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淚滴

這個海邊的小城，在轟炸下毀碎，在畫筆下永恆。

一個夏日的午後，來到陽光燦亮、街道閑靜的古安尼卡（Guenica），在西班牙北境、近大西洋海岸。

這邊，大樹和圓拱廊的涼蔭下，人們悠閑地呷着飲品閑談；那邊，大廣場上震盪着搖滾樂，擊鼓緊湊的節拍似是巨人澎澎的心跳。三五成羣的年輕人從各處而來，很多揹着背囊，乘摩托車，都是搖滾樂迷的打扮，相信他們都是前來參加一個盛大的音樂會，像要投進一個集體吶喊中，宣泄胸中滿溢的火團。是對時代的質問、對夢想的嘶喚、對戀愛的呼求？……或只單是，發射着青春那無可捉摸的抑鬱與激情？總之，悠然也好，搖滾也好，都走在今天的路上。

當年驚心動魄的戰火，已經很遙遠。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沒理由永遠翻出歷史的疤痕。如果不是因為畢加索那張作品，相信沒有多少人會想到這個小城。

未來到的時候，早已聽人說，它被轟炸後已差不多被夷為平地，只剩下幾座古老的建築，後來依照原本的風格重建民居，無甚麼特別值得觀看。果然如是，但我並沒有失望，因為根本不是希望見到怎樣的風景，而只想踏足在這張畫的「源頭」。「古安尼卡」被視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藝術作品。甚麼是「最重要」？且不討論，但它無疑已經成為控訴戰爭、追尋和平的世界性象徵了。

一九三七年初，西班牙內戰正如熊熊烈火燃燒全國。畢加索當時身在巴黎，受政府委命，為快將於巴黎舉行的國際展覽會西班牙館繪一張作品，正在擬稿期間。四月廿六日，支持佛朗高法西斯政權的德國，派出空軍，將這個代表自由的小城炸為瓦爍。正逢市集，全城七千居民中有一千六百多人喪生，近千人受傷。是戰爭史上，第一次大規模地刻意轟炸民居。其實也是納粹黨試用新武器和戰略，亦可以說是屠殺無辜的恐怖分子行動先驅。

畢加索聞此消息深為震憾。跟着的數週，他即以此為題，繪製這幅八乘三點五公尺的巨畫。是他悠長的創作生涯中最強烈的作品。他堅持拒絕解釋這張畫上的意象，任由人們作出各種猜測和分析，而研究的文字多得無數。

複製的「古安尼卡」壁畫

「屠殺無辜」這個題材在不少傳統歐洲藝術家的畫筆下都出現過，多是描繪希律王聽聞會有一個猶太王誕生，而屠殺初生嬰兒這段宗教故事。最著名的有普善和魯賓斯等的作品；有些痕迹，都在畢加索這張畫上可尋。不過，他大刀闊斧、自由奔放的畫法，創出了新的震撼力。主調黑灰，白色蒙着隱約的淡藍與暗紅，線條粗獷，意象強烈：牛頭無疑是西班牙的象徵，垂死的馬臉、陰沉的髗骨、痙攣哭號的人……扭曲在破碎的天地間，表達出深沉的悲憤、暴亂中的掙扎。有如戰鼓哀歌，在沉默中轟號。有些臉孔，伴着斜角形圖案的小丑帽子，使人想到畢加索常愛畫的江湖賣藝人，流着鑽石形的淚滴，像為犧牲者哀慟，也像要對抗死亡的勢力。不少人覺得圖上暗喻着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的警奏。有位著名的藝評家甚至在其中找到諷刺希特拉的漫畫像。

這張畫在巴黎展出後曾到多地展出，像一個流亡的異議分子。一九三九年後則一直存放於紐約現代美術館。一九六九年時，法蘭高總理要求取回此畫，遭畢氏堅決拒絕。他遺囑中說：「必要等到公民自由重建的時候，此畫才能回歸於西班牙共和政府。」於是，等待了四十四年，直到一九八一年法蘭高去世、民主憲法通過後，西班牙政府即要求取回此畫。美國推說西班牙政局太不安定，畢氏女兒瑪利亞，以及不少其他人，都認為西班牙遠未達到畢氏所渴望的民主水平，但終仍簽成歸國協議。消息傳出後，舉世矚目。而在西班牙方面，亦引起多方爭執。巴塞隆納的畢加索館、古安尼卡市，以及畢氏出生地區安達露西亞都認為此畫該歸其所有，但終於是馬德里的柏拉度美術館獲此殊榮。

「返回」只是一個象徵的說法，它根本從未進過西班牙國境。西國無論官方與民間都對此十分重視。電視、電台都逐站報道它返國的旅程。學校裏，孩童將此畫臨摹在牆壁上。一九八一年十月二十五日，亦是畢加索誕辰的一百週年，該畫首次在馬德里的柏拉度國立美術館展出。展出前夕，在畢加索廣場上，羣眾唱歌跳舞，更化裝成畢氏常畫的人物如賣藝人、哭泣的女人等；而詩人則公開朗誦向畢氏致敬的詩篇。它受到嚴密保護，裝在一個十五米厚的隔彈玻璃框內。觀眾只可在七公尺外觀看，室內不得越過百人……它不但是件國寶，亦是個永恆的控訴。

雖然這張畫的印刷品很常見，但前年在馬德里現代美術館看到真迹時，仍是一陣屏息靜氣。然後便更想踏足這個小城。終於來到了，複製的壁畫靜靜地立在一個住宅區的小斜坡上。

忽然想到吳哥窟，因戰爭成為廢墟。壁上的浮雕是凝固在殺戮中的人物和魔獸，被濃密的熱帶森林困藏了數百年，似是睡了長長的一覺，醒來時空氣中仍溢滿血腥，不過已是另一個時代、另一場戰役了。

現看「古安尼卡」畫中的控訴，已經過了近一個世紀。戰火從沒停止過，總是此起彼落，恐怖分子更像毒瘡繁長。人類仇恨比海嘯更狂！

這個小城有一個重要的紀念館，命名不是「戰爭」，而是「和平」，像是堅持一個信念：儘管黑暗，總努力追尋光明。但鑽石淚滴是多麼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