的口吻连连问道:“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泛泛若水中之凫,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亢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在听过屈平面对郑詹尹的这十一问与最后的自白后,众弟子不由地肃然起敬。与其说屈平是去找郑詹尹解惑的,倒不如说是为了宣泄。
宋玉继续道:“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好!”黄歇不免大声称赞。
宋玉与众弟子,一方讲得极具情感色彩,一方听得入神,都没注意到在门口站了良久的黄歇父子,于是全体连忙起身,行礼道:“令尹。”
“令尹前来兰台视察,怎么也不事先知会一声?好让宋玉携众弟子相迎。”宋玉问道。
“哎,这会儿不是在朝堂,我只是你师兄。都坐回去吧。”黄歇在宋玉边上找了个旁听的席位,也跟儿子坐了下来,“你们继续,我也听着,无需拘谨。”
宋玉只好从命:“诺。众弟子坐回原位。”
重新开课后,有一弟子问道:“夫子,据闻您是守在屈老夫子身边的最后一名弟子,请问屈老夫子生命的最后还说了些什么?”
在经历过刚刚对恩师的一番回忆后,宋玉的心情本已不能平复,此刻眼角又微微润湿,开始了新的一轮描述:“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说到这里,由于极度的悲伤涌上心头,宋玉终于说不下去了。
这说的是屈平流放途中在汨罗江畔遇见了一名渔父,渔父劝其与世俗同流合污,而屈平却直言自己宁可投入汨罗江葬身鱼腹。而在座的都知道,屈平最终的确这么做了。
见宋玉沉住了声,黄歇补充道:“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宋玉稍微缓过来一些,指着案角上的一个粽子对着众弟子警示道:“屈老夫子,是所有楚人都应当尊敬的忠臣,为师希望各位学子都能牢记。五月初五,我楚境之内必赛龙舟、制角黍,正是为了缅怀先贤。”
“弟子谨记夫子教诲。”众弟子回应。
但又有人来打断了课堂,这回是同样在兰台授课的景差,“令尹,齐国使臣来兰台了,说是求见令尹。”
黄歇一听,想了想,齐国是说要派使臣前来,但若是已经到了郢陈,应该是先去王宫拜见楚王,那黄歇肯定也已经知道齐使是谁。但他现在却对齐使见楚王的事毫无印象,除非,齐使还有什么私事,一到郢陈便直接来找黄歇。
黄歇眼珠子一转,问道:“是他?”
景差笑了笑,“令尹猜得没错。”
“赶紧有请!就在此处!”黄歇表现得对此事非常重视。
“诺。”景差出门。
宋玉有些不解了,“师兄,齐国使臣特意找过来,你不亲自去迎接?”
黄歇却笑说:“子渊,对他最好的迎接,便是众弟子高声吟唱你所写的辞。”
虽然宋玉还未想到究竟是谁要来,但他已经充分感受到了黄歇眼中所燃烧的热情,即刻对众弟子道:“背两段《九辩》!不能让齐使小瞧了咱们楚国学子!”
于是众弟子开始富有感情地背诵道:
“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泬漻兮天高而气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
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怆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
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
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
惆怅兮而私自怜!
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漠而无声。
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
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
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
去乡离家兮来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
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
蓄怨兮积思,心烦憺兮忘食事。
原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
车既驾兮朅而归,不得见兮心伤悲。
倚结軨兮长太息,涕潺湲兮下霑轼。
忼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
私自怜兮何极?心怦怦兮谅直。”
“私自怜兮何极?心怦怦兮谅直。善哉!好一篇《九辩》!尽承屈子之志!”来者跟黄歇一样五十出头,但早已两鬓斑白。
这位齐国使臣并非一人前来,其伟岸的身影之后还带着几名年轻文士和一名六七岁的童子,个个是朝气蓬勃,似是满腹经纶。
黄歇笑道:“众学子,还不快快拜见荀子。”
一听原来是儒学大师荀况莅临,宋玉又赶紧起身,带领弟子行礼道:“晚生屈子门下宋玉,携众弟子见过荀子。”
“见过荀子。”众弟子也行礼。
“见过楚国令尹、宋子。”荀况的众弟子也向黄歇和宋玉行礼。
“早闻宋子之才貌,今日所见,真乃双绝。”荀况还对宋玉赞不绝口。
“荀子过誉。还请上座。”宋玉有请。
“不敢,我同黄兄一样,旁听即可。”于是荀子也带着弟子们入座。
景差和宋玉师徒也重新入座。
“荀兄,你这出使一趟楚国也不近,竟还带着个小童。”黄歇看了看那个可爱的男童。
“呵。丘伯,‘心怦怦兮谅直’之后是什么?”荀况问起了男童。
那男童以稚嫩的楚语道: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
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
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
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
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沉藏。
叶菸邑而无色兮,枝烦挐而交横。
颜淫溢而将罢兮,柯仿佛而萎黄。
萷櫹椮之可哀兮,形销铄而瘀伤。
惟其纷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
揽騑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佯。
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
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
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
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
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
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飏!”
听着男童将自己的《九辩》往下背出了这么多,宋玉颇为吃惊,“这……他是我们楚国人?”
“回宋子,小儿是齐国人,自东海来,姜姓,浮氏,名丘伯。”男童用带有齐国东夷口音的雅言回答。
“这定是荀子您特地用楚语教他的吧?世间传唱的诗、辞这么多,他不可能全会。”景差对此却有另外的看法。
“景子,你也写过不少的辞,不如随便报一篇,让我这位弟子背一背。”荀况自信道。
景差想了想,于是挑了首最难的:“《大招》。”
浮丘伯即刻又以楚语开始吟诵: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魂乎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东有大海,溺水浟浟只。
螭龙并流,上下悠悠只。
雾雨淫淫,白皓胶只。
魂乎无东!汤谷寂寥只。
魂乎无南!南有炎火千里,蝮蛇蜒只。
山林险隘,虎豹蜿只。
鰅鳙短狐,王虺骞只。
魂乎无南!蜮伤躬只;
魂乎无西!西方流沙,漭洋洋只。
豕首纵目,被发鬤只。
长爪踞牙,诶笑狂只。
魂乎无西!多害伤只。
魂乎无北!北有寒山,趠龙赩只。
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
天白颢颢,寒凝凝只。
魂乎无往!盈北极只。”
背到这里,浮丘伯好像有点累了,毕竟还只是个小童,不再往下,而景差也已是目瞪口呆。
荀况笑眯眯地说:“景子,若是还需他背背完,还请讨口清水一饮,再背。”
景差却目不转睛地说:“不……不必了。您这真是收了个神童啊!”
而此时,荀况却长叹了一声,才接着说:“那年五国伐齐,稷下学宫中的藏书大多毁于战火,不少古籍都是孤卷,此后便永久地失传了。运气好些的,也只能留个残卷。后来我收了这么个聪慧的弟子,教他将《诗》全部背下,最近也会教他一些你们楚国的辞。希望,他能看到真正和平的那一天,即便这些书籍因战火被焚尽,还能让他默得出来,得以流传后世。”
黄歇赞同道:“荀兄真是远虑,备我等之所不备。”
荀况也称赞道:“黄兄才是,竟能允许宋子在兰台公开为屈子鸣冤,这可是批评楚国的先王之过,也是颇具我稷下学子的骨气。”
“怎么?荀兄也有兴趣来我兰台?那我们也可在三闾大夫之下设祭酒一职。”黄歇主动招揽着。
听到这里,荀况却开始保持沉默了。
黄歇则继续道:“稷下学宫创办至今也已逾百年,历经六世齐国国君,但齐国已不复强,慎到、捷子、田骈、田单都带着弟子门人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去。从齐湣王开始,就已经慢慢不再重视教学,至今也有三世。反观我楚国兰台,有什么说什么,就是先王,该讽也是讽了。”
面对黄歇的盛情相邀,荀况却感慨道:“我这一生,在稷下学宫做学问,做了太久了。当初离开是为了避开战乱,现在还要我离开,可是舍不得。”
“既如此,黄歇不便强求。但若是哪天又想到要来我楚国了,黄歇携兰台宫上下学子随时恭迎。”黄歇诚挚道。
“黄兄抬举。”荀况谦逊着。
“荀兄,既然都到兰台了,不如换个大点的地儿,指教一二。”黄歇起身邀请着。
“指教不敢当,但可研讨一番,那便论坛之中。”荀况同意着黄歇的建议。
随后,众人来到室外中庭,黄歇请荀况一同上座,而兰台宫中数百名的师生也都接到通知来到现场,竞先争睹荀况的到来。
“荀兄,黄歇多年来都有一惑,还请荀兄不吝赐教。”黄歇作揖。
“况当为黄兄解惑。”荀况作揖。
“各国先世都有变法,而秦国最为彻底,除了有两代国君先后都支持商鞅的主张之外,在你看来,还有别的什么特殊原因?”这是困扰了黄歇多年的疑惑。
“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荀况不急着回答,而是先引用了一段孟子讲过的名言。
“这是《孟子·告子》中所说的人性本善之论,其后当是:‘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则;民之秉彝也,好是懿德。”’”黄歇也背了一段。
“你认同吗?”荀况提问。
“我相当认同。吾师屈子也常以孟子所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以明志,此亦当为我愚志。”黄歇肯定着孟子的这些观点。
“但我却要告诉你,这只适用于少数人,也就是被称为君子的那些人,比如你所说的屈子。我认同的是告子的一个观点——食、色,性也。”荀况却公然持反对意见,挑战着被誉为“亚圣”的孟子的权威。
“哦?”这让黄歇大为骇怪。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况终于说出了自己对人性的看法。
“愿闻其详。”黄歇请荀况继续。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嫉)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纵)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导),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荀况毫不避讳地将人性之恶披露着。
黄歇原本想出口辩驳的,但听完这段话之后似乎也有些理解荀况的观点了,不过脑子里还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见年轻时曾当着自己的面,在稷下学宫杀退诸子百家的黄歇还未辩驳,荀况继续道:“故(固)枸木必将待檃栝、烝矫然后直;钝金必将待砻厉然后利;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今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古者圣王以人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是以为之起礼义,制法度,以矫饰人之情性而正之,以扰化人之情性而导之也,始皆出于治,合于道者也。今人之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孳,而违礼义者为小人。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荀况再一次停住,给了在场所有人思辨的机会。
稍过一会儿,景差想到了一句:“可孟子曰:‘今之学者,其性善。’”
针对景差的疑惑,荀况似乎早有准备,直接回答道:“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礼义者,圣人之所生也,人之所学而能,所事而成者也。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今人之性,目可以见,耳可以听;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目明而耳聪,不可学明矣。”
景差不再言语,似乎被荀况给说通了。而且景差还发现,荀况对答如流,肯定是已经将这些反驳的话都研究透了,因为这几十年反对他的人从未间断,由其是同为儒生的那些文士。
“可孟子还曰:‘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也。’”这回轮到唐勒发问。
荀况又立马解释道:“若是则过矣。今人之性,生而离其朴,离其资,必失而丧之。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所谓性善者,不离其朴而美之,不离其资而利之也。使夫资朴之于美,心意之于善,若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故曰目明而耳聪也。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见长而不敢先食者,将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将有所代也。夫子之让乎父,弟之让乎兄,子之代乎父,弟之代乎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然而孝子之道,礼义之文理也。故顺情性则不辞让矣,辞让则悖于情性矣。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听完了荀况的这些言论,在场的学子们都点了点头。
由于屈平、黄歇在教育上一直以来都是主张学遍百家之长,从不拘泥于学术派别,因此兰台学子中并没有纯粹的儒生,更容易接受荀况这种剑走偏锋乃至极端的儒家学说。
“荀子,可这人性本恶,又与秦国变法有什么关联?”宋玉将问题绕了回来,问到了点上。
荀况轻松地回答道:“很简单,卫国出身的公孙鞅,早就见惯了商贾之间的唯利是视,因此在早年间就得出了人性本恶的结论。公孙鞅后来在秦国变法,颁布法令之前立木取信,还真有人为了这众人认为虚无的五十金巨额而将一木由秦都栎阳南门徙置北门,公孙鞅自然是兑现了这个看似玩笑的承诺。后来公孙鞅所颁布的法令,无一不与利字挂钩。奖励耕战、实施连坐,这都是出于人的自私。他自己也是个自私到极点的人,为了在秦国享有爵禄,先是以往日在魏国时的情谊说动敌军主将魏公子卬与自己订盟休战,公子卬一赴会便被公孙鞅擒了。张仪、秦王,也都是有样学样,贵国怀王正是吃了这方面的亏。这,正是人性本恶。”
“善!”包括黄歇在内,全场都为荀况喊出了这个字。
前面铺垫了那么多,荀况终于将黄歇想要的答案点破,黄歇自然非常满意。
“过誉了。”荀况向全场作揖。
“荀兄受而无愧,使我等茅塞顿开!”黄歇引用着由孟子那演变过来的成语,带领整个兰台宫向荀况行礼。
“今日我可能讲得有些多了,也不过是我一家之言,黄兄高看了。”荀况又对着黄歇与诸位兰台宫的先生答拜。
“哎?这话说回来,那年邹子因五月飞霜的舆论,被燕惠王释放后,应该早早回到稷下学宫了,怎么此次并未与你一道前来?”黄歇又问起了一个大学者的情况。
荀况道:“邹子啊,他出使赵国去了。”
“可惜了,还想让我兰台学子,听听他的五行学说。”黄歇觉得很遗憾。
这年邹衍已经六七十岁,这在当时已经是高龄,显然不会再频繁出国进行演说,故而黄歇会感到遗憾,他也是为数不多的在乐毅伐齐之后还愿意回到稷下学宫的大学者之一。
但听了荀况这一番新的见解后,黄歇也是受益匪浅,他总结出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一核心思想。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从自己名下的各地产业中筹集了一笔费用,请来了最好的工匠,定制了三千双以玉珠为饰的鞋子。
“父亲,您要的三千珠履,全都已经制成。”黄陆离指着停在黄歇庭院的几车货物,自己手里还拿着一双珠履。
黄歇接过珠履,赞许道:“好!做工就该这么精细!”
“父亲,此次靡费颇多,造这么些珠履,有何用处?”黄茂行心疼着。
黄歇将手中的珠履放到了黄茂行怀中,吩咐道:“你们三个,亲自将这些珠履分发给各位门客。”
“什么?”三个儿子全被吓到了。
“可是父亲,咱们府上门客也只有一千多人啊。能给门客用得上三千双的,只怕只有赵国和魏国那两位王子了吧。”黄若木提了个疑惑。
黄歇莞尔:“放心,很快便会不够用。”
“嗯……好,我们这就去办。”虽然还不是很清楚父亲打的什么算盘,但黄若木还是选择先听从。
“哦对了”,黄歇又将儿子们叫住,“荀子应该离开了吧?”
黄陆离回答:“是的,他今日再次见过大王之后,很快便启程返回齐国了。另外,有个十几岁的韩国公子,为避祸而游历到了咱们楚国,那日也在兰台听过荀子讲学,听说今日随荀子回稷下学宫了。”
“哦,又收了个弟子。他叫什么?”黄歇随口一问。
黄陆离想了想,道:“好像叫韩……韩……”
黄若木提醒道:“大哥,是叫韩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