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九七」回歸在文化層面上對香港的最大衝擊,是誘發了香港人對本身歷史文化的重視。老一輩的香港人,大都從大陸移民來港,在無可無不可之間便在香港這片土地落地生根;至於年輕一代,這小城市更是與我們共同成長的家。這種特殊的地方情感,卻是在近年才澎湃地湧現。
1965年一位作者在《英文虎報》(The Standard)上將香港形容為「一個火車站,只有短暫浪漫,卻無真實愛情」。一個避難所不能成為情感所寄託的家。當《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回歸安排落定,一些香港人的初期反應,是找地方移民遠逃,而非部署如何保留和保護多年來所建立的制度與文化。難民文化的特色,正是它缺乏了地方的歸屬情感。
隨着「九七」過渡,港人的身份再沒以往那介乎中英之間的含糊。要走的已走,走不了或不想走的亦需以較明確的態度接納香港為家。「一國兩制」確定了我們的獨特地位,「生活方式五十年不變」承認我們有與內地不同的文化。在這轉捩性時刻,我們很自然地回望過去,在學術層次方面研究所建立的文化制度,在感情層面上重溫走過的道路。在回歸前的一刻,我們像是要趕緊確認自己的文化。由電影《黑玫瑰對黑玫瑰》、藝術中心舉辦的「香港六十年代」展覽,以至坊間流行的本地掌故式史料書籍、圖冊,均顯示出特別的發展潛力。
在這片重溫本地歷史的熱潮中,邱良扮演着一個鮮明的角色。拍照數十年的邱良,他的豐富作品近年來深受注目,這當然跟那懷舊潮流相配合,但也和他的影作特具神韻有關。邱良的作品,風格上與沙龍攝影有不少相近之處,同樣追求詩意美感境界,還不時滲出小趣味的效果。但另一方面,邱良的攝影,深入現實生活環境每一角落,帶着樂觀的心情,輕鬆捕捉極平凡的普羅大眾生活面貌。邱良作品最吸引人的地方,正是那些極普通的童年日常生活:在街邊租閱連環圖、在球場內嬉玩、在屋村士多買零食等,都是我們成長的共同經驗。邱良沒有矯情的潤飾,也沒有憤怒的斥責,只是帶點幽默地,將我們成長過程中那貧窮但不乏樂趣的生活真情記錄下來。
作為國泰機構及邵氏片場的專業攝影師,亦為邱良的作品帶來另一誘人的魅力,那些我們熟悉的明星,曾經吸引無數港人,而他們亦是香港文化的重要塑造者。
長久以來,港府的官方文化機構,對保留和研究本地普及文化並不熱衷,於是這類工作,往往由民間人士有意無意間承擔了。邱良當年拍攝這些照片時,相信也沒有想到數十年後它們對香港人所引發的強烈感覺。這些照片,不但讓我們重溫童年的經歷,更提醒我們,作為香港人,我們有共同的歷史和社會經驗。香港這小城市,不是個火車站,而是實實在在的一個家。
懷舊是在文化上自我肯定的第一步,但若只停留在緬懷過去、自我沉醉的階段,是個不長進的態度。邱良的作品不但是個溫情洋溢、幽默豐富的香港生活重溫,更是一個港人共同經驗的確認,一個向前再跳一步的支點。如果邱良的攝影,確認了這共同經驗,肯定了這個共同建立的家,我們就有義務及責任,讓這經驗傳統得以確立並繼續發展下去。
邱良先生為人謙厚親和,一生孜孜不倦地默默工作,在港英政府沒有意識保留本地文化面貌的年代,他藉個人的攝影,保留不少珍貴情景。即使與世長辭,邱良先生仍為香港人留下難得的重要歷史和文化回憶。
何慶基
香港藝術中心展覽總監
199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