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中的白茸鹿
日正當午,陽光早已將晨霧吹散而盡。太行山峽谷裏,一段段巍峨壯麗的斷崖拔地而起,錯落有致地排列着,彷彿在迎接路過的行客。
一行人馬穿行於被密林圍繞的太行徑上,時而飛奔、時而漫步,經過之處萬獸無不鳥驚魚潰、四下逃竄,引起一陣躁動後,又迅速重歸平靜。
薛嵩身披輕甲、背負長弓,騎着一匹七尺高的灰粟大馬,昂首領在隊伍前頭。
突然一陣沙沙細響,一隻灰兔出現在叢林中,蹦跳一陣後,轉頭望了望薛嵩,便毫無戒心地停下來吃草。
薛嵩毫不猶豫地搭弓拉弦,箭頭定定地瞄準了獵物。
「嗖」的一聲,箭破空而出,勁度十足,不過兔子反應敏捷,一聽見弓弦響就已經聞聲而逃,箭從牠身旁掠過,斜斜地插在地上。
看見兔子消失在樹林深處,薛嵩輕輕咒罵了一句。
在他背後響起了擊掌聲:「薛公箭法厲害,可惜差了點運氣。」
說話的人身形瘦長,面如滿月,正是河北幽州最近才上任的節度使朱泚。
「今天我們運氣的確不順,好不容易遇上幾隻鳥獸,最後都讓牠們跑掉了。」另一個人說話了,策馬來到兩人身旁。他的年紀與薛嵩相當,鬍鬚滿臉、目光如炬,樣子雖兇惡,說起話來卻語氣溫和,此人正是河北成德節度使李寶臣。
薛嵩將弓背回身後,慢慢地說:「兩位節帥遠道而來,我可不能讓你們掃興,我相信今天一定會有收穫。」
三名節度使大笑着,又繼續策馬前行。
在他們背後,薛平和紅線各乘一匹灰粟馬,一聲不響地跟着三人前進。而在隊伍最後,則是趙長勇和他的衞士們。
此刻薛平正為自己受到冷落而懊惱呢。自小他就在父親的熏陶下成長,希望成為一位出色的戰士和神箭手,但偏偏薛嵩作為節度使,又忙得連茶飯也沒功夫吃,勉強擠出來的一點時間也只夠用來教薛平練功、射箭,其餘的時間大都躲在內殿和趙將軍議事。薛平根本就沒有什麼機會在父親面前證明自己。
紅線不讓他耍射術也算了,父親也只顧着和兩位節帥聊天,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自己。唉,要知道他盼這天不知盼了多久……
說來也巧,三位節度使的話題不知不覺,漸漸轉到了他的身上。
「這正是打獵的好時節。田節帥不來,真是可惜啊。」李寶臣說。
薛嵩聽後,沉默不語。
朱泚連忙道:「田節帥那幾個兒子,可讓他操心得很,哪有時間來聚舊呢?」
田節帥,所指的就是魏博節度使──田承嗣,而他的四個兒子分別是田緒、田華、田維和田朝,他們兄弟之間表面上相敬如賓,內裏卻在為權力而你爭我奪,兄弟之間充滿了芥心,如果不是有田承嗣坐陣,制衡各方矛盾的話,他們早就擁軍自大了。
不過薛嵩心裏明白,這並不是田承嗣不來潞州作客的唯一原因。
「和他們幾個毛頭小子比起來,賢郎就像樣多了。」李寶臣順勢說,「一看就知道是塊武將的材料。」
「武將?他和真正的戰士差的可不只是一點半點。」薛嵩應道。
「別這樣說,我們還未見識過賢郎的箭藝呢。」朱泚笑了,「我真希望……」
說着他頓了一頓,望向路旁的樹叢。
只見一隻頂着碩大茸角的梅花鹿正站在叢林中,一臉警覺,望着薛嵩的隊伍。牠的茸角頗有特色,角尖各有一塊雪白雪白的大斑點,遠遠望去像極了兩隻眼睛,在一片灰暗的樹叢中異常顯眼。
薛嵩輕輕一揮手,隊伍便停了下來。梅花鹿小心地後退了一步,卻並沒有要逃走的意思,只是怔怔地望着眾人,彷彿被催眠了似的。
「平兒,你來。」薛嵩轉過頭來,望向薛平。
薛平立即就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如果他要向父親證明自己的能耐,那麼現在就是個好機會了。但是他不是答應了妹妹……
他猶疑了半響,望向紅線,紅線只是對他瞪了瞪眼睛。
他又望向三位節度使,李節帥和朱節帥臉上都是期待的神情,而父親仍然是一臉嚴肅。
薛平吸了一口氣,便解下身後的七石大弓,帶箭上弦,把弓拉得勒勒作響,瞄準林中的梅花鹿。
不過他仍然拿不定主意,偷偷地瞄了瞄紅線。
「你想也別想。」紅線對他說,嘴裏卻沒有發出聲。
他們這對兄妹,自小就一個梨兒兩份兒分,交情深厚,甚至練就了唇語這種不用發聲的對話方式。在書齋聽先生教書悶得發慌時,兩人就經常用唇語來聊天解悶,這種技巧到了現在已經是純熟得很。
「對不起啦,我可不能在父親和節度使面前出羞啊。」薛平無聲地回答。
「出點羞又怎麼了,很了不起嗎?你剛才明明答應了我。」紅線的口形和表情皆明明白白地顯示出她的不滿。
「可是……」
父親的聲音傳來:「平兒,你還在等什麼?」
這下薛平不再望紅線了,他拉弓已經拉得太久,手也快軟了。箭已在弦上,他不得不發。當然,他可以裝作不小心把箭射歪,讓梅花鹿逃脫被殺的命運,但是在這關節眼上,他真的要為了妹妹的一點異議,而讓他的父親失望嗎?
「平兒。」父親的聲音越發嚴厲了。
「別這樣做……」紅線不覺小聲喊了出來。
薛平這下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他用力把弓再拉緊了點,瞄準鹿頭,正準備發箭……
「呱!呱!」
不遠處的一把聲響把薛平嚇了一大跳,他手一震,箭便勁度十足地發了出去,卻偏離了目標,從梅花鹿的頭頂掠過,直直地插在一棵灌木的樹幹上,一半沒入其中。
梅花鹿聽見箭聲,拔腿便跑,跳進了一片草叢,便不見了。
眾人轉頭,只見一隻貓般大的烏鴉從樹冠起飛,繞了一個圈後,便飛去無蹤。
「唉,可惜可惜,要不是這鬼烏鴉的話,賢郎肯定能射中。」朱泚替薛平解圍道。
只見薛嵩冷淡地望着薛平,搖了搖頭,便命令隊伍繼續前行了。
薛平背過弓,歎了一口氣。他恨自己竟然把這麼一個難得的機會都弄砸了,這下可好,爹肯定對他失望透頂。當薛平闖禍時,爹從來都不會打他罵他,只會對他擺出一種冷淡的神情,可是這對薛平來說,甚至比打罵還難受。因為對他來說,成為父親眼中的出色武將,得到父親的讚譽,幾乎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呢。
薛平低着頭,一臉氣餒地策馬跟在三個節度使身後,就連紅線也不願理睬。
這天稍後他們也沒有逮到任何動物,空手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