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曲赋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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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詩詞曲賦評解

石上偈
(第一回)

無材可去補蒼天(1),枉入紅塵若許年(2)

此係身前身後事(3),倩誰記去作奇傳(4)

【說明】

作者虛構空空道人見青埂峰下有一塊頑石,上面記著它被攜入紅塵後的經歷見聞,後面又有一偈,就是這首七言絕句。偈(jì記),佛經中的唱詞,也泛指佛家的詩歌,本是音譯佛教梵語「偈陀」的略稱,義譯是「頌」。

【註釋】

(1)補蒼天:出自古代神話。傳說遠古的時候,天塌地陷,大火燃燒不滅,洪水泛濫不止,猛獸兇禽到處噬食百姓。女媧(wā蛙)氏煉五色石把蒼天修補了起來。她還砍斷大海龜的四足用來作為擎天柱,殺死黑龍以救助中原,積起蘆灰將洪水止住。這樣,就平息了一切災禍,老百姓因此得以安生(見《淮南子·覽冥訓》)。這裡作者是借神話故事來說做匡世濟時的大事業。

(2)「枉入」句:白白地來到人世間這麼多年。這是作者感慨年華虛度。紅塵,班固《西都賦》:「紅塵四合,煙雲相連。」本寫長安之盛,後用以說明世間的熱鬧繁華。

(3)「此係」句:這是石頭身前和身後所經歷的故事。小說中說頑石「幻形入世」,化為通靈寶玉,隨著賈寶玉的投生,來到人世,經歷了一番離合悲歡以後,仍化作頑石,回歸到青埂峰下,所以這樣說。詩句似有寓意,作者或借此暗示小說所描寫的,並不限於他個人的生活經歷,而是對他祖孫三代以上種種現實的藝術概括:對雪芹來說,曹寅時代便是他的「身前」事;對盛時曹家來說,敗落又是已逝者的「身後」事。

(4)「倩(qìng慶)誰」句:請誰替我抄了去作奇聞流傳?倩,央求。奇傳,即傳奇,為押韻而顛倒,意即奇異故事可以相傳者。它本是唐代興起的一種用文言寫的短篇小說,這裡只取新奇傳聞義。

【評解】

這是作者依託神話形式表明《石頭記》創作緣由的一首序詩。

曹雪芹在小說的楔子中虛構了此書係抄自石上所刻的故事,其原始作者便是幻化為通靈寶玉,讓神瑛侍者(賈寶玉的前身)「夾帶」著它一起下凡,經歷過一番夢幻的補天石。而曹雪芹自己只不過是「披閱增刪」者。

這樣虛構的意圖是:(一)強調故事的真實性。所謂此書所述是石頭「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首回楔子),所以要讓虛擬作者通靈玉陪伴故事主人公始終。(二)申明經歷者並非就是自己。故事雖真,卻多半發生在其祖輩生活年代,如鳳姐所說,「可恨我小幾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有見世面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沒造化趕上」(十六回)。風月繁華之盛,對雪芹來說是「陳跡」,是「身前」之事(曹寅死於雪芹出生前十二三年);而「萬境歸空」之日,對當時經歷之人如曹寅而言,則又是其「身後」之事。為表明素材多來源於老人如祖母等口授,故虛擬了一個原始作者而讓自己扮演「披閱增刪」角色。所以,從事件的經歷者來說,石頭並不等於作者;但就此書的創作來說,石頭也就是曹雪芹。批書人脂硯齋怕讀者誤認為雪芹真是「披閱增刪」者,就特地揭穿「作者之筆狡猾之甚」,敲定作者就是雪芹自己。

那麼,曹雪芹為甚麼一開頭便借那塊補天石的遭遇,先作無材補天之嘆呢?這倒確實是作者自況。

對「補天」傳說的借用,以往我們總是去推究這「天」代表甚麼,說是補「封建制度的天」吧,又怕貶低作者,於是從「補天」轉而發揮成「恨天」、「拆天」,近來又有人說「天」應是「情天」、「離恨天」。其實,這樣推究一個用了千百年已有固定含義的語詞,是搞錯了方向。比如有人用「亡羊補牢」一詞,你去推究「羊」是山羊還是綿羊,「牢」是木柵圍的還是石頭砌的,豈非不得要領?古籍中用「補天」一語的例句不少,無非喻安邦治國、經世濟民一類的大事業。清人周樂清作《補天石傳奇》,收錄戲曲八種,寫的也是太子丹、屈原、王昭君、蔡文姬、諸葛亮、岳飛等等青史揚名人物的故事。所以,雪芹說無材補天,意思就是沒有資格去做一番大事業。

成就這樣的大事業,必須要通過科舉仕宦之途才有可能達到。雪芹少小時的客觀環境使他失去了延師教讀的機會(他是憑博覽群書自學成才的),因而並不精深舉業;但更重要的還是因為家庭的巨變在政治條件上斷絕了他這條路。

清代制度:凡直系三代之內犯有重罪者,不得參加科考。這只要看看《登科錄》中錄取者皆詳列三代姓名、職業,以備選錄放官之用便知道了。父親曹頫是皇帝下旨抄家的「欽犯」,又被「枷號」多年,雪芹哪能靠科舉仕途發跡出頭?

人們總以為曹雪芹也像他所創造的人物形象賈寶玉那樣,生來就厭惡仕途經濟,所以能否讀書做官,根本就不在乎。實際情況並非如此。雪芹很自負,對那些名利場中熱衷於營求的人白眼相向,又狂又傲,是無疑的。但這不等於他對自己一生注定無緣科場的命運也無所謂。功名對於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重要性是我們今天難以理解的。

蒲松齡《聊齋》揭露和抨擊科舉制度摧殘人才、造成政治黑暗腐敗的作品有多篇,既深刻,又沉痛;可他自己卻終生未放棄拼搏於科場,屢戰屢敗,悲憤喪氣,直到七十一歲才獲得個區區貢生。曹雪芹自然也會對命運的不公感到極大的怨恨和悲憤,所謂「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他「燕市哭歌悲遇合」(敦敏詩)所「哭歌」的不幸,也不是因為生活的貧困,而是因為他是被「入了另冊」的,被宣告了科場之路不通,也就是在他這位有志於做一番大事業者的面前設下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

所以,脂評對此詩的前兩句有批語說:「慚愧之言,嗚咽如聞。」又批「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說:「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將它直接與寫書聯繫起來的是批「只單單剩下一塊未用,便棄在……」數語,說:

剩了這一塊,便生出這許多故事。使當日雖不以此補天,就該去補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有此一部鬼話。

這話的語氣,一看便知,是雪芹長輩畸笏叟說的。他把《紅樓夢》之寫成,歸結為雪芹不能與別的年輕人一樣有做大事業的機會,可又不甘心去幹諸如經商行醫、做工務農之類社會所需的平凡事(所謂「補地之坑陷」),在慚恨孤憤的心情下,為了不埋沒自己,就選擇寫小說以傳世了。可見,曹雪芹是「意有所結鬱,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思垂空文以自見(現)」,《紅樓夢》是其「發憤之所為作也」(司馬遷《報任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