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彩虹下相遇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已經呈現一片火海……
暮色漸濃,在創意藝術村裏,只有幾間平房亮起了疏落的燈光,「虹」工作室是其中一間。隔壁的平房傳出敲擊非洲鼓的樂聲,艾莉教我燒製玻璃珠時,身體隨着鼓聲振盪,搖擺出富有韻律感的節奏。
後來,她抵受不住貪玩的誘惑,溜到隔壁的團體湊熱鬧,留下我獨個兒在工作室裏練習。我自小習慣獨處,不管日間或夜深,房子裏流轉着單一空氣都不會令我不安。
這個房子裏,到處擺滿了巴洛克風格彩色鑲嵌玻璃座枱燈,燈泡在燈罩裏醞釀落日的浪漫橘黃,好讓人們在入睡前,來做一場融掉在幻境裏的夢。
我開啟火融器,左手轉動着預熱了的玻璃棒,等棒尖的玻璃受熱燒熔後,隨即用右手的隔離棒接住滴落的玻璃液體。兩根棒子在火柱中不停滾動,徐徐燒製成一顆中空的玻璃珠。
完成後,我擱下手中的燒製工具,關掉瓦斯掣和氧氣掣,脫掉護目鏡,離開了工作桌。我想喝水,水壺卻是空空的,於是在迷你廚房的瓦斯爐上重新燒開水。
窗台上的一盞枱燈一明一暗地閃動着,我小心脫下玻璃燈罩,燈泡裏的鎢絲都變黑了。我伸手轉動燈泡……
痛!
指尖一碰到燈泡表面,如觸電般的灼熱戳痛皮膚,使我下意識把手縮回。我搓了搓被灼痛的手指,關掉燈掣,在流理台找來毛巾,裹着燈泡來更換。
突然,窗外颳進一陣大風,吹起了艾莉放在工作桌上的設計圖。
我立即拾起散落一地的紙張,我剛想鑽進桌子下面,驀然聞到陣陣燒東西的焦味。我心裏一怯,倉皇彈起來尋找焦味的來源。
火舌,在工作桌不斷膨脹,狂妄地遊走奔竄,燃燒着被風吹走的設計圖。
我的目光溜過工作桌下方的開關掣,發現瓦斯掣的栓子並未完全關妥,因而殘留着微弱的火燄。
我的頭腦混亂了,不明白為什麼會犯下如此重大的錯誤。
理智上,我知道應該趕快上前救火,可一雙腿卻牢牢釘在地板上,眼睜睜由得火勢越燒越猛烈。
一眨眼,火舌彷彿吞吃了一頭暴躁的猛獸,積壓的怒火往上狂飆。
我被嚇着了,想抓住什麼支撐身體,手臂卻不小心推跌一盞枱燈。燈罩掉到地上的一刻,哐的一聲砸碎了。
飛濺的玻璃碎片彈到身上,割破了小腿的皮膚,劃下了一道血痕。我踉蹌地倒退了幾步,猛力撞向堆放原材料的層架,平版玻璃片和玻璃棒在撞擊下相繼掉落,乒鈴乓啷碎裂一地。
隔壁的非洲鼓持續激昂的吼叫,瓦斯爐上的水煲奏出沸騰的鳴響,空氣裏盡是令人焦慮煩躁的聲響。
我捂住耳朵,雙膝着地,顫動着肩膀,不想再去作出思考。
火中的猛獸越發兇惡暴虐,盡情踐踏可觸及的一切,誓要吞噬整座脆弱的房子。
「靜潞,快走出去!」
誰的聲音?
不對,屋裏只有我一人,難道是我的錯覺?
哐!
天花板的吊燈爆裂了,玻璃碎片如雪花般從半空灑下。
晃眼間,一個黑影遮擋着視線,眼前一片黑暗。下一秒鐘,我被一雙有力的膀臂提起來,那雙手將我的頭靠在他胸前,庇護着我往屋外逃命。
那人閉口不語,只管拚命奔跑。我稍為仰臉,隱約窺見男孩的側面,一張陌生的年輕臉孔。
我的心劇烈抖了一下,我失去了知覺,昏倒在男孩的懷裏……
* * * * *
「呀──!」
我赫然睜開眼睛,咻咻地喘着氣,額頭和髮鬢都被汗水濡濕了。我想坐起來,卻感到有一點暈眩和噁心,身體貼在牀上無力動彈。
剛才,我做了一個噩夢,醒來後忘了夢境的具體形象,只留下了恐懼的氣息。
天花板的吊扇緩緩地轉動,旋出了柔和的涼風。
「你醒來啦?」
我循着聲音的方向偏過頭,學校的保健老師坐在旁邊的辦公椅上,向我瞪着凌厲的眼神。
「發生了什麼事?」我勉力坐直身子,小聲問。
「你在跑步時暈倒,是體育老師送你進來的。我幫你做了簡單的檢查,相信是血糖太低導致暈倒。午休時,你有沒有吃午餐?」
「午休後有測驗,我顧着溫習,忘了吃午餐。」我垂下頭,連說話也感到吃力。
「唉,你們這些高中女生,既要纖體,又要熬夜溫習。天天睡不夠,吃不飽,再這樣下去,捱不到考上大學那天便掛掉了!」保健老師塞給我一份三文治及一杯果汁,嚴厲地吩咐,「全部吃完才可回家!」
「我……」
「還不吃!」
我本來想說我沒有進行纖體,被遺忘的午餐還留在書包裏,可我要是再多作解釋,恐怕又會引來連番訓話。我不想惹麻煩,惟有乖乖地遵照老師吩咐,幹掉手上的食物。
初夏的午後,流轉着暖烘烘的潮濕的風,慵懶得像躲在樹蔭下午睡的貓。
這是一個低密度住宅區,步行至港鐵站需要二十分鐘,基於交通不便的理由,附近沒有繁忙的商業大樓,也沒有人流暢旺的華麗商場,環境清幽恬靜。也許基於相同的原因,很多年青創業家在這區開設特色咖啡館、畫廊、傢具店和精品店,吸引了不少鍾情於非主流商品的顧客慕名光顧。
三年前,政府着力發展本土創意工業,選定了在這區興建創意藝術村。於是,原本荒廢的空地,陸續冒出一排排整齊的單層平房。這片被紅磚牆包圍的土地,從此成為藝術愛好者的聚集地。
放學後,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柏油路上。儘管在保健室躺了一段時間,但噩夢的餘悸猶存,精神沒辦法一下子恢復過來。
火災發生後,至今過了一個月,我仍然不時被噩夢纏繞,夜裏從噩夢中驚醒。
那個晚上,濃煙在藝術村蔓延,引起了鄰居的注意。聽說他們趕到「虹」時,發現我躺在遠離火場的空地上,附近一個人也沒有。事後,他們到處打聽,卻始終找不到救我的人,相信是一名不想出風頭的無名英雄。
我留在醫院接受治療期間,艾莉特地來探望我,她一見到我便熱情地摟着我的脖子,我險些被她勒至窒息。她安慰我說幸好及時把火撲熄,工作室的損毁不算嚴重,稍為翻新便能恢復原來面貌。燒燬了的用具和打破了的原材料,都可以重新購入,叫我不必擔心。
由始至終,艾莉都是笑容滿臉,沒有斥責我半句話。她的笑容和半年前一樣,流露着與她年齡不相襯的高純度簡單無邪。
半年前,我在一個雨停後的早上,途經區內的便利店。一位女孩截住我,她說了句「今天是創意藝術村的開放日」,便遞上了一張彩色印刷的宣傳單張。我瞄了一眼單張,沒有細閱上面的內容,逕直從女孩身旁走過。
女孩不死心,追上來說:「你對玻璃工藝有興趣嗎?今天免費試做,你可以來玩喔。」
我沒有理睬她,甚至不望她一眼,加快腳步打算逃出她的糾纏。
怎知女孩竟然跳到我面前,擋住我的去路。她笑着再三邀請我:「今天沒空不要緊,你隨時都可以來找我。這張單張,你就先留下來吧。」
這時,我終於看清楚女孩的樣子了。她年約二十五歲,頭頂綁着頭巾,穿着波希米亞風格襯衣和長裙。她身上的色彩和臉上的笑容,自成一個世界,是我不能理解的領域。
我收下女孩的宣傳單張,像對待所有宣傳品一樣,回家後丟進垃圾桶。
隔天下午,我去書店找參考書,經過雜誌架時,瞥見一本手作工藝雜誌,便隨手拿起來翻閱。突然,耳畔響起一把女聲:「你果然喜歡手作工藝!」我全身抖了一下,回過頭赫然看見那位綁頭巾的女孩。
「哈囉,我叫艾莉,你叫什麼名字?」女孩單手抱着載滿麪包的紙袋,伸出另一隻手想要和我握手。
這樣在街上被人搭訕,確實蠻難為情的,我不情願地握着她的手,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靜潞。」
「我們難得有緣再遇上,我帶你去我的工作室參觀,保證比雜誌精彩得多。」艾莉自我陶醉在重逢的喜悅中。
「我沒興趣。」我斷然拒絕,將雜誌放回雜誌架上,轉身走出書店。
艾莉追上前來,厚顏地推銷:「你現在沒興趣不要緊,看過我的作品後,你可能會生起興趣喔。」
「我再說一次,我沒興趣!」
「你會有興趣的,拿着!」
我們來到一輛綿羊仔電單車前,艾莉將麪包塞進我的懷裏,強行幫我戴上開面頭盔。艾莉笑一笑:「這個款式跟你很合襯啊。」
終於,我在半推半就之下,騎上電單車的後座,跟隨她返回創意藝術村。
艾莉將電單車停泊在入口處的停車場。下車後,我們繞到村裏的中央廣場,沿途的空地擺放了許多大型雕塑。我們再拐彎折入最後排的平房,艾莉在一間平房門前停步。屋前擺放了一張二人座位的雕花白漆鐵凳,一個種植了各種顏色鮮花的長形花壇,泥土上豎起一塊寫着「虹」的木牌。
「彩虹,我的工作室的名字。」
艾莉從鑰匙串裏找出鑰匙,插進門鎖裏……
我打開大門,在玄關脫掉黑皮鞋,換上毛巾布拖鞋,走進四百呎的小公寓。
我從雪櫃取出一瓶冷水,灌下半瓶後返回自己的房間,躺在牀上望着天花板發呆。
這所公寓裏總共住了三個人──姨媽、姨丈和我。
我從沒見過我的親生父母!
我的母親誕下我後,在夜半逃出醫院,此後一直音訊全無。姨媽只有一個妹妹,她顧念姊妹情誼,不忍心把外甥女送進孤兒院,於是把我當作親生女兒般照顧。
聽姨媽說,母親在少年時終日在街上流連,不是逃學,就是離家出走。她在外面結識了什麼朋友,幹了什麼事情,家人可謂一無所知。母親成年後,靠做兼職維持生活,過着入不敷支、看不到明天的人生。
某天,她突然宣布懷孕的消息,之後一直留在家中待產,不再到處胡混。儘管她有幾個月變乖了,她卻始終不肯透露寶寶的父親身分。
姨媽不隱瞞我的身世,是因為在她的心底裏,仍然盼望母親會再回來,到時可以母女團聚。可惜,這麼一等,就是十八年。母親是生是死,過着怎麼樣的生活,根本沒有人知道。
天色漸漸昏暗,我走到窗前的書桌,按下枱燈的開關掣……
「咔──」
黑暗中,漫開了一池昏黃的湖,湖面漂浮着一朵綴合了彩色花瓣的玻璃花。
「好美!對不對?」艾莉朝我問。
我認同地點了一下頭。
「這是我新造的巴洛克風格燈罩,準備明年拿去意大利參加國際玻璃藝術展。」艾莉說。
「意大利?參展?」
「我是香港區惟一代表,畢竟玻璃工藝在這個城市還未普及。」
艾莉拉開工作室的窗簾,午後的陽光取代了燈泡的光,映出了一室明亮。
這間工作室呈寬闊的長方形,房間採用開放式設計,最裏端的左面是迷你廚房,右面放置了電窰,中間則有一道通往閣樓的樓梯。房間中央並列了兩排長形工作桌,一張桌子安裝了火融器和燒製工具,另一張桌子則隨便堆放了設計圖和平版玻璃片。貼近牆壁的層架和矮櫃用來擺放玻璃工藝製品,手繪玻璃畫、玻璃碟、玻璃珠、玻璃燈罩……不用刻意製造燈光效果,絢爛的彩色玻璃都能散發出天然的美麗色彩。
「我因為考不進大學,所以入讀設計學院。放暑假時,我和同學去歐洲旅行,順道參觀畫廊和看展覽。我們去到意大利,看見滿街都是宏偉的教堂,我被那些漂亮的彩色玻璃窗迷住了,於是在行程的後半部,撇下同行的同學,單獨留在意大利跟隨當地師傅學習玻璃工藝。之後,只要有長假期,我都會出國旅行,到各地觀摩有特色的玻璃製品。」艾莉自顧自剖白自身的經歷,也不理會我想不想知道她的過去。
我不打算回應她的話,只好不時點頭,表示我正在聆聽。
「在設計學院讀書時,我同時在廣告公司做兼職,儲起了一點積蓄。畢業後,一邊在原來的廣告公司打工,一邊在家裏鑽研玻璃工藝技巧。直至政府興建創意藝術村,我索性辭去工作,租下了這個地方,專心經營自己的工作室。我做的作品會拿去店舖寄賣,自己創作之餘也會開班教學生。」
我走到矮櫃前,隨手拿起一串玻璃珠手鏈,中間的粉紅色玻璃珠表面雕刻了玫瑰花圖案,手工非常精巧。用來作配襯的珍珠色小圓珠,色澤也相當亮麗。
「你喜歡嗎?」艾莉問。
我搖了搖頭,放下了手鏈:「我不喜歡佩戴首飾。」
「但你戴上後應該很漂亮啊。」艾莉不徵詢我的意願,自行將手鏈穿進我的手腕,「你看,真的很合襯耶!」
我覺得怪不好意思的,想要將手鏈脫下來,艾莉卻說:「送給你!當作我們的見面禮!」
「不行!」我相信這是拿去寄賣或參展的東西。
「不要緊,我隨時可以再做一條新的,別忘了我是專業的啊。」
「我不會接受你的禮物。」我的語氣變得強硬了。
「別老是婆婆媽媽!你收下我的禮物,就是我的學生了!」
艾莉招攬學生的方法真夠無賴。
「我對玻璃工藝沒興趣!」我堅決拒絕她。
「你的態度很冷淡,真是一個不可愛的女孩啊。」艾莉扁起嘴,一臉無辜委屈的表情。
我的心彷彿被突如其來的重型滾輪輾過,沉下來後留下些許恍惚。
艾莉從紙袋取出一個麪包,咬了一口後,厭惡地喊:「難吃死了!」她轉向我說,「你懂得做飯嗎?一星期一次,你來給我做飯,我教你玻璃工藝,公平交易,好嗎?」
這次,她不再擅自替我拿主意,而是徵求我的同意,我竟然說不出決絕的話來令她放棄。
「你沒有異議,就當你答應了。」艾莉笑開了眼。
世上豈有這麼糾纏不休的人,她固執地認定我會喜歡玻璃工藝,我卻依然不想留下來做她的學生。但是……
我脫下手鏈,還給她說:「你以後再教我做一條新的手鏈。」
艾莉欣然接過手鏈,笑得比陽光更燦爛。
我跟自己說,這是一項公平交易,沒有誰虧欠了誰。這麼想着,就有留下來的理由了。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對你的印象特別深刻?」艾莉問。
我搖頭表示不知道。
艾莉推開一扇窗,遙望晴朗的天空,說道:「彩虹。」
「彩虹?」
「那個派傳單的早上,一直不停下雨。雨停後,你在我面前走過,這時天空剛好出現一道彩虹。那時候,你好像踏上彩虹橋,在橋上一步一步迎着我走過來。我在想,我們能夠在彩虹下相遇,是難得的緣分,我一定要和你做朋友!」
「你的想法真奇怪。」
那個早上,我沒留意天上架着彩虹,只記得地面布滿小水窪。
艾莉望向我,笑着說:「雨停後才出現的彩虹,就像淚乾後展現的笑容。因此,彩虹是天空的笑臉,代表了希望和恩典。」
我答應成為艾莉的學生,也許折服於她提出的公平交易,也有可能根本什麼原因都沒有,只是突然有一秒鐘想留下來而已。
在艾莉的世界裏,彩虹是一道連綴生命的橋,聯繫了我和她的人生。因着彩虹的出現,她將我收藏在記憶的寶庫裏,珍惜重逢的機會。
我想起一個毫無概念、只得空泛稱謂的身影。
那些本應在生命中出現,卻一直沒能碰到的人,在某個雨後的片刻,不曉得可不可以和對方相遇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