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媽媽的告誡
小時候,媽媽常常帶着我來到街尾的中藥店排隊看病,媽媽晚上咳得很厲害,滿頭白髮的中醫師說她身體虛寒,需要慢慢調理,久而久之,我們便成了這老店子的常客。
印象中,這家古式古香的中藥店有一座跟天花一樣高的百子櫃,密密麻麻的抽屜裝載着各式各樣的藥材,深褐色的木櫃滲出濃郁的苦澀氣味,起初我覺得很難聞,可是後來我卻喜歡了這種奇怪的味道。
我最愛坐在放滿一樽樽名貴藥材的玻璃櫃檯前看着執藥店員工作,每當店員收到字體龍飛鳳舞的藥單,便會熟練地拉開身後百子櫃內不同位置的抽屜,靈巧地取出適合的分量倒到分戥上,再把藥材攤放在一張正方形的白雞皮紙上,然後像包裝禮物一樣整齊地包好。
若果執藥店員要拿取存放在高層抽屜的藥材時,他便會拉出百子櫃較下層的抽屜作為梯子,然後猶如猴子般攀爬到櫃頂取藥。
那時,我總是不明白執藥店員是如何記得每種藥材的位置。
我只知道在自己的腦袋內也有一個巨大的百子櫃,裏面的抽屜裝載着一段又一段回憶,有快樂的!傷心的!失望的!難過的!辛酸的……這些回憶,絕對不會比中藥店內的藥材數量少。
每個記憶抽屜也插着一把鑰匙,只要一不小心牽動了它,抽屜就會自然地打開,把裏面的回憶片段釋放出來。
我多麼想把屬於童年的抽屜永永遠遠的鎖上。
可是,原來有些事,發生了就只會留下不能磨滅的印記。
夜幕低垂,我又一不小心打開了那段如夢魘般的回憶……
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我最後一次代表就讀小學取得校際足球比賽冠軍的一天。
「砰!」黃昏時分,我回到家中,如常地把大門鎖上。
「媽媽,我回來了。」沾着滿身泥濘的我,縱然渾身疲倦,但絲毫沒有減低這刻的興奮,因為這天除了迎來人生第一個足球比賽冠軍外,更為學校、為球隊取得一個珍貴的榮耀──成為學界首席神射手!
我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而掛在我頸上的獎牌就是最好的證明,那當然要感謝教練安排的特訓,還有一班無私隊友的協助呢!
比賽完結後,我急不及待趕回家中,希望跟媽媽分享這個我期待已久的喜悅,相信媽媽必定為我自豪。
「媽媽,我終於成功了!我們的足球隊打敗了三連霸的宿敵聖彼德小學足球隊啊!媽媽……」我跑進廚房裏去,卻發現廚房裏空無一人,而灶頭上更完全沒有任何晚餐的食材,一切跟平日很不同。
興奮的感覺驟然消散,而隨着太陽漸漸下山,屋內的光線也開始暗淡起來。
這時,我聽見一把微弱的抽泣聲從裏頭傳出,引領我走過去。
不安的感覺閃進腦海,於是我放下手上簽滿了所有球員名字的足球,然後躡着腳走向房間。
屋子裏那沉重的氣氛令人窒息,我的心不其然怦怦地跳動。
「媽媽……」我輕輕走近睡房門前,內心充滿忐忑。
「嗚嗚……嗚……」哭聲越來越清楚。
「媽媽……」我伸手推開半掩着的門。
房間裏亮着一盞暗淡的壁燈,我卻清楚看到媽媽的雙眼哭得浮腫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我怯怯地問,「爸爸呢?他還未回來嗎?」
「你爸爸已經瘋掉了!他的心裏已經沒有這個家,他就只顧着幫朋友,忘掉了我們!」坐在牀上的媽媽身體在抖顫,下陷的眼窩紅紅的,臉頰上滑落的淚痕仍未乾涸,「為什麼他這麼愚蠢,被朋友欺騙金錢,嗚嗚……」
雖然我滿肚疑問,很想向媽媽問個究竟,到底爸爸做了什麼傻事?但我就是不敢開口,我怕被責罵,更怕我的說話會令媽媽變得更激動。
我一直呆站在房門外,而媽媽則坐在牀上不斷嗚咽。
我希望分散媽媽的注意,猜想假如告訴她剛才比賽的事情,或許會令她暫時忘記生爸爸的氣。於是,我抖着聲線說道:「媽媽,今天的比賽我們勝出了,全靠有一班好隊友的互相幫助……」
我把掛在頸上的獎牌除下來,走近媽媽身邊,在微弱的牀頭燈光下把獎牌遞給媽媽。
誰料,平日溫婉的媽媽竟一手把獎牌掃在地上,然後放聲說:「什麼朋友?朋友都沒個好人,只會騙你的!」
我從未看過這個樣子的媽媽,她的反應把我嚇得噤聲,我心裏猛地一震,那一刻我真的很害怕。
「朗……你答應媽媽,不要……不要隨便相信別人的說話,朋友也會欺騙你的,你知道嗎?」媽媽連說話的聲音也變了調,每一個字都夾雜着嗚咽聲,我深深感受到媽媽的傷痛。
我對着眼睛鼻子也紅得像塗了一層紅色的透薄的水彩的媽媽不斷點頭,我的心很酸,很難受。雖然我不知道爸爸做了什麼錯事,但令到媽媽這麼傷心,這本身就是最大的過失。
而過了幾天後,外婆突然來到我家探望我們,我才知悉真相。
我從媽媽與外婆的對話中,得知原來爸爸把辛苦儲起來的積蓄,那僅餘下來維持家庭運作的錢,借給了朋友應急。
爸爸是位的士司機,每天工作十二小時接載乘客,扣除每月租車的費用,收入並不太穩定。
然而湊巧在數日後,爸爸在工作時發生了交通意外,人倒是沒有大礙,但車子就嚴重損壞,要把的士運到車廠進行兩個月的大維修,保險賠償的金額遠不及昂貴的維修費用。
由於的士是租來的,所以即使車子壞了,爸爸同樣要付每月的車租,但沒有收入如果支付車租呢?
外婆說爸爸很傻,太容易相信朋友,令自己的家庭生計陷入困境。
於是,外婆把收在牀下底那些用鐵罐子藏起來的私己錢通通拿出來,幫助我們。
外婆告訴我,最令媽媽感到委屈的是從前當她還是獨身時,自己賺的一份工錢足以花得闊綽和豪爽,家人鄰里都大讚她能幹。可是嫁給爸爸以後,收入就變得不穩定,導致她那股氣勢與自信一下子被瓦解,過往努力建立的形象也被摧毀了。
我從未看過媽媽如此難過,掛在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雙眼再也沒有神采,我猜她一定是常常躲在一角哭泣。
自此,我感到家裏彷彿蓋上了一層陰霾,我總是覺得一切都是因為爸爸的錯。漸漸地,我討厭我的爸爸,討厭他的軟弱,討厭他令媽媽痛苦,討厭他破壞了原本很美好的家。
爸爸曾經說過朋友應該互相扶持,但為何他的朋友要欺騙他?我不會再相信朋友了,是朋友連累爸爸的,是朋友連累我們的。
往後的日子,爸爸都早出晚歸,他根本不知道我在惱他,他實在很愚蠢,我再不喜歡看到他。
那年,我大概只有十歲。
「朗……你要保護自己,不要隨便相信別人,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也不可輕信啊!」從此,我把媽媽的告誡放在心頭。
「嗯。我答應你!」我對自己說,我已經長大了,我要肩負保護媽媽的責任,我不會被任何人再欺負我們。
以後,我藍一朗,就再不需要朋友。
直至中二那年以前,我身邊都再沒有一個朋友。而我,亦放棄了心愛的足球運動,因為羣體並不適合屬於孤獨的我。
漸漸地,我成為了同學眼中的獨行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