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一站天后

（插班生）

“下一站，天后。”

抑揚頓挫但缺乏感情的聲音從車廂的揚聲器播出，接着又用英文和普通話複述兩次。

香港重視兩文三語，加上內地遊客越來越多，就連鐵路公司的廣播也要用廣東話、普通話和英文重複三遍。對於大清早便要出門趕上班、爭取時間多睡幾分鐘的乘客來說，這些廣播實在是擾人清夢——但也多得了它[1]，正在酣睡的江倩宜總算及時醒過來，在車門關上的前一刻勉強擠出了車廂。

要是睡過了頭，必須到終點站上環才能坐“對頭車”回來，那麼開學第一天便要遲到，這可不是她一貫的作風。

在天后地鐵站旁邊轉乘專線小巴，車離站後在英皇道附近轉了幾圈，便循雲景道駛上寶馬山。

寶馬山除了豪宅林立，也有不少著名學校坐落於此。江倩宜在暑假結束前，剛好完成轉校手續，成為了其中一間學校的學生。

從車窗望出去，陌生的環境難免讓人感到畏縮。

世界上總有些人喜歡不斷地尋找新挑戰，但那個絕不會是江倩宜。江倩宜雖然在課餘時間裏培養了不少興趣，但這些都只是玩玩而已。整體來說，腳踏實地、缺乏冒險精神、對新事物欠積極性……這些都是她的考語[2]。

每當想起轉校所帶來的許多變化，她就感到一陣頭疼了。

“司機，‘聖愛瑪’有落[3]！”

“聖愛瑪？聖愛瑪早就過了喇！”

“嗄？”

在其他乘客的注視底下，江倩宜低頭步出小巴，然後吁了口氣——雖然這種事情並不新鮮，但她還是會感覺尷尬。江倩宜為辦理入學登記，數天前已來過這裏一次，但她根本就談不上認得路，否則便不會被朋友冠以“路癡”稱號了。

望着小巴絕塵而去，江倩宜收拾心情，背着書包轉身往回走。

十五分鐘後，一座校舍矗立在江倩宜的面前。校門旁邊釘着一幅長方形銅板，上面刻着“聖愛瑪中學”的中、英文名字以及創校年份。雖然不是歷史悠久的名校，卻也有接近三十年歷史，建築很有特色，並非那些設計一模一樣、缺乏人味的千禧校舍。

手錶顯示時間為八時二十七分，距離上課還有十餘分鐘，學生陸陸續續返回學校。聖愛瑪中學是男女校，學生校服帶着歐陸風格——男生比較平實，白色恤衫襯紅色格子長褲、繫紅色領帶；女生則是白恤衫配以紅格子裙，衣領繫着紅色蝴蝶結，跟附近另一間女校的灰藍色旗袍形成強列對比。

江倩宜還是比較習慣以前學校那套白色連身裙。在她眼中，聖愛瑪中學的校服彷彿卡通片裏頭的浮誇打扮，穿上身就像cosplay一樣，走在街上渾身不自然。亦因為這個原因，哪怕九月的天氣，她仍然堅持在校服外面套上一件米色毛衣。

而且，她覺得連毛衣胸口釘着的校徽也不太像校徽。

“哎！早知道便轉到隔壁的女校吧！反正我這麼大個人還沒穿過旗袍……”江倩宜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身不由己地被簇擁着走進校門——回校的學生越來越多，她只好盲目地隨着人流往前走。

校門後面站着不少學生，夾道迎接回校的同學，向他們派發各式各樣的宣傳單張，比如聖約翰救傷隊呀、義工活動呀，還有許多學會和同好會……跟其他學校沒兩樣。江倩宜迫不得已伸手接過幾張傳單，隨便瞄了兩眼，包括園藝學會、攝影學會、動漫同好會、角色扮演同好會、模特兒訓練班……

慢、慢着！模特兒訓練班？江倩宜本想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紙張全部塞進書包裏頭，但其中一張傳單的標題卻吸引了她的目光。只見標題下面還有幾行小字，寫着：“助你增強自信，教你走出最強貓步[4]。”

“嗄？自信嗎？我倒是有些需要啊！”江倩宜忍不住伸手按着額頭，喃喃自語道，“但這所學校也太奇怪了，怎麼連模特兒訓練班也有？那是課餘的興趣小組吧？還是真的想要培訓專業模特兒？那應該是模特兒公司的責任吧？”

江倩宜除了是“路癡”，還是個“問題少女”，在以前的學校可算享有盛名。即使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她也可以“發掘”出許多一般人不會想到的問題，更何況這種她從沒聽說過的“奇事”？

先前派發模特兒訓練班傳單的女生，看見江倩宜好像有些興趣的樣子，搭訕道：“你要參加我們的模特兒訓練班嗎？”

“嗄？”江倩宜摸了摸額角，然後指着自己說道：“我的身高不適合當model吧？”

“這個……”那女生眨了眨眼睛，笑着說，“你會繼續長高的嘛！由中一開始參加就最好不過，升上中四便可以跟模特兒公司簽約，正式接工作了！”

“中、中一？太過分了吧？我雖然長得不高，但怎麼看也不像中一學生吧？”江倩宜又嗄了一聲，雙手叉腰反問對方。

“這是個要回答的問題嗎？”那個女生並不愚蠢，聞言已自知說錯了話，堆起笑臉試探着說，“中三？”

哪怕女生將答案由“中一”一下子改為“中三”，但跟事實還是有一段距離。

面對一次又一次的打擊，江倩宜差點便要哭出來：“哎～！我想說呢，我的樣子有那麼蠢嗎？我可是五甲班的插班生耶！”

女生強作鎮定，仍難掩一臉狐疑：“原來你比我還要年長……實在是對不起，我真的看不出來……”

旁邊一個男生插口道：“咦？五甲班？不就是明慧心學姊的班別嗎？”

女生“哦”的一聲，點頭說道：“沒錯，那她應該加入‘Vicky後援會’了嗎？”

那男生打了個哈哈，笑得有些不懷好意：“同樣是那年紀的女孩子，怎麼外表落差如此大？”

江倩宜大概猜到那男生的意思，但她早已見怪不怪——她身高只有一米五，而且個子纖細，一把長髮束成馬尾，架着眼鏡的模樣傻呼呼的，即使說她像個小學生大概也不過分。

聽說人們都不喜歡長大，總想停留在一個比真實年齡要小的時空，五十歲的裝廿五歲，廿五歲的裝二十歲，二十歲的裝十八歲……但讓人當初中生或小學生看待，始終不是味兒。

派宣傳單張的女生輕拍着手中的傳單，鍥而不捨地繼續介紹道：“話說回來，模特兒也有很多種類型，這個訓練班的目的並不是訓練出那些top model、世界級頂尖模特兒。好像你這個高度，大概也可以代言電子遊戲之類的產品，以及cosplay萌系的動畫角色……你有興趣報名參加嗎？”

江倩宜心中長歎一聲，她可沒心情再跟那女生夾纏不清，反正又不是真的要參加什麼模特兒班——她只想快些找到五甲班課室安頓下來。可是要穿過大堂、走上樓梯也不容易，才擺脫了一個，轉瞬間又身陷重圍。

“‘卡拉OK同好會’招收會員，開學首日登記成為會員可獲豁免年費……”

“你喜歡cosplay嗎？請加入我們‘角色扮演同好會’吧！我們會定期交流cosplay心得，還會舉辦工作坊，教大家製作各種cosplay道具……”

“你聽說過Vicky吧？我是‘Vicky後援會’的委員，讓我們一起支持Vicky好嗎？”

“想要支持自己的偶像，當然是加入歌迷會啦！我們‘凌峯歌迷會’正接受各位同學報名！”

古靈精怪的宣傳攻勢可謂沒完沒了，教江倩宜感到一陣暈眩，開始支持不住，心想是否要答應加入所有組織，他們才會放過自己呢？可就在這時候，一個女生走到江倩宜身旁，推開攔在前面的人們，幾經辛苦帶着江倩宜擠到樓梯旁邊。

江倩宜扶住樓梯的欄杆，喘着氣說：“謝、謝謝！我還以為自己無路可逃了呢！”

高瘦女生拍了拍她的肩膊，豪爽地笑道：“每年開學時，大家都會陷入瘋狂狀態，搞不好真的會有人扯住你不肯放手……對了，剛才聽你說，你是五甲班的學生？”

江倩宜摸了摸額頭，自我介紹說：“嗯，我是轉校生，將會插進五甲班，你是……”

“我叫張遙，”那女生伸手掠了掠耳鬢的頭髮，“跟你是同班同學……要我帶你到課室嗎？”

“那到底是什麼興趣班？沒聽說過其他學校有模特兒訓練班！還有‘凌峯歌迷會’！學校怎麼會容許成立歌迷會呢？”

兩人爬了四層樓梯，終於來到中五級課室所在的樓層。儘管時候已經不早，但興許學生們仍在下面湊熱鬧，走廊顯得十分冷清。

打從離開大堂，江倩宜就一直在後面嘮嘮叨叨，讓張遙立即見識到這個“問題少女”的“威力”。她笑了一笑，淡然地說：“因為這裏是聖愛瑪中學嘛。”

江倩宜搔了搔後腦：“嗄？什麼意思？”

張遙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江倩宜，卻不正面回答，反問道：“你沒有興趣嗎？”

“模特兒？不！”江倩宜話裏帶着些自嘲的況味，“別玩了，我這個高度怎麼適合做模特兒？何況最近也太多模特兒了吧？隨便在旺角街頭也可以找到一百多個自稱模特兒的女孩子。”

“嗯，的確是這樣。”張遙隨便應了一句，帶着江倩宜向課室走去。

“張、張遙同學！”江倩宜三步併作兩步追上張遙，說道，“我覺得這間學校古裏古怪，跟其他學校很不一樣……”

張遙停住腳步，見走廊上沒有學生，捉着江倩宜說：“隨便批評別人的學校，讓人聽見多不好，更何況你自己也成了這裏的學生？”

江倩宜吐了吐舌頭，說：“對不起，其實我想說……”

張遙吸了口氣，緩緩說道：“讓我再多告訴你一點事情……凌峯是我校畢業生，有空便會回來跟學生分享他的演藝心得，又捐錢給校友會，深得校方欣賞……這個歌迷會根本就是學校發起的‘官方組織’。”江倩宜如墮霧中，還沒回過神來，張遙又問，“剛才不是有人叫你加入‘Vicky後援會’嗎？你知道誰是Vicky？”

江倩宜想了半晌，忍不住伸手按着前額——那是她永改不掉的小動作：“嗄？凌峯我自然知道，但那個Vicky……聽他們說好像也是五甲班的，名字叫明慧心？我沒聽說過。”

張遙輕搖着頭，解釋道：“我們班的明慧心便是一個model，在業餘模特兒界非常有名，聽說正打算進軍樂壇和影壇。作為同班同學，我們自然要全力給予支持，所以組成了‘Vicky後援會’，校方的態度也十分正面！”

江倩宜扶了扶眼鏡框，問道：“張遙同學，這裏到底是一間什麼學校？”

“歡迎加入聖愛瑪中學！”張遙嘴角微微一牽，指着貼在牆上壁報板的幾張海報說道，“我們是有‘明星學園’之稱的聖愛瑪中學，雖然並非刻意，但從我們這裏畢業的演藝人實在是不勝枚舉，能夠大紅大紫的亦大有人在！因此我們學校的生態和氣氛也演變得跟其他學校很不一樣，不少人是為了被星探發掘而轉到我們學校的。”

江倩宜循着張遙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壁報板上貼滿了各種海報，而其中一張海報的主角便是大家口中的Vicky——五甲班的明慧心。看見明慧心的長相，江倩宜依稀記得好像在雜誌裏面見過她一些為某品牌拍攝的宣傳照。

今時今日社會跟以往有了很大變化，模特兒這個名詞的意義，不再局限於那些身高六呎、擁有一副好身段的“超模”或“名模”。只要在雜誌上刊登過一兩張照片，甚或在個人網誌上張貼私相簿，女生們也敢以模特兒自居，稍有姿色的更會得到別人承認，獲邀出席一些年輕人的活動，譬如遊戲展或玩具展等等。

做着明星夢的女孩子，只要能夠在年輕人中間打響名堂，“星途”便會得到一定保證。

事實上，當前幾位人氣最盛的新晉模特兒，不時有機會在一些公開場合跟國際名模並列。

“Janet Ma？”江倩宜的目光停在另外兩張海報上面，衝口而出叫道，“還有BabyBaby？這兩個人我認識，她們是極受男生追棒的models，甚至被稱為‘女神’的存在！”

“她們兩人至今還算是我校的學生、風頭躉，但長期缺席課堂，出席率嚴重不足……我個人認為，校方很難讓她倆繼續學業。”說到這裏，張遙覺得江倩宜實在很不可思議，“你轉校前不知道我們聖愛瑪中學的底細嗎？”

“哎～！我沒想得那麼多，只是曾向人打聽有關大學升學率的資料而已……”江倩宜用力搖着頭，視線仍然無法離開那兩張拍得性感迷人的海報。“我又不是為了加入娛樂圈而轉校，誰會查問這種事情？”

“看來我們找到共通點了！”張遙打了個哈哈，說道，“我想要提醒你，這裏大部分學生，要不就是想當明星，要不就是典型的‘追星族’……面對那些‘追星族’，你說錯一句話也會招至嚴重後果，因為fans們都是盲目而不可理喻的。”

對於張遙的金石良言，江倩宜是照單全收[5]，不敢有半點違忤——面對這從未接觸過的新事物、新環境，她竟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難得有張遙這支“盲公竹”[6]，她預感自己要經常向她求助。

這是怎麼一回事？學校充斥着這些“歪風”，還能好好進行教學嗎？聽張遙所言，學校對於發明星夢或追捧偶像的學生，非但不加以禁止，反而有鼓吹之嫌。誠然這是其中一種社會現象，學校則是社會的縮影……可也過火了點吧？

從走廊欄杆眺望下面的操場，學生們三五成羣地圍在一起，繼續研究着加入什麼學會，情形似乎跟其他學校的開學日差不多。但在聖愛瑪中學，主流學會不是歌迷會、聲援會便是好像作曲、演唱、行貓步等才藝訓練，傳統學會好像園藝學會、網球學會、急救學會等簡直是門可羅雀。

“你從哪間中學轉過來？”

“高啓南中學。”江倩宜回過神來，順口答道。

“高啓南？沒聽說過呢……校址在哪兒？”

“就在葵興那邊。”

“葵興嗎？那對我來說只是一個地鐵站名而已。”張遙聳了聳肩，說道，“那是一間平民學校吧？我們聖愛瑪雖不是名牌學校或國際學校，但也備受社會各界注目……不說那些藝人歌手模特兒，就是校際歌唱比賽和話劇比賽，我們聖愛瑪即使派出二、三流的隊伍，也經常大勝而回，拿取了不少獎項。撇開那些正接受‘專業培訓’的學生，聖愛瑪以其他‘業餘’學生出賽，已經算得上是讓賽了。對了！你還沒決定參加什麼課外活動？”

“我不太喜歡表演……”江倩宜答不上來，想不到開學日便被課外活動難倒。“有沒有遠足學會之類的組織？”

“遠足？這麼健康的活動在我們聖愛瑪並不流行。”張遙像是揶揄江倩宜，嘿聲笑道，“剛才說過了，我們聖愛瑪中學是另類名校，在課外活動方面有卓越的成就。因此校方很注重學生課餘的表現，要求每一位同學必須參加兩個學會。”

“嗄？”江倩宜無奈地豎起兩根手指，“要參加兩個學會？”

“如果不想太過活躍，並非沒有辦法。或許你跟我參加那些只需準時出席、用不着表現自己的活動吧！”

“有這種學會嗎？”

“江倩宜，如果你想要參加兩個學會的話，只可能是‘凌峯歌迷會’和‘Vicky後援會’。”

“嗄？為什麼我要參加凌峯的歌迷會？我又不喜歡凌峯……”

“因為這兩個學會不用花費精神啊！你只需站在其他人後面，揮動螢光棒、舉起燈牌、吹響哨子已經足夠。‘凌峯歌迷會’是聖愛瑪最龐大的組織，全校差不多有一半師生隸屬歌迷會，而且大部分會員都是凌峯的死忠fans，出席率達到百分之百，我們偶爾缺席也不會有人發現的。”

“‘Vicky後援會’呢？”

“明慧心是我們同班同學，所謂盛情難卻嘛，就當是班上的聯誼活動好了！反正五甲班所有人，包括明慧心自己在內都是後援會的成員……你不想變成孤獨精吧？”

江倩宜啞口無言，就連那個“嗄”字——她的口頭禪也嚥進肚子裏。

上課鐘聲響了一遍又一遍，學生們紛紛返回自己的課室，但課室裏卻沒半點課堂應有的氣氛——這也難怪，莫說經過漫長的暑假，學生仍未擺脫holiday mood，那些多彩多姿的“課餘活動”更讓學生完全鬆懈下來。

江倩宜終於見着她的同班同學了。怎麼說也是開學日，但竟然有四個學生缺席，實在是很不可思議。

由於只有江倩宜是新插班的轉校生，班主任特別把她介紹給同學們認識，接受大家的掌聲歡迎。不知道是否是訓練有素，這陣維持大約一分鐘的掌聲，熱烈之餘還夾雜了口哨及歡呼聲。江倩宜摸着額角，要多尷尬有多尷尬。她想，置身“紅館”的感受大概就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