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花接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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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33.由邯郸启程

在顺利促成赵魏联盟之后,魏无忌同赵胜一起为从街头救回的那些女子一一婚配,也算是做了一桩美事,在邯郸城又传为一段美谈。

但只有那名与秦人争论的女子怎么也不肯就这么嫁了,定要留在魏无忌身边服侍。

魏无忌又命门客去查了下她的底细,发现并无异常,就是户上数三代清白的正经人家。也确实如她所说,几年前她的家园被秦军攻占,然后随着同乡的一些女子被掳去了秦国献给赵悝,赵悝又将这批俘虏转赠给魏冉。

魏无忌没法了,在回魏国时只得将她也带了上。

“如姬,前边很快就能看到大河(黄河)了,渡河之后便是我魏国都城大梁,你该对我说实话了吧?”南下回都的马车上,魏无忌问着这名名为如姬的女子。

如姬年不过二十,在清洗过脸上污渍并换上一身素净衣裳之后,魏无忌才察觉她生得一副好皮囊。

好到什么程度呢?他身为王族,自认为也是见多识广,可如姬竟有着魏王后宫都难及的秀丽之色,更为难得的是她并不妖娆,写满脸上的闺怨与刚烈又令人对她产生了几分敬意。

“公子,可是觉得如姬姿色不够?”如姬回避着问题。

“不。只是你这年纪,我那最大的孙女都能管你叫阿姊了。”魏无忌抚了抚须,表示自己确实不需要如姬来服侍。

“那范蠡见了小了自己三十来岁的西施,不也是心生爱意?”如姬忽然也开起了玩笑。

魏无忌纠正道:“哎,那不一样,你可以说范蠡悦慕西施,可纵观史料,并未说西施也悦慕范蠡啊。”

“西施若不悦慕范蠡,又怎会为了范蠡的功名,将自己献身给了吴王夫差?”如姬反问。

其实她这个逻辑也是说得通的,虽然范蠡的年纪大了西施将近两代,但从感性的角度来看,年轻女子悦慕名士也并不算稀奇,甚至老少配在任何年代都是正常,更何况魏无忌这种能与已故田文齐名的当世君子。

但魏无忌却这么认为:“西施那是爱国,她不是为了范蠡,范蠡只是给了她报国的机会。”

这个逻辑其实也说得通,西施也有可能完全只是为了自己的祖国越国而献身,这也是越地后世百姓尊崇她的主要原因。

“那也请让如姬报公子的恩。”如姬又把话给绕回来了。

魏无忌发现她打一开始就给自己下好了套,于是再次明确道:“你真要报恩我拦不住你,但让你……委身于我,我是不会接受的。”

如姬又说:“那公子把我献给魏王吧,我可以给你当眼线。”

“啊?”魏无忌发憷,“这话不能乱说啊!”

“公子门客三千,在各国王宫必是都有眼线,怎么可能在本国王宫会没有?我情愿给公子当一回西施。”这是如姬的揣测与自白。

魏无忌被整得有些哭笑不得,只好道:“首先,我大哥魏王不是昏君。其次,我也不想要王位。你说你要当西施,可我实在用不上你啊。”

听魏无忌这么说,如姬低垂着头,失落道:“那……看来我对公子毫无用处。”

魏无忌忽然觉得自己说话是不是伤到如姬了,只好又道:“我的小女儿比你年纪稍微小一些,她的阿姊们都嫁出去了,平日里我又忙,没什么时间陪她。你实在没地方去,就先到我府上住着,也好让她出嫁前还有个伴儿。”

如姬点了点头,但不再应声。

魏无忌知如姬定是有目的的,但看她身世可怜,无依无靠,又不像有敌意,于是只能先收留她。

回府后,魏无忌让侯嬴和新垣衍去休息,自己则去找来女儿一起安顿如姬。

但让魏无忌始料未及的是,魏王隔天竟然亲自驾临他府上。

“大哥,今日我本来是要去宫里见你的,怎好让你亲自前来?”看着与十几名武士微服而来的魏王,魏无忌受宠若惊。

魏王却坐了下来,道:“哎,此次出使赵国的细节,你在信中都已经跟寡人说得差不多了,不必再往宫里跑一趟了。寡人就是觉得闷,想出来走走。跟寡人博戏吧,边博边说赵国的事。你也坐,今日没有君臣,只当是兄长串门。”

“谢大哥。来人,给我大哥上六博棋。”魏无忌与魏王对坐。

来了一婢女,将一副六博棋端到了案前,“大王、公子,请。”

魏无忌一听这声音,猛地一扭头,睁大了眼睛——来者是如姬!

魏王见了如姬,更是垂涎三尺,视线都不舍得移开如姬,手已经不自觉地伸出去扯了扯了魏无忌的袖子,“无忌,如此绝色,你何时纳的?”

“不……大哥……这……这不是我妾室!”魏无忌一说完,又顿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这么说。

“不是你的女人?”魏王显得更加兴奋了。

不等魏无忌想好后面的话怎么说,如姬已经开口:“回大王,婢子原是赵人,名如姬,因家被秦军夺了去,而成为俘虏。后被秦人追捕至邯郸,是公子救了婢子,并带回魏国,说是会帮婢子找一户好人家嫁了。”

“无忌!这样的女子你不敢自己享有了,你说的这户好人家定是寡人吧?”

魏王极为感动,因为以他的认知,面对这种人间尤物,魏无忌既然能忍着不用,除了将其献给自己,实在想不出还能给谁了。

魏无忌张大了嘴,不知该怎么去解释。

“谢公子。如姬当好好服侍大王。”如姬已经对魏无忌一拜。

魏王拿住了如姬细嫩的手,陶醉道:“无忌甚是爱寡人啊。”

如姬的声线温情脉脉道:“大王,婢子学过一些魏国的舞乐,不知今日是否应当献于大王?”

“好啊!府上乐人何在?奏!”魏王吩咐道。

于是仆从们搬来了一套乐器,乐人们也各自就位,如姬说出了需要演奏的篇目,乐器便响了起来,而如姬随着节拍舞动,并以魏语对着魏王和魏无忌唱道:

“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美无度,殊异乎公路。

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英,殊异乎公行。

彼汾一曲,言采其藚。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这是《诗·魏风·汾沮洳》,描述的是一名女子称誉所爱慕的男子。如姬的演绎非常得当,似乎字字句句都在吐露着真情,看得魏王是心花怒发。

魏无忌与魏王坐得近,自然也是避不开如姬柔情似水的眼神。要不是他知道如姬此举是早有预谋,还真是要被这一出给迷惑了。

“好!寡人当封如姬为夫人!”魏王一开心,直接让如姬在魏国的地位仅次于王后。

“谢大王恩赐。”如姬谢恩。

“大哥,纳如姬夫人入宫是件好事,但寒食节将至,当思贤恤民,不宜铺张。”魏无忌说了个忌讳。

“哦……今年又快过寒食节了。”魏王反应了过来,正经了起来,“无忌,你正是寡人的介子推啊,一切由你来安排,包括祭祀。”

“当为大哥分忧。”魏无忌回应。

寒食节在冬至之后的一百零五日、清明之前的一到两日,是三晋特有的节日,其重要程度仅次于过年。

介子推曾与赵衰、魏犨、先轸、狐毛、狐偃等人随晋国公子重耳流亡境外,在到达卫国时众人都已经沦落到乞讨的地步了,晋重耳饿得实在走不动了。这时介子推偷偷地割下自己大腿上的一块肉,煮成肉汤给晋重耳食用,才有力气继续逃亡。

后来晋重耳还是察觉了这回事,极为感动,承诺自己日后要是能够继承晋侯之位,必定报答介子推这位“股肱之臣”。

长达十九年的流亡生涯结束后,晋重耳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晋侯,这就是晋文公,他开始大肆封赏此前一同患难的功臣,却唯独忘了介子推。但介子推并不在意爵禄,也不记恨晋文公的忘恩负义,并瞧不起那些主动向晋文公邀功的同僚,就带着母亲上山隐居了。

而晋文公很快又想起了介子推,想将其请出山来进行弥补,但又知其归隐之意已决,不会轻易下山。此时有奸臣献计,放火烧山之三面,这样介子推只能背着母亲由第四面下山,愚蠢的晋文公同意了。可临到放火,奸臣竟私自下令将四面全点了,介子推与母亲就这么被活活烧死在这场大火之中,如此忠心却未得善终。

晋文公悲痛难忍,第二天为介子推祭祀,这就是清明节的前身。此外,晋国上下在当月不许点火,因此只能吃寒食。但后来由于这个习俗持续的难度太大,逐渐被缩短到介子推枉死当日举行,因此这一天被称为寒食节或禁火节。

介子推深受三晋后世景仰,正如吴之伍员、楚之屈平。将魏无忌比成介子推,很明显,魏王现在是越加倚仗他了。而且正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最为重视的祭祀和军事现在也都是交由魏无忌来负责。

在魏无忌的劝谏下,如姬被魏王低调地纳入了后宫。魏无忌虽然一直没想明白如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她定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苦衷的,见魏王也喜欢她,便决定先不去深究了。

再说回赵国,就在魏无忌离开之后,一男一女也找上了李谈父子。

“敢问是李谈先生吗?”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操着楚国口音,出现在李谈家门口。

男子身边还站了个女子,至少大他十岁,但明显长着一些戎族人的特征,看着又不像是男子的姐姐或姑姑,面色有些苍白。

“正是。请问足下是?”李谈问。

男子并未回答,只是摊开了掌心,展示出一枚绿松石珠,道:“借一步说话。”

李谈见了珠子先是一惊,又看了眼女子,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一样,“请。”

二人随李谈入室。

“父亲。”方才还跟十来岁的小妹妹坐在案前读书的李或站了起来,见有陌生人到,便问:“有客?”

女子见了李或的容貌,又看了看他佩戴在腰间的绿松石珠,情绪忽然激动了起来,一股脑地上前抱住了他,“国!我是你母亲啊!”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许是性格使然,李或并未有太大的反应,但还是略显震惊。

李谈牵起了女儿,让养子先与亲生母亲相认。

李或一会儿后才问道:“您……您说我是您儿子?”

其实李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李谈的亲生儿子,因为李谈在战乱中收养他时,他已经七八岁。

“夫君。”女子对着一同前来的男子叫了声。

这让李谈父子感到奇怪,因为妻子比丈夫大了五岁左右还算正常,但如果大出十岁以上,可就不太正常了。

男子将手里的绿松石珠递给了李或,李或一看,那珠子上刻一已不再广泛使用的郑国文字,再与自己腰间的那枚近距离一对比,成色、形制完全相同。

在确认过后,李或才试探地问道:“母亲……父亲,我是怎么与你们走失的?”

“二位一定累了,都先坐下再慢慢说吧。”一直静静注视着的李谈,这才说出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

等众人都坐了下来,男子才开始回忆道:“我叫蔡故园,你母亲叫郑姬,原本都是楚国上蔡人。你生于楚王熊横十五年,也就是说今年二十岁,名为国。绿松石上原本刻着国字,我看现在破损了,只能看出个或字。那时候我说如果生男,便叫国。你母亲说如果生女,便叫嫣儿。”

郑脩在二十岁时,其姑母郑袖与表兄上官子兰在家中秘密为他举行冠礼,并加字故园,正是为了让他牢记郑国的故土家园。此后,他的表字只告诉过戎姬,连黄歇都不知道,又因妻子的母亲出自蔡氏,故而此次化名为蔡故园。而眼前这个叫郑姬的女子,自然就是戎姬。

在黄歇为楚国重新建立了与秦国的联盟后,两国的关系开始稳定,郑脩得以辞去了楚王侍从的职务,因为他也知道就自己这点能力也实在混不出什么名堂,这八年下来就不间断地带着戎姬寻子。

“我插一句,你……几岁生的李或……不,蔡国?”李谈似乎对这对夫妇的年龄差很好奇。

“看不出来吧,我四十一岁了,二十一岁时生的蔡国。”郑脩少报了十年。

郑脩与戎姬在西南初见时,一个十九岁,另一个十四岁。此时的戎姬已经四十六岁,与黄歇的妻子芈瑶华是同岁,虽然保养得还很好,但毕竟郑脩用过长生不老药,五十一岁的人却保持着三十一岁的容颜,一比较之下还是能够明显看得出来的。

李谈极为诧异,但对此也只是点了点头。

郑脩看向儿子郑国继续道:“楚王熊横二十年,你五岁,秦军攻占了上蔡,我们就这么把你弄丢了。这么多年来,我们以这枚珠子为线索,一直在寻你。”

在郑脩说出郑国的部分身世之后,郑国只是静静地看着案上的两枚珠子发呆。

郑脩曾无数次设想过与长子相认的场景,但从未想过长子可以这么淡定。

“这枚,是你们给后来生的儿子的吗?”郑国看着完整的那枚珠子问道。

“对,在你不见后两年生的。我们出来寻你,将他寄养在你们的一位郢陈的伯父家里。另外,我们没有别的孩子了。”郑脩完整地回答着。

郑国若有所思,完了抬头对李谈说:“父亲,请允许我陪您过完寒食节,跟生父生母回去一趟,我想找回我的根。”

“可以。你都到加冠的年纪了,不能整日在家读书,也该出去看看。等你想回来了,再随时回来。我呢,有妹妹陪着。”虽然不太舍得,但李谈还是尊重着养子的选择。

“谢父亲。”郑国对着养父一拜。

“行了,让我跟他们单独说几句。”李谈将女儿转由儿子来牵。

“诺。”郑国带走妹妹回避。

“李兄,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了。”郑脩带着戎姬直接给李谈跪了。

“哎!”李谈赶紧起身去将他们扶起,“都是当父母的,我又怎会不知你们的苦衷?”

等双方重新坐好之后,郑脩开始问道:“李兄,他的性格为什么会是这样?既不像我,也不像他母亲。”

李谈回答:“按你们的说法,我应该是在他七岁时,在赵国边境靠近楚国战场处捡到他的。那场秦国与楚国的战争中,楚国丢了两个郡,产生了很多难民,其中不少涌入了赵国,当年大疫。我在赵境清理死难者时发现他的,他被一个死去的妇人抱在怀中,那妇人三十不到,我以为是他的母亲,但实在不确定他们是哪国人。当时,他已经怔忡得不会说话了,还受了几处轻伤,饿成了干柴。我将他带回去养,整整沉默了好几个月,才能重新开口说话。但十三年过去了,他还是不太爱说话,也不爱交朋友,更不愿与我习武,成日就是看书。”

听见儿子遭了这些罪,戎姬不禁落泪,对郑脩说:“他说的那个妇人,应该是服侍我的婢女。”

郑脩点了点头,又将视线转移到案上的书,看了几眼,道:“水利的书?”

李谈自豪道:“是啊,他把这些书都读遍了,还去平原君府上借了不少墨家、农家的书。我有个族兄叫李冰,钻研水利之学,蔡国对此很感兴趣,恨不得日日去请教。他说过,他最推崇的便是楚庄王时的令尹孙叔敖,开凿芍陂蓄水灌田,又去期思、雩娄治水。在我收养他之前,他隐约记得自己经历过饥荒,这可能也是他这么执着于水利之学的原因吧。”

郑脩接着问:“那请问,李兄这个族兄现在也在邯郸?”

但李谈却鄙夷道:“他去年带着他的儿子投敌去了。”

“投敌?”郑脩讶异。

李谈反问了句:“蔡兄既然能找得到这来,多少应该也已经打听到一些我的来历了吧?”

郑脩回答:“我知道,他们说你刚好在李兑的五服之内,故而十六年前受到牵连。若不是因此,也遇不上我儿。”

李谈解释道:“我们一族被流放,与你们一样经历了秦人挑起的战火,我的两个儿子都死于他们的侵略,这么多年来你们的儿子就像我的亲生儿子一般。我的族兄李冰深谙水利之学,是个大才,本是能因李氏的关系得到显用,奈何李氏被赵惠文王判了罪,他也因此被流放,永不得入士。去年我们又被新王提为平民,但就我们这出身而言,很难再跻身为士。李冰脱离罪臣的身份后,获得了自由,终于可以出国,于是他带上儿子离开了我们,去往秦国效力。他甚至认为,赵王室才是害我们一族至此的罪首。”

“原来还有这种事情。”郑脩不由地感叹了起来。

“在他离开之后,我便也带着蔡国来到了邯郸,投奔了平原君。”李谈最后补了一句。

“那……你的妻子呢?”这是郑脩最后的疑惑。

“唉。”李谈轻叹完,道:“十年前难产没的,留下了一个女儿,就是你们刚刚看到的那个孩子。”

“这……实是无心冒犯。这种时候,我们竟还要将儿子认走。”郑脩对此有些内疚。

“女子及笄后要嫁,男子加冠后也要出去游历。即便你们不来,我也知他要去楚国看看孙叔敖和伍子胥留下的那些河道了。你们把他带出去吧,我还有个女儿。”李谈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几日之后,郑国拜别了养父李谈,随亲生父母坐马车返回楚国郢陈。

刚离开邯郸,郑脩便在路中将此前保留的那一半全都说给了郑国听,郑国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叫郑国,是已灭亡的郑国国君直系后裔,故而父亲才给他取名为国。

不仅如此,郑脩与戎姬还带着他由北至南穿过了魏国,来到了韩国都城新郑,这正是先前的郑国都城。

站在韩王宫外,郑脩指着那宫墙告诉郑国:“这便是由此前的郑公宫改建,至今已过去一百一十一年。”

刚说完这句话,适逢韩国相邦张平入宫,行色匆匆。

郑脩又低声对儿子说:“记住这个叫张平的人。他的父亲叫张开地,早在现任韩王的曾曾祖父韩昭僖侯在位时,也是一名相邦。正是在那一朝,韩国派出刺客韩玘前往周王室成功袭弑了晋静公,晋国自此绝嗣,至今已有九十五年。而在四十三年前,也就是韩襄王五年(西历前307年),我才八岁,韩玘再次前往周王室,当着我的面,又袭弑了你的祖父和两个伯父,最终他死在了你表伯父和我的剑下,我因此又随你表伯父流落到了楚国。”

父亲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郑国对此颇有感触,他多少可以体会到一些父亲的心境。

接下来,他们完整地在韩王宫外绕行了一圈,又从北向南绕了半圈,马车才继续向南行驶,由南门出,到了南郊。

行出三十里,郑脩才带着郑国下车,对着祖传的蝥弧大纛简单地进行了一番祭祀,告知祖先他失去的儿子又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但在后面的祭祀过程中,郑国发现父亲反复向祖先强调自己要灭亡韩国而复兴故国,他终于看到了父亲心中的仇恨,并觉得非常可怕。

“国,我对祖先所说的话你可都听清楚了?”祭祀结束,郑脩问起儿子。

“听清楚了。”郑国回答。

“你给我听好了,这也是你的任务。”郑脩交待着。

“我……我不知能不能达到父亲的要求,但我既然是郑国的血脉,当为此事尽力。”郑国也不是很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办得到。

“我知道这些天跟你说了太多,你还不习惯,我也不要求你能马上像我这样仇视韩国。等你见到你二弟,相信会有所改变的。”郑脩鼓舞着。

而后,他们又继续向南进发,郑脩则又以郑语唱起了赞颂郑武公好贤之德的《诗·郑风·缁衣》: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就在郑脩唱完之后,他发现越来越多的人也跟他们同路,一眼望去足有数千。

其中一些人还反复地在唱《诗·郑风·出其东门》: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

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这唱的是郑国内乱中百姓离散而思念家园的场景。

郑脩觉得不太对劲,便在车上用韩语随便问了个走得近的人:“是新郑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你还不知道啊?陉城之战,韩军又败给了秦军,被斩首了五万,五座城池没了,消息刚刚传遍新郑了,相邦都被急召进宫。过不了多久,北边的难民得涌进新郑了,物价又得涨。我们这些啊,都不是城里人,还是出来谋生吧。”那人用明显带有郑地口音的韩语说完,又管自己继续赶路。

这一年,是韩桓惠王九年、秦昭襄王四十三年(西历前264年)。

在得知这一消息后,郑脩无声地发笑了,他看向了儿子,却意外地发现面对自己这诡异的笑容,儿子极度惊恐。

“父亲……您怎么笑得出来?”

见吓到了儿子,郑脩马上调整了表情,轻声道:“韩人都该死。”

“但韩人的命也是命啊,咱们不是找韩王室复仇就好了?”郑国不解。

“韩人死得越多,咱们越容易复国。”这是郑脩的说法。

“可郑国灭亡上百年了,原先南边郑地的人不少也应该都去了北边生活,况且征兵是面向全国的,这五万死者里得有多少是郑人的后代?”郑国又提出了一个疑问。

郑脩答不上来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不愿意去面对这类问题。

上百年过去了,经历郑国灭亡时的那批郑人都已经死光了,他们的后代都以韩人自称,又有几个人会想到自己的曾祖父甚至更早的祖先是郑人?即便想到了,他们又会希望韩国被颠覆吗?

郑脩决定先不去面对这样复杂的问题,他认为自己只要单纯地去考虑灭韩和复郑就够了,其它方面不需要再关心。而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将儿子带回楚国游历。

韩国新郑到楚国上蔡其实不算远,向南约莫五百里,马车不快不慢地行进,两日便抵达。

郑国在上蔡待了几日,也隐约找回了一些曾在此生活过的记忆碎片。

之后,一家子又花了半日来到了位于上蔡东面的楚国都城郢陈,进了令尹府,郑国与表伯父上官子兰、二弟相认,并祭拜了姑祖母郑袖。

对于郑国的归来,上官子兰十分喜悦,特地在家中为其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冠礼。郑国终于露出了笑容,他感受到了一个完整的家庭所给予自己的温暖。

十三岁的二弟不像郑国,比较爱说话,常与人辩论。几个月下来,在二弟的影响下,郑国说的话也逐渐变多了。在郑国的固有印象里,自己从未离开过赵国南部,而此次出来后他接触到了许许多多的新事物,才再次清楚认知到知识不能单单只靠书去获取。

虽然在郢陈的这段日子他很开心,但这并不完全是他想要的,他决定暂时离开郢陈,想沿着孙叔敖和伍子胥的痕迹去考察楚国境内水利工程的成功案例。

郑脩知道后支持了儿子的想法,同时他也觉得儿子是该有几个同龄的好友了。适逢江汉之子江夏将被调派去督察水利,经过郑脩的一番引荐,与郑国同岁的江夏很乐意为其充当向导。

郑国跟随江夏从郢陈出发,先是向南去往期思,由期思人蒋谦接待,在当地祭拜了供奉先贤孙叔敖的祠城,开始考察。住了一段时间后,又沿着淮水向东,途经雩娄,再到达芍陂。

从实践中,郑国慢慢掌握了蓄水灌田的一些实际操作方法,他不得不感叹楚国水利技术之先进。

但江夏却接连引用了两个出自《庄子·秋水》的成语表示:“这都还只是太仓一粟,就开始望洋兴叹了?”

“江夏,真是让我开了眼了。”郑国感谢着。

“再往东,我带你去看看更多的。等深入吴地,你还能见到你父亲一位至交的两个儿子。”

“我父亲的至交?”郑国问起。

“对,也是我父亲的至交。”江夏对此似乎深感自豪。

“我在郢陈见过这位长辈吗?”郑国脑海里已经在一幕幕地过人脸了。

江夏却忽然显得有些低落。

“怎么了?”郑国更加疑惑了。

“此人你一定听说过的,是黄县的县公,也是太子的太傅,更是咱们楚国的左徒。”江夏描述着。

“是他!”郑国对此大为震惊。

江夏继续介绍道:“他认识好多的能人,家中又藏书无数,他那两个儿子自小被他以水工为目的进行培养,懂的可比我多了去了。八年前他陪太子入秦国为质前,交待好了国内的一切,包括重点整治各地河、泽。正是在他的主张下,两个儿子才去了水患最为严重的吴地吃苦。咱们带来的这些治水官吏里,好几个都是他的门客,据说有些还有墨家背景。之前在期思接待咱们的蒋先生,据说他是蒋国后裔,蒋国被灭后才称期思,他也是黄公的门客。”

“这么说来,黄公的确深知治水之利?”郑国对黄歇越来越感兴趣,甚至令他肃然起敬。

“可不是?楚国与秦国停战八年以来,各地谷物殷实,水产富足,国力逐渐恢复,萌隶都说首功当记在左徒头上。别看他身在秦国,他的门客遍及天下,随时与国内保持着联系,并对水利之事进行最新指示,说他有通天的本领也不为过。”江夏越说越玄乎。

“我养父的主君是赵国的平原君,你说,他们两个比起来,孰优孰劣?”郑国好奇着。

面对这个问题,江夏左思右想,才道:“就现下来看,自然得是平原君。但我相信,左徒若能安全返楚,执掌朝政,绝不会输给平原君、信陵君。”

“我也是这么想的。”郑国肯定着江夏的回答。

在这之后,江夏又带郑国沿淮水东去,一路为郑国解说水文。

直到他们到了吴地,江夏向郑国引荐给了黄歇的次子黄茂行、三子黄若木,这对兄弟是双生子,也只比他们大了两岁,再加上又都从事水利,因此相互之间特别有话题。

黄氏兄弟又带郑国、江夏回到姑苏城,参观了黄歇八岁时的战利品艅艎大舟,郑国借此机会将姑苏城的水系里里外外研究了个遍。

最后,郑国继续抵达华夏大陆南方第二靠东的地方——扈渎。

他到时正值台风高发期,水患严重,使得这片土地民不聊生。

“扈渎临近东海,又占据着大江(长江)入海之利,理应是块宝地。可水患频发,让百姓无处安家。”黄茂行指着被淹没的家园轻叹着。

“这多年治水并无太大成效?”郑国问了句。

黄若木介绍道:“此地地势特殊,数百年前原本就是在海面之下,北面很大一块是由大江的泥沙冲积而成,海水又往下退,久之则形成了如今你所看到的这番情景。地势并不高,而大小河、泽之多又难以计数,逾年还容易改道。想将它治理好,实不是件易事啊。只怕那夏禹在世,见了也得头疼。”

江夏则说:“若你们父亲黄公在此,或有望找到解决根本的方法。”

“短时间内……不太可能。”黄若木的脸上写上了满满的愁思,气氛又变得沉重。

“对了,你听过《河伯》吗?”黄茂行问起郑国,似在转移话题。

“只是听说过,但并不知都写了些什么。”郑国回答。

“在咱们楚国,由于水患频发,因此无人不会这首我外祖所作的祭歌,尤其是我们这些治水之人,还有靠水产营生的渔民们、在舟师服役的将士们。来,我们用楚语教你!”黄茂行乐观地提议着。

“好啊!”郑国对此也颇为欣喜。

黄茂行、黄若木、江夏开始齐声唱道: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

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

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

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好辞!好辞!”虽然对楚语还听不大明白,不过郑国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楚辞的魅力所在,“在三晋之地,也流传了一些西门豹治邺之事,也与司掌大河(黄河)的河伯有关。”

“哦?”江夏与黄氏兄弟互看了一眼,才继续诧异道:“只知他在邺治过大河和漳水,有引漳十二渠之功绩,为了纪念他此渠也被称之为西门渠,却不知他与河伯还有何事。”

郑国开始讲起了一段传说:“魏文侯时,西门豹为邺令。豹往到邺,会长老,问之民所疾苦。长老曰:‘苦为河伯娶妇,以故贫。’豹问其故,对曰:‘邺三老、廷掾常岁赋敛百姓,收取其钱得数百万,用其二三十万为河伯娶妇,与祝巫共分其余钱持归。当其时,巫行视小家女好者,云是当为河伯妇。即娉取。洗沐之,为治新缯绮縠衣,闲居斋戒;为治斋宫河上,张缇绛帷,女居其中,为具牛酒饭食,行十余日。共粉饰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数十里乃没。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远逃亡。以故城中益空无人,又困贫,所从来久远矣。民人俗语曰:‘即不为河伯娶妇,水来漂没,溺其人民’云。’”

这说的是西门豹刚到邺城治理时,就听说了当地豪强为了牟取民脂民膏,而每年自导自演了一出为河伯娶新娘的血腥大戏,让巫祝去各家各户挑选出一名年轻漂亮的女子,置办嫁妆,一并投入黄河献给河伯,自称在此事上耗费了几百万钱,实则二三十万。

“那三老、廷掾和巫祝也太可恨!”江夏抱了句不平。

郑国却继续道:“那聪明能干的西门豹自然不会迷信这些,当年河伯娶妇时,西门豹往会之河上。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皆会,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从弟子女十人所,皆衣缯单衣,立大巫后。西门豹曰:‘呼河伯妇来,视其好丑。’即将女出帷中,来至前。豹视之,顾谓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烦大巫妪为入报河伯,得更求好女,后日送之。’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妪投之河中。”

这是说西门豹故意嫌献给河伯的新娘不好看,直接将所谓能够通达神灵的巫婆投入黄河,叫她帮忙给河伯带话,说是换个好看的再送过去。

“哈哈哈!”

三人听得开怀大笑,以为这就完了,但郑国又接着说:“有顷,曰:‘巫妪何久也?弟子趣(促)之?’复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顷,曰:‘弟子何久也?复使一人趣之!’复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西门豹曰:‘巫妪、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烦三老为入白之。’复投三老河中。西门豹簪笔磬折,向河立待良久。长老、吏傍观者皆惊恐。”

三人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没想到这西门豹做事如此雷厉风行,竟然自称巫婆半天不上来回复,又连续往黄河里投下了巫婆的三名弟子,最后连当地的的乡官三老都给投了!

“后……后面呢?”江夏问。

“西门豹曰:‘巫妪、三老不来还,柰之何?’欲复使廷掾与豪长者一人入趣之。皆叩头,叩头且破,额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门豹曰:‘诺,且留待之须臾。’须臾,豹曰:‘廷掾起矣。状河伯留客之久,若皆罢去归矣。’邺吏民大惊恐,从是以后,不敢复言为河伯娶妇。”郑国将传说讲完了,最后道:“再往后的事,想必你们也都了解了。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当其时,民治渠少烦苦,不欲也。豹曰:‘民可以乐成,不可与虑始。今父老子弟虽患苦我,然百岁后期令父老子孙思我言。’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

“好!”三人听完同时称赞西门豹的事迹。

“为官当如治水,治水亦当如为官。我小时候见过了太多的民间苦难,知民之不易。你们可能想象不到,地处北方的赵国只靠那么几条大点的河过活,一旦有一年大旱,耕作无收不说,若同时又遇上疫病,百姓会因无水可用,而既挨饿又受病。我被我养父捡到的那一年,赵国就遭逢大疫,死难无数。他日若我为治水之官,当与先贤西门豹一样,为民谋福祉——不论是本国民还是外国民。”郑国郑重着表露着自己的理想,这大概也是他说话最多的一天。

之后,为了弄清扈渎的地势形成,郑国又多住了一段时间。

他这趟走下来,足有半年之久,令他大开眼界,还结交了三名好友,并研究了楚、吴、越三地描述各种水神的古老诗歌。

学有所成后,他终于决定是该回郢陈一趟了。

只是刚一到家,便得知了一个噩耗。

“母亲,您好不容易才与父亲将我寻回,还未及侍奉您老人家,怎么就要离我们而去了?”郑国跪在病榻前恸哭。

郑脩道:“你母亲身子骨自小就不太好,这些年寻你,在外不时会染上一些疾病。我懂些医术,一直在为她医治,但现下已经药石无灵了。”

听过这些话,郑国因自责而越加难受。

戎姬无力道:“夫君,莫要再说了。能让我在走之前,找回他就好,还能看到他加冠,这一切都值得。只是,看不到他成家了。国,等母亲不在了,你和二弟要好好听父亲的话。”

郑氏兄弟只能双双点头。

没熬到第二年,戎姬便病逝了。

在料理完妻子的后事之后,郑脩强行敛起了悲恸之色,问郑国:“水利和韩语学得怎么样了?”

郑国回答:“均已小有所成。”

“好,我要指派你去新郑,设法接近张平,让他看到你的才能,成为韩国水工。”郑脩吩咐道。

“那您和二弟呢?”郑国问。

“我们,各自另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