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译本序
《情感教育》发表于一八六九年,是法国作家居斯塔夫·福楼拜(1821—1880)继《包法利夫人》(1857)之后的又一部长篇小说。福楼拜出生于法国鲁昂,父亲和兄长都是外科医生。他忧郁早熟,狂放不羁,富于浪漫气质。自幼酷爱文学,阅读了大量经典作品,中学时代便开始习作。一八三六年在特鲁维尔海滨度假时,他与音乐出版商、《音乐报》创刊人施莱辛格的妻子艾丽莎相遇,对她一见钟情。这位比他大十一岁的女子给了他创作《狂人回忆录》(1838)和《十一月》(1842)的灵感,并成为小说《情感教育》中阿尔努夫人的原型。一八四一年,福楼拜中学毕业后,根据父母的意愿到巴黎法学院学习。一八四四年,他突发癫痫状疾病,只得中断学业。两年后父亲和姐姐相继去世,他与母亲和外甥女定居鲁昂近郊的克鲁瓦塞。从此他靠遗产为生,专心从事文学创作。
《情感教育》的第一稿写于一八四三至一八四五年,但福楼拜并不满意,将它束之高阁。一八六四年九月,他着手写第二稿,于一八六九年五月完成。小说的副标题是《一个年轻人的故事》。主人公弗雷德里克·莫罗出身于外省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十八岁那年来到巴黎攻读法律。可是他只对文学艺术感兴趣,试写过小说和华尔兹舞曲,还跟人学习绘画,但都半途而废。他深深爱上了画商阿尔努的妻子玛丽。玛丽虽不爱丈夫,但恪守妇道。后来,她终于被莫罗的一片痴情所打动,答应与他约会。时值一八四八年二月,巴黎爆发了革命。莫罗为了这个约会,没有去参加民众的游行。但玛丽因儿子突患假膜性喉炎,未能赴约。绝望之余,莫罗投入交际花萝莎奈特的怀抱。两人同居并生下一个儿子,不久儿子不幸夭折。莫罗与出身贵族的实业家当布勒兹交往,为了进入上流社会,他成为当布勒兹夫人的情夫。实业家去世后,两人准备结婚。但在破了产的阿尔努夫妇的家具拍卖会上,当布勒兹夫人的举动深深刺伤了莫罗的心,于是他与这位贵妇人一刀两断。他万分沮丧地回到家乡,心里尚存一线希望:与一直爱恋他的乡下姑娘路易丝共结连理。可是在教堂的广场上,他恰遇路易丝与他的老同学戴洛里耶举行婚礼。莫罗羞愧难当,返回了巴黎。一八六七年的一天傍晚,阿尔努夫人突然来访,两人万分激动,互诉衷肠。她剪下一缕白发留给莫罗作纪念,与他诀别。
福楼拜在一八六四年十月致友人的书简中写道:“我要书写我这一代人的精神史,确切地说是情感史。它是一本爱情小说,激情小说,不过这种激情是现在可能存在的,即不付诸行动的激情。”弗雷德里克·莫罗便是一个具有时代特征的人物。他希望在文学艺术上成就一番事业,本人也不乏艺术天分。但他意志薄弱,缺乏自信,耽于幻想,只有愿望而没有行动,结果年华虚度,一事无成。在他的情感生活中,阿尔努夫人和萝莎奈特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前者温柔,美丽,贤淑,情趣高雅;后者快活,妖艳,愚昧,趣味低俗。一个的爱不可企及,另一个的爱唾手可得。弗雷德里克与这两个女子的感情最终都没有结果。失意之时,他只想到自己,把萝莎奈特丢在脑后,对阿尔努夫人也漠不关心。他不爱傲慢、自私的当布勒兹夫人,只把她当作进身之阶,最后与她冷冷地分了手。当他退而求其次,想到一直被他冷落的路易丝时,别人早已乘虚而入,取代了他在路易丝心中的位置。莫罗在情感上是个失败者。理想之爱,肉体之爱,爱情交易,无一获得成功。莫罗没有从爱情中获得他追求的幸福,最后孑然一身,情感迟钝。他受到的情感教育可以说乏善可陈。
在政治思想上,弗雷德里克·莫罗和同时代的许多青年一样具有民主倾向。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推翻了七月王朝,建立了第二共和国。普遍的革命热情感染了莫罗。他欢欣鼓舞,为报纸写文章,甚至有意参加议员竞选。但六月工人起义被镇压,他害怕了,与萝莎奈特躲到枫丹白露游山逛景。一八五一年十二月路易·拿破仑发动政变之际,他由于个人幻想的破灭而心灰意冷,对国家大事漠然置之。岁月蹉跎,莫罗没有了抱负,失去了目标。他是生活的旁观者,一个碌碌无为的庸人。在小说尾声,莫罗与好友戴洛里耶坐在火边对自己的一生做了总结:两人都虚度了年华。
《包法利夫人》讲述的是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发生在法国诺曼底的一个悲剧故事,在描绘女主人公爱玛·包法利个人悲剧的同时,展示了七月王朝时期法国外省的一幅色调灰暗的风俗画卷。同样,《情感教育》也如作者所说,是“一部发生在巴黎的现代风俗小说”。围绕弗雷德里克·莫罗这个主人公,小说家塑造了一系列各具特色、属于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物:浅薄的记者,后来主管新闻业和剧院的于索奈;眼高手低的画家,最后成为摄影师的佩勒兰;喜欢发号施令,从共和派沦为拿破仑三世打手的塞内卡尔;娶了嫁妆丰厚的女子为妻并当上参议员的富农之子马蒂侬;智力低下、笃信宗教的外省贵族子弟西齐;嗜酒贪杯,喜欢在咖啡馆空谈政治的“公民”雷冉巴尔;损人利己、轻浮好色的画商和瓷器厂老板阿尔努;老奸巨猾、爱慕权势的资本家,七月王朝的“柱石”当布勒兹;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但最终未能实现权力梦想的戴洛里耶;满怀革命激情,但在生活狂飙的打击下变得性情乖戾的瓦特纳兹小姐;纯朴忠厚,富于正义感,为保卫共和国英勇献身的店员杜萨迪埃。透过这些芸芸众生相,我们看到了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特别是一八四八年革命前后法国社会的一个缩影。所以,《情感教育》不仅仅是一部个人的情感史,它也是一部社会小说,一部记录一八四八年革命的形象的编年史。
福楼拜认为“伟大的艺术是科学的和客观的”。他主张艺术必须具有自然科学的客观性,艺术家在作品中应当同上帝在宇宙中一样,“既到处存在,又无处所见”。作家应当退出作品,不用自己的道德意识和价值取向去影响读者。这正是现代小说的一大特色。为实践客观性原则,福楼拜注意搜集翔实的资料。早在动手写《情感教育》前,他便去图书馆阅读社会主义的理论著作,查找有关一八四八年革命的报章杂志,了解傅立叶主义者的美学观点,以及一八四〇至一八五〇年的时装,跑马场的赛马盛况,假膜性喉炎的症状,制作瓷器的工艺流程,拍卖会的场景……在小说中出现的地点,他也跑去考察一番,并做了详尽的笔记。在写作手法上,福楼拜常常采用内聚焦,促使读者发挥想象去填补有限视野所造成的意义空白。自由间接引语的巧妙运用,把叙述者和人物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既使整部小说的语言风格比较统一,又隐蔽地表露了叙述者和其身后的作者的思想情感,增强了客观性效果。当然,绝对的不介入是难以做到的。作品的字里行间潜藏着作者的观点,反讽笔调流露出作者的爱憎。《情感教育》把讽刺的矛头指向主人公弗雷德里克和其他形形色色的人物,指向那些在一八四八年革命和第二共和国的政治舞台上搬演活剧的保守派、共和党人和社会主义者。惟一幸免的或许是可亲可敬的店员杜萨迪埃。在塑造阿尔努夫人这个女性形象时,作者也没有笔下留情。她的拘谨,刻板,掩饰内心真情的笨拙,在奥特依乡间与莫罗一起对纯爱情生活的设想,无一不受到作者的嘲讽。但当我们读到她准备赴莫罗的约会而儿子患病的那一幕,以及一头白发的她与莫罗诀别的场面时,仍然会心生感动,为这个美丽而不幸的女子内心的挣扎和痛苦掬一把同情之泪。小说家在刻画这个人物时,一定回忆起青春年少时初恋的体验,为这部以讽刺资产者的愚蠢可笑为基调的小说增添了一抹淡淡的诗意。
福楼拜是一位把美置于艺术创作首位的作家。他认为题材无好坏之分,重要的在于如何表现它,内容和形式是不可分割的整体,美即产生于二者的和谐一致。福楼拜在艺术上精益求精,遣词造句,谋篇布局,可谓匠心独运。每写完一页,他都要高声朗读,反复推敲,一再修改,直至满意为止。他不愧为文体大师,语言巨匠,其作品堪称法语的范文。与他同时代的许多作家,如左拉、都德、莫泊桑等,尽管文学主张不同,却都拜他为师。福楼拜对小说艺术的发展做出的开创性贡献,深受后世的推崇。
王文融
二〇〇三年十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