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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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在莎士比亞寫下他的著名的悲劇《李爾王》之前,李爾王和三個女兒的故事早已成為家喻戶曉的英國民間傳說了。這一傳說表達了人民對於那些口蜜腹劍的陰謀家的譴責,同時也可以說,這個故事總結了人們在複雜的現實生活中得出的經驗教訓:現象和本質、外表和內容,往往有很大差距;“金光燦爛的不全是黃金”(《威尼斯商人》)。人們可要警惕啊,決不能像那老年懵懂的國王,為表面的現象所迷惑。大女兒、二女兒說得天花亂墜,卻原來是狼心狗肺;最小的女兒質樸無華,卻最有孝心。從這一意義上說,李爾王和三個女兒的傳說帶有寓言般的意味,是人們千百年來的經驗教訓的一個概括。

在莎士比亞以前,用各種體裁寫成的李爾王的故事(傳記、敘事詩、劇本等),總是以老王重登王位為結束。莎士比亞第一個打破苦盡甘來的格局,把李爾王的遭遇寫成了巨大的悲劇,使它超乎一般的道德教訓,獲得了遠為深刻的社會意義。劇作家利用這麼一個現成的題材,為我們描繪了舊社會的經濟基礎已開始動搖,封建舊秩序搖搖欲墜的一幅圖景。這是一幅色調陰暗的畫面,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個人的悲劇、家庭的悲劇。這裡是整個封建統治階級間,為了爭奪國土、采邑、爵位、財產,以至情人,不斷演出的骨肉相殘的慘劇。在第一幕第二景裡,葛樂斯德這麼嘆息道:

骨肉至親,翻臉無情;朋友絕交;兄弟成了冤家;城裡騷動;鄉下發生衝突;宮廷裡潛伏著叛逆;父子的關係出現了裂痕……從前那種好日子,已經過完啦!現在是天下大亂,陰謀、虛偽、奸詐,要把我們一直送進墳墓,再沒有一個太平!

我們幾乎可以把這一番話當作整個悲劇的一個故事提綱。這不是封建舊秩序、舊道德行將崩潰的前夕的一幅圖景嗎?雖然在戲劇中不曾把“城裡騷動,鄉下發生衝突”的場面直接搬上舞臺,沒有把階級對立的尖銳矛盾組織進故事線索,但是莎士比亞仍然展開了一幅比歷來傳說廣闊得多的社會背景;而對於腐朽的統治階級內部那種“骨肉至親,翻臉無情”、“兄弟成為冤家”,劇作家以巨大的藝術功力作了深刻的揭露和諷刺。

舞臺上呈現出烏雲密布、雷電交作的荒野,低沉的氣氛壓迫得人透不過氣來。然而黑暗並沒有吞沒一切,就在痛苦和絕望的頂點,忽然雨過天晴,在一片明凈的陽光中出現了皎潔的柯苔莉亞的形象:從剛蘇醒過來的李爾王的眼睛裡看出去,她是從天而降的精靈。柯苔莉亞衛護父王,和貢納莉、瑞干她們的軍隊苦戰,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人文主義者的理想和封建主義者的貪婪、殘暴、淫亂等醜惡思想的一場衝突。

在這個悲劇裡,顯然交替出現這樣兩類矛盾、兩種性質的衝突:一、封建統治階級的內部矛盾和衝突;二、廣大人民以及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站在人民一邊的人文主義者跟沒落的封建統治階級的矛盾和衝突。戲劇的重點在揭露第一類的矛盾和衝突;這也應該是作品的最有價值的部分。

莎士比亞在寫這個悲劇時,相應地交替運用了兩種不同的創作方法。就其對於腐朽沒落的封建階級的無情揭露而言,最富於現實主義精神;另一方面,《李爾王》中的激情,猶如翻江倒海,往往借助於奔放不羈的浪漫主義手法。大致上,在深刻揭示第一類矛盾時,詩人運用的是現實主義手法,在逐漸展開第二類矛盾時,浪漫主義的氣氛顯得相當濃重。

英國詩人和評論家柯勒律治在論述這個悲劇時,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但是他又認為:《李爾王》的故事情節(指李爾王的輕信,父女間的衝突)是“從一個萬難置信的假定生發出來的”,“李爾王在第一景裡的行為是信不過的”。

如果真是這樣,那又怎麼能說《李爾王》是一部“嚴肅的劇作”呢?他接著又作了說明:“這本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古老傳說,深入人心,大家再不去追究,因之也就不會發生不能置信的問題。”他把悲劇開頭部分的情節看作是一個假定,又進一步說這個假定“僅是一幅畫布,借以描繪人物的性格和人類的激情”罷了。[1]

這樣,他把人物的行動和人物的性格、人物的社會環境截然分開了。

他的這一見解得到一些西方評論家的附和。[2]挪威的莎士比亞研究者厄克霍夫在他的《莎士比亞——第三等級的發言人》一書裡發表了同樣的見解:

李爾王的罕見少有的天真,真叫人難以置信;開頭第一景除非當作傳統看待,否則就很荒唐;換句話說,我們絕不能拿現實主義看待這個戲劇的這段情節。如果我們接受了這段情節——或者不計較它的弱點——那麼隨之而來的處理就給人更深的印象。[3]

這些評論家好意地試圖為他們所贊賞的悲劇“護短”時,卻割斷了這個悲劇的現實生活的基礎,使它猶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了。

至於偉大的俄羅斯作家托爾斯泰,出於他對莎士比亞的偏見,更指責這個悲劇的情節是任意安排。他說:“李爾沒有任何必要和原因而必須退位。同樣地,他跟女兒們活過一輩子,也沒有理由聽信兩個大女兒的言辭而不聽信幼女的真情實話;然而他的境遇的全部悲劇性卻是由此造成的。”[4]

第一幕第一景是我們理解整個《李爾王》的起點。我們把莎士比亞這個悲劇的開始部分當作不必真有其事、也不必信以為真的寓言呢,還是把它看成現實生活的一幅縮影、一個環節,銜接著歷歷可數的過去的經歷和轉眼即將來到的禍機?這首先得看我們對李爾王當眾驅逐愛女、諫臣的行為作出怎樣的判斷。

以常理來說,李爾王的性格的確暴躁得不近人情;他的喜怒無常,不僅令人難以容忍,而且令人難以置信。法蘭西國王問得好:

這真是太奇怪了,

方才,她還是您掌上的一顆明珠,

您讚不絕口的話題,老年的安慰,

最好,也最受寵愛;怎麼一轉眼,

竟犯下滔天大罪,就此剝奪了

她承受的層層恩寵!……

誰都想不到這位貴賓接著又提出那樣坦率的責問來:“否則,你當初口口聲聲說愛她,就未免愛得沒有個名堂。”李爾王將怎麼回答呢?滿朝文武驚恐不安,屏氣斂息,等待暴跳如雷的老王開口。他竟是無言以對。

他就是沒法說清楚他為什麼會這麼幹——他後來還惶惑不解地問自己呢:

一丁點小缺點罷了,

唉,怎麼在你柯苔莉亞身上啊,

就這麼刺眼,像毒刑般難以忍受,

逼得我違反了本性,從我心坎裡

割斷了親子之愛,反成了毒恨。[5]

李爾王自己說不明白,不等於說,我們對於他的反常的行為無法作出解釋了。

不要把李爾王作為一個普通人去衡量,他是封建統治階級的最高統治者——國王。他長期生活在一呼百應的宮廷裡,周圍的每一個人都爭先恐後地向他獻媚邀寵,都一步不離地環繞著他的意志打轉。一切都以他的好惡為好惡。他的是非就是普天下人的是非。無恥的奉承和諂媚像一片濃重的毒霧緊緊地裹纏住他。年深月久,他就像一個上了癮的吸毒者那樣,奉承和諂媚成為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必需品了,他一刻都離不開那一片歌功頌德。他感到了一個吸毒者的樂趣。他暈頭轉向了,飄飄然了,羽化而登仙了,仿佛自己當真處在宇宙的中心。他的意志就是主宰宇宙的法律,他的一句話,就是使眾生萬物欣欣向榮的陽光,使大地震顫的雷霆,他的一呼一吸,就是披覆高山大海的煙霧雲霞……

但是無情的現實,就跟他那兩個壞女兒一般地沒有人性,而且跟她們一樣,在等候它的時機:決不容許哪一個人這麼妄自尊大、作威作福而不受到應有的懲罰。這是“大自然”的意志,這是現實生活中鐵的規律。李爾王沒有能逃過他應得的懲罰,終於從他那宇宙的中心,一落千丈,跌進了現實生活的塵埃中。他發覺自己被拋棄在狂風暴雨、雷電交作的荒野上,只剩下傻子一個人同情地在聽著他仰天大喊大叫道:

你們是一幫狗腿子,跟兩個狠毒的

女兒一起勾結了,擺開了陣勢,

高高在上,來糟蹋這麼一個

白發蒼蒼的老頭兒![6]

這時候,對於他,不僅天地變色,連整個宇宙都忽然顛倒過來了!他就像頂地立天、頭下腳上,顛倒豎著那樣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整個人生失去了支撐的重心。從他眼裡望出去,一切事物,整個世界的面貌,都翻了一個個兒了。那兩個甜言蜜語、自稱把父王看得比生命還寶貴的女兒,一個個露出了猙獰可怖的面目……而他,威嚴煊赫的君主,只是個“逃不過命運玩弄的倒楣人”[7]罷了。

他那以自我為中心的精神世界,經受不住現實世界的猛烈沖擊而崩潰了。他瘋了。

對李爾王說來,這場挾著閃電和霹靂而俱來的暴風雨是一次精神上的洗禮,是一劑醫治重病的烈藥。他瘋了,但是他的發瘋卻正是他開始清醒地重新認識現實世界,清醒地重新認識自己的起點;他的發瘋正是他頭腦清醒的開始。且聽聽他是怎麼說的吧:

從前他們像狗一樣討好我,說什麼我黑鬍子還沒長出來,先有了白鬍子的智慧。我說一句——不管說的是什麼,他們就應一聲“是”或“不是”,只管念著“是”、“不是”,這算什麼拜神念經啊。那一天,大雨把我淋透了,大風刮得我牙齒打戰;我大叫不許打雷,可是雷偏打個不停!這一下我看穿了他們,這一下我把他們的氣味兒嗅出來了。滾吧,他們的話信不得!——他們對我說,我的意志就是一切——撒什麼謊!——我還免不了打寒戰呢。[8]

在振聾發聵的雷聲轟鳴中,在霎時間劃破長空的閃電照耀下,他忽然看清了自己罪惡的過去,看清了把他團團包圍住的罪惡的宮廷。這一段暴風雨中的獨白,論者向來很少提到,卻是非常值得注意。莎士比亞對於人性的扭曲有多麼深刻的理解啊。

“說什麼我黑鬍子還沒長出來,就有了白鬍子的智慧”,他還是個沒長鬍子的小哥兒呢,諂媚的毒汁就開始毫不放鬆地向他幼小的心靈灌注了。不需要人生的經驗,就有了人生的最高智慧,聽著這話是多麼得意啊!——他是個神童。

“我說一句——不管說的是什麼,他們就應一聲“是”或“不是”。”凡是他的話句句都對,一千個對,一萬個對。他成為真理的化身了——他是個大聖人。

最後,那些卑鄙無恥之徒,出於他們罪惡的目的,甚至把李爾王捧成了至高無上的尊神。看來連宇宙萬物都得聽他的指揮呢。他就是自然規律本身,不,甚至超乎自然規律。“他們對我說:我的意志就是一切。”而這個長期被玩弄、精神上中毒太深的老頭兒,竟像低能兒般地信以為真——他是個能夠呼風喚雨的尊神。“那一天,大雨把我淋透了,大風刮得我牙齒兒打戰;我大叫不許打雷……”

為了避免沖淡悲劇的氣氛,莎士比亞沒有把“我大叫不許打雷”的荒唐可笑的場面搬上舞臺,但是他卻在舞臺上動用了像電影般的倒敘鏡頭,回過頭來向觀眾交代了作威作福的李爾王在精神上日積月累的中毒深到了什麼程度——當他第一次上場時,他對他本人,那個在自己心目中被無限擴大的投影,早已產生了自我崇拜和個人迷信。他還有什麼蠢事幹不出來呢?

莎士比亞的描述力透紙背,深入到主人公的精神世界,追敘了他的心路歷程,從而把人物的悲劇性格的形成過程充分揭示出來了。

在暴風雨的荒野上,他說出了一句給人印象很深的話:

我是個犯不了多大罪、卻受盡了罪孽的人。[9]

他終於承認自己“犯不了多大罪”——這是他生平從來沒有過的事,雖然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整個一生是錯誤的一生、可恥的一生。他開始想到了他人,那些受苦受難的人——這也是他生平從來沒有的事,他向來是個唯我獨尊的人啊:

榮華富貴……到外面來,領受一下窮人受的罪吧,[10]

李爾王的性格開始轉變了。我們開始同情李爾王。我們同情他,因為在那個罪惡的封建統治集團中,他還不是最叫人憎恨的一個,尤其是,在他生命的最後階段,落到十分悲慘的境地之後,他對自己開始有了新的認識,也有了轉變。李爾王不得不在他的兩個壞女兒中作一個選擇時說過的那一段話,在某種意義上,對他本人同樣適用:

連狼心狗肺,也看來和藹可親——

只因為還有人,心腸比他的更狠。

算不得絕頂可惡,就有了可取之處。[11]

莎士比亞這樣處理了悲劇《李爾王》的結局:他失去了王位,但是恢復了人性。他臨終的最後悲號,不是為著他當初那麼迷戀的煊赫的排場,帝王的尊嚴;而是為著當初曾被他趕出宮外、受過他詛咒的小女兒,此刻正貼緊地抱在他懷裡:

你一去再也不回來了!——永遠——永遠——

永遠——永遠——永遠不回來了![12]

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是終於開始懂得:人間最可寶貴、最值得珍惜的,是那不能用金錢、權勢收買的真摯的感情。而過去包圍著他的那許多花言巧語呢,全部都是欺騙、陰謀、包著糖衣的毒藥罷了。

莎士比亞並沒有寫恢復王位的李爾王,而是寫經過了痛苦的歷程,恢復人性的李爾王,這正是他高出於前人和同時代作家的地方。我們的劇作家按照他的認識,仿佛要告訴觀眾:權勢——作威作福的權勢——是和美好的“人性”不相容的。李爾王這個暴君在喪失了他的統治地位之後,淪落為一無所有的苦老頭兒,才開始恢復他的“人性”。

在李爾王的悲劇這條情節線外,莎士比亞又添上了葛樂斯德的慘史這一條支線。這該是有深意的。劇作家仿佛要讓人看到,在這個封建社會的經濟基礎已經動搖,古老的封建道德觀念開始解體的時代裡,骨肉至親之間的關係發生前所未聞的劇變,並不是偶然的、孤立的事件。這樣,李爾王的個人的悲劇就獲得了一種普遍的意義;年深月久的古代傳聞不再那麼遙遠了,它增添了一重時代的色彩。這裡只談一下出現在這第二條故事線上的一個人物:私生子愛德蒙。

在《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裡,有一個禁錮在瓶子裡的魔鬼,一旦拔開瓶塞,釋放出來,它就成為一股誰也制服不了的作惡力量。愛德蒙就是這麼一個從封建道德觀念體系中釋放出來的黑色魔鬼。在他背後,東方地平線上,襯托著剛開始透露的資本主義曙光。他只信奉個人的利益高於一切,只知道個人的欲望要得到無限制的滿足。人間沒有任何倫理道德可以束縛住他的手腳,他也從不會為了為非作歹而良心上感到片刻的猶豫,他就是這麼說的:“只要目的達到,管什麼對頭不對頭!”

更可怕的是,他具有一個善於判斷時機,高度靈敏的頭腦,他能在各種場合毫無困難地裝扮成孝順的兒子,好心的弟弟,忠誠的情人,這一切都是為了便於把別人踐踏在腳下往上爬。他那肆無忌憚的作惡的能量是不可抑制的,直到他最後自取滅亡為止。他是人類肌體中的一個可怕的腫瘤。

在“進讒”(第一幕第二景)那場戲中,他一上場就這麼宣稱:

“天性”啊,你才是我侍奉的女王,

我只聽從你的法令。

天性(Nature),在這裡就是人格化了的、神化了的極端個人主義。人間的一切最神聖的東西,在他的“天性”面前,全都黯然失色。個人的利益凌駕一切。這兩行詩,在表達的形式上,仍然遵守著一個年輕人在尊長面前向來應該遵守的禮節,可是在那謙卑、恭順的“侍奉”、“聽從”的詞語底下,卻掩蓋著可怕的、使人不寒而栗的醜惡思想。

形式和內容、維護傳統的姿態和寡廉鮮恥的性格——這表裡的極端不相稱,正是愛德蒙這個人物形象的一個很突出的特徵。看外表,分明是個英俊有為、彬彬有禮的好小伙子,誰知下起毒手來,卻肆無忌憚,而且由於人們對他產生錯覺,失去戒心,他的奸詐格外容易得逞。

貢納莉和瑞干為了對付她們的父王,曾經串通一氣,狼狽為奸;可是一旦老王被趕走了,而另一個陰謀家愛德蒙出現在那兩個壞女人中間,她們的聯合陣線馬上顯現出一條無可彌補的裂痕。為了爭奪愛德蒙,兩姐妹成了死對頭,不擇手段地展開一場白熱戰。

有諷刺意義的是,愛德蒙投靠反動勢力陣營,為虎作倀,一時之間仿佛助長了那為非作惡的聲勢;誰知最終卻成了從內部瓦解反動勢力的烈性腐蝕劑。本來是狼狽為奸,現在卻各懷鬼胎,自相殘殺起來。在這一場三角戀愛中,愛德蒙就像一面冷酷無情的鏡子,把這兩姐妹的靈魂最骯髒的深處都亮出來了;這面鏡子同時也把他自己的靈魂中最骯髒的深處亮出來了。

通過這條故事線,莎士比亞仿佛要告訴觀眾:喪盡天良、踐踏社會道德的人,只有不知饜足的欲念,卻不懂得什麼叫人間的“愛”。驅使著、主宰著他們的所言所行的是一個“恨”,“恨”構成了他們整個感情世界的核心。為了追求財富權勢,那些極端自私自利的壞人可以暫時勾結在一起,但這不是天長地久的“愛”的結合,而是“恨”的勾結;一旦局面變了,彼此之間的利益發生了衝突,他們就會馬上翻過臉來,成為勢不兩立的仇敵了。

這就是莎士比亞運用他的全部藝術才華在這部傑作中清晰地表達出來的一個主題思想。

相比之下,悔悟了的李爾王和他的小女兒最後擁抱在一起,那種經過淚水洗滌的純潔的愛是多麼令人感動!這時候,“愛”意味著人們所能獲得的最高的幸福。這,不僅是這一個悲劇,也是貫穿在莎士比亞整個戲劇創作中的一個主題思想。“愛”是人文主義者的信仰。

一個充滿著“愛”的人類世界,這是人文主義者始終懷抱著的一個美妙的願望(在莎士比亞的一些喜劇裡,“愛”閃耀著聖潔的光輝,最終地把人們團結在一起,成為融融樂樂的人類大家庭)。也許這只是一個夢想吧,只能是一個為時過早、有太多浪漫氣息的幻想吧。我們不能不清醒地認識到,今天的現實世界遠沒有達到那麼美好的境界,可以指望用“愛”的說教,必然能感化那手持武器的敵人。但是不管怎樣,通過《李爾王》這個大悲劇的驚心動魄的場面,莎士比亞對於那一伙沒有心肝、不懂得什麼叫“愛”,只有強烈佔有欲的反面人物的揭露和批判,卻的確給我們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

再說,我們生活中不能沒有愛。我們要建設美好的人類社會,更需要人們有一顆美好的心靈,需要每一顆心靈都洋溢著一種崇高的愛——不僅愛自己的親人,而且愛周圍的同志、愛祖國,像詩人一般,愛生活中的一切美好的事物……

我們生活中不能沒有愛。正是在這裡,我們對生活的理解,和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者的人生理想有其相通的一面。這也就是從一個方面說明了:為什麼經過了將近四個世紀,悲劇《李爾王》在今天的舞臺上,銀幕上仍然顯示出那麼強大的藝術生命力。

The Tragedy of King Lear

李爾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