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世界太荒謬
我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彎着腰,把腦袋深深埋在兩腿之間,雙手蓋在頭頂。我就這樣一直保持着這個姿勢,一動不動的,已經好久了。
我的腦袋亂糟糟的,一個聲音在反反覆覆地問着:「我是誰?我是誰?」
十八年了,才知道我不是爸爸媽媽的兒子,才知道我不是姐姐的弟弟,才知道我跟吳家沒有一點血緣關係,才知道我是這個家裏一點都不相干的人。
好心的姐姐怕我的捐血證弄錯造成嚴重後果,便讓我再驗一次血,結果呈現,我的確是AB血型。
當時我還不當一回事,心想世事無絕對,不排除有萬分之一千分之一的可能,O和A血型的父母也能生出AB血型的孩子。為求個心安,姐姐安排我去她實習的醫院做了DNA測試。
今天姐姐上中班,本來跟她約好下午跟我一塊兒來取化驗證明書的。但剛好我上午來這附近見工面試,完畢後便順腳進來拿了。
我打開化驗證明書時心裏還是滿放心的,心想姐姐真是多此一舉,我肯定是吳家如假包換的孩子。
誰知道,那證明書上的兩行字,像晴天霹靂,打得我往後一跌,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證明書上寫着:
經DNA測試,得出如下結論,吳志輝跟吳兢沒有血緣關係;蔡惠芬跟吳兢沒有血緣關係。
怎麼會?
怎麼是這樣?
手一鬆,證明書掉到地上。我沒有去撿,只是深深埋下頭。時值初夏,我卻覺得身上發冷,冷得我渾身發抖,冷得我身子縮成一團。
不知什麼時候,有人輕輕坐到我的身邊,一隻手溫柔地撫摸着我的頭。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姐姐的手。從小,這雙手扶着我學走路,這雙手拖着我上學放學,這雙手替我洗臉、給我穿衣服、教我寫字畫畫……
手的溫暖一直傳到我的心裏,我好像活過來了。
我緩緩抬起頭,看見了姐姐那雙關切的眼睛。
那雙眼睛還是跟從前一樣,充滿關愛,那是一個姐姐看心愛的弟弟的神情。
「姐姐!」我忍不住撲到姐姐懷裏,痛哭起來。
堂堂男子漢哭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好糗啊!但此時此刻,我已經顧不上這些了。
姐姐像哄小孩一樣拍着我的背:「弟弟,別哭,不管怎樣,我還是你的姐姐,吳家還是你的家。」
姐姐請了假陪我,她把我帶去了一家雪糕專門店,給我要了一杯我最喜歡的芒果雪糕。小時候,每當我不高興大哭大鬧的時候,她都會帶我到這裏,用自己捨不得花的零用錢,給我買一杯芒果雪糕。等我吃完雪糕後,往往就歡蹦亂跳了。
姐姐自己要了一杯熱飲,慢慢喝着,看着我吃雪糕。吃完雪糕,我跟小時候一樣,心情好多了,對姐姐說了聲:「姐姐,謝謝你。」
「幹嗎跟我客氣起來了?」姐姐溫柔地笑着。姐姐長得不算很美,但那張有着大眼睛小嘴巴的圓圓臉,總讓人看得很舒服。
「姐姐,我現在該怎麼辦?」我一臉無奈,「我直到現在還不敢相信,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八年,現在卻突然告訴我,我不是爸爸媽媽的兒子。姐姐,我不想離開家,不想離開爸爸媽媽,不想離開你!」
「姐姐也不想你離開啊!十八年建立的感情,已經刻骨銘心。不管今後情況有什麼變化,我永遠是你的姐姐,你永遠是我的弟弟,相信爸爸媽媽也一定永遠把你當作他們自己的兒子。」姐姐用紙巾給我擦擦沾在嘴邊的雪糕,又說,「這件事爸爸媽媽知道後一定很難過,他們這麼愛你,肯定很難接受這個事實。我看我們暫時別跟他們說。不過,我覺得弄清事情真相還是有必要的。說不定,你的親生父母正在尋找你,我的親弟弟也正在尋找親生父母呢!」
我懵了,要是真的找回親生父母,那就意味着,我要離開熟悉的家,離開疼我愛我的家人,去跟一些雖然有血緣關係但完全陌生的人生活。
這世界好荒唐啊!怎會發生這樣的謬誤?!
我使勁抓着頭髮,一頭平時被我吹得有型有款的頭髮,被弄得像雞窩似的。
姐姐安慰說:「弟弟,你別擔心,我相信你親生父母一定會像我們那樣愛你。以後,你會有兩個爸爸、兩個媽媽愛你呢!你一定會比現在更幸福的。」
我苦着臉,兩個爸爸,兩個媽媽,天哪,好混亂啊!
我為什麼要捐血?我寧願永遠不知道這個秘密。
姐姐說:「聽媽媽說過,你是在慈惠醫院出生的。我估計,你有可能是在出生時跟別的嬰兒對調了。我們現在就去慈惠醫院,請他們協助調查一下當時跟你一塊兒出生的有哪些男嬰,我們可以逐一去尋訪,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的親生父母。你覺得怎樣?」
我茫然地點了點頭。
我們很快到了慈惠醫院,並找到了院長。
院長姓王,人挺和善的。他聽姐姐說明了來意,又仔細看了那份親子鑑定,臉色很是凝重:「雖然我本人來慈惠工作才一年多,但如果是由於我們醫院的疏忽,造成吳兢先生今日的不幸,我本人也難辭其咎。本人僅代表院方向你們一家致歉。」
姐姐說:「王院長,謝謝您肯承擔。十八年前發生的事,也很難再追究是誰的責任。只希望你們能幫忙提供當年跟我弟弟同時出生的男嬰資料,再聯絡他們來驗DNA。」
王院長爽快地說:「幫助解決這件事,是我們責任所在。我現在就讓檔案室去查。你們稍等。」
等待期間,我坐立不安的,姐姐在旁邊柔聲地安慰着我。
過了十幾分鐘,檔案室就有電話來了,王院長聽完後,面色凝重:「我很遺憾地告訴你們,十六年前,本院的資料室發生了一場大火,一部分病人資料被燒燬,其中也包括吳兢先生出生那一年的資料……」
啊!我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回家路上,姐姐說:「弟弟,別難過。王院長不是說,他會向十八年前曾經在慈惠醫院產科工作過的醫生護士了解情況嗎?或者他很快就能提供一些有用的資料呢!」
「嗯。」我無精打采地應着。
姐姐又說:「我們還是先不告訴爸爸媽媽這件事,免得他們難受。起碼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說。」
「嗯。」
誰知道,一回到家,我就發現氣氛不對。
爸爸坐在沙發上悶頭抽煙。他只有在心情極度煩悶時才抽煙的。
媽媽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廚房裏忙碌,她坐在餐桌旁,眼睛紅腫着。一見到我,她便撲了過來,把我緊緊摟住,大哭起來。
「爸爸,媽媽,你們………」姐姐驚訝地問。
原來,媽媽剛好有事打電話去醫院找姐姐,姐姐的好朋友阿珊,把所有事情都跟媽媽說了。
突然,媽媽指着姐姐罵道:「你幹什麼自作主張,去什麼慈惠醫院,我不要找什麼親生兒子!阿兢明明就是我的兒子,誰也別想奪走阿兢!」
「別吵啦,煩死了!」爸爸猛地站起身,走進了睡房。
那天的晚飯,是姐姐去買的盒飯。
但每個人都只動了幾筷子。媽媽頻頻勸我:「吃呀吃呀。」但她自己卻一口也吃不下。
媽媽比以前更加呵護我,她親自替我舖好牀,讓我早點睡。
時間在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我根本睡不着。
隔壁傳來爸爸和媽媽的對話。
媽媽:「什麼親子鑑定,我才不信呢!阿兢怎麼不是我們的親生兒子呢?打死我也不相信!」
爸爸:「DNA是科學鑑證,正確度達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你別自己騙自己了。」
媽媽:「我不管阿兢是不是我親生,我喜歡他,我決不讓別人把他帶走。」
爸爸:「我也不想阿兢離開我們。但是,他畢竟不是我們吳家的血脈。何況,他有時也挺氣人的。」
媽媽:「我看阿兢就很好。起碼他孝順,他心地善良,他不做壞事。你看今天報紙的那段新聞,地產大王林大樹的孫子,十八歲,跟阿兢一樣大,你看他做了些什麼?醉酒駕駛撞人至重傷,之後又不顧而去。如果我是法官,起碼判他十幾二十年。」
爸爸:「哼,有這樣的子孫,簡直就是家門不幸!」
媽媽:「哎喲,我們越說越大聲,別吵醒了阿兢。今天夠他難受的了,讓他好好睡吧!」
爸爸:「那關上房門好了。」
再也聽不見什麼了。
媽媽,你對我的好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
我並不怪爸爸,他希望找到親生兒子的想法,也合情合理。
明天,我就去慈惠醫院找王院長,看看事情有沒有進展,我要想法幫爸爸找到親生兒子。
又一個小時過去了。屋子裏靜悄悄的,爸爸媽媽和姐姐一定都睡着了。
我還是睡不着,乾脆起了牀,穿上拖鞋,悄悄下樓去了。我想到海邊走走,讓海風吹吹腦袋,清醒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