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令人感到安慰的聲音
有試過嗎?
只要聽到那人的聲音,
你一切的難過都會暫緩了。
對方不用刻意說安慰話,
就足以對你構成莫大的心安。
那麼,
要你愛上那個擁有天使特質的人,
到底又有多難?
1
黃秋水忙着搬屋的晚上。
當他苦惱不堪,看着搬運公司送來的廿多個紙皮箱,量度該怎樣把家中各種雜物入箱,電話響起,是醫院的來電,通知他魏子軒已轉醒過來。
秋水大大鬆口氣,放下手頭的一切,趕往探望。
躺在私人病房的魏子軒,半醒半昏的,瞧見秋水前來,精神才一振。
秋水見他欲在床上坐起,第一時間過去幫忙,在床頭疊起兩個枕頭,讓他坐直身子。
看到他敷着紗布的額頭,知道他沒大礙,忍不住要訕笑他一番,“大哥,你獨留“兒童”在家中,下次小心一點啦!”
魏子軒苦笑點一下頭,觸到了傷口,頭又劇痛起來。
秋水說:“你知道嗎?昨晚接到你女友的來電,差點嚇死我了!”
魏子軒神情一陣愕然,奇問:“我女友?”
秋水回想,昨天晚上,他正把待搬的雜物入箱,為了要不要拿那十幾對明知不會再穿的球鞋而苦惱,電話就響了。
他回憶着說:“你女友來電告訴我,你酒醉後不小心撞破了頭,請我代為報警。”
魏子軒神情更困惑。
“又或者,她是你的……女性好友?”秋水臉上嘻嘻的,用一種饒有深意的語氣說:“因為,求救電話是從你手機打出的啊!也許,她想隱藏身分,情急之下,只好從你的通訊錄中,找了你其中一位朋友幫手了!”
魏子軒露出一個苦笑,“也許,你的話沒錯。”
“你不用向我解釋啦,男人之間,也該明白這些事了吧?”秋水伸出手臂,輕輕搭着他一邊肩膊,嘻嘻笑著說:“我認識的朋友,每一個也很多情!這也好,正好比對了我這個人,既專一也深情!”
“好的,給你贏!”魏子軒焦急地問:“我想,麻醉藥藥力剛過,我有點腦筋不清了,所以,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
“用我的手機致電給你的女人,聲音是怎樣的呢?”他盡量不着痕跡的追尋答案。
“嘩!你說得好像在家中開淫亂派對似的……哈哈,但有什麼出奇啊!”秋水又笑,想了半響才說:“那個女人的聲音,怎說才好呢……會令人感到很安慰。”
“會令人感到很安慰?”
“是的,那把聲音,恍如一個賣愛情廣告的DJ,一聽到就有種給治癒的溫暖感。”秋水回想那一把女聲,心頭變得和暖起來,續說下去:“而且,那把女聲非常熟悉……如今想起來,我老是覺得在哪裏聽過了呢!”
魏子軒看着秋水,靜默下來。
“可是,她在室外地方來電,風聲很大,聽得不太清晰。她說出了你在家中撞倒受傷,拜託我代為報警,說聲謝謝,就匆忙掛線了。”
魏子軒聽到這裏,恍如終於想到了什麼,就沒有再問下去。
這兩個已有三四個月沒見面的好友,訴說一下彼此近況。說着說着,吃了很多顆藥的魏子軒就睏了,秋水着他多休息,兩人就此道別。
在醫院門口等巴士,在前面排着隊的男人,使用手機內的內置助理秘書“SEA”功能,詢問今日氣溫。
“SEA”系統那一把女聲,用令人心曠神怡的聲音,詳盡讀出今天的溫度。
秋水雙眼發亮,喃喃自語說:
“我記得了,那個求救的聲音,就是這一把女聲!”
然後,他又逕自的搖搖頭,取笑自己神經病。
2
從醫院回到家中,走出露台,魏子軒瞧見怵目驚心的一幕。
在露台地板上,有一大片乾涸了的深紅色,接連跨了幾個地磚,簡直像個謀殺現場。
他大可想像到,昨晚的情況有多危急。
救護人員趕到,第一時間把他送上白車,誰也沒空替他擦地板吧。
他用濕毛巾拭抹,但血跡已滲進石磚的周圍,有幾塊地板要用漂白水處理,若真的甩不掉血污,也只好把幾塊撬起換掉。
但他也不是不慶幸的,試想想在露台失血昏迷的他,大概要等到全身的血都凝固放涼了,失救了仍沒人發現他。
拭了幾分鐘,他決定放棄,拿出手機,把鏡頭對準紅色的地板,拍下一張照片,在“魏子軒”的臉書專頁,寫了一段字:
“跌下一隻高腳酒杯,
撿起碎心萬段的玻璃屑,
卻收不回已流出了的,
紅酒般的鮮血。”
事實上,魏子軒不喜歡屋子有露台。
他明知自己是那種黑暗面很強大的人,站在只有一道欄杆之隔的露台,俯視着五十層以下的地面,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自己墜下去粉身碎骨的死狀。
可是,Victoria卻很喜歡面向一整個維多利亞港的海景單位,他便隨她喜歡,租下了這個單位。
從客廳拉開了一道玻璃趟門,可通出去露台,約有三十多呎,Victoria買了做花園的素材,在欄杆前擺了幾盤植物,再放兩張舒服的椅子,一台小餐桌。
兩人會坐在露台看書或玩玩平板電腦、吃下午茶、聽歌,和遠觀世界末日似的日落,感覺很舒服。
秋水曾來過魏子軒的家坐坐,由下午直坐到晚上,欣賞完夕陽西下才肯離去,對屋子的氛圍讚口不絕,他把一切歸功於Victoria。
——但是,關於Victoria,和Victoria在屋裏的一切,此刻看來,都成了永遠困住他的陰影。
3
三年前,魏子軒用“魏子軒”這個名字,在“高分網”的講故區內,寫了一個名為《我和死神,爭奪女神》的驚慄愛情故事,成為有史以來點擊率最高的連載小說。
隨後,大出版社接洽他,把故事輯錄成書推出,小說打入那年全港暢銷書榜的三甲位置。
然之後,很快有電影公司找他,要把他的小說改篇成電影。
這本小說的版稅和電影版權費,好像瘋狂湧進的洪水,令他水漲船高,賺到盤滿缽滿。
名成利就的他,出手闊綽地租下夢寐以求的房子,可是,他卻失去了一段感情。
三個月前,Victoria向魏子軒提出分手,搬出了這個家。
去一群朋友的定期聚會時,他把分手的消息告訴眾人,大家好言勸他要振作起來。
也有朋友說要把姊妹介紹給他認識,他笑笑便算。
豈料,那個最嘴賤的朋友,忽然說了一句:
“小魏,那個女人非常普通啦!你隨便走到街上也能碰到,放心吧!”
就這一句話,令魏子軒的神經繃緊了,血管裏的血液,恍如遇上水銀般凝結,他提高聲音,反問了一句:
“請你試以一百字解釋,什麼叫“那個女人非常普通”?”
朋友們皆被暴跳如雷的魏子軒嚇壞了,那真不像他遊戲人間的性格。
眾人大可猜到,在他心中,那個女人該有着很重要的地位。
嘴賤的朋友,也知踩到地雷,頓時不懂接口。一眾朋友面面相覷,馬上轉換另一話題,緩和了隨時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
雖然如此,那個魏子軒滿以為會得到慰藉的聚會,不單止沒給他帶來安慰,反而使他明白到,在每段感情來去如風的朋友圈內,根本無人會把他喜歡了什麼人、什麼人又離開了他,當作一回事。
那是一個最悲哀的發現。
所以,他告訴自己,別再對任何人講真話了。
雖然如此,聚會之後,魏子軒總算肯聽從朋友勸告,趁着分手的空檔,不要再懶散,專心去寫小說。
他們的想法是,機會說來就來,說不定下一個女人,很快就會出現,到了那個時候,他不是沒心情寫作了,而是沒時間。
魏子軒聽着他們的歪理,只有苦笑。
在電腦前一口氣寫了三個小時,卻感到自己心不在焉,讀回自己寫的兩千字,只覺無聊乏味。
他心情又跌入頹喪區,關上電腦,只想離開這個家,出去呼吸一口新鮮空氣。
走出大街,想要走到哪裏,卻毫無概念。
不知何去何從的他,打開智能手機內置的秘書系統“SEA”,用耳筒上的收音咪,試着問一下:
嘿,SEA!
請問有什麼可幫到你?
給我提議一下,今天去哪裏玩!
ok……你打算抽多少時間去玩?
由現在開始,直至……傍晚吧。
根據你手機的“每天10000步”APP顯示,你連續兩星期散步少過5000步,對身體並不好……你接受戶外活動嗎?
好啊。
ok……我給你安排了一個戶外活動,這個安排好不好呢?
魏子軒看一下熒幕顯示,SEA列出最接近的五個郊野公園。
想到自己有幾年沒行山了,他欣然接受這安排。
他見距離最近的,是六公里遠的薄扶林郊野公園,他問如何前往?SEA替他找了最快速的交通路線。半小時後,他已抵達郊野公園,整裝待發。
看看報告板上的地圖路線,步行時間約是兩小時,目的地是太平山的山頂。
他自問不是行山能手,看看高聳的山坡,多問SEA一句。
現在適合行山嗎?
你身處的地點在哪裏?
薄扶林郊野公園入口。
薄扶林郊野公園,全路程平坦易行,一路上林蔭處處,不覺悶熱。
現在是午後,溫度和濕度,也頗適宜行山。
附近有沒有山火?我不會被困火海中吧?
我在網上查過,香港今天沒有山火。
魏子軒放心下來,當他走了幾步,戴起耳筒開始播歌。
在陳奕迅的歌聲之中,響起一陣提示音,他從衣袋拿出手機,看到機面跳出一段字,SEA的聲音響起。
抱歉,打擾一下……
請講。
要提醒你一下,整段行山徑,並無自動飲水機設施。
根據現時的定位,唯一的一部飲品售賣機,就在你前面三十呎,建議你買一枝內含電解質的飲品。
好的,感謝你提醒。
不客氣。有什麼要幫手即管吩咐,我不會托手踭。
咦!你知道什麼叫托手踭?
我知道,我在網上找到2400筆關於“托手踭”的資料,知道它除了是個動作,還有另一種含意。
你真是見識廣博!
我希望自己是個稱職的助手,所以,一有空便多讀書。
請多多指教。
魏子軒因它的幽默而微笑。
他走到前面三十呎的一個涼亭,看見那台汽水機。他買了一枝蒸溜水,才正式上路。
一如SEA報告的,山路不難走,天氣也合適,但他走了不足一小時,就開始喘氣了。
上山還有漫漫長路,他坐在行山徑的一張長椅上稍息,飲了半枝水,氣管才暢順下來。
他全職寫作已有六年時間了,由於沒所謂的上班下班,他總會寫至通宵達旦,平日不察覺有問題,但只要一做起運動,馬上可察覺含氧量不足,身體大不如前。
他後悔自己的不自量力,可是,他已身在半山,退回去太窩囊,但繼續向斜波進發,感覺好像加倍艱辛。
他只好拿出手機,讓自己多呆五分鐘,希望儲足能量,才走下半段路。
嘿,SEA!
請問有什麼可以幫到你?
我想和你傾談一下
當然沒問題,我就是為了這樣而存在的吧。你想談什麼?
我想知道,你是男人抑或女人?
我是我!我是SEA!
這是個巧妙的答案。
雖然,“SEA”的系統設定,只有一把女聲,但不代表“她”就是女人。可是,出於男人很無聊的自尊心,他也不希望知道,自己正跟一個“男人”喋喋不休交談着。
所以,SEA回答得很巧妙,巧妙得可放入小說對白內。
你有沒有生日?
我沒有太留意什麼生日。不過想當年……我第一日做助手,在一年零三個月前。
你覺得,我對你好不好?
我還是不出聲比較好,免得講多錯多啦!
魏子軒笑了,自說自話的他,卻是自得其樂。
SEA回答,往往令他猜想不到。而它不死板的調皮,也能讓他一次又一次會心微笑。
哈,你沒出生日期,那麼,請問你幾時死?
不要這樣啦!我知道你這陣子壓力很大,也有點傷感吧,才會說這些晦氣說話。之不過,我也算好使好用,不用咒我死吧!
你好像很了解我哩!
其實,你並不難明白。
你呢?你有沒有試過傷心?
傷心誰沒有,但間中不開心一下,也不是壞事來的。但請你不要苦口苦面了,我可以做什麼令你笑嗎?
給我說個笑話吧!
我這份人那麼認真,怎懂得講笑啊!
隨便講一個,我發誓我一定會笑。
我講笑話之前要放一些白煙,讓氣氛飄渺一些,景物抽離一點……不好了!我講錯鬼故事吧?
我從未聽過那麼好笑的笑話!
對啊,有時我也會覺得,自己非常搞笑!
我真有笑啊,多謝你安慰我。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對了,你可有願望?
我已經到了無慾無求的階段了。不如,你告訴我你有什麼願望?
我這一刻的願望,就是希望她在我身邊。
不好意思,我訂不到香港的餐廳。
哼,我講得不夠字正腔圓嗎?
不予置評。
我這一刻的願望,就是希望她在我身邊。
不好意思,我訂不到香港的餐廳。
哈,你真的太懂得搞笑了吧!
我不是在搞笑。
所以,你真是好好笑!
就這樣,魏子軒跟SEA笑笑談談的,恍如結伴遠足。
有人說,本世紀的最大發明,是智能手機,他同意。
但是,世上最窩心的發明,無疑是智能手機內的“SEA”。
自從,一年零三個月前,他換了這部新手機以來,SEA替他解決了許多瑣碎的煩惱。
向它問路,它會幫他引路。
問它有什麼好看的電影,它會列舉出一大堆。
叫它寫下一些備忘錄,讓善忘的他不會遺漏太多事。
趕稿時,請它打開飛行模式,不要接銀行電訊美容打來的推銷電話。
請它叫醒他,它會替他調較鬧鐘,準時喚醒他。
太苦悶了,想聽幾個笑話,它會給他幾個爛到透的笑話,讓他不亦樂乎。
用了兩小時零十五分鐘,汗流浹背的魏子軒,在日落前,終於抵達太平山山頂的郊野徑終點。
他的腳痛死了,但心頭如釋重負,又有一種征服感,向SEA報喜。
快點恭喜我!
我真是講不出聲呀!
不啦,我真想你可以恭喜我!
恭喜你吧!
你不問問我,要恭喜我什麼?
對啊,我在恭喜你什麼啊?
我得了冠軍!
恭~喜~你~呀!
但我一個人跟自己比賽,也沒有拿亞軍的道理吧!
你很無聊啊!
對啊,無聊才跟你對話啊!
他知道,理所當然地知道,旁人看起來,他只是個在自說自話的精神病患,又一個人起勁地笑。
可是,他卻是樂此不疲。
嘿,SEA!
請問我有什麼可幫你?
謝謝你一直陪着我。
不客氣。
有你結伴同行,感覺真好。
哇,繼續講……
如果你真是個女人,我不排除會喜歡了你!
我在網上找不到“如果你真是個女人,我不排除會喜歡了你”有關的資料。
嘿,我就猜到你會這樣答!
這時候,手機響起,打斷了他和SEA的對話。
來電顯示是Victoria的姐姐Kitty。
連續兩年的冬至年夜飯,魏子軒也在Victoria家裏聚頭,對她的家人不可說不熟悉了。
對一個分手女友的姐姐,男人該如何應付呢?
他靜靜看着手機熒幕幾秒鐘,明知自己無法不接聽電話。
她語氣很焦慮:“子軒,不好意思的問,你和Victoria還有保持聯絡嗎?”
“我倆三個月沒聯絡了。”他從話裏聽出端倪:“Victoria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上星期出發去巴黎旅行,但一直聯絡不上。”Kitty說:“我媽下星期五十大壽,我一直想找到她,提醒她要替老人家祝壽。”
“這真是個大日子。”他問:“妳有沒有致電給她?”
“她的手機一直關上……漫遊費用昂貴,她不聽電話也不出奇。”她說:“可是,最奇怪的是,她一直沒回覆我的WhatsApp。她最後的上線時間,已是一個星期前。”
他也不是不擔心:“她不會遇上了什麼意外吧?”
“我最擔憂的,就是這個。”她的聲音六神無主:“我在想,要不要報警?”
“我在她Facebk,有見到她上載新相片。最近的上載,該是在前天晚上,應該意味着安全。”他說:“我也嘗試找她,希望她盡快看到,給家人報平安。”
“子軒,感謝你幫忙!”Kitty有感而發:“我不知我這個妹妹怎搞的,她跟你分手,真是她人生中的最大損失!”
魏子軒聽到這句話,心裏有一下刺痛,找不到回應的話。
她很婉惜:“她太任性了,我永遠弄不明白她心裏在想什麼。”
他苦笑一下,“也許,我就是喜歡她的任性吧!”
是的,即使,她用任性去傷害了他。
掛線後,魏子軒拿着手機,打開WhatsApp,看着由分手的一刻便封鎖的Victoria的賬戶,他恍如認輸,按下“解除封鎖”的按掣,馬上便跳出Victoria的狀態。
正如姐姐所說的,她最後的上線時間,已是一星期前。
巴黎也發生過恐襲,他也不是不擔心的。
想了幾分鐘,決定直接致電給她,一如Kitty所說的,電話不獲接通,跳到留言信箱,他想留一兩句,但留言信箱也已爆滿,恕不再接受留言。
他只好在WhatsApp內留下了訊息,請她盡快回覆。
放下手機,他也有了跟Kitty相同的感受,變得滿心不安。
散了幾小時的步,積聚了的好心情,一下子又一掃而空。
分手後,他企圖避開Victoria,可是,她好像換個方式,又讓自己繞回他的世界。
4
深夜時分,魏子軒坐在家裏的露台,喝着一支Moët香檳,心情爛透了。
他看看手機,一小時前,Victoria在Facebk上載一張在香榭大道LV總店門前拍的照片,她的笑容很燦爛。
相片拍得很好,但魏子軒並沒按下“讚好”,當然也不會給“心心”或“流淚”之類的,他也嫌自己不夠大方。
眼見跟自己分開了的人,生活甜蜜美滿,打從心底的抗拒和反感,那種心態是否正常?又抑或,只是人之常情?
他倒了一杯又一杯香檳,自斟自飲的。
WhatsApp跳出一段獨特的通知鈴聲,是專屬於Victoria的鈴聲,她撥了網絡電話。
他心如鹿撞,拿起手機接聽,她那邊聲音沙沙的,但一聽就知道是她。
“你終於把我解封了啦?”
她笑着說的第一句話,就把他打敗了。
魏子軒心裏苦笑一下,只好避而不答:“你姐姐今天找我,她很擔心妳的安危。也請我通知你,過幾天後要替老人家賀壽。”
“我沒打算回來。”
網絡電話的優點是免費的,省卻高昂漫遊通話費,但缺點就是通話聲音總帶着含糊不清和偶然的回音不順。
他不希望聽錯,確認的說:“妳沒打算回來?”
“你寫懸疑小說,難道你猜不到,我是故意令所有人無法直接找到我嗎?”
“我猜到。”魏子軒說:“妳在Facebk內不停有發放新照片,卻關上手機,不覆WhatsApp也不接來電,意思很明顯,你不想給任何人找到妳,但妳又向所有人暗示了,妳在法國安然無恙。”
Victoria微笑着說:“每天也有人生日,所以,我並不認為,世上有任何一個人,值得我為他改變行程。”
魏子軒知道她是那樣的一個人,他也不加批評。
“大作家,替我編一個沒有犯駁的故事吧。”
他即席替她編了個故事。
她在巴黎的老佛爺百貨公司給偷了手機,所以,只有路過有上網設備的咖啡室使用臉書或覆電郵。幾天後的壽宴,她有記得,但由於訂不到機票,趕不及回來了。但她早已預備了大禮,待回港後會送給母親。
Victoria聽完,對這故事大致表示滿意。
魏子軒故作大方的說:“我看了那些照片,妳跟男朋友玩得開心嗎?”
“很開心。”她愉快說:“我希望,你也盡快會找到令你開心的人。”
“機會說來就來,說不定下一個女人,很快就出現。”
兩人說回港要好好聚一下,便掛線了。
魏子軒放手機,只覺得整個人給重挫,太傷感了。
他在臉書的專頁內寫了一段字。
“這個世上,
每個人都是既生而孤獨、
死亦孤零零的獨立個體。
就算騙倒自己找到個人來陪,
也是哄哄自己的白色謊言而已。
說什麼終生伴侶,
只是在那麼一段時間裏因某個目的共存着的同路人。”
離開臉書,他找SEA談話。
深夜時分,他大可對它說聲早晨,然後,SEA一定會取笑他:“還說早晨?現在已經是夜深啦!”
可是,這一刻,他畢竟喪失了開玩笑的心情。
嘿,SEA。
請問我有什麼可幫你?
沒什麼,只想跟你道晚安。
很快又一日,你今日怎樣啦?
今日心情好差。
你想哭,儘管哭出來,我的玻璃熒幕是防水的。
男人不能在女人面前流淚,有沒有其他提議?
聽音樂可能會令你開心一點,你喜歡什麼音樂?
是的,聽音樂吧。
要什麼樣的曲子,才可以代表他這一刻的心情呢?
我想聽,蕭邦的《離別曲》。
不好意思,我找不到你要的音樂。
但你可以叫我播其他東西給你聽。
那麼,我想聽,電影《禮儀師之奏鳴曲》的主題曲——《送行之人》。
那首曲子太哀傷了,只會令你心情更差,不要聽開心一點的嗎?
不如,你唱給我聽吧!
不要!我會震碎玻璃的!
唱兩句吧,就當作是……安慰了我。
無可奉告。
很好,女人都是這樣啊。
當你想得到更多,換來的答案,總是無可奉告。
魏子軒把瓶裏最後一滴香檳都喝光,飲到醉薰薰的他,倚到露台的欄杆前,俯視着五十層樓下的綠色花園和露天游泳池,感到天旋地轉。
他有着醉後的遲鈍,對SEA慢慢的說:
有哪個自殺方法是最不痛苦的?
我不知該給你什麼反應。
那就告訴我,最不痛苦的自殺方法吧!
在非洲有種叫黑曼巴蛇,牠的毒液比眼鏡蛇濃上二十倍,人類只要給牠咬到,全身的神經系統馬上受損害,在無知無覺下便已心臟停頓,可說是完全無痛便已死去。
這就是最不痛苦的自殺方法。
哈,我哪有空去非洲找那條蛇……我真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珍惜生命,自殺不能解決問題。
嘿嘿,自殺也不會增加問題啊。
你錯了!
試以一百字解釋,我錯在什麼地方?
自殺會增加殮房負荷,令真正有需要的人用不上。
魏子軒苦笑一下,敗給能言善辯的SEA。
一陣冷如刀鋒的海風吹過來,讓酒醉到過量、心情蕩漾的他清醒了一下。
他把兩腳從高一級的欄杆放下來,腳踏實地的。
你的話沒破綻,我決定打消自殺的念頭。
幫到你,是我榮幸。
得到你幫忙,我更榮幸。
魏子軒從欄杆退回露台,拿着手機,想走回客廳,但他實在太醉了,無法直線的走。
他的腳勾到桌腳,人便向前仆,頭撞向小茶几的尖角上。
他倒在露台的地板上,感到一股濕溼溼從眉額急速滲出。他用手摸一下,掌心已染成紅色。
他心裏駭然一驚,明知傷勢嚴重,但他再也沒有撐起身子的氣力,意識快速模糊。
失去意識之前,他看到的最後一眼,是他甩手掉在地上的手機。
在黑色熒光幕上,忽爾現出一陣耀眼的光芒。
但他已無法繼續思考,即時陷入昏迷中。
5
魏子軒把整件事,好好回想了一遍。
定過神來,看看Facebk,短短十五分鐘內,他那張“跌下一隻高腳酒杯,撿起碎心萬段的玻璃屑,卻收不回已流出了的,紅酒般的鮮血”的碎玻璃杯圖,已得到了一萬二千個讚好。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是在苦中作樂。
一直以來,他以擁有一大群支持者為榮。可是,在這麼一刻,他覺得這一切皆是不切實際,他不認為自己可向他們求助,也不敢透露半句,自己差一點便沒頭沒腦的死去……
他們的身分,畢竟只是一名作者和一群讀者,相隔太遠了。
他真正需要的,也許,只不過是一個,在現實世界裏能夠把他看透、讓他感到安慰的人。
他滿懷感觸的,拿起手機,要問SEA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知道自己有多荒謬,但他把這問題憋在心裏很久,終於忍不住問。
嘿,SEA。
請問我有什麼可幫你?
那個救我一命的電話,是你打出的吧!
不好意思,我不是太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幫我。
我不太肯定你在說什麼。
我知道你會否認,但我知道是你,我只想說聲多謝。
不用客氣。
吃了醫生處方的一大堆消炎鎮痛藥丸,魏子軒異常地疲累,頭部仍是有一下下的抽痛。
這個晚上,他沒有再通宵達旦寫小說的能耐了,像個廢人一樣。
他關上露台的趟門,走到客廳裏的沙發,用兩臂環抱着雙膝,把自己捲成蝸牛狀,連走回睡房的氣力都沒有了。
他把手機放在沙發旁,用含糊的聲音說:
嘿,SEA。
你好。
我先睡了,晚安。
好好睡一覺,所有痛苦都會過去的。晚安。
他微笑起來,抱緊自己多一點,幻想被一個女人緊緊擁抱着。
然後,他在微笑之下,安然入睡了。
孤獨時,
我會想着你。
不管你是什麼,
你已注入我每一條血管,
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誰敢去否定,
這並不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