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各国的暗涌
“啪!嗒!嗒!嗒……”
江汉的剑击异常猛烈,却还是被黄歇有条不紊地逐一化解。
“啪!”
黄歇的木剑拍在了江汉的肩上,稍稍停顿一会儿后,收剑并向后大退两步,道:“舒武、英豪,你们也一起上吧。”
听到这样的要求,舒武和英豪也毫不客气,将真剑解下丢给了淖齿,各自也拿起了一柄木剑上前。
江汉给了一个眼色,于是舒武主左、英豪主右,三人默契地各自摆出架势,以最快的速度形成了剑阵。
舒武最先出招,旋转着木剑向黄歇击去。
“当!”
黄歇有效格挡,舒武被挑到一边。
“啪!”
英豪的木剑在这一间隙中也凌空而来,但也被反应敏锐的黄歇顺势挑到了身后,而黄歇也因此转了身。
“啪!”
这回是江汉的木剑,由黄歇身后袭来,却被早有准备却还未回身的黄歇用木剑护住了自己的背部。
舒武、英豪调整剑招配合着江汉一拥而上——
“乒!乒!乒!”
但还是被黄歇以一招挑开!
“啪!咻——”
黄歇将剑搭在舒武肩上,又迅速移身至英豪面前——
“啪!咻——”
如此三次,他已经连胜三人,并回到了原地,这一系列动作做完,在场的人单靠肉眼根本连他的影子都很难捕捉到。
如果这是在战场上,已经有三颗鲜活的头颅落于地面。
“好!”淖齿拍掌。
江汉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黄歇,你这武艺精进得也太快了,我们已经完全跟不上你了。这种速度,还有对我们出招的理解,究竟是如何达到的?”
“多练就是了。”黄歇并没有将长生不老药的秘密说出,并凝视着手中的木剑嘀咕道:“还不够……还远远不够……”
楚顷襄王十年(西历前289年),十月,楚国黄县,黄府庭院。
“你又在想怎么赢那个白起了吧?”江汉洞察到了黄歇的心思。
“一人一剑,十招放倒十名万里挑一的楚王近侍,连十匹战马都未能生还,这能不让我忧虑吗?”黄歇反问。
“先别想了,接下来还有应酬。”江汉提醒着。
“淖齿,今日还有何事未办?”黄歇穿回了外衣问着。
“回主君,郢都的客人差不多到了。”淖齿回答。
“好。江汉,与我一同接待。”
黄歇说完,跟江汉一块去了女闾。
“哎!美人,别跑啊!”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正追着一名胡姬。
“哇!”另一名同龄的男子则顺手将胡姬拥入怀中,而他的另一只手还搂着另一名胡姬没放。
“寿陵君,你这样不地道啊。”追赶胡姬的男子戏谑着,说完还抬起了胡姬细长而又白嫩的双腿。
“鄢陵君,这是想与我共用一个?”对方也戏谑了起来。
“也不是……不可吧?”得到的回复是这样的。
“二位大人,胡姬呢,多得是,抢什么呀?”
这时半躺着的江汉将自己怀中的胡姬搂了起来,又伸手去牵正在替黄歇斟酒的那名胡姬的手,将两名胡姬同时塞到了两名男子的前面。
不同于常见的中原或南蛮的女子,这些胡姬个个不过十五岁上下,金发碧眼,鼻梁高挺,皮肤白嫩,身形纤细而高挑,更何况眼前这四位还是特地选过的,身高都在七尺半至八尺之间,在座的各位男子都没她们高。为了今日的宴饮又身着暴露,搔首弄姿着卖弄风情,十分讨男人喜欢。
在黄府女闾之中的一个房间,那两名男子各自左拥右抱,胡姬们依偎着替他们喂水果,极其享受。
女闾即后世所谓的妓馆,最早由齐相管仲于齐国公宫所设,专门用来蓄养官妓,供主客淫乐。而后,上行下效,各级贵族也纷纷在自己的封地甚至府中设置女闾,蓄养家妓。而这些胡姬,正是黄歇通过商业渠道买来的。
再说鄢陵君和寿陵君,他们是楚王的宠臣,与楚王、上官子兰都是打小一块长大的贵族,与靳尚、子椒、州侯、夏侯一样都是上官党的人,因讨好了上官子兰才被举荐入朝,平时干的最多的就是在楚王面前阿谀奉承,因此个个封君封侯。
此次他们来到黄县,明面上是奉楚王之命前来视察地方,实际上他们根本看都不看黄县的业绩,主要是为了收受各地油水的。毕竟一个地方治理得好不好,全凭他们在楚王驾前的一张嘴。
因此,便有了下面这一幕——
“鄢陵君、寿陵君,这四位由我专门请人调教多年,已通雅言,且能歌善舞,房事也是一绝,喜欢的话,就给二位带回去服侍二位吧。”黄歇慷慨着。
如果家妓能怀上主人的孩子,在主母允许的情况下,是可以直接当妾的。但如果没能怀上,那还是要在女闾中同时服侍主客,主人也可以随时把她们当礼物送给客人。
“呦!这怎使得?君子怎能夺人所爱?”鄢陵君推脱着,而十指却不规矩地往两名胡姬身上到处游走,“你说是吧,寿陵君?”
“是呀,让黄公割爱,我们这心里多过意不去?”寿陵君也应和了一句,意思一下。
“二位替大王巡视境内各县邑,苦心伤神,我黄县唯恐照顾不周,又怎会舍不得这点私物?还是说,这点太少?”黄歇抬眉问了问。
鄢陵君和寿陵君听到这里,停顿了会儿,相视一眼,又假笑了一番,“呵呵呵……”
“江汉。”黄歇叫人。
“咻——”
一张帛布被江汉抽去,整整两大箱的财帛陈列在了眼前,被灯火映得整个房间都闪闪发光。
江汉笑着介绍:“我家主君知二位要来,便特地由各地搜罗来这些物件,孝敬二位的,全当闲时把玩之用。”
鄢陵君和寿陵君看得眼睛也都跟着发亮了,但并没上前去触摸。
“好啦二位,瞧不上我这点物件,明说嘛。”黄歇假装不太乐意。
“怎敢?”鄢陵君反问着看向了寿陵君。
“就是!黄公赠予,我等不受,那岂不是太不识趣?”寿陵君迫不及待地答应了。
黄歇这才笑了笑,“江汉,这些物件太沉,给二位再调两乘温车。”
“谢黄公。只不过这……”鄢陵君道完谢,欲言又止。
黄歇知道对方的顾虑,于是终于开出了条件:“我听说这云梦泽现下由二位代管,不知可否容黄县小小购置一些物产。”
“就这?”寿陵君确认着。
“就这。”黄歇回答。
“那我们不能占了黄公的便宜啊,这些物产以低于应有的价格给黄县。另外,我们还会面陈大王、令尹,这三年黄县在黄公的治理下愈加富庶,百姓相安。”寿陵君当即表示何以回报黄歇今日的热情。
黄歇举起了羽觞,“鄢陵君、寿陵君,黄县望二位常来。”
那二人也回到席间将羽觞斟满,与黄歇共饮。
这是黄歇经商的第三年,但却是开始贿赂朝中宠臣的第一年。经商并没有黄歇想的那么难,却也没有别人说的那么简单。有了吕贾这样的前辈全心全意地带他们,其实已经少走了许多弯路,今年不仅正式回本,还大大地赚了好几笔,每天都在进账,门客们的生活条件也得到翻天覆地的变化,起码人人顿顿都能用肉来填饱肚子了。
“今夜着实喝得有些多了,我看二位也略显疲态。不如,就留在此处安寝吧。别的事,咱们明日再议。”黄歇说完,给了其中一名胡姬一个眼色。
“大人,今晚由妾来服侍你们吧。”
“是啊大人,都累了。”
四名胡姬一拥而上,将二人推倒在了两只宝箱上。
二人手掌所及之处,尽是美人与财宝,不由地沉醉于其中,花天酒地。
黄歇起身,与江汉走出房门,二人脸色忽然沉了下来,行至百步之后,黄歇才边走边问:“确保胡姬们的家人都控制住了吗?”
“放心,尽在掌握。”江汉回答。
“很好。切记,不要伤害他们,区画他们在市里干点轻活儿,定时给钱给粮。”黄歇吩咐。
“诺。”江汉答允。
“说一下这几日各地的消息。”黄歇接着问。
江汉开始叙述:“在燕国行商的厉炎换了一些明刀币,并带着一批礼物去了朝鲜,庆贺新国君子释(朝鲜显文王)去年继位,希望能与该国有正式的商贸往来。厉炎信中说,若咱们购置商船,从淮水出发,由黄县行至楚国吴地,从海路北上可达朝鲜,如此一来,可省去向燕国、齐国交税,还有在陆路上所耗费的时间。轸云则去了夜郎采购当地特产,主要是一些药材,有庄将军的部下配合,一切顺利。秦国方面,秦王与内宠燕姬前些日子给他们去年生的公主小孟嬴过周岁生辰,秦宫上下都来观公主晬盘,唯独芈太后并未出席。”
“等等……”黄歇一顿,才继续道:“前年秦将白起与司马错攻取魏国垣城,司马错又独自攻下韩国邓,封为左更,与白起现处的大良造还差四级。白起是芈太后的人,司马错则是效忠秦惠文王和当今秦王的老将。同年,魏冉谢病免相,而今年又复相,封穰,称穰侯。另外,同样是在今年,秦王的胞弟赵芾、赵悝分别受封宛、邓二地……在伊阙之战中战败后,东周公今年又朝秦……你说,这些事有什么关联?”
黄歇止步,已经走到另一个房间中,坐了下来。
江汉也坐了下来,并揣测道:“魏冉可能根本就没病,他见秦王又去扶持自己的人,就撒手不干了,那他和芈太后的那些亲党,自然也不好好干了。接下来的日子,有够秦王苦头吃的,吃不动了又去请魏冉复位,那魏冉哪是说复位就复位的?于是,秦王只能给他还有自己那两个弟弟都封了地。而东周公朝秦,无非是白起那边施加了新的压力,使得东周公不得不跑到秦王面前夸耀白起的勇猛,也是为了告诉秦王,他要是离开了芈太后一党,就什么都不是。你说,我这么猜合理吗?”
黄歇点点头,“跟我想到一块去了,看来秦国内部矛盾也在激化。对了,还有什么?”
江汉继续说:“还有啊,你可能也有所耳闻,魏冉为秦王入齐,与齐王约为‘双帝’,秦王尊齐王为‘东帝’,齐王尊秦王为‘西帝’,各打半边天下,互不相扰,并敦请齐王夹击两国之间的赵国。近似于当年楚国雄霸南方,而晋国雄霸北方。”
“帝啊……皇与帝,那都是上古神话中的君主,而且他们是神。连周王也不过称天子,齐王和秦王竟敢当自己是神?”黄歇不屑着。
“赵王今年刚加冠亲政,哪有力气面对这种事情。不过齐王问过新相邦苏秦的看法,苏秦认为可以接受,只是没想到齐王只称帝两日便主动削去帝号,又准备攻打宋国。秦王现下却还贪图帝号而不愿放弃,各国都已经有了反声。”江汉补充着。
“看来,又是苏秦起的作用。早在去年封相之前,齐王就已经都听他的了,估摸着削去帝号也是他的主意。齐王这是得罪于秦王了,而且继续攻宋其实对齐大大不利啊。你说,那苏秦究竟是忠是奸?”黄歇脑子里迷雾一般。
“这……”听黄歇这么一说,江汉似乎也有点反应过来了,但是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说到苏秦,还有,赵王与前年的燕王一样,不仅封了他一块地,称武安君,还任命他为客卿,也就是说他现在兼具齐臣、燕臣、赵臣三种身份。”
这个时代早已存在多国国籍,同一个人,尤其是那些有能力的人,在不止一国担任官职并受封土地,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至少在名义上是这么回事。但像苏秦这种,能让三个国家都任命其为高官,并还都授予封地的,实属不多见。
“依我看啊,是时候亲自去一趟燕国了,可能乐毅会知道一部分隐情吧,虽然他也可能不愿意跟我透露太多。”黄歇想起了这个老友。
“黄歇,你为什么总是关心齐国的事?现在威胁楚国的,不就是秦国嘛,而且秦国近几年也没怎么动楚国,咱们过得也还算安稳。”江汉不解。
但黄歇却指着身后的地图回答:“我总觉着齐国内部不简单,好像要有什么影响华夏列国全境的大事要发生一样。况且,宋国还占据着早年从楚国抢走的部分淮北之地。不同于在淮南的黄地、弦地、蒋地、钟离地,江地、沈地、蔡地、厉地都在淮北,相当一部分与失地相接壤,还是得找机会抢回来当作退路的。若是咱们日后的据点能在淮水两岸连成一条线,再有南面的舒地、英地、沈地响应,恢复当年十一国的势力,便能将吴地、越地直接与郢都切断联系,半个楚国也就没了。故此,能否控制这块失地至关重要。通知厉炎,在朝鲜办完事情,早点回燕国打探……”
“我要见主君!让我见主君!”门外传来了叫喊。
“你不能进去!主君在谈事情!”淖齿阻止着。
“淖齿,放他进来。”通过口音,黄歇已经知道是谁了。
“嘭!”
一名白人男子推门而入,直接跪在了地面,带着哭腔用还算流利的雅言道:“主君!我们的家族因为战争而沦为奴隶被买卖到万里之外的东方,您从商贾手中将我们救下不假,我的妹妹可以给您当妾的,但绝不能把她送人啊!况且我听人说了,进了那两位客人府里的女人,能活过一年的都不多啊!”
“江汉,怎么回事?”黄歇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质问起了江汉。
“此事跟主君无关,是我作的主张,且你妹妹自愿为主君讨取客人的欢心并成为细作。还有,她是从咱们黄县出去的,没人会伤到她的性命的,我向你保证。”江汉解释并安抚着。
“不能啊!我不能让妹妹就这样跟我没了联系!我会很担心她的!主君您知道的,我只剩她一个亲人了,以后让我做什么都成,只求主君放过她!”男子越叫越大声。
“咚!咚!咚……”磕头的声音也不停地响起。
黄歇有所动容,不由地泛起了恻隐之心。但这送出去的礼物,泼出去的水,让他如何得罪得起郢都来的高官?
几经思虑之后,黄歇扬了扬手,“那……”
“唰——”
还没等黄歇说出第二个字,一轮血柱喷溅而出!
“淖齿!”
黄歇简直不敢相信,淖齿竟拔出双钩从男子身后将其头颅直接抡下!凌厉的杀招干净利落,丝毫没有犹豫。男子的头颅虽落地,但双目还睁得很大,直直地盯着黄歇。
“哐!”
淖齿双手弃钩而双膝跪地,“淖齿虽是为主君做的决定,但陷主君于不义,主君若要杀,淖齿绝不喊冤。”
“你……”黄歇颤抖着指向前方的食指,久久不能说出话。
“来人!将淖齿押下去,容后再审!此外,秘密安葬此人!”江汉赶紧叫人把人带走并收拾了尸首。
“啪!”
黄歇拍案,“你平日里是怎么教淖齿的?”
这下轮到江汉跪地,求情道:“黄歇,这事是我隐瞒了这名胡姬的家人还有你,淖齿今日所为也是因我教导无方。淖齿有罪,但他忠心可鉴,罪不至死。如果你一定要给他定罪,那就分一半到我身上。”
“还有我们!”舒武和英豪也忽然进门,下跪求情。
“你们……你们一个个都要逼我……”黄歇气急。
“为了大业,哪能不死人的?别说杀胡姬一个家人,便是把她们另外的那些家人全给灭了口,我也绝不眨眼。你是大善人,对手下的人广施恩德,跟他们讲你情我愿,我也打心底钦佩你的仁爱之心,但既然我们都要复国,你就耗不起这个成本。若有罪,兄弟们替你担,大不了让我舒武不得善终!”这是舒武的回应。
“舒武,黄歇气头上,别这么说话。”英豪轻声劝了句。
“名为君臣,实为兄弟,有什么说什么。今日,舒武死谏,此命亦不足惜也!淖齿还年轻,此事要怪就怪我们!”舒武刚烈着。
黄歇听完,重重地呼了口气,才挥了挥手,“都退下吧。”
听黄歇这么说,跪在地上的三人才识相地退下。
此时的黄歇异常烦躁,他紧闭双目,用手指狂捏鼻梁。他发现自己虽然一步步爬到了楚国大贵族的位置,整体事业也是在持续稳步发展,但在这条路上已经越来越迷失自我。
他失去了最爱的人,所有的亲人也不理解他,能够理解他的郑脩却远在郢都成为奸臣上官子兰的爪牙,面对唯一还有可能理解他的妻子芈瑶华又无法畅所欲言。这样的成功,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吱呀——”
房门被推开。
“我都叫你们下去了!怎么还……”
“当!”一盆热水翻倒在地。
话喊到一半,黄歇才发现来者是芈瑶华,因受到惊吓而打翻了端来给黄歇洗脸的热水。
“是你……进来吧。”黄歇这才放缓了语调。
芈瑶华不敢说话,只是跪在了地面收拾。
“不要收啦,这些事以后不用你自己来。翻了就翻了吧,放那别动。”黄歇不耐烦着。
听到这里,芈瑶华停了下来,还是不动声色,却双目垂地,一脸的委屈。
黄歇非常无奈地起身,绕开刚擦过血的那块地板,走到芈瑶华面前,也跪在了地面,双手扶着妻子的肩膀。
“好啦,哥哥错了,不该对你大呼小叫。”黄歇安慰着。
“你不是我的哥哥,我也不是你的妹妹。”芈瑶华却这么说。
黄歇斜着缩了缩脖子,大概听懂了些什么,“叔父又说你不会生孩子了?”
“不是。”芈瑶华却矢口否认,仍显不悦着。
“那……那怎么了?你告诉我。”黄歇声音更轻,像是怕芈瑶华一触便碎。
芈瑶华这回缄默。
“不会是因为我在家开设女闾吧?我都说啦,那些都是应酬用的。”黄歇解释着。
“应酬不应酬,你才是黄家的家主,你就是把她们都纳了妾,我也管不着。”芈瑶华扭头,眼眶通红。
“那你说嘛,这样让我猜真的很累。你都不说,我又怎么能理解呢?”黄歇终于有些没耐心了。
芈瑶华忽然转回了头,“哦,你也知道去猜对方的心思很难受,那你为什么和他们合起伙来隐瞒着我?”
黄歇的双手向着两边微微一松,警惕道:“我们瞒着你什么了?”
“你有野心!你不甘于黄公之位!”芈瑶华语出惊人。
“你……你都知道了?”黄歇睁大了双眼,惊恐万分。
芈瑶华接着说:“对!我都知道了!你想入郢都为官!成为左徒!成为令尹!”
“嗯……就这些?”黄歇试探性地追问,但紧张的神色却淡了下来。
“还能有比令尹更大的官吗?”芈瑶华想当然地反问。
黄歇心里暗自松了口气,整理了下呼吸,道:“有,合纵军的总指挥。”
“还什么合纵军的总指挥,你连你想去郢都当官这点事都不愿告诉我,你们没一个当我是这家的主母,我就是个外人。”芈瑶华生着气。
“行啦,这些都是男人的事啊,你跟他们有什么好争的?”黄歇顺着芈瑶华的话往下说。
“那你给我个孩子。”芈瑶华忽然又开出了这样的条件。
这下轮到黄歇静默了,但谈不上尴尬,因为这事无论是芈瑶华还是黄仲,这四年里都已经跟他提过好多次了。
“你看,你又不给我。”芈瑶华满眼都是对黄歇的失望。
黄歇为难道:“我跟你……怎么说呢?瑶华,这样对你不公平……”
芈瑶华却主动说:“我知道,对你来说我只是你的妹妹。但你也要知道,阿姊已经不在了,而且她希望你能好好对我、我能代她好好对你。我不奢求别的,我也不认为你可以将对阿姊的爱意分给我,但你不可能这辈子就不要子嗣了。我也希望能给你生孩子的人是她,可这已经是不可能了。你也可以回想下,你的长辈是否相爱?叔父爱你,远胜过自己的妻儿。这种世道,又何谈什么男女私情?如果你真的敢爱,也不会为了黄公的位置而不顾她。”
后面接连的两句反问,让黄歇无从回应。
“我说的话是有些伤人,但我想道理你都懂。如果不是她,那给你生孩子的人是谁也都一样,而我又刚好是你的妻子,这也是我的任务。虽然已经过了四年,你还是没想通,但既然你我当年都做出了选择,终归是要屈从于这样的命运的。你已经二十六了,我也都二十二了,即便我这个为妻的没给你生出孩子,我想以叔父的耐心,最迟过完年,就会给你找几个妾来生。”芈瑶华说完这些话,停顿了少顷,才起身转向门口继续道:“至少,你我两不相厌,是一同长大的异姓兄妹。等你想通了,再说吧。”
“嗒。”
黄歇却伸手拿住了芈瑶华的手腕,并起身将门推上。
“倘若早晚都要面对的话,那今夜开始你我便同席而眠,我也不会再逃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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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歇携门客江汉,拜见燕国上将军。”黄歇带着江汉行礼。
“哎!见外了见外了,这里没有什么燕国上将,也没有什么楚国黄公。”乐毅实在受不了这么被故友称呼,“请坐,今日你我宴好。话说,你怎么都没变啊?一如八年前,你我分别之时。”
“许是楚国物产丰富,吃得比较好吧。”这是黄歇的解释。
燕昭王二十四年(西历前289年),十二月,燕国都城蓟,上将军府。
此时的乐毅早已蓄起了须,面上略有一些细纹,神色中也更添了几丝沉稳。黄歇则还是少年时的模样,但眉宇之间却也多了几分忧思。
参拜完了乐毅,披着一身羖皮的黄歇并未急着入座,而是转向在座的另外三人作揖,“没想到,苏相和郭先生、剧将军也都在,是黄歇冒昧了。”
乐毅位于主席,而右侧先后分别是苏秦、剧辛,左侧首席则是郭隗,见了黄歇到场都是辟席而迎。
“不不,冒昧的是我等。方才听人通报黄公前来拜会,剧将军本是向上将军说要避让的,是我说许久未见黄公了,不如都留下与黄公一叙。不知是否,打扰到黄公与上将军会面?”齐国相邦苏秦解释着。
“苏相严重了,黄歇身轻,担不起您一声黄公啊。我与上将军磊落会面,怎需诸位回避?”黄歇说话非常警惕。
“好啦,黄公由南国远道而来,请先落座吧。”身为长辈的郭隗出言。
“谢郭先生。”黄歇这才与江汉落座。
黄歇先坐到郭隗以下的一席,与剧辛正对,而江汉再次之。
“诸位也都有数年未见黄歇了,这燕国的腊月天寒地冻,不比南国,先饮一觞热酒暖身。”乐毅举觞。
众人举觞同饮,而后先说话的是剧辛:“自稷下一别,黄公已然封了一个大县,剧辛还未庆贺黄公,来。”
“谢将军,黄歇也祝将军拜为燕将。”
剧辛与黄歇再度举觞而饮。
饮下这觞酒水,令黄歇略显不安的是,这个此前看似莽撞的剧辛,如今怎的像是换了一个人,言谈举止如此彬彬有礼。难道,在稷下学宫都是装出来的?
“燕国僻远,而黄县位于淮水之南,黄公远道至此,可不完全是为了见上将军吧?”郭隗问起。
“我与上将军于弱冠之年结交,至今已有八年未见,此番前来一是拜会上将军,二是拜会郭先生。”黄歇直言,当然,他也保留了最重点的那部分没说。
“哦?”郭隗提起了兴致。
“可能郭先生也是略有耳闻,近几年我的门客不少都在经商,不瞒您说,我们在贵国民间已经有了些许买卖,但供应都不大,希望能与贵国官方也有往来,为了回报贵国王室,我们会以比市面上更高的价格来收贵国的物产,只求能有长久的合作。”黄歇说明了来意。
“能高多少?”郭隗直接问。
黄歇竖起了食指。
“为何能这么多?”郭隗有些吃惊。
此刻黄歇转向了苏秦,“苏子贵为齐国相邦,只要提前透露出我们的商船在何时驶入齐国领统的海域而不被发现,不就省去一笔关税和诸多人力了吗?只盼郭先生,别嫌这高出市面一成的报价太少。”
在场的人听完,面色都沉了下来。
“你是如何认为,我会愿意为了你和燕国的交易,而如此冒险?”苏秦疑惑。
“那这,就得听您自己是怎么解释的了。”黄歇轻笑。
苏秦下意识看了眼乐毅,乐毅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跟黄歇说过。
黄歇不紧不慢道:“敢问苏相,燕王给您官职和封地,是因燕国给齐国称臣,而您在齐国位高权重,故此专门为了讨好您的吗?”
苏秦静默。
黄歇自答:“我看不像。有了封地在燕国,此后您以此为名频繁出入燕国,又常代齐王入燕都传话。但在我看来,您似乎与燕国君臣的来往过于密切了吧?该不会,早就相熟?”
“噼啪。”
炭火上未被完全烧焦的竹简,此刻蓦地爆出一丝火星。
众人持续静默。
许是心虚,苏秦的目光不自觉地扫过了那几枚竹简,似乎生怕被黄歇察觉到了什么。
黄歇也轻轻弯起嘴角,往根本已经无法通过远距离辨认字迹的竹简上瞄了一眼,继续道:“您贵为齐王宠臣,在齐国——巩固齐国与曾经的仇敌燕国的邦交、引导齐王驱逐前任相邦田文、劝齐王与魏国还有韩国解除盟约、主张倾尽国力灭宋、提议不与秦国一同称帝,这事事似乎都是为了齐国和齐王好,但在我看来,看似强大的齐国,实则危若朝露啊。我想下一步,该是要让齐国起头,联合诸国逼迫秦国削除帝号了吧?”
“原以为已经非常小心了,看来还是小看你了。说吧,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苏秦终于发问。
“郭先生在多年前就四处为燕王物色人才,而这又与苏相入齐的时间差不多。在赵王接受赵武灵王禅位那日,我、郭先生、永霸、洪野、剧将军、庞将军初见,当日郭先生就对那四人表示了招揽之意。不久后郭先生出使魏国,再次对永霸这么表示,永霸那日又被魏国王子无忌任命去出使齐国、燕国。我陪他到了齐国,进稷下学宫走了一圈,很巧,苏相偶尔会守在那观察新的人才。更巧的是,当时剧将军也跟您同时出现在稷下学宫,一出场便针对两大显学之一的儒家,逼得各家开始竞先争辩,怀大才者自然逃不过大家的眼睛,辩论结束后您与永霸就有过私下交谈。再后来永霸入了燕国便被封为亚卿,很快又得了上将军的职位。我还发现剧辛也同时出仕燕国,今日再见,已是文质彬彬的剧将军了。若将这一切都串联起来……”黄歇停顿了住,抬眼看了看在座的诸位。
“无妨。”乐毅请黄歇继续。
黄歇开始了他的假设:“在我出生的前一年(西历前315年),燕国曾因子之之乱而被齐国乘虚而入,三年后燕国才复国。为复兴燕国,郭先生筑黄金台替新燕王求贤,而尚未成名的苏子凭借着一身的才华,在那之后的某一年得到了燕王的恩礼,开始设计如何向齐国复仇。这盘棋很大,燕王卧薪尝胆甘为齐国附庸,而苏子亲往齐国充当细作,得到了齐王的信任和显用。不仅如此,剧辛也早已被郭先生招揽至燕国,但不急着公开效力,而是先去齐国配合苏子引出更多人才,于是永霸成了燕国的重臣。在外,苏子激化齐国的内外矛盾;在内,又时常物色新的人才入燕。如今,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合纵伐齐。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只要其中有一环想错了,推出的结果就不能成立。”
听完了黄歇的这些论断,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你把话说这么清楚,就不怕今日出不了这个门?”苏秦轻描淡写着,言语之间却暗藏杀机。
黄歇作揖,摆了一圈,“第一,黄歇信得过诸位的品行。第二,敝邑的部分淮北之地还在宋国,而齐王正欲染指该地,黄歇愿同各位结盟。”
“黄公果然好魄力!剧辛再敬你一觞!”剧辛举觞。
“请!”黄歇举觞。
“啪。啪。啪。”
堂后忽而传来不重不响的拍掌声。
“善哉。不愧是连郭先生与苏子都连连称誉的楚国公子。”
两人由一侧缓步走出,说话的那人年近半百,但身长八尺,气概非凡。而他身侧的男子三十左右,腰间佩剑,也是名仪表堂堂的武士。
还未等众人起身,黄歇已经最先反应过来了:“楚国黄县黄歇,拜见燕王。”
众人诧异黄歇这一反应的同时,也先起身行礼,“拜见大王。”
“兴。”燕王坐到了乐毅让出的主席之上。
如果将燕王子之算在燕国国君之内,那眼前的这人就是燕国的第三十九任国君、第四任燕王——燕职。他最后几年的王子时期是在赵武灵王在位时于赵国为质,后由赵武灵王所扶立,同时也是燕国复国后的第一任王,秦王赵稷的大姐夫。
王子时期的秦王赵稷正是在燕王职眼皮底下做的人质,赵稷当时的侍妾燕姬也是他的宗女。
“赐座。”燕王准许着。
“谢大王。”
“谢燕王。”
众人重新落座。郭隗和黄歇、江汉还是依次坐回右侧的席位,苏秦也仍是坐回左侧首席,而左侧次席的剧辛则主动退到第三席,将次席让与了乐毅,燕王身旁的将军则再次之。
“你是如何得知,寡人就是燕王?”燕王问起黄歇,显得很和蔼。
黄歇回答:“回燕王,苏子频繁来燕国,但却很少进蓟,更别说燕王宫。难得来趟蓟,自然要与燕王当面会谈,王宫不便,上将军府则可入。而当外臣一进上将军府,炭火中却隐约可见竹简,方才想必是在密谈。外臣落座此席,席上尚有余温,案上亦尚有羽觞底座的些许酒水印记,外臣想,必是有人挪动了席次,应是主席空了出来,而上将军又回到主席。”
燕王抚着稍显花白的须,又营惑道:“那你又怎知,这人必是由主席离开,而不是由你所坐的席位离开?”
黄歇继续着推断:“这个简单。在场诸位,案上虽都有酒水,但羽觞尚湿且身上微微发出酒气的,只有上将军一人。必是上将军端起酒水由右侧次席回到了主席,仆从又重新放了一套酒具上来,外臣便坐到了这一席位。而能够让燕国的上将军同时也是府上的主人、燕王的师傅、齐国的相邦均屈于下者,在这个国度,恐怕也只有燕王了。”
“不愧是屈子的弟子、女壻,难怪能从赵稷那小虎狼的窝里逃出,够格当寡人的盟友,恨只恨你不是我燕国的臣。”燕王再次夸赞着黄歇。
“燕王过奖。”黄歇谦逊着。
见燕王表态,乐毅也出来说话了:“齐,霸国之余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
于是苏秦也说:“既然大王都这么说了,那自此刻起,黄歇便是自己人。张魁。”
“在。”与燕王一同现身的那名武士应声。
“赵国那边在我的游说下已经答应齐国了,将派董叔助阵伐宋。按计划,即日起你也领兵两万至齐国助阵,以进一步取得齐王信任。记住,见几而作,保留主力。”苏秦下令。
“诺。”张魁回应。
“我今日便准备回齐国,劝谏齐王让我去说服诸国,迫使秦国削除帝号。乐毅、剧辛,再去北境跟秦开、公孙操要些东胡的战俘,挑选王畿的精兵与其编为一支先头部队,抓紧去练兵,或许那一日快了。”说完这句话,苏秦的眼中透出了莫名的哀伤。
“诺。”乐毅、剧辛回应。
“这正是当年越王勾践派兵助吴国侵伐齐国,进而又一次取信于吴王阖闾。”黄歇不由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