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流泪的帕凡舞(1)
历史有多么清晰,就有多么模糊。当时小规模的战争此起彼伏,它们的作用可以如此归纳:在国际象棋中,不是某一步棋,而是审视对手举棋时令其生疑的目光,让对方放弃制胜的一步,败下阵来。于是图瓦拉斯决定发起一次货真价实的突围。很明显,这场较量的关键在于间谍和反间谍;在卡萨莱有许多传闻,有人说援兵由法王本人率领,正在靠近,蒙莫朗西公爵已经从阿斯蒂赶来,而克雷基和科蒙两位元帅也从伊夫雷亚前来助阵。这个传闻是假的,正如罗伯托从图瓦拉斯的气愤中所能了解到的那样:当时图瓦拉斯在接见一位北方的信使,在交换信息的过程中,图瓦拉斯向黎塞留汇报自己已经没有粮草,而红衣主教则回答他说,阿让库尔公爵曾经在适当的时机视察过仓库,认为卡萨莱完全可以坚持整个夏季。大部队在八月份才会行动,利用行军途中刚刚收割的作物来补充军粮。
罗伯托看见图瓦拉斯教科西嘉人开小差,让他们去禀报斯皮诺拉,大部队要九月份才能等到,这使他十分震惊。但他又听到图瓦拉斯对他的参谋部说:“如果斯皮诺拉认为自己有时间,那么,他便会不慌不忙地挖掘地道,这样一来,我们就能从容地挖掘反地雷坑道了。相反,要是他以为援军马上就会到达,那又会怎样做呢?当然不会与法国军队正面冲突,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兵力;也不会坐等法国军队到来,因为那样有可能使自己反过来被围困;更不会回到米兰去准备一次米兰保卫战,因为荣誉感会阻止他撤退。那么,他所能做的就只有马上攻克卡萨莱城了。但是,因为无法凭正面攻击取胜,所以他必须花费钱财去鼓动背叛行为。从那一刻开始,对于我们来说,每一个朋友就都变成了敌人。因此我们要派出奸细,让斯皮诺拉相信增援会迟一点到,我们允许他们在不影响我们的地方挖掘地雷坑道,同时摧毁那些真正威胁我们的地道,让他们在这场游戏中疲于奔命。波佐先生,您最了解这个地区,依您看,我们应该在哪里休战,又在哪里不惜一切代价地阻止他们呢?”
老波佐并不看地图(对他来说,这种地图装饰太过,缺乏真实性),用手指向窗外,解释道,在一些地方,因为有河水渗入,所以土质容易塌陷,这是人所共知的,在那样的地方,斯皮诺拉爱挖到哪里就让他挖好了,他的工兵甚至有可能因吞吃蛞蝓而呛死。而在其他地方,挖掘地道则轻松愉快,在那里应该用大炮轰击并进行突围。
“很好,”图瓦拉斯说道,“明天我们将迫使他们赶去保卫圣卡洛堡外面的阵地,然后,我们在圣乔治堡外面对他们采取突然袭击。”计策已经准备停当,对各个连队都下达了准确无误的指示。由于罗伯托能写一手好字,图瓦拉斯便向他口授信件,让他从晚上六点钟一直忙到夜里两点钟,随后又要求罗伯托在他房间前面的一只箱子上和衣而睡,以便接收和检查回复的信件,一旦出现意外,也好唤醒他。从凌晨两点钟到天亮,这样的情况发生了不止一次。
次日清晨,部队已经在通往堡垒壕沟外墙的小道以及城墙处待命。图瓦拉斯在城堡上控制着局面,他一发出号令,一支人数众多的先遣部队便向着迷惑敌人的方向涌出,前面是由长矛兵和火枪手组成的先锋部队,不远处跟着五十名短枪射手作为后备军,然后,非常醒目地,是由五百人组成的步兵军团以及两个骑兵连。这真是一次壮观的阅兵式,事后他们才明白,原来西班牙人是真的把它当成了阅兵仪式。
罗伯托看见三十五名士兵在科伦巴上尉的指挥下,以散兵队形扑向一条战壕,而西班牙上尉则从防御路障中出来,向他们隆重致意。科伦巴以及他的部下基于教养,也都停下脚步,以同样的礼貌回敬了对方。在此之后,西班牙人开始撤退,而法国人则止步不前;图瓦拉斯从城墙上命人向战壕开炮,科伦巴明白了,下令进攻,骑兵紧随其后,从两侧攻打战壕,西班牙人不情愿地重新回到阵地上,很快被击溃。法国人就像疯了一般,有人一面战斗,一面高喊在前几次突围中被杀死的朋友的名字:“这一击为贝西埃,这一击为布里切托的农舍!”他们是那样地激愤,以至于当科伦巴想重新集结队伍的时候,根本集合不起来,士兵们甚至在倒下的人身上也要再捅上几刀,进城的时候,他们纷纷拿出战利品招摇:耳环、腰带,还有挂满头盔的长枪长矛。
反击并没有立即开始,图瓦拉斯误认为那是个失误,而实际上那是对方的计谋。他断定帝国军队正忙于派出其他部队遏制进攻,于是又用炮火诱使敌军出动,然而,敌军却只局限于在城内射击,一颗炮弹炸毁了司令部边上的圣安东尼奥教堂。
图瓦拉斯对此感到满意,他命令另外一支队伍从圣乔治堡出发。不多的几个连队,但是在德拉格朗热先生的指挥之下;这位先生虽然已经五十五岁了,却仍精力充沛,如同年轻人一样。剑指前方,德拉格朗热下令袭击一座废弃的小教堂,在它边上进行着的挖掘工程已经很深入。这时,在一个排水沟的后头,敌军的主力部队突然之间露出头来,实际上他们等待这次交战已有好几个小时了。
图瓦拉斯高声喊道:“有叛徒!”他一面下到城门口,一面命令德拉格朗热赶紧撤退。
过了一会儿,打着蓬帕杜军团旗号的士兵带来了一个卡萨莱男孩,被一条绳子捆着胳膊;这个男孩是在城堡附近的小塔上用一块白布向攻城士兵发送信号时,被当场捉住的。图瓦拉斯让人将男孩推倒在地,然后又将他的右手拇指插在自己手枪已抬起的击铁下,而枪管则对准他的左手。图瓦拉斯手指扣在扳机上面,问道:“Et alors?”(2)
男孩子马上意识到形势不妙,开始坦白:前一天晚上夜半时分,在圣多梅尼科教堂前面,某位叫做甘贝罗的上尉向他许诺,如果他能在法国部队从圣乔治堡出发行动之时做后来他实际上做了的那些事,就给他六支手枪,并提前给了他三支。男孩子现在甚至露出希望得到其余手枪的表情,他根本不懂得战术,好像图瓦拉斯应该为他的效劳感到满意似的。过了一会儿,他看见罗伯托,并开始大声喊叫,说那个臭名昭著的甘贝罗就是他。
罗伯托目瞪口呆,父亲波佐几乎是朝卑鄙无耻的造谣者猛扑过去,要掐断他的脖子,幸亏随行的几位绅士及时劝阻了他。图瓦拉斯马上提醒说,罗伯托整夜都在自己身边,尽管他仪表堂堂,却不会有任何人把他当成一位上尉。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出来澄清,确实存在一名叫作甘贝罗的上尉,在巴西亚尼军团里,于是,他们连推带搡,把他带到图瓦拉斯的面前。甘贝罗声明自己的无辜,而实际上已成俘虏的男孩子也没有认出他来,但是为了慎重起见,图瓦拉斯还是命人将他关了起来。祸不单行,这时有人前来禀报,德拉格朗热的部队撤退之际,有人从圣乔治堡中悄悄出逃,直奔西班牙的队伍,并受到热烈欢迎。对于此人的情况,尚无法得知更多,只知道他是个年轻人,头戴发网,穿着为西班牙人的式样。罗伯托马上想到了费兰特。但让他印象更为深刻的是,法国将领们注视图瓦拉斯身旁的意大利人时那种怀疑的眼神。
“难道一个小坏蛋就足以让一支军队止步不前吗?”他听见父亲指着撤退的法国人质问。“请您原谅,亲爱的朋友,”波佐转身对图瓦拉斯说道,“眼下给人造成的印象就是,我们这些人,似乎人人都有点像是那个不得好死的甘贝罗,难道我说错了吗?”这时,图瓦拉斯向他声明尊重和友情,却是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于是父亲说道:“算了。我觉得好像所有的人都吓得往裤子里拉屎,我真看不下去。那些讨厌的西班牙人就在我们面前,如果您允许的话,我真想要他们两三条狗命,也好让他们看看,在需要的时候,我们也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真见鬼!”
随后波佐出了城门,他骑在马上,高举佩剑,狂怒地朝着敌人的队伍疾驰而去。显而易见,他没指望让敌军落荒而逃,只是在他看来,自作主张很合时宜,反正也是为了做给别人看的。
为了证明勇气,他的做法很好;但作为军事行动,他就大大失策了。一颗子弹射入他的额头,他沉重地倒向爱驹帕纽夫利的屁股。第二轮射击朝堡垒壕沟的外墙袭来,罗伯托感到太阳穴好像被一块石头击中,这猛烈的一击使他身体摇晃起来。那子弹从他身边擦过,但他却挣脱跑来搀扶他的人的手臂。他口中呼喊着父亲的名字,站直身子,他看见帕纽夫利的神情犹豫不决,背上驮着主人昏死过去的身躯,飞奔在一片不属于任何一方的土地上。
他又一次把手指含在嘴里,吹响口哨。帕纽夫利听到了,朝着城墙往回跑,但是跑得很慢,踩着一种庄重的小跑步伐,为的是不让它的骑士坠下,因后者已不再用力夹紧双胯了。马儿跑进城里,为他去世的主人嘶叫着帕凡舞曲,把尸体还给罗伯托。罗伯托为父亲大睁的双眼合上眼皮,并擦干脸上留下的已经凝结成块的血迹,而此时他的面颊上,也满是鲜血。
没人知道刚刚的子弹有没有伤到他的神经:第二天,图瓦拉斯在圣伊瓦西奥教堂为格里瓦的波佐·迪·圣帕特里齐奥先生举行了肃穆的葬礼。罗伯托刚一走出教堂,就感到很难忍受白天的阳光。眼泪早已使他的眼睛变红,但问题是,从那一刻起,他的眼睛便开始感到刺痛。今天心理学家会说,他的父亲已经进入阴间,因而他也想走进阴暗的所在。罗伯托对于心灵所知甚少,但这种颇具象征意味的说法却可能诱惑他,走入后来的光明或黑暗中。
我认为波佐是为荣誉而死的,这在我看来很崇高;然而,罗伯托却无法赞赏它。所有的人都赞扬他父亲的英雄气概,他却必须带着骄傲的神情忍受哀伤,默默呜咽。他记起父亲曾对他说过,一个正人君子应该习惯在承受不幸事件的打击时不流眼泪,所以他为自己的软弱而感到抱歉(然而他已经无法在父亲面前为自己的软弱道歉),并不停地重复道,这是他第一次变成孤儿。他觉得自己应该习惯成为孤儿这件事,他还没弄明白,“习惯失去父亲”其实毫无用处,因为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所以不妨就让伤口一直裂开。
然而为了赋予发生的事情一种解释,他不得不又一次求助于费兰特。费兰特就在他身边尾随着他,向敌人出卖了他所了解的机密,然后又厚颜无耻地加入敌人的队伍,去享受当之无愧的酬金。父亲已经明白了这些,所以他要以那种方式来清洗家族受到玷污的荣誉,将自己勇敢的荣耀投射到罗伯托的身上,以便让刚刚溅到无辜的儿子身上的那点滴怀疑得到澄清。为了不让父亲白白死去,罗伯托的举止要符合卡萨莱的所有人对英雄之子的期待。
他别无选择:从今往后,他便是格里瓦合法的主人,家族姓氏以及财产的继承人,图瓦拉斯不敢再为小差事驱使他,却也不能为大事召唤他。这样一来,他变得孤身一人,而为了能够扮演著名孤儿这个新的角色,他发现自己变得孤家寡人,甚至无事可干:就在围城的关键时刻,他被解除了一切义务,他在心里盘算应该如何打发这些被围困的日子。
(1) pavane,一译“孔雀舞”,16世纪从南欧传进英国的庄严的男女双人行列舞。
(2) 法文,现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