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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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芭蕾天后的二十年

從深入專訪Vishneva看芭蕾舞后的技與藝

作者與芭蕾舞后Vishneva

我有幸先後有四次機會和Vishneva在後台見面,需承認我是她的粉絲。最有緣的是,最近去莫斯科看她的20週年演出,竟然在酒店的大堂碰到她。但顯然,那些場合做不了訪問,即使能面談也會有語言的隔閡。而且我希望有的是一篇深入的訪問。多謝她的“金牌經理人”和得力助手,讓我取得了這篇三千多字的實質訪問。我用英文提問,翻譯成俄文後,她親自答了,再譯成非常講究的英文。謝謝當今最高酬的芭蕾舞后的寶貴時間。在訪問中她解釋了為甚麼近年不常演古典芭蕾舞:這是我的很多俄羅斯朋友也想知道的答案。訪問中她對所謂技巧,甚至“炫技”的問題,作了非常好的見解,我讀了也得益不淺。這解釋的權威性,在於她早已證明了自己也是技巧大師。這篇訪問具有非常重要的引導性,所以我用它作為本書最重要的序曲。

當今最高酬的芭蕾舞后Vishneva

問:這兩年是您重要的年份,2014年您慶祝過參加美國芭蕾劇院(American Ballet Theatre,ABT)的10週年,2015年更是您在馬林斯基芭蕾舞團(Mariinsky Ballet)演出的20週年,這可說是芭蕾舞蹈員所能達致的最高成就。可否給我們簡單總結一下您到今為止的職業生涯?

答:我剛在美國芭蕾劇院演出了Alexei Ratmansky新編的《睡美人》(The Sleeping Beauty),這次演出可說圓滿總結了我20週年慶的節目。對我來說,這演出既代表了我的舞蹈生涯的巔峰,也是一個很重要的考驗,因為這部芭蕾舞劇讓我有一個機會演出一部全無保留、無比複雜的芭蕾舞劇。這齣戲絕不容許芭蕾舞蹈員去隱蔽她的演技或舞技的一些不足之處。

從我的舞蹈生涯的最早期,我未曾有過低潮時期,也要謝謝上帝,沒有嚴重受傷。二十年來,我的工作已足夠抵得上好幾個芭蕾舞蹈員的職業生涯。但我不能忍受局限在單一劇院的演出,幸虧我們這一世代的俄羅斯舞蹈員能夠與外國芭蕾舞蹈團合作,所以我可以把我在馬林斯基劇院的工作,結合到其他劇院的合作上而相得益彰。

問:多年來在全球各大劇院的演出,使您不但在俄羅斯名聲顯赫,也不啻是頂尖的國際芭蕾巨星,可否概括談談您今天的舞蹈取向,說說你有甚麼新的計劃?我不是說退休的事,因為我相信您在舞壇的活躍時間還有很多年。

答:我一貫認為自己始終是一個俄羅斯舞蹈員,儘管多年來與其他各國舞蹈團合作,對我的視野和技巧都有很大的增益,使我的舞姿和動作添增了新的一種自然,也幫助我找到了作為舞者真正的自我。始於在瓦崗諾娃芭蕾學校(Vaganova Ballet Academy)的八年古典芭蕾舞訓練,跟着是浸淫於馬林斯基古典範疇的十年,奠下了我其後所做一切的穩固基礎。

俄羅斯舞蹈員獨特的“舞的呼吸”(Breath of dance),加上多年來我有機會自不同類舞蹈中不斷發掘的氣質和演技:這是自從我當年首次得窺Frederick Ashton、Kenneth MacMillan和John Neumeier的編舞之後的事。他們的編舞完全改變了我對演技(1)的追求。

我將來的計劃,會密切着重現代舞蹈:發掘新的舞蹈形式,與新的編舞家合作,發展新形式、更複雜的新製作。舞蹈技巧的琢磨從來不是我的主要目標,技巧只是一種手段。我真正有興趣的是自我的發展:擴充我的舞蹈天地,以及其他藝術領域。

問:您最近的獨家舞蹈製作是《在邊沿》(On the Edge),尚在巡迴演出,加上以前的F.L.O.W.、Beauty in Motion,都是您近年用上很多時間的製作。這些您的獨家戲會一再出現在節目上嗎?像我在東京看過您演《對白》(Dialogue)……

答:過去我策劃過的每一個製作,對我都有重大而特別的價值。在某一時期,我會體驗到,對某一製作已做到了我能做的極限。而且到了那時,我已有自己發展方向的新主意,所以我會對以前的製作給予尊敬的告別,而繼續向前走。

俄羅斯的建築物上有Vishneva的畫像。

On the Edge 2015年(2)已進入第二年。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更為自我的製作,負責舞蹈創作的兩位編舞家對我的認識,不單是作為舞蹈員的我,而且認識為人的我。這戲不是由一連串芭蕾片段構成的,是兩部實質的一個女人獨演的芭蕾舞劇(儘管第一部分〈Switch〉由三個舞蹈員演出),兩劇都有重量戲劇性元素。

當然我還有新的計劃,不但有持續的計劃,甚至有已在籌備中的計劃,這些計劃有些是我主導的,也有別人策劃而邀我客串主演的。因此,我在莫斯科的丹欽科劇院(Nemirovich—Danchenko)首演了Neumeier的《泰蒂安娜》(Tatiana)。這是根據Alexander Pushkin原著的《奧涅金》(Eugene Onegin)編的大型芭蕾舞劇,音樂是特別請Lera Auerbach譜曲的,創作此劇的主意在Neumeier先生的腦海和心目中已有很長的時間。我和Neumeier先生一起用了很多時間來構想主角泰蒂安娜的性格。泰蒂安娜是我的重要角色之一,在今天的芭蕾舞劇,甚至電影等等,你很少能看到如此廣大而複雜的舞台角色,所以籌備演出這角色對我是難忘的經驗。

問:在比較傳統的芭蕾舞劇中,這幾年我看過您演的現代芭蕾劇如《曼儂》(Manon)、《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奧涅金》(Onegin)、《仙履奇緣》(Cinderella)……古典芭蕾劇如《吉賽爾》(Giselle)和《舞姬》(La Bayadere)。我相信很多觀眾,不論在中國還是在俄羅斯,都很懷念您的古典芭蕾,不但包括不久前你還常演的《睡美人》(原編舞版),也像《天鵝湖》(Swan Lake)和《唐吉訶德》(Don Quixote)等等,我在舊錄影看過您的精彩演出。我知道您說過已不再喜歡演《唐吉訶德》,但為了觀眾,您會再演這些古典角色嗎?

答:我知道觀眾可能有興趣,可是對我來說,所有的熱情、激素、感情,以及籌演這些角色的過程都已成過去,今天只是我職業歷史的一部分。自從那個時代以來,作為一個舞蹈員,我已改變了很多。也許如果時機適合又有適當的拍檔,我可以再演《天鵝湖》,但對於《唐吉訶德》和《海盜》等……我已曾演出太多次,也曾自我投入太多了!我覺得對於這些芭蕾舞劇,我已爛熟每一細節:我知道怎樣欣賞這些戲,也知道怎樣令觀眾喜歡,可是,在這些戲裏,我已再沒有創造性發現的餘地。今天,我有極大興趣的是當代舞蹈的世界,所以我寧願在這個領域裏浸淫和發展。

對我來說,成為一個古典芭蕾舞蹈員,從來不是我的最終目標。儘管我曾在一間要求極高的舞蹈學院,經過了最嚴謹的古典芭蕾舞學習的過程,我一向知道,這不能取代我與當代創作過程那活生生的接觸。即使對一部古典芭蕾劇如《唐吉訶德》來說,很重要的是我們應當引進一些與時代接軌的元素。

問:您是技巧頂尖的舞者,請問您是不是可以輕易回到多年不演而技巧要求高的角色?我注意到去年在聖彼得堡您跳了一場Roland Petit編舞的《卡門》(Carmen),這是不是需要比演Alberto Alonso版本需要更多的排練時間?再說,在您當下的範疇裏,《曼儂》會不會比《吉賽爾》難跳?您是當今曾演過多數芭蕾劇碼的舞者,請問哪一部戲在技術上是最難演的?

答:你很難真正這樣比較。每一部芭蕾舞劇各自需要不同的排練時間。我的身體也許只需要幾天時間便能記下一個角色的身體和技術細節,但跟着你要尋找的是感情意味下的重點和精微的細節,你排練越多你會更能完善結合你的舞蹈。我很享受重演Petit的《卡門》,我在25歲時首次跳這個角色,但現在我能創造一個完全不同、但更有感染力的卡門。

我們不能說某些芭蕾角色比另一些芭蕾角色難跳,儘管純以身體硬技術的角度看,純古典芭蕾的角色無疑最難。困難之處是要看你在某一時期的感覺。有時我想投入《曼儂》、《茶花女》(Lady of the Camellias)或《奧涅金》的氣氛裏,但有時我卻喜歡回到古典芭蕾的角色,但加入我從別的範疇學到的一些元素。跳現代舞角色的經驗增進了我跳古典角色的表現,不單是在演技(3)方面的增益,甚至在身體技術方面,因為跳現代舞能改變舞者的肢體,使其更有接納能力(receptive)、可塑性(plastic),及更有活力。

在所有的古典芭蕾中,《睡美人》的最高純淨(ultimate purity)的要求,可能是對舞蹈員最高程度的挑戰。此劇的戲劇成分不太強,所以你不能以演戲的本領彌補技術的不足。可是,即使如此,你仍然要以不一樣的演繹跳每一幕。

隨着時間的演進,我在同樣的芭蕾舞劇有其他的挑戰。當我在20歲時,我不用擔心演戲的元素。今天,當我演《羅密歐與茱麗葉》裏那個16歲女孩的角色時,我會深思應當怎樣演繹比如16歲茱麗葉會怎樣奔向保姆……當年,演出這角色的挑戰只是要尋求能使我演活茱麗葉的適當細節和重點。今天,我有各種不同的精微細節要去處理—問題是要追求純潔,和選擇及發展在每一時刻裏能令我感覺到正確和有趣的細節。

問:芭蕾舞雖然不是運動,但它的硬技術日進,與奧運紀錄不無相似之處。今天馬林斯基的二級獨舞員,相信都能做到Margot Fonteyn做不到的地方。雖然芭蕾舞絕不是以純硬技術的表現代表一切,但今天的技術需求,不論是足下工夫或演戲,都遠超當年。在劇院裏,硬技術往往贏得最多掌聲。您在年輕時早已呈現過一流的技巧,可否再請教您對芭蕾舞技術層面的觀點?

答:純從技巧的角度看,新的一世代往往跳得更好,這是完全正常的事。儘管我自己不斷按照隨着時代變動的技術需求作出調節,可是我認為技術不是指“能轉動多少圈,能張腿多高”,技術更是在於過度性的動作,或者像Galina Ulanova能怎樣高速在舞台移動,和Margot Fonteyn獨一無二的舞姿(unique pose),這些都是不同的技術層面。可幸的是,在我很年輕的時候,老師已告訴我,最重要的不是你能轉動多少轉圈,而是在於你轉動的方法,和轉動時滲入的感情。

我不管今天的一個二級獨舞員能做到甚麼,因為我一向認定,芭蕾技術的精粹,應當在於表現某種動作的主意,不在“更高,更多,更長”(4)。無疑觀眾喜歡看勇猛的運動式的特技表演,但我認為極為重要的是,年輕一代的舞蹈員應當知道,重要的不是“特技”而是技術的品質。芭蕾和運動是兩碼子事,儘管我自己的彈藥庫的設備,包括技巧性和運動性的技術,但在我作為藝術家而經驗日增也更成熟時,我反而少練這些。我也能用這些技術,但只有在此舉有助於創造某種感情上或概念上的衝擊力(impact)時,我才會這樣做。我從來不會為了特技能譁眾眩人而使用某種特技。

問:在您初出道時,有哪些芭蕾舞蹈家和編舞家對您產生過影響?記得在舞蹈家之中,以前您在別的訪問提過Makarova、Sylvie Guillem和Alessandra Ferri的名字。新一代的年輕舞蹈員又如何?

答:在上述舞者之中,我想再加上Jorge Donn和Dominique Khalfouni(5)兩個名字。但我也知道,要是沒有Robbins、Tudor和MacMillan就不會有Makarova,沒有Bejart和Roland Petit就沒有Jorge Donn,沒有Roland Petit就沒有Khalfouni,沒有MacMillan和Petit也不會有Ferri。舞蹈員和編舞家互為後盾的作用至為重要。

你知道,我從來不會想去演某一角色,我想的是與某一位編舞家的合作……年輕時我心目中認為Neumeier和Maurice Bejart是超越人類的神,當時我沒法想像如何能接近他們!但這種想法,是我從跳芭蕾舞的第一天便開始堅持的目標,因為我知道這才是最重要的事:即是結識一個編舞大師,和他(她)合作。少年時我沉迷於“創造搜索”的主意。我從來不會為我已得到的成就而高興,但這不是個人主義或虛榮。試想,你要做到了多少,才能取得你的職業生涯與Maurice Bejart的生涯交會的機會?但也要說,我有我的長久堅持,結果我越過了那些牆壁……

我從來不會為了我已做到的成績感到滿足,因為我相信我還要做更多,和做得更好。因為有這想法,前面就會有更多的大門為我打開。我不能只因跳過了《波萊羅》(Bolero)便說,“噢,我做到了!”,因為當我到達那裏時,我應已另有前面的計劃。我在跳Bolero前已做到的,和我已在考慮中的將來發展,都對我在那一刻間跳Bolero的演出方法有貢獻的作用。

關於年輕的一代,當然有極出色的芭蕾舞蹈員,你的書裏已有很多例子。但我寧願討論大師們,討論那些能給我靈感,讓我因而得到對事物的真正了解的人物。年輕一代的舞蹈員仍然需要在他們各自發展的過程中,待將來到達那裏。


(1)指現代芭蕾所需的演戲技術,不單是舞蹈技術。

(2)On the Edge的評論見本書另文,這是本人執筆時Vishneva最新也最夫子自道的芭蕾製作。

(3)同樣指演戲的表情,Vishneva是少數演無故事性的古典芭蕾也講究演技的舞蹈家,原來是因為受涉獵現代舞的影響。

(4)更高,更多,更長,意指最取悅觀眾的跳得更高,揮鞭轉轉數更多,浮空時間更長。

(5)Jorge Donn,阿根廷男舞蹈員,擅演Maurice Bejart的作品,英年早逝;Dominique Khalfouni,1951年生,是馬賽芭蕾舞團的首席,當年被認為是法國最佳舞蹈員,Petit為她寫過多部舞劇,儘管二人以不歡而散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