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世界
荷與睡蓮
「夕陽斜 晚風飄,大家來唱採蓮謠……」這優美的調子,沁在童年中。「涉江採芙蓉」、「紅藕香殘玉簟秋」……好些詩詞,都將荷香帶進想像裏,但其實在香港時,我沒有見過茂密盛放的蓮池。
有一次去到法國中部,近着以瓷器聞名的麗慕瓷城(Limoges),有一條小村,屋子一間接一間全被一個佛教社團買下了,供信眾前來靜修居住。有一個闊大的園子,已建了多座廟宇,仍在擴建中。園中有一個蓮池,花兒熱鬧傲放,巨大的蓮葉上水滴滾溜,如珍珠綠玉,美得叫人透不過氣來。料不到第一次見到如此光華茂盛的蓮,竟是在異邦!
《採蓮謠》忽在耳畔迴響。不禁想到黃自年僅三十四歲便英年早逝,在不到十年的創作生涯中卻留下了重要的作品和影響,英靈在天,定是遊於蓮界清幽處。
又想到港大潤綠的斜坡上的荷池,其實我早已忘了是荷或是睡蓮,但並不要緊,總之池邊留下了不知多少年輕歲月的夢想。有個朋友在電郵中說想回去看看。我連忙回說千萬不要去。早已被夾在水泥地中,找到也失望的,何必呢。
睡蓮與荷本來親緣甚遠,但外觀頗相似。
莫奈筆下的睡蓮,朦朧地在光與影中呼吸着,像是眨眼間便會消失的水月鏡花。他的故居在諾曼第至芬尼(Giverny)小村,屋子座落在一個大花園裏,最著名的就是那睡蓮池了。諾曼第是我們常去的地方,年中會經過至芬尼好幾次,卻老有種種原因去不成。這樣一年又一年地過着,花開花謝已不知多少次。漸漸,心中的睡蓮池竟愈開愈盛,紫金碧綠,在燦爛與消失之間,漫着生命的光華與奧祕。
然後,終於去到了。大園子裏井井有條,繁花似錦,像張剪裁工整的彩毯,曾經是莫奈畫室的大堂中,陳列着各種極商業化的紀念品。好容易才穿過擠迫的遊人來到了池邊。而花只是花,水也只是水。自那刻起,心中的睡蓮池消失了。
玫瑰玫瑰我愛你
羅馬人說玫瑰本是白色的,是愛神丘彼特無意將酒倒翻在花上才變成紅色。
有一次,從馬德里朝西而去,經過一些荒僻的山路。見到許些「石玫瑰」,小小的花兒在酷熱與石中自得其樂地燦爛,至於這種「半日花素」有寧神作用,可安定焦慮情緒,然而生命短促,半天便謝。被稱為「沙玫瑰」的化石,在不同旅程上多次見到,形狀千變萬化,叫人歎服於大自然的手筆;它們則地久天長。
前年在侯斯頓開了一個小型畫展。有位嘉賓送了我一大束黄玫瑰,也真有心。原來是為了那首家喻戶嘵的民歌:「德薩斯州的黄玫瑰,我來探望你,世上再沒一個人,愛你如此深……」傳說中與德州歷史的戰役有關呢。至於「夏日最後的玫瑰」在愛爾蘭詩人摩爾(Thomas Moore)筆下誕生後,由史提文生爵士(Sir Steveson)配上音樂,優美的詞與曲牽動了無限心魂。
而陳歌辛在《天涯歌女》中的「玫瑰玫瑰我愛你」,不但飄遍神州,在一九五一年被法蘭基·朗尼(Frankie Laine)以英語翻唱,紅極一時。此曲輕鬆地伴着全美以至全世界無數人的歡樂時光,而作曲者不但一無所獲,更慘受迫害。他是曾為抗日歌曲作出不少貢獻的熱血青年,但命途坎坷,被打為右派,才四十多歲便餓斃於白茅嶺勞動農場。玫瑰嫵媚地載歌載舞時,它的刺刺出的血比花瓣更紅。旋律背後的故事,怎能不使人痛心?
普芳的古城牆
離巴黎東面八十多公里有一個古城普芳(Provins),仍保持完整的古城牆、堡壘等建築。自十三世紀十字軍東征時帶回了一種大馬士革玫瑰,從此便以出產玫瑰聞名。本來有一個玫瑰園,數十年前漸被荒置了,玫瑰古城空有其名。約十年前,有一位中年農夫,結束了自己的農場,買下了這個廢園,親力親為地從荒地中再建起一個玫瑰園來,現在已相當具規模了。上千個品種都各有名堂,有「小王子」的玫瑰,有以德蘭修女命名的,亦有很多是冠以一些名人稱謂的。原來花農們不斷作試驗,因此常有新品種誕生。如果想成為一種新玫瑰的名字,要採取不同步驟,如向一個慈善機構捐出一筆款項等。玫瑰園主人帶我看了好幾種中國玫瑰,還告訴我:以前歐洲的玫瑰只會開一季的花,自從十八世紀時引入了中國玫瑰後,才有每年開花數次的品種,是歐洲玫瑰史上一個極重要的發展關鍵。
以前常在週末去馬料水崇基學院找一位好友。她送過我幾朵木玫瑰,真像用薄木片雕成的,非常特異可愛,我們都嘖嘖稱奇。她說是在校園中摘到的,並不知此花的由來。那時我們愛談文學,山光水色間,沿着長長的火車軌,夢着走到很遠很遠。後來她去了紐約,我到了巴黎。深厚的友誼竟淡遠下來,以致音訊全無。我只隱約知道,她在美國與當地生活格格不入,非常失意,又無迴轉的餘地,寧願不再見故人。後來才知,原來那花兒與玫瑰毫無關係。這本是與牽牛花類同的旋花科植物。果實漸大成熟,顏色轉褐,萼片裂開且呈木質化,樣子如一朵褐色的乾燥玫瑰。不過已沒機會告訴那位當年摯友了。
雪的奇葩
高山上遍地金黃雪白的小雛菊,紫色的長枝花,嬌紅亮橙的小野花,若到很高的山上,則會找到長在石縫邊的深山薄雪草。這種又稱火絨草的高山植物,開一些星形的潔白花兒、厚瓣如絨,毫不嬌俏,謙和恬淡地守在孤寂的寒山上。人們都熟悉那首歌:「愛杜懷詩,愛杜懷詩(Edelweiss),每天清晨與你相逢,小白花,潔光華……雪的奇葩願你永盛長……永遠保祐我家鄉……」《仙樂飄飄處處聞》一片將此曲傳到全世界,每次來到奧地利,尤其是在山上,這歌就伴着星形小白花在耳畔響起來了。
曲中人要逃避納粹黨的魔爪,迫得遠走他鄉,數十年前的故事至今仍一樣感人。大戰結束了,和平重臨了。可是納粹的陰魂至今仍此起彼伏,雪的奇葩仍只有默默無奈。
櫻桃淡紅蘋花白
初抵巴黎時正是早春,滿城開着一種金黃的花樹,像一把把陽光散落人間。思家之情很快便被興奮的新事物蓋過了。忙着學習和工作、吞嘗歐洲文化、交新友接舊朋,心中也如怒放的花樹。
然後有機會到處走走。春天的諾曼第,到處蘋果樹花盛放,亦有不少櫻桃樹。活生生而輕快甜蜜的「櫻桃淡紅蘋花白」,這首五十年代的法國流行曲,那時我只認識英語版。後來才明白法文曲詞中那春滿人間的萬種柔情。
世界香水之都嘉麗絲
走向南方時經過一望無際的向日葵花田,像千萬個小太陽。越過滿佈薰衣草的田野,像紫色的波浪。接近世界香水之都嘉麗絲(Grasse),更是鮮花處處了。誰看過《香水》這本小說或電影,都定會記得這玲瓏的小城。參觀了那家歷史最悠久的香水廠,以及那一個個工作室。蝴蝶兒般的年輕接待員,婉轉地講解着各個步驟:怎樣把花瓣蒸發、吸進油脂裏去……不知多少斤花瓣才可提煉成一小瓶製香水用的香油。當遊人都擁了去禮品店,我跟她談了一會兒。她忽然睜圓了棕色的大眼睛,低聲地告訴我:「在香氣中困了整天,會頭昏腦漲得很難受。我從不用香水的。」
總之,在這兒,花落花飛紅消香斷之後,不但沒有零落成泥碾作塵,反因香如故而倍添銷魂,沁混天下無數美女的體息,伴了許多愛情的曲折迂迴。
花園之曲
西班牙音樂家羅特烈高(Joaquín Rodrigo)要在他的「雅蘭敍艾斯(Aranjuez)」結他協奏曲中,帶來御花園的花香鳥語與水聲。我並不在乎御花園。多年來在路上採下一些瓣兒,留在心中的花園,其中有:
—荷蘭的鬱金香田,簡直像有個神仙大筆大筆地在大地上塗畫色彩。
—劍橋河邊的水仙花,美得確有孤芳自賞的資格。
—朋友家中的曇花長得茂盛,此謝彼開,使人忘了它的短暫。
—麻花也是短暫的:有一次在諾曼第碰上細麻花田盛放,像淡淡灰紫霧降在平原上。住在當地的朋友說:「快多看幾眼,花兒只開半天的。」麻博物館中看到世界產麻地區,原來這兒的麻是世上最纖細的高級品種。
—蘭花在此屬高貴,但我喜歡它深入民間的姿態,在泰國計程車中也掛着蘭花,伴人穿過擠鬧的城市。
—有一次,在肇慶與兄姐們一起散步,一株艷紅的花樹從人家牆頭爬出來。四哥說:「這就是確確實實的出牆紅杏了。」如此美,怎甘寂寞?
—近春節時,有些中國雜貨店擺賣梅花等,替遊子鄉情作回音。
—前往温哥華的維多利亞島時,花季已過,與那著名的寶翠斯花園無緣,不過落花時節正逢漫山轉紅的楓葉,也該滿足了。
花裏葉上都有掌紋;花花世界看之不盡。而在心底花園中永遠盛放的,仍是母校校園中火紅巨傘似的鳳凰木、溶溶的洋紫荊,和攀滿小橋上的棚子那些朝開暮閉的喇叭花,她們沁滿了一代代學子的青春靈秀。還有薄扶林水塘畔的雞蛋花,新界山邊的野薑花,都疊印着好友們的影子。而暗香永留的,是婆婆白髮小髻邊的白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