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花接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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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6.芈姓的太后

“孙儿赵柱——”

“孙媳华阳——”

“孙壻熊完——”

“孙女小孟嬴——”

“拜见祖母王太后、王后、太子长兄。”

芈太后居所——秦国甘泉宫,不久前举办完昏礼的两对新人正式参拜秦国的芈太后、王后叶阳、太子。

但说起来这一家子的关系也是耐人寻味,因为对二王子赵柱和长公主小孟嬴来说,祖母是亲祖母,可王后却只是嫡母,而王后所生的太子自然也是同父异母。

“楚国太子太傅黄歇,代楚国君臣向秦国太后、王后、太子祝寿。”黄歇也问了句安。

芈太后先是多看了黄歇一眼,再允许着:“兴。赐座。”

“谢祖母。”

“谢芈太后。”

两对新人入座,而黄歇则随侍熊完一侧。

芈太后仔细端详了下楚国来的熊完和华阳,随后非常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我熊氏的血脉,果然俊秀。柱、小孟嬴,可要好好过活,不许让祖母的娘家人受了委屈。”

“孙儿谨遵祖母教诲。”赵柱和小孟嬴异口同声,而后相视一笑。

赵柱的生母为唐八子,小孟嬴的生母则是燕姬,这对兄妹虽然并非同母所生,但在赵柱还未记事时唐八子便已经走了,后由燕姬所带大,因此兄妹之间的感情一直是最好的。且秦王独宠燕姬,爱屋及乌,自然更为疼爱这两个燕姬名下的孩子,平时走动得也比其他儿女更多。

赵柱的妾室们光是给他生的儿子都已经十来个了,可他三十一岁了才娶的正妻,正是因为秦王一直在为他物色更好的人选,黄歇早已打探到这么一层关系,因此顺水推舟,将楚王唯一的公主许给了他,还是嫡出的,秦王对这个儿媳自然是满意。

太子却大不一样,他的生母叶阳虽然是秦王正妻,也是芈太后的从侄女,却是在秦王还是王子时强加给秦王的,因此两人之间感情并不算好。

这太子和二王子同龄,从能力上看也是差得不多。虽然赵柱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目前只是封了个安国君,但谁都看得出来秦王更看好他,只是没有适当的理由易储,有点类似于当年楚国太子熊横和二王子上官子兰的情况。较为不同的是,这两兄弟之间也因此较为疏远,不像上官子兰还能被继位为楚王的熊横拜为令尹理政。

“熊完。”芈太后慈祥地叫了句。

“孙壻在。”熊完应声。

“会唱屈子的辞吗?”芈太后问。

“屈子的辞在楚国,读过书的,可谓无人不会,况且熊完是楚国的太子,熊完的太傅又是屈子的弟子及女壻。”熊完自豪着。

“这么说,华阳也会?”芈太后又问向华阳。

“自然得会。”华阳也这么回答。

“熊完,先来一曲。”

芈太后说完,寺人们即刻经过奔马纹瓦当之下,搬来了一套标准的楚国乐器。

开始,熊完还在暗自惊叹秦国的工匠,竟能复制出如此完整的乐器供甘泉宫使用,直到身着楚国服饰的乐师们脚戴镣铐地出现,并无助地望向他,面对这一张张略显熟悉的面目,他才察觉到了此事的不对劲。

“太子沉住气,秦王说不定正在哪个隐秘的位置注视着你我的一举一动。”黄歇轻声警告着熊完。

三十六年前,楚怀王发兵灭越,搬回了越王专用的一套乐器,连同乐师们也被一同俘虏了来,以供楚国君臣以及列国使臣取乐。

今日倒好,楚国郢都被秦人攻占,太子被迫入秦为质,连楚王曾经专用的那套乐器也被搬到了秦王宫,还要太子与被俘虏的乐师们表演楚乐,场面何其相似。不一样的是,太子正当面承受这样的羞辱。

但黄歇意识到,秦人这么做,已经是看在熊完是秦王女婿的份上了,不然大可在昏礼或朝堂上当众羞辱他。

“能配得上楚国太子吟唱的辞,必然得是楚国最好的乐师。奏。”芈太后下令。

楚国来的这批乐师开始奏乐,个个流露出了哀思。

“这是……这是……”听着前奏,熊完一阵惊惧。

此时小孟嬴凝视着熊完,轻声提醒道:“夫君,唱。”

熊完知道今天是非唱不可了,不得已,只得随着节奏,悲痛万分地唱起: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

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之焉极。

楫齐杨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

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

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

凌阳侯之泛滥兮,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

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

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

当陵阳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

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

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复。

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

忠湛湛而愿进兮,妒被离而障之。

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

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

憎愠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

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乱曰:

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熊完强忍着内心的伤痛,将这一首《九章·哀郢》唱完。还未演奏完,乐师们便已经个个潸然泪下,而熊完却强行憋着眼泪,掩饰着自己软弱的一面。他知道自己虽然软弱,但并非无助。

这首楚辞是在六年前,秦军攻破楚国故都郢时屈平挥泪所作。以倒叙的方式,述说了秦军进攻楚国而自己却在这种关键时刻被流放,与流民一同向东流亡,一路上所见景象无比凄惨,直到后来各个城池继续被掠夺,连繁华的郢都都被毁了。

此刻熊完的处境也并不比当时的屈平好到哪去,名为在外成家,实为入质圈禁,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的监视之下,他深知自己此刻连秦法中最低贱的赘婿都不如。

“祖母,华阳也是楚国儿女,若祖母有这兴致,也愿为祖母献上一曲。”见弟弟受辱,华阳表示也要露一嗓子。

“准。”芈太后回应,也想见识见识。

“乐师,奏《山鬼》。”无所畏惧的华阳吩咐着。

于是乐师们拭去了泪水,又开始演奏起了曲调,华阳起身,随之起舞,口中唱道: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九歌·山鬼》是一首祭祀山鬼用的楚辞,同时也是一首充满着浪漫主义色彩的恋歌。辞中所唱的山鬼是典型的楚国女性形象,因爱痴狂,敢爱敢恨,华阳挥动长袖,在歌声与舞姿中将这一角色的复杂心绪演绎得淋漓尽致。

熊完看在眼里,他明白,姐姐这是在设法激励自己。

“华阳舞得很好,也唱得很好,抓住了山鬼的神韵。”芈太后简单点评着。

“谢祖母,华阳不敢当。”华阳自谦,面上却并无笑意。

见场面还是有些尴尬,赵柱起身,对着妻子笑说:“二位楚国来的都唱过了,我身为主人家,也来一首吧。”

“《秦风》?”华阳问道。

“不,愉悦一些的,就奏《王风·君子阳阳》吧,需要劳烦华阳配合一下了。”赵柱要求着。

于是乐师们又重新调整了各类乐器的音色,开始演奏赵柱所选的篇目。

“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

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赵柱边唱,华阳边跳,夫妻俩没有预演过,却配合得天衣无缝,似乎这默契与生俱来,真似那琴瑟和鸣。

《君子阳阳》不似《诗》中大多篇目,没有任何政治隐喻,只是一位丈夫邀请妻子舞蹈所作的娱乐诗,表达了君子应当热爱音乐的思想,这会使得生活增添更多的乐趣。

曲罢,华阳也终于展露出了笑容,还是被丈夫的爽朗所降服,暂且忘却了之前的不愉快。

“华阳这轻盈的舞姿,让朕想起了小孟嬴有个姑母叫季嬴,也颇懂楚国舞乐。她虽然并非我所生,但也挺得我欢心的。熊完,她后来在一次秦楚会盟后,嫁给了你二叔上官子兰,在那边过得可好?”芈太后问起了秦王的一个妹妹。

“回祖母,二叔待二叔母向来不错,阿姊的舞步还曾受过她些许指点。所生三子,长子上官涵、次子上官峻、幼子上官屹,都在各郡县为官。其中上官屹已有一子,即上官能,年尚小,但已与靳尚大夫的孙女定了亲。”熊完完整地回答着。

“嗯,很好,连她都当祖母了。”芈太后欣慰着讲了句,但她随后又转念透出了一丝强烈的杀气,“闻郑袖那个恶毒的女人已死,季嬴也算是熬出头了。死得好,死得好啊。”

熊完一颤,差点没坐稳,黄歇及时扶了扶。

不仅是熊完,气场比弟弟更强的华阳,额角也冒出了冷汗。

芈太后又对着熊完笑了笑,“好孩子,祖母不小心吓着你了吧?”

“不……不会。”熊完僵硬地摇摇头。

“你可放宽心,只要你还是个好孩子,别欺负了我们家小孟嬴,咸阳的好日子,有的你过。”芈太后话中特意加重了“好日子”这三个字,这让熊完持续一阵不寒而栗。

小孟嬴挽起了熊完的手,不悦道:“祖母,可不许您再吓唬他了,他对我可好了。那郑袖再坏,当年不也跟祖父派出的张仪合作过么。亏了她和上官子兰等人,昏庸的楚怀王才免了屈子,为秦国省去了多少麻烦。”

看得出来,小孟嬴还是很喜欢熊完的,但她不经意间还是表现出自己对熊完祖父的鄙夷,毕竟她打小所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固有的观念很难改变,这让在场的熊氏姐弟打心里厌恶,有意思的是她自己竟还丝毫未曾察觉。

“小孟嬴啊,祖母只是跟他说说笑,别当真啊。算起来,他也是祖母的侄孙,还是你的表哥,祖母总不至于害了他吧?”芈太后解释了下。

但在熊氏姐弟听过来,这个老妇人曾对楚国王室造成的伤害可是不小啊,却还净在这睁眼说瞎话。

“也是,祖母最疼爱我和二哥了。”小孟嬴再一次口无遮拦,但就在她说完了这句话,忽然发觉被晾在一边的秦王后和秦太子脸色更不好看了,于是又轻轻地补了句:“当然,还有大哥。”

边上这对母子打一开始就跟没事人一样,连话都不愿意多说。他们今天来此见新人,完全是因为出于礼法,心里实则是一万个不愿意。二王子嫡妻的身份可是远高于太子那个嫡妻,还是芈太后的娘家人,这怎能让他们母子舒心?

“好啦,无论嬴姓、芈姓,还是赵氏、熊氏,既然进了这家门,那便都是祖母的好孙儿。”赵柱开口解围,他才不怕王后和太子。

“嗯,柱说得真对。”芈太后越加欣赏这个孙子。

“母亲!不好啦!二王子带的几个孩子又在门口打起来了!”

“对啊!打得可凶了!得管管啊母亲!”

闯进来两个身着胡服的男子,一个二十出头,一个接近三十,腰间分别束着黄金所造的马型衣带钩和虎型衣带钩,黄歇和熊完、华阳原先还以为这是秦王后的两个小儿子,但仔细一看不对啊,竟都长着一副戎族的模样!但又不是完全的戎族模样,更像是跟南方人混了血的。

正当三人疑惑不解时,那二人配着环首刀径直走到了芈太后跟前,而无视他人存在!难道他们的身份,比这个国家的王后和太子都还要高贵?

“打!打!打!”

芈太后还没开口,一群七八岁到十二三岁的男孩围着其中两个男孩,也闯了进来。

那两个男孩一个最大,另一个最小,小的那个被大的追着打,打得满脸是血。

三个楚人看出来了,这都是赵柱的儿子。

小儿子径直往芈太后那跑,似乎是要寻求庇护,可还没跑到终点,却被自己的父亲赵柱一把推倒在地,大儿子乘胜追击,直接骑了上去,又接着打了两拳。

“服不服?”居高临下的大儿子问着被打趴的小儿子。

“不服!不服周!”小儿子虽然流了不少血,但一滴眼泪都看不到,竟还说了句楚人的口头禅。

“不服有什么用?给我打回来!这才是秦人!而不是用楚语博取你曾祖母的帮助!”赵柱不问缘由,就这么严厉地批评着弱者。

听赵柱这么说,其他人只管继续看着这对父子,却只有黄歇注意到了秦王后、秦太子相互对视了一眼,似乎这话是对他们说的一样。

“赵傒欺负我年纪比他小!”小儿子委屈了。

“等你上了战场,会有敌人觉得你没他强,而饶你一命吗?那是百年之前打仗还讲道义的时候,但现在不是!给我凭本事起来打他,不然你今天就活该被打死!”赵柱却这么回应着。

“够了!你给我起来!不许再打弟弟!”华阳忽然站了出来,维护着小儿子。

赵傒还不认识华阳,因此并不听话,只是看向了父亲,请求父亲示意。

“赵傒,这是父亲的妻子,是你们的嫡母,以后见了都得跪下叫夫人。”赵柱提醒了句。

赵傒这才从弟弟的身上起来,带着兄弟们一个个跪在了华阳面前,“夫人。”

华阳没搭理这些“儿子”,而是将小儿子抱了起来,用袖子蘸了蘸身前那张楚式彩绘圆涡纹漆案上的清水,擦了擦小儿子脸上的血渍,问:“你叫什么名啊?”

“父亲给我取名叫异人,赵异人。”赵异人强调着自己的氏和名。

“你很勇敢,是你哥哥不对。”华阳狠狠地盯了赵傒一眼。

赵傒却一副并不觉得自己做错的样子,又回看了父亲。

“华阳,你这会宠坏孩子的。”赵柱对于华阳的做法并不认同,但口吻不重,完全是在跟华阳商量。

“这些是你的儿子,今后自然也是我的儿子。你不能总教他们只管用命去打仗,打仗也是要讲道理的。”华阳当场指出了赵柱的错误。

“好!像是我们楚人的女儿说得出的话!”芈太后不由地称赞起了华阳。

“祖母,这……”

“你别说了”,芈太后打断了赵柱想要说的话,“此事听华阳的没错,把太医令叫来。”

听芈太后这么说,赵柱也不好再坚持,只得吩咐人叫太医令来给赵异人治伤。

芈太后对着曾孙们重申道:“都是亲兄弟,不许再私斗了,这在咱们秦国可是重罪,且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的曾祖父惠文王就曾吃过这份亏,他的太傅因此被商鞅割了鼻子,太师也黥了面。但秦国奖励军功,要打,就去打其它国家的人。”

“曾孙谨遵曾祖母教诲。”王孙们回应着。

“除了异人,其他王孙都先下去吧。”芈太后叫走那些王孙后,又问起了赵异人:“异人,你的母亲是谁?”

“回曾祖母,异人是夏姬所生。”方才都不见赵异人退让半分,但此刻问及他的母亲,眼中却隐隐透出了淡淡的哀伤,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与旁人听。

芈太后想了想,似乎想不起来夏姬是谁,但她对赵柱教训道:“柱,儿子你倒是给王室生了不少,可你也得好生管教,别生完就丢着了。”

“祖母教训得是,孙儿不该惹祖母生气。”赵柱下跪致歉。

见父亲这般,赵异人也不敢继续坐着涂药,而是跟父亲一起跪在了芈太后面前,“曾祖母,请不要因曾孙而责怪父亲。”

本来还没什么,可见曾孙如此懂事,芈太后越想越来气,“想当年我也只是服侍惠文王的一个芈八子,只因惠文王多让我服侍了几回,便被惠文后和其他妾室合起伙来欺凌。好在我给惠文王生了三个儿子,有得倚仗,可你父亲还是被送去燕国当了人质。及惠文王崩,惠文后子武王立,日子可就更难过了。又好在你两个叔父分封得早,将我接去他们的封地,才避免了惠文后的迫害……”

说到这里,芈太后哽咽,然后才继续道:“后来武王在洛邑举鼎而死,诸王子争立,费了多少劲才扶你父亲上了王位,这才熬出了头。再看看你,你是你父亲嗣位后生的,你母亲唐八子虽然走得早,可也没让你受过苦。但若是没有你父亲宠爱的燕姬收养你,别说娶楚国的嫡公主了,只怕你早被调到边疆去修长城了。”

黄歇原以为之前芈太后对熊完说的话,不过是想给一个下马威,可现在看来,没想到有一大半是真的出于对孙女的爱护,毕竟她自己是后宫争斗中的幸存者,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还成为了胜利者。

“是谁惹太后不快啊?”门口传来了一声质问。

芈太后听到动静,稍稍调整了下语调,道:“行了,都坐回去吧。”

黄歇最早注意到的还是那枚黄金兽形饰片,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义渠君,他直接上前与芈太后同席而坐。

此时黄歇才察觉到,芈太后案角一直放置着那只义渠君专用的连珠纹釉陶杯。由于过于精致,虽然过去了近三十年,但黄歇还是对此杯印象颇深,看来义渠君在甘泉宫住了很久。

芈太后早过六十岁,但容颜保持得还算不错,白发也不多,看起来竟比小了自己几岁的义渠君还要年轻了不少,说她还风姿绰约也不为过,难怪迷倒了这匹原本在大草原上无拘无束的狂野烈马。

“老挛鞮。”刚刚那两个混血的年轻人都这么叫了声义渠君。

熊完不由地看了眼黄歇,尽显震惊,但黄歇却用眼神告诉他不能轻举妄动。

“挛鞮伯、挛鞮仲,别干站着了。”义渠君丝毫不见外,似乎早已经将芈太后居所当成了自己家一样随意。

显然,芈太后的长子赵稷十八岁即位为秦王时,位于秦国正北面的义渠国蠢蠢欲动,算起来她当时可能还不到三十五岁,以美色拉拢了三十岁左右的义渠王,令他表面臣服,还为他连续生下了两个私生子,还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养在了后宫。

这两个儿子与秦王三兄弟同母异父,而年龄上已经完全是两辈人了,甚至比秦王的长子、次子都要小了些。

西戎和北狄一样,此前类似于华夏族为了标记家族血缘而使用的姓或氏并不存在,每个人只有名,且长辈与晚辈之间、上级与下级之间无需避讳,均可直呼其名。

而近几代以来,他们之中也有部分贵族用固定的几个称呼冠名,姑且也可以翻译为姓氏,挛鞮是其中之一,还有呼衍、兰、须卜等姓氏,数量上不多。

“祖母,既然还有事要与三位挛鞮将军商议,孙儿、孙女就先带新妇、新壻离开了,改日再来拜访。”赵柱向芈太后告退,还直接拉上了妹妹小孟嬴。

芈太后知道赵柱不太喜欢这几个人,始终成不了一家人,于是点了点头允许了。

“你叫黄歇是吧?”但芈太后还是叫住了黄歇。

“回太后,楚国黄县黄歇,现为太子太傅。”黄歇只是回答自己现在是太子的老师,并未说还是县公兼左徒。

“记得你曾随楚怀王留秦,方才就想问,怎么还是那么年轻?跟熊完站在一起,真像是对兄弟,我甚至看不出来你俩谁更大。”芈太后这么形容着。

“黄歇今年四十二了,整整大了我家太子二十岁,劳芈太后挂记了。”黄歇只是报了下自己的年纪,也夸了句对方:“公主亦风华犹在,丝毫不似已为人曾祖母。”

听黄歇这么称呼自己,芈太后笑了笑,“你这孩子,朕只是熊氏庶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把朕给当成了楚国的公主。”

黄歇继续说着好听话:“若有宗女嫁与他国国君,理应以公主之礼送嫁。黄歇是您母国人,管您叫一声公主,并不为过。”

“嗯。我看你把熊完教导得不错,得空,随熊完夫妇再来看朕,朕想多听听楚国的辞。”芈太后吩咐着。

“诺。”黄歇答允着。

“好啦好啦,你们没事就都下去吧。”

义渠君觉着有些不耐烦了,黄歇则从中嗅出了一丝浓烈的醋意。

回府之后,熊完设法支开了妻子,才紧紧抓着黄歇的手说:“太傅,这才几日,那秦王、太后都轮番找我麻烦。还有那什么王后、太子、二王子,包括二王子那几个没长大的儿子,我看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啊。往后日子还长着那,为之奈何?”

“太子今日虽受辱,但华阳公主也争回了一些面子,而且咱们也收获颇多。”黄歇却表现得有点高兴。

“哦?弟子请教太傅,有哪些收获?”熊完迫不及待着。

“这两段昏姻,看来选得都没错。小孟嬴公主虽然是秦人,太子虽然是质子,但看得出来她着实中意于太子,而秦王、芈太后都极为疼爱她,只要她在一天,且太子也都顺着她,让她知你敬她爱她,那太子便至少不会有性命之虞。让她给你多生几个孩子,让她觉得你已经在努力融入秦王室。而我自己,也将找机会多纳几个大臣庶出的妹妹或女儿为妾,也生上几个孩子,亲近秦人。”这是黄歇观察到的第一点。

“这点没问题,我当勉图。”太子摇摇头,感觉这个动作不太对,又点点头。

黄歇继续道:“第二,赵柱姬妾虽多,但也看得出来他着实中意华阳公主,他今日可是惯着华阳公主的种种举止,华阳公主同样也是得到了芈太后的认可。只要赵柱还不厌弃这个华阳夫人,就一直会是你的好姐夫。”

“还有呢?”熊完的眼中又多了一丝希望。

“秦王和芈太后所树一党多有争端,早前我还以为主要只是体现在芈太后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弟弟身上,但没想到芈太后这么大胆,竟与男宠义渠君直接生了两个儿子,还都是成人了。难怪甘泉宫的瓦当统一用奔马纹,而不是夔凤纹,原来是为了迎合草原之王的喜好。这些,咱们要加以利用。”黄歇点破着。

“我刚刚在车上问过公主了,那两个姓挛鞮的,连秦王都不知道他们的戎语真名,只知太后平时管他们叫伯、仲,还经常当着秦王的面用戎语跟太后讲些悄悄话。我要是那秦王,就这么憋了三十几年,也着实屈辱。”熊完认同着。

“除此之外,你看赵柱今日在秦王后、秦太子面前也是毫不客套,看来许是早有与他大哥争储的心意,且无需避讳。他两个儿子打起来了,他却鼓励好好打。兄弟阋墙可是王室大忌,他竟当着秦太子的面这么教,可能当时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秦太子已经把这话给听进去了。只要他们内部忙着争权,就没空再找你麻烦了。”黄歇分析着。

“太傅真是观察入微,弟子悦服。”熊完这才进一步意识到黄歇的谋略深不可测,为人处事简直是八面玲珑。

“太子一定要多看,多听臣的话。”黄歇明确着。

“弟子谨遵师命。但是,如何才能挑动他们?”熊完想着该怎么执行。

黄歇轻笑道:“臣已经有了初步对策。你先从公主口中打探一些那三个义渠人的事,悉数说与臣听,过几日,你再带臣去拜访秦王,最后再拜访这个芈姓的太后。”

按照这样的安排,不久之后,熊完与小孟嬴前去王宫见秦王和燕姬,黄歇随行。

“小孟嬴啊,有些日子没回来了,看来是有了夫君,都忘了父亲了。今日怎么记得还要来看父亲啊?”秦王叫得非常亲昵。

“别说了,来看父亲和母亲,便一定要顺道去看祖母。”小孟嬴嘀咕了句,表现出了一丝不悦。

“嗯?”秦王先是和燕姬相互看了眼,觉得不太对劲,问道:“祖母不是最疼你吗?何时,去看祖母都要犹豫了?”

小孟嬴无奈道:“不是我不想见祖母,是……”

秦王正想听听缘由,女儿却不往下讲了,似有顾忌,可把他急得,“说,谁惹你不开心了?寡人替你出头。”

小孟嬴更加为难了:“行啦,不想让父亲为我为难。”

听女儿这么说,秦王反而一定要问个究竟:“说,这是王命。”

这回倒好,小孟嬴直接低头不语了。

“熊完,你替她说。”秦王只得问向了熊完。

熊完看了看妻子,才又转向秦王,道:“还不是那两位挛鞮将军,前些日子一从义渠回来,便在后宫骄纵,大白天的就开始胡乱饮酒,还……还糟践宫人,把公主吓得。”

“有这等事?”秦王怒不可遏。

“这都算是轻的了,宫里这么多公主、王孙进进出出的,伤着谁了多不好……”熊完点到为止,没继续往下讲。

“这……这事恐怕不好办吧。”燕姬轻叹了句。

秦王略带深意地抬眸看了熊完一眼,不再多说什么,似乎很想收回刚刚对女儿夸口说出的话。

“母亲,带我去找妹妹们吧。熊完,你陪父亲聊吧,你们男人的事我也说不上话。”小孟嬴表示对父亲前后的反差很失望,就这么管自己离场了。

燕姬一走,秦王便独自坐在主席之上,继续暗自神伤。

见时机差不多了,黄歇开口道:“秦王,外臣近日为楚太子新教了首诗,不如唱与秦王?”

秦王现在心情极差,听黄歇有话想说,便应允道:“唱来听听。”

于是熊完开始唱:

“羔裘豹祛,自我人居居。岂无他人?维子之故。

羔裘豹褎,自我人究究。岂无他人?维子之好。”

这是《诗·唐风·羔裘》,晋人刺某卿大夫在位却不恤民所作。

“黄歇,此是何意?”秦王问了问。

黄歇却不紧不慢道:“这《唐风》讲得都是晋国之事,又让外臣想起了一桩三百余年前的旧事,也是前几日刚讲与楚太子听的。不知秦王,是否也有此兴致?”

秦王豪饮了一口酒水,道:“讲。”

黄歇开始讲起了故事:“晋文公有一名臣——赵成子赵哀。赵哀有四个儿子——赵盾、赵同、赵括、赵婴齐,同事晋文公之孙晋景公。赵宣子盾之子乃赵庄子朔,娶晋景公姊庄姬,二人生有一子名武。

“宗主赵朔死后,庄姬竟私通其四叔赵婴齐,后被赵同、赵括发现,怒而将赵婴齐逐出晋国。庄姬怀恨,于晋景公十七年(西历前583年),连同与赵氏争权而同为六卿的栾氏、郤氏,向晋景公污蔑赵同、赵括蓄意谋反,晋景公率先发兵灭了赵氏全族,而独留与自己嫡亲的庄姬母子于晋国下宫。

“而后,曾为赵盾家臣的韩厥,对晋景公谈及应当复立赵氏孤儿:‘成季之勋,宣孟之忠,而无后,为善者其惧矣。三代之令王,皆数百年保天之禄。夫岂无辟王,赖前哲以免也。《周书》曰:“不敢侮鳏寡。”所以明德也。’晋景公觉得有理,乃立赵武为赵氏宗主,还赵氏封邑。

“庄姬误国,好在天佑赵氏,且赵氏先辈多行善举,韩氏助之,故而以一孤儿为本再度复强,这才蕃息出了现在的赵国。”

黄歇将这个触目惊心的故事讲完了,秦王听得津津有味。

“黄歇,你是在以庄姬之乱,影射寡人的母亲吧?”秦王淡淡地问着。

“我只是为楚太子讲了个故事,以古鉴今。”黄歇却这么说。

秦王眉睫微颤,继续问道:“那《羔裘》唱的,大概是太后庇护之下的一些当权者吧?”

黄歇不再言语。

“你的胆子,倒是不小。”秦王形容着黄歇,但向来容易动怒的他此时却并未透露出怒意,反倒是多了几分敬意。

“若是这点胆子都没有,外臣怎会陪同楚太子入秦?”黄歇这时候反问了一句。

秦王点点头,似乎对黄歇更加欣赏了几分,问道:“若你是忠于寡人的臣子,第一步该如何建议?”

黄歇开始分析道:“秦惠文王时,义渠国乱,秦庶长操将兵定之,义渠遂臣于秦。此后,秦又不间断地侵伐义渠,取郁郅、徒泾等二十六城,有累世血仇。及秦王立,在芈太后的怀柔笼络下,义渠王朝秦而改称义渠君,但却……但却住进了甘泉宫,这一住就是三十几年,还与芈太后生了两子。现下芈太后尚在,在咸阳便如此跋扈,不将王室放在眼里。而芈太后年事有些高了,外臣说句不好听的,一旦山陵崩,只怕义渠君与其二子,将为祸秦国,秦王当早做打算。只有平定了宫内,才有心力再去顾宫外。”

秦王虽然觉得黄歇说得很有道理,道却无奈道:“可对太后来说,寡人是儿子,那两个姓挛鞮的也是儿子;对相邦来说,寡人是外甥,那两个姓挛鞮的也还是外甥。相邦与太后,本就是同母异父,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亲情,相邦可能根本不在意究竟是哪个外甥来当这个秦王。寡人兄长秦武王在洛邑因举鼎而意外身亡时,寡人尚在遥远的燕国为质,他们就曾想过扶立太后的次子泾阳君为新秦王,还好寡人得到了赵武灵王的支持,但这些年他们也没放多少权给寡人用,竟像是对寡人暗通赵武灵王擅自回国争立的惩罚。你看,都这样了,你让寡人找谁帮去?”

听秦王连魏冉都如此顾忌,黄歇终于可以确信自己想得没错,秦王根本信不过这个舅父。

于是黄歇提醒道:“不,秦人不会让义渠人在这片土地上称王的。相邦、新城君、向寿、白起虽然都是芈太后从楚国带来的,但司马错、张若这些都是秦惠文王时便已存在的旧臣,蒙骜则是齐人,秦王可以暗地里用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

“那太后那边……”秦王顾忌着。

“芈太后就是关键,想必秦王也不想看到向寿、白起等将,为了芈太后与秦王为敌吧?外臣可是听说,他们私底下其实与秦王关系不错,算是中立吧。”黄歇自信着。

“看来,你有对策?”秦王读懂了黄歇的态度。

“有是有,只是可能下流了点,恐有辱于斯文。”黄歇却这么预先告知秦王。

“孙子都说兵者诡道,只要能达成目的,有什么下流不下流的?”秦王对此似乎不甚在意,毕竟他跟他的父祖本身就都爱使诈,“只是,你为何会帮寡人?”

黄歇看了眼太子,道:“外臣与楚太子姑且是回不了楚国了,只求秦王对内保楚太子平安,对外不与楚国交兵,而楚太子也能在楚王大限之后顺利回国继位,与贵国永结秦晋之好。要办到这点,除了倚仗相邦,举国上下只有秦王了。”

“那你为何不选相邦?”秦王目光之中闪过一丝锐意。

黄歇准确捕捉到了这一丝锐意,笃定道:“您才是秦国的王,我家太子也是您的女壻,我等不为秦王计,还能为他人计不成?”

听完,秦王安心了,“很好,将你的对策,说与寡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