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曲目一 世界的倖存者
“糟糕,快要遲到了!”
阿影撥開額前偏長的碎髮,將書包的肩帶挎過頭顱,斜背在肩膀上,迅速朝學校方向奔跑。
街上行人稀少,穿着校服的學生更是一個也沒有,遲到的警報正響起了嘹亮的鳴叫。
阿影化身成百米賽跑選手,把行人路當作運動場的跑道,他使出全身力氣,爆發最強的力量衝向終點線。
跑至十字路口,孤單的跑道陸續增添三名同伴,四人咬緊牙關,高速折入通往學校的直路。
“喂,你昨晚又和女友通宵談情嗎?”阿影取笑蝙蝠。
“你說呢?”蝙蝠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身型纖瘦,外表冷酷,十足電影裏的吸血鬼,因而被同學取名“蝙蝠”。
“我借給你的影碟精彩嗎?”博彥問炸彈。
“好棒!我還想多看幾遍,下個月才還給你。”炸彈身型矯健,屬於運動型男生。因為說話和行為都甚具破壞力,所以被同學冠上“炸彈”的暱稱。
搖滾男孩們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們捨不得丟下孤單的月亮,時常在夜裏延續日間的使命。他們只需每晚睡四五個小時,翌日便能精神飽滿地上課、打球和練歌。偶爾,他們會在課堂上打瞌睡,不是因為睡眠不足,而是老師所說的實在太悶。
距離校門尚欠二十米,史特勞斯的《皇帝圓舞曲》卻在此時奏起,催促學生趕快返回課室。
“等一等!”他們叫喊着,跑得更快了。但是……
“砰——嘭——!”
四人抓着大閘的鐵枝,喘着氣哀求:“開……門……”
訓導老師Miss Chu雙手插腰,隔着大閘睥睨着他們說:“聖誕假後第一天上課便遲到,你們打算在畢業前還要遲到多少次?”
“最後一次,我保證……”阿影豎起手指起誓。
Miss Chu乾咳兩聲,眼神更加凌厲。
“我們保證!”四人一同舉起手指發誓。
糾纏之際,《皇帝圓舞曲》播放完畢,而Miss Chu也要準備上課。她打開大閘左邊的小門,嚴詞警告他們:“最後一次機會,下次再遲到便要罰你們……”
“知道啦!”
眾人未等Miss Chu把話說完,便一溜煙跑上7B的課室。
放學後,搖滾男孩們如常齊集在學校三樓的樂社,架設樂器、擴音器和麥克風,投入地彈唱樂隊的原創歌曲。
這間中學不是專門的音樂學校,但校內管弦樂團多年來在公開比賽奪魁,輝煌成績受到外界關注,被傳媒褒揚為最傑出的中學樂團。即使未能選中加入樂團的同學,亦會被安排出席校外音樂會表演,當中有不少人在國際性比賽獲獎。漸漸地,學校變成培育音樂專才的非正式音樂學院,中一新生的入讀條件包括懂得至少一種樂器。
五年前,舊生會有一班熱愛流行音樂的校友,向學校捐贈一套流行樂器和器材,並且支付將課室改建成band房的費用,希望同學接觸更多不同類型的音樂。
初時,樂社吸引了百多名同學報名參加,學校也安排了校外導師開班教授結他和鼓。可惜,流行音樂始終被學界標籤化,被認為是次一等的音樂。老師不僅沒有為樂社安排校外演出,就連校內表演也諸多限制。同學們在樂社做不出成績,深感沒趣,在一年內相繼退出。
後來,只剩下博彥和另外幾位同學,分別組成兩支樂隊支撐着樂社的運作。兩年間,隊員因為公開考試和轉校相繼離團。
博彥升上中六後,他不想樂社停止活動,決定重新招攬會員入社。開學不久,課外活動組舉行招募新會員日,各個會社在操場架起漂亮的攤位,幹事們落力[1]派傳單和叫嚷。樂社的攤位被安排在操場不起眼的角落,由於資源和人手不足,博彥只是將入會表格放在桌面上,拿着木結他彈奏自己創作的曲子。
最先為博彥停下腳步的是轉校生阿影,他被這首帶着離愁和思念的曲子吸引,等到博彥重複彈奏副歌部分,阿影自然地跟着音樂哼唱,二人在沒有綵排下,彈唱的曲子出奇地搭調。不久,蝙蝠和炸彈一起來到,他們是初中同學,同時轉校到這兒就讀中六。他們聽到博彥和阿影率性的合作,撩起了內心的音樂創作熱誠,想也不想便填寫入會表格。
結果,樂社招收了三名新會員,逃過了因人數不足而閉社的厄運。他們組成了全新的搖滾樂隊,由博彥作曲,阿影填詞,創作屬於年青人的音樂。他們把樂隊命名為SURVIVAL,意思是“世界的倖存者”,帶有大難不死的黑色幽默。
這個下午,他們彈得特別起勁,不間斷地練習了兩小時,才稍為停下來休息。阿影坐在窗前喝汽水,他偏頭望向窗外,眼珠跟着街上行人漫步、車輛穿梭。
“喵——”
一陣風送來一聲貓叫,阿影一時好奇,雙手壓在窗沿,探出半個身子,尋找貓的蹤影。
終於,阿影看見在對街的牆垣,一隻胖胖的棕色虎紋貓在牆頂悠閒地踱步,而距離虎紋貓十步之遙的後方,一名穿着校服的女生在牆頂匍匐,鬼祟地跟蹤在虎紋貓後面。女生的脖子掛着照相機,不難猜到她的目的是為了拍下貓的照片。
“好可愛!”阿影用手機拍下女孩和貓的照片。
“你看什麼?”炸彈撲到窗前,從另一個窗戶往外眺望。
“啊,原來你偷看女子籃球隊練習!”博彥只管盯着學校的球場。
“那個女生一直追着貓,好可愛!”阿影指着對街的牆垣,糾正說。
“啐,她的側面都被頭髮遮住了,哪裏看得出她可愛?”炸彈向阿影澆冷水。
“你們不覺得單是追貓的行動已經夠可愛了嗎?”
“你認識她?”博彥問。
“不認識。”阿影說。
“那麼你是認識貓了。”蝙蝠開了一個玩笑。
“無聊!”三人同聲喊。
眾人的視線跟着貓和女孩移動。突然,貓停住步伐,遙望樹梢陷入短暫沉思。女生配合貓的動作,停下來屏住呼吸,生怕打擾貓的思路。一人一貓在牆頂停頓近一分鐘,貓“嗖”的一聲躍到地上,沿着路邊的溝渠散步,繼續牠的城市探險。
女生不想被貓甩掉,也尾隨貓跳下牆垣,急步追上逐漸遠走的貓。當她雙腳着地的一刻,剛好面向學校的窗戶,阿影一看到女孩的臉,不禁大叫:“是她!”
“誰?”炸彈問。
“開放日的表演,她是其中一位外來的觀眾!”
“她穿着我們學校的校服,不知道是哪班的學生呢?”博彥問。
“對,我怎麼可能……”
大家以為阿影將要發表什麼偉論,正等待他說下去時,他卻衝出樂社,跑到街上希望追上那個女生。可惜,他連續找了幾個街口,都找不到她的蹤影。
“不要緊,只要知道我們就讀同一學校,總有機會再見面的。”阿影自說自話,繼而一個勁兒地傻笑,“她外表斯文,個性可愛,這麼特別的女生,我怎麼可能留意不到她的存在呢!”
翌日早上,阿影剛跨過7B課室的門檻,便聽到炸彈在走廊大叫:“大件事[2]啦!”炸彈高舉一份報章,叫嚷着衝向課室。阿影閃避不及,被炸彈撞向門板,他搓着發痛的手臂問:“發生了什麼事?”
“大……大……大……”炸彈跑到博彥的座位前,氣喘吁吁地重複着相同的字。
阿影和蝙蝠也趨前來,等待着炸彈的匯報。
“究竟是什麼大事?”博彥皺起眉頭,問炸彈。
炸彈在桌上攤開手上的報章,“學生報……我們……SURVIVAL……”
“學生報刊登了我們的相片嗎?哈哈,我們一曲成名了!”阿影搶過學生報,尋找關於樂隊的報道。
“不……不……不……”炸彈仍在喘氣,他指着學生報的右下角,叫大家看清楚報道的內容。
他們頭貼頭圍攏起來,學生報刊登了兩張照片,一張是樂隊演出時的廣角照,一張是隊員和學生會秘書爭吵的大頭照。報道還附上標題:“畢業班樂隊歌曲欠看頭,隊員品性差劣吵架收場!”報道詳細記述了演出當天的情況,更狠批他們的音樂平凡,歌詞欠深度,樂器演奏不夠水準。
“豈有此理!學生報的人懂得音樂嗎?他們憑什麼批評我們?”阿影十分不甘心。
“我們的音樂才不是他們寫的那麼差!”炸彈氣憤得頭頂冒煙。
“我們一定要找學生報的編輯理論,取回公道!”博彥的眉心鎖得更緊了。
小息的時候,一行四人浩浩蕩蕩闖進學生報編輯室。
“誰是編輯?給我出來!”炸彈走在前頭怒吼。
“你們是誰?”書架前站着一名戴眼鏡的短髮女生,她是叫葉子的中六學生,也就是學生報的編輯。
阿影憤然將學生報丟到桌上,指着他們的報道喊:“我要你刊登道歉啟事,向我們公開道歉!”
葉子扶一扶眼鏡,眼睛快速溜過學生報的頁面:“啊,你們為了這件事來找我,我為什麼要道歉?”
“你報道失實,嚴重損害樂隊的聲譽!”阿影說。
“你懂得什麼是搖滾樂嗎?你有認真地看我們的演出嗎?你這樣亂寫評論,會誤導其他人對我們的看法。”博彥希望對方給予合理的解釋。
葉子被四個憤怒的男生圍着,完全沒有流露半點懼色,她從容地回答:“第一、學生報絕對不會刊登失實的報道。第二、我們從來不會刊登道歉啟事。第三、我的確不懂搖滾樂。第四、我確實沒有看過你們的演出。你們還有什麼問題?”
葉子的第四個答案出乎各人意料之外,因為他們以為葉子是台下觀眾之一,拍照和寫文章的人都是她。
阿影茫然地問:“你沒有看過我們的演出,那麼寫報道的人是……”
這時,門外響起一把嘹亮的女聲:“學生報除了編輯,還有不同記者負責採訪,你們想找人晦氣,也要先查清楚找碴的對象!”
四個男孩轉過身來,看見編輯室門外站着兩名女生,一個長有圓圓的娃娃臉,一個眼神中透着傲氣。那個高傲的女生說:“SURVIVAL的報道是我寫的!你們到底有什麼不滿?”
“是你!?”阿影忍不住大叫,他的同伴亦“噢”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個專注看着舞台的斯文女生,那個努力追貓的可愛女生,竟然就是亂寫失實報道詆譭樂隊的人!
年少時,我們對世界常常存有美麗的幻想,幻想生活簡單而快樂,丟下書包就是逛街打球彈結他看電影;幻想世人都是我們創意的信徒,擁抱青春限量版歌曲圖畫模型機械人;幻想喜歡的女生如同想像中溫柔斯文,男生如同想像中英勇體貼,彼此來一場後現代式浪漫邂逅和重逢。
我們在幻想中消耗時間,在時間中發現真相,在真相中緬懷最初的純真。在歲月的流轉裏,我們驚恐、我們憤怒、我們失望,但是,我們都知道,也只有在純真中誕生的幻想,才能接收成長中的淚水,伴隨我們一次又一次走過憂傷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