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先師陳湛銓先生少子達生弟攜此集示余曰：「君早歲從先父習詩逾廿載，師弟之情，既深且固。今斯集編就，行將付印，倘得君言以序之，豈非佳話乎？」余不答，謹受之。歸讀旬日，心有感焉，遂援筆，成此序焉。
吾知集句本文人之文字遊戲，然集之精者，誠可誦而可傳也。宋沈括《夢溪筆談》云：「王荊公始為集句詩，多者至百韻，皆集合前人之句，語意對偶，往往親切過於本詩。」其後文人倣而為之者，代有其人。約而言之，有宋魏慶之之集唐宋人警句、文天祥之集杜詩、清趙翼之集蘇軾、陸游、查初白詩，王士禎之集同時人施閏章詩八十餘聯而名之曰《集句圖》。然此皆一人集眾古人或單一同時人之句也。至若詩人集一己所選詩五百餘聯以成圖者，殆自陳師始也。
是集收選詩三百二十七首，五、七言集句凡五百餘聯。今分初、中、後三期以略論之。
初期：自一九三九年陳師二十四歲至一九四五年三十歲。於此六年間，陳師自廣東赴雲南，復至貴州。隨校攜書，挈妻帶子，間關輾轉於僻邑荒村，作計稻粱於上庠講習。時值抗戰，物質奇缺，心情鬱苦，生事衰微。惟於時詩作，即選猶得一百六十三篇、五、七言集句共二百四十三聯，亦異事也。余捧卷研讀，得「鍛意刻酷，煉字精切，深緻奇峭，警健沈雄。」十六字焉。今既云斯集含摘句圖以成，則余謹列舉其摘句以先談之，不其然乎？（句下細字乃作者淺見）
〈別澂江〉之「着力移身疑負重，此行除夢更難來。」上句奇警。着、移、疑三字俱尖新。〈春寒四首，用曾蟄庵韻〉之「淨水有靈應洗髓，寒風如舊不關心。」精鍊。「屢從遙夜尋前夢，便有良媒已後期。望斷緗簾慳半面，滴殘紅蠟鑄相思。」「寒來白鶴能知事，別後青蛾不到鐙。」幽思縹眇，情極騷雅，是難言而能曲盡者也。〈重有感〉之「閉戶有時驚啄木，吞聲從此當還珠。」下句新警。〈武江濱晨起獨行〉之「人墮曉煙千點裏，句成秋雁一聲中。」〈澂江回憶圖，為徐學澥作〉之「曲水吐雲隨屐齒，浮嵐篩雨落花洲。」新奇俊秀。〈江樓十月〉之「情極欲春雙岸樹，夢回呵冷一樓雲。」春字新而活。〈江樓聞鶯〉之「沿江一路花爭樹，過水長雲墮有聲。」爭、墮二字活而警，語極清俊。〈坪石冬至後七日作〉之「與天延一脈，乘間理羣書。短筆支懷抱，寒風問起居。」「雲水含天性，風霜鍊我詩。寒禽巢木末，零羽墮江湄。」辭情深練，得宋人五言律之神髓。〈感事〉之「錦被鴛鴦惟飲淚，冰蠶心緒不瞞春。」難言能曲盡，精切。〈坪石歲闌〉之「破夢驚天看洩雨，冷雲於我若為懷。睡餘對景從生幻，客裏無花便不佳。」淺處見雄奇。〈江樓二月〉之「江樓俯景有生氣，小子與春同一家。」流水活對，新警。山谷法也。〈繁星〉之「心勅天風帶愁往，袖攜花葉閉門書。」開闔有情。〈歲闌雜詩，依平水韻得三十律．魚韻〉之「何處更尋天下士？有時倒讀壁中書。」難尋天下士矣，跌宕書幃，倒讀壁中書以自縱，又何妨哉！意奇。對句中見頓挫，山谷法也。〈青韻〉之「日月運天疑失路，膽肝懸腹的如星。」警健沈雄。〈曲閣〉之「鐙前詩任青蛾撲，夢裏人如錦瑟長。」鍛意煉句兩精審。〈无盦師疊錫二詩見懷，因報坪石〉之「人前一默常成慟，腹裏千詩欲化兵。」淺處見雄奇。〈酒人〉之「微陽初閣翠湖雨，乳燕學飛紅杏天。」閣字警活，流麗清新。〈河干〉之「氣度正思全拔俗，交親猶訝不居官。」格高，山谷調也。〈次女生後十日作〉之「漸成牛馬供兒女，猶奮文章博斗升。」供、博二字是自家語，下得穩當。〈雜詩〉之「未謀金印思工篆，絕惜紅衣學種蓮。」思、學二字精切，所謂六字尋常一字奇也。〈入市〉之「窮山有我應生色，鬧市行身不入時。」自矜自嘲，新奇。〈支夜〉之「別來歲月人誰在？書到窮愁字亦斜。」鍛意刻酷。
余嘗自質陳師於雲、貴六年間，生涯清苦，得佳章竟若是之富，其將以詩為日課歟？抑以詩誇人歟？此久懸而未得其決也。及憶陸游〈悶極有作〉之「老人無日課，有興即題詩。」與韓愈〈荊潭唱和詩序〉之「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妙（精深微妙），懽愉之辭難工，而愁苦之言易好也，是以文章之作，恆發於羈旅草野。」云云，吾盡得之矣。
中期：自一九四五年陳師三十歲至一九四九年三十四歲。斯五年間，始而抗日勝利，心情開朗，英風猛氣之作殊多，觀其〈聞日寇已降，快意急成八首〉可知矣。後發貴州、赤水，經重慶，泊澧江，過洞庭而抵粵，以迄違難來港前五年間（是時曾短期執教上海大夏大學），陳師吟詠無輟，惟以時局雲變，人事麻紛，詩風平添一派婉約深沈氣息，惟精煉新警之本色猶未稍減也。今就其選詩九十二首，集句一百六十二聯續言之。
〈越二日抵赤水，復成八首〉之「八年飲淚成瘀血，一藥安心作好詩。」「急典裳衣辦豐饍，亂敲盤盞祝中興。」「已忍奇窮十年足，欲陳佳句萬人前。」「爾日還家身好在，吾邦有道富應求。」「花間掉臂春曾識，意氣充身士不寒。」「放步衝風殊穩重，有才如此豈尋常。」快意高歌，得杜老〈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之遺，士為國用，求富有道，儒家志尚，溢於言表。〈簡何曼叔重慶〉之「劫火全殲處褌蝨，心光新鍊不祥金。」用莊子、阮籍語。妥貼。〈行身〉之「食字疑能飽，逢人欲諱窮。」上句尖新。〈離恨〉之「江風吹水月，人影拂林鐙。夜色好如許，歸心淒欲凝。」一、二如畫，三四精鍊。〈重慶朝天門夜泊〉之「寒雀喧林歌別調，鐙船行水佈危棋。」〈澧江夜宿〉之「冬心霜月裏，時論水聲中。」平淡見雄奇。〈過洞庭湖舟中作〉之「舟衝狂浪無窮疊，心入寒雲最上層。近岸人家收鴨隊，夾江林影閃風燈。」逐句鍛鍊，讀之如畫。〈越秀山重游，偕伍宗法〉之「山氣徒傾三面秀，天風吹散十年狂。」清狂，英氣駿發湍飛。〈歸客〉之「清言思鄭重，淺處見雄奇。」陳師詩箴言也。〈元日陰雨，懶不出門，酣睡過午，起坐成句〉之「時論是非隨爆竹，情春風韻在童孩。」情真事真，未經人道。〈初四夜大雨〉之「欲呼天乙神雷起，大破侯門春夢濃。」不平則嗚，蓋寫實也。〈寓樓即事〉之「佳人可惜難同世，俠骨何妨稍不文。欲築肝腸成壁壘，奮揮文字戰風雲。」俠客志士之氣一併而出。〈某夕睡起〉之「明水觀身虛自賞，瓶花孕子那能肥？」見道語。〈上海春寒〉之「近來英氣看終減，漸老情春更做寒。」低徊意遠，做字尖新。〈小民〉之「濁水未澄休索月，餓鴟難飽欲謀人。」寄託遙深。〈平居不樂，憂患層至，遂有歸心〉之「斷橋語影行偕隱，密柳無鶯空用情。」風華蘊藉，一唱三歎。〈雨夜〉之「短筆淒涼將發菌，美人風雨出無幢。」意鍛句鍊，寄託遙深。〈坐夜〉之「壯懷頗覺潮來往，吾道其如月晦明。」〈寶劍〉之「物論只堪雙塞耳，蟄龍應想一聞雷。」志士苦心之言，沈健。〈酣歌助感，待旦如歲，強自解慰，勉成二律〉之「別無神趣消遙夜，強作風情夢往年。」「尋常淺夢能滋淚，咫尺清溪欲起潮。」風華要眇，讀之教人魂銷意盡也。〈夜永〉之「魚吞星作飯，夢向月謀家。」精警，上句意新。〈書感〉之「焚香深氣息，堅坐到平明。語燕空勞問，禪心戒用情。閉門風滿室，抱膝謝蒼生。」英雄失路，氣格遒勁。〈苦待〉之「可憐乾鵲時欺我，久似寒蛛苦待蠅。水墨濃愁箋上字，風簾敧影夜深鐙。」上二情奇，下二韻遠。〈同无盦師登六榕寺塔最高層〉之「日逐野塵非面目，天留吾手寫江山。」沈雄、警健，非字活。〈棘枳〉之「何慚國士身今退，未犯霜風氣已秋。褱璧自沈寧不惜，將心誅滅那無愁？」惘惘之情、幽幽之恨，溢於言表。〈師儒〉之「遮眼世紛成鬼趣，堆胸王略作師儒。情閑易可生禪慧，機熟何須數念珠？」自怨自艾，奈何？〈自我入禪，不復經意於文久矣。寓樓閑寂，心氣交平，人生無常，物論何極，明燈忽滅，坐以待旦〉之「鐙花未障枯禪眼，物論何如齧鼠聲。十指無鋒羣賊迫，九州全墨一心明。」俠客入道，猶露殺機。〈此娃〉之「語重耳根盤大岳，夢深心水茁靈花。」〈林園已春，與靜君深談〉之「百樂匯為心上語，萬花齊怯眼中人。」情語，以健筆出之。
後期：自一九四九年陳師三十四歲至一九七八年六十一歲。於此二十八年間，皆以講習上庠為職志，特人事陸離、閱歷光怪，入世漸深，用情多舛。明眸觀於物外，孤憤鬱乎胸中。三期詩語，一世行藏，後之讀者，當如見其人矣。今就集所選七十三首，句一百四十六聯以言之。（陳師於後期輟吟者凡十餘載）
〈絜餘等招余同靜君登太平山絕頂作〉之「跨脚恐傷千穴蟻，昂頭疑觸萬重雲。天門咫尺寧無鑰，石陣縱橫欲建軍。」上二奇，下二壯。〈出定〉之「背人私賞杯中我，無意重觀天下書。」情何以堪？杯中我，新。〈遣懷〉之「追夢裏春休失足，論天下事欲從頭。」上四下三成句，意平句新。〈怨詩〉之「玉顏不字身將老，月地難姸夜向晨。枕上如聞慈母歎，世間安見有情春？」上聯，讀之教人魂消意盡；下聯流水，哀怨、溫馨。〈海旁獨行〉之「莫教懸璧輕離握，未信圓顱盡是人。獨醉自憐書甲子，一竿時欲釣乾坤。借一韻。」〈送別佟紹弼〉之「胸中冰炭殊恩怨，度外風波一死生。宛聽中丞喝南八，亟須孤島起田橫。」聲大沈鬱，先生獨有。〈禪關〉之「門外更無羅雀地，世間還見沐猴冠。文章正脈看將斷，風雨危絃苦自彈。」詞理縱橫，文筆沈健，絕唱高蹤，久無嗣響矣。〈感事〉之「秦哀曷不歌袍澤？新莽徒知辨鳥蟲。結影固盟情自篤，頂天孤往路殊通。明妃嫁與胡兒了，聽得琵琶耳欲聾。」一句謂美國為何不出兵助國府？二句謂中共進行漢字簡體化運動。三四句謂己孤軍作戰，吾道必勝。五六句謂中國無奈承認外蒙獨立，以現代史事託之於詩，手揮目送，撫心沈痛，慷慨高歌。〈酒醒〉之「可憐斷蚓成甘餌，準化寒蛛吐苦絲。犬吠不知春到未，酒醒無奈夜闌時。」癡憨之情，活然紙上。〈答賓〉之「朱首如堪久南面，黃河寧信忽西流。」大聲疾呼如金石鳴。〈尖沙咀夜渡〉之「如何錯蹋人間路？更坐黃牛上水船。」行世悲苦，教人心酸。〈新秋雜詩〉之「來雲作好聯緜淨，去水無聲獨自歸。」〈失題〉之「三年竟閱無窮世，一室閒回自在春。」〈獨行〉之「隨身有影寧非偶，舉眼觀空識此春。」〈夜起〉之「真氣略能消積夢，閒門休與入新愁。」〈春望用前韻〉之「燕來不誤東西屋，水靜渾忘上下流。」誠心氣交平語也，殊有佛味。〈至夜〉之「寒窩抱影如是住，落月滿窗何處今？」清苦自厲。〈渡海探舊〉之「春色也應輸酒面，佛身何必是貞童？」上句自負，下句負氣，皆真情也。〈待曉〉之「沈冥非溺酒，英霸自難臣。」本色語。〈戊戌十一月十一日，偕潤桐、簡能、水心，攜聯大詩社諸子薄遊荃灣，憶故國立中山大學校長張子春先生。荃灣，先生之廬墓在焉〉之「十年天日風波外，滿眼山川涕淚中。」〈春望用前韻〉之「紅雨春邊欺淚眼，白雲天末鬱鄉愁。」〈重陽後四日，經緯文社同人雅集藍地偉園，各賦〉之「日月有明千劫在，江山和夢十年休。」家國身世之情，溢於言表。
吾文書就，已數千言，篇幅大矣。謹再成一律，以申我懷，肺肝之言，工拙不辨矣。詩曰：
斯文不可絕，萬古水東流。鷹隼擊何處？風霜橫勁秋。
詩存過萬首，氣壓最高樓。何日來吾手？放懷全讀休。
門下士 李鴻烈敬序於二零一五年仲夏風遠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