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城市
想象倚窗而立,在夜里,在一幢大楼的六楼、七楼或四十三楼。这座城市所展露出的样貌就是一排排房间,数十万个窗口,有些暗着,有些充盈着绿色、白色或金色的光。陌生人在其中来回游移,专注于私人时间里的各种事务。他们是你能看见却无法触碰的人。这是在这世上任何一座城市里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能见到的平凡的都市图景,但它将孤立和曝光令人不安地结合在一起,即便是那些最为活跃的社交动物,都会为之产生一丝孤独的战栗。
无论身处何地,你都可能感到孤单,但生活在一座城市里,被数百万人围绕着,又会催生出一种别样的孤独的滋味。或许,有人会以为这种状态与人来人往的都市生活并不相容,然而,单纯的生理上的接近,并不足以驱散内在的隔绝感。在与他人紧密相依的时刻,你可能会感觉到,甚至会轻易地感觉到内心的荒芜与清冷。城市会成为孤寂之地。一旦承认了这一点,我们就会明白,引发孤独的并非肉体上的孤寂,而是联系、亲密关系与血缘关系的稀缺或不足:出于各种原因,人们对亲密关系的需求得不到满足。在词典里,“不快乐”的定义是:因缺少他人陪伴而产生的结果。因此,毫无疑问,这种感觉会在人群中达到顶峰。
孤独是难以启齿的,也难以归类。孤独就如同抑郁,这两种往往相伴相生的状态会深入一个人的肌理,成为那个人的一部分,就像爱笑或长着红头发一样。另一方面,孤独也转瞬即逝,它会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悄然而至,又倏忽无踪,正如在经历了亲人过世、恋人分手或社交圈的变化后体会到的那份孤独,便是如此。
如同抑郁、悲伤或烦躁不安,孤独也是病理学的研究对象,被视为一种疾病。就像罗伯特·韦斯在他的那本影响深远的专著中写到的那样,孤独是“一种难以根除的慢性病,毫无可取之处”,它没有任何意义,这一点毋庸置疑。如此这般的言论都与一种信念挂钩,即我们生而为人的全部意义,都在于与人产生联系,或者说我们可以也应该享有永恒不变的快乐。但并非每个人都命定如此。也许我的想法并不正确,可我认为,这样一种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经历过的状态,不可能完全没有意义或是毫无价值。
弗吉尼亚·伍尔芙(1)在她1929年的日记里描述了一种“内在孤寂”的感觉,她认为这种感觉也许值得探究,并补充道:“要是我能抓住这种感觉,我会的:这是一种真实世界在歌唱的感觉,是一种由可栖居的世界中的孤独与静默触发的感觉。”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孤独或许能够带给你一种用其他途径难以企及的真实感。
不久以前,我在纽约市度过了一段时间。这座由粗花岗岩、混凝土和玻璃构成的熙攘的岛屿,每日都浸淫在孤独之中。尽管那绝非一段宜人的经历,但我开始自问,伍尔芙是否真的是对的,除了呈现在眼前的一切,是否真的还有更多的体验,或者说,它是否真的能促使一个人去思考某些与生存相关的更宏大的问题。
不仅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也作为一个生活在我们这个世纪、这个像素时代的公民,我感到某些东西在我的内心灼烧。孤独意味着什么?
倘若我们不与另一个人紧密缠绕,我们该如何生活?要是我们无法轻松地开口交谈,我们该如何与他人发生联系?性爱能否治愈孤独?假设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如果我们的身体或性倾向被认定是不正常的、有缺陷的,或是我们经受着病痛的折磨,又或是未曾获得美貌的眷顾,情况又会变成怎样?科技能否在这些事情上为我们提供帮助?它让我们更靠近彼此了吗?还是将我们禁锢在屏幕背后的牢笼之中?
我绝非第一个为这些问题所困的人。很多作家、艺术家、电影人和音乐人都曾以各种形式去探索“孤独”这一主题,尝试捕捉它的踪迹,应对它所唤起的问题。但那时的我醉心于图像的魅力,以此寻得了在别处难以获取的慰藉,因此,我所探究的主体都落入了视觉艺术的范畴。我沉迷于一种渴望,想要找到一些关联性、一些实物证据,以证实其他人也曾进入过这种与我相同的状态。在曼哈顿期间,我开始收集那些似乎在阐释孤独或是为孤独所困的艺术作品,尤其是那些以现代城市,特别是以过去七十年间的纽约为背景的作品。
起初我只是被那些图像本身所吸引,但随着我的探索逐渐深入,我开始注意到那些隐身在这些艺术品背后的人们:他们挣扎在生活的旋涡里,试着与孤独以及随之而来的其他问题同生共处。在之后的篇幅里,我将要书写的艺术家们还有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2)、瓦莱丽·索拉纳斯(3)、南·戈尔丁(4)、克劳斯·诺米(5)、彼得·胡加尔(6)、比莉·哈乐黛(7)、佐伊·伦纳德(8)、让-米歇尔·巴斯奎特(9)等。这些艺术家都是孤独的城市记录员,他们的作品都曾打动过我,予我教益,而在他们之中,有四位艺术家尤其令我感兴趣:爱德华·霍珀(10)、安迪·沃霍尔(11)、亨利·达戈(12)与大卫·沃纳洛维奇(13)。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他们中的每个人都并非孤独之地的永久栖居者,相反,这正体现出来自不同方位、不同角度的孤独的侵袭。然而,他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鸿沟,深谙在人群中被隔绝是何种滋味。
在安迪·沃霍尔身上,这看似尤为不可能,毕竟,他就是以自己旺盛的社交能力而闻名的。他几乎时刻被一群散发着光芒的随从人员包围着,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的作品强烈地关注着隔绝和依恋这两个主题,这是他终其一生都在与之对抗的问题。沃霍尔的艺术着眼于人与人之间的空间,对近与远、亲与疏进行了一场宏大的哲学研究。和许多孤独的人一样,他有着根深蒂固的收集癖,创造出各式各样的物品,再用它们把自己包围起来,在自己和人类所需的亲密感之间筑起一道藩篱。他恐惧身体上的接触,很少在没有摄像机和录音机的武装下离开自己的寓所。他用这些东西去抵挡和缓冲与他人的交流:这一行为似乎也解释了我们在这个所谓的“互联”时代里应用科技的方式。
身为看门人和域外艺术家(14)的亨利·达戈的生活则截然相反。他独居在芝加哥市的一间出租屋里,在近乎与世隔绝且没有任何观众的环境中创造了一个虚构的世界,其中满是美丽而有些诡异的人物。80岁时,他在一个天主教的教士之家去世,被迫放弃了自己的房间。之后,人们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上百幅精巧的、令人不安的画作,显然他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这些作品。达戈的人生揭示了那些导致一个人离群索居的社会因素,以及他是如何运用想象力来抵抗这些来自外部的力量。
正是因为这些艺术家在社交生活中有着各不相同的经历,所以,他们的作品也以不同的方式来讨论“孤独”这一主题,有些人会直面它,有些人则会着眼于那些导致污名或孤立的原因——性、疾病、虐待。爱德华·霍珀,那个四处云游、沉默寡言的男人,执迷于运用视觉去传递都市的孤独感,以绘画的方式表达这一感受,尽管他有时候会否认这点。他所塑造的那些在萧条的咖啡馆、办公室和酒店大堂的玻璃后面的男人和女人的掠影,在近一个世纪以后,依然是寂寥城市的标志性形象。
你能展现出孤独的样貌,也能举起双臂抵挡它,创造出的作品来当作沟通工具,抵抗审查制度和沉默。这就是大卫·沃纳洛维奇创作的原动力。作为一个被低估了的美国艺术家、摄影师、作家和行动主义者,他杰出、无畏的作品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将我从那种独居时因孤独而产生的羞愧感带来的负担中解放了出来。
我开始意识到,孤独是一个熙来人往的地方:它本身就是一座城市。当你居住在一座城市里时,即便它像曼哈顿一样生机勃勃、井然有序,你也会逐渐感到迷失。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在心中描绘出一张地图,它由你钟爱的地点与偏爱的路线组成,是一座除你以外的任何人都无法准确复制或再现的迷宫。在那些年里,我所构建的是一张孤独的地图,它的诞生出于需求和兴趣,由我自己和其他人的经验汇集而成。我想以此来理解孤独的意义以及它在人们的生活中的作用,并试着去描述孤独与艺术之间复杂的关系。
很久以前,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听丹尼斯·威尔逊(15)的一首歌。这首歌被收录在《蓝色太平洋》(Pacific Ocean Blue)里,那是他在“海滩男孩”解散后发表的专辑。其中有一句歌词我十分钟情:孤独是一个尤为特别的地方。当我还是个少女时,我会在秋天的夜里坐在自己的床上,想象自己身处一座城市当中,或许恰是薄暮时分,每个人都往家的方向走去,刚被点亮的霓虹灯闪烁不定。我发现早在那时,我就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孤独的城市里的一个居民,而且我喜欢威尔逊对它的肯定——他让孤独看起来充满无限可能而又危机四伏。
孤独是一个尤为特别的地方。想要明白威尔逊的歌词里的真谛并不容易,但在旅途中,我开始相信他是对的,孤独绝不是一种全然无用的经验,相反,它能够让我们直抵我们珍视和需要的东西的核心。从孤独的城市中浮现出不少绝妙的事物:在孤独中成形的事物,往往也能被用来救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