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国外篇》:九条命
(美)厄修拉·K.勒古恩/著
罗妍莉/译
它的内里仍然鲜活,但外表却死气沉沉。它的表面犹如一张黑褐色的网,布满了皱纹、肿块和裂纹。它又秃又瞎。掠过天秤座表面的颤抖不过是腐坏产生的震颤。在下方黑黝黝的通道里,在地表之下的过道内,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这声响在黑暗、喧嚣和化学反应带来的噩梦中持续了千百年。
“噢,这见鬼的胀鼓鼓的行星。”皮尤咕哝着。此时穹顶在摇晃,西南方1公里处,地表下的一处脓肿爆开了,银晃晃的脓液喷向落日。过去两天以来,太阳一直在下沉。“要是能看见一张人脸我会很高兴的。”
“谢谢!”马丁说。
“你确实是长着一张人脸,”皮尤说,“可你这张脸我看得够久的了,已经不想再看了。”
拉德维德信号乱糟糟地填满了马丁操作的那台通信设备,然后逐渐消失,最后变成了一张人类的脸和声音。那张脸占去了整面屏幕,亚述王的鼻子、日本武士的眼睛、古铜色的皮肤,眼睛的颜色犹如钢铁般发出冷峻的光芒,这是一张令人叹为观止的年轻人的脸。
“我都忘了人类还有这么好的模样了。”皮尤惊叹道。
“闭嘴,欧文,我们的信号开着呢。”
“天秤座开采任务基地,请接入,这里是帕瑟利尼发射台。”
“这里是天秤座。粒子束已固定。下来吧,发射台。”
“等一下,7E秒(地球时间7秒)内驱离。”银幕变成了一片空白,闪闪发光。
“他们都长得这样好看吗?马丁,我们俩太难看了。”
“闭嘴,欧文……”
在22分钟的时间里,马丁通过信号跟随着登陆飞船下降,然后他们隔着透明的穹顶看到了它。在血红的东方,那颗小星星正在下落。它降落得优美而安静,天秤座稀薄的大气几乎传送不了什么声音。皮尤和马丁将即时通信防护服上的头盔合拢,从穹顶的气闸里窜出来,朝着飞船大步飞奔而去,犹如尼金斯基和努里耶夫[1]。3个设备模块每隔4分钟降落一个,彼此相距100米,都落在飞船的东面。
“出来吧,”马丁借助防护服的无线电装置说,“我们在门口等着呢。”
“进来吧,甲烷没问题。”皮尤说。
舱门打开了。刚才他们在屏幕上见过的那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像运动健将那样一扭身,跳到了天秤座震颤着的灰尘和熔渣上。马丁握了握他的手,皮尤却望着舱门——舱门口又冒出来一个年轻男子,也是那样利落地扭身跃下,他身后是个年轻女子,她同样利索地扭了扭,也跳了下来,动作中则多了一份柔媚。这几个人都是高个子,古铜色的皮肤,乌黑的头发,高鼻梁,双眼皮,一样的脸。他们3个人的脸长得一模一样。第4个又出现在舱门口,利落地一扭一跳。
“马丁小子啊。”皮尤说,“我们遇上了克隆人。”
“对。”其中一个说,“我们是同一个人的10个克隆体,名叫周约翰。您是马丁中尉?”
“我是欧文·皮尤。”
“阿尔瓦罗·吉伦·马丁。”马丁一本正经地说,微微鞠了一躬。又有一个女孩出来了,还是同一张美丽的脸。马丁盯着她看,眼珠骨碌碌地乱转,像一匹紧张的小马。显然,他丝毫没想到过克隆体的事,眼前的情景让他震撼。
“稳住。”皮尤用阿根廷方言说道,“这不过是多了几个的多胞胎。”他紧挨着马丁的手肘站着。
跟陌生人见面并不容易。即使是最外向的人见到最平和的陌生人,也会有某种对未知的些微恐惧,哪怕这个人可能并不知道自己了解这种恐惧。他会不会愚弄我、破坏我的自我认知、侵入我的世界、摧毁我、改变我?他会和我不一样吗?没错,他会的。可怕就可怕在这里:陌生人的陌生感。
在一个死寂的星球上生活了两年,身为两人小组的一员,过去半年间都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在这样的经历后,要跟陌生人见面就越发艰难了——无论那是个多受欢迎的陌生人。你缺少了对于差异的习惯,失去了与人的接触,于是,恐惧又复活了,原始的焦虑、古老的恐惧又复活了。
这个克隆体共有5男5女,在几分钟内就完成了一个人或许要20分钟才能做完的事:跟皮尤和马丁打招呼、瞥了一眼天秤座的情形、卸下飞船上的物资、做好出发的准备。他们把穹顶给挤满了,就像一窝金灿灿的蜜蜂。他们发出低低的嘈杂声,填满了寂静。这群人肤色褐如蜂蜜,占满了所有的空间。马丁眼花缭乱地望着那几个四肢修长的姑娘,她们朝他微笑。她们的笑容比那几个少年更温柔。这10个人全都容光焕发、泰然自若。
“泰然自若。”欧文·皮尤对马丁低语,“就是这种状态。想想看吧,做10倍的自己。每个动作都要再现9次,每次表决都有9票赞成。这应该挺棒的吧。”
马丁在睡觉。那几个周约翰全都同时睡着了,穹顶里充斥着他们静悄悄的呼吸声。他们还年轻,不打呼噜。马丁又是叹气又是打鼾,他那张脸的颜色跟巧克力差不多,在天秤座初现的黯淡余晖中终于放松下来。皮尤已经将穹顶设定为透明模式,群星向穹顶内窥视着,太阳也在其中。芸芸的星光,克隆出的辉煌。皮尤坠入了梦乡,梦见一个独眼巨人在地狱摇晃的走廊里追赶着他。
皮尤在睡袋里看着那帮克隆人醒来。他们在1分钟之内就全都起床了。只有一对例外,仍然在同一个睡袋里沉睡。当皮尤看到这一幕时,他内心产生了一阵极为深沉的震动,犹如刚刚经历了天秤座上的一场地震。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看见这一幕很是高兴。在这个死气沉沉、空洞无物的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其他类似的慰藉了。醒来的几人中有一个踩到了那一对身上。他们醒了,少女坐了起来,脸颊绯红,睡眼惺忪。她的姊妹之一对她悄声嘀咕了几句,她扫了皮尤一眼,钻进睡袋里不见了。另一个方向有人狠狠地瞪了这边一眼,从另外一边传来一个声音:“天哪,我们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睡了。刚刚的事希望您不要介意,皮尤队长。”
“没关系。”皮尤这话半是出自真心。然后他不得不站了起来,只穿着睡觉时穿的短裤。站在这群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像只被拔了毛的公鸡,浑身白净,骨瘦如柴,到处是痘痘。他简直从未像现在这般艳羡马丁的棕色皮肤和结实身材。整个大不列颠安然度过了几次大饥荒,只损失了不到一半的人口:这样的纪录是通过对粮食的严格管控而创下的。黑市商贩和囤积居奇者被处决了。面包屑被大家分食。在更为富饶的土地上,大多数人都送了命,只有少数人的生活蒸蒸日上。而在英格兰,死去的人更少,谁的日子也没变得更好过。大家全都瘦了。他们的儿子瘦,孙子也瘦——身材矮小、骨骼脆弱、容易感染。当文明变成了排队问题时,英国人早就在排队了,并以“义者生存”取代了“适者生存”。欧文·皮尤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男人。尽管如此,他还活着。
此时此刻,他巴不得自己不在了。
吃早饭时,其中一个约翰说:“现在,皮尤队长,您可否向我们简要介绍一下……”
“叫我欧文吧。”
“欧文,我们可以安排一下我们的日程。自从你们上次向任务组汇报以来,矿上又有什么新情况吗?我们看见你们的报告的时候,帕瑟利尼正绕着五号行星运行,他们眼下就在那儿。”
马丁没有回答,尽管那座矿是他发现的,是他的项目,而皮尤不得不尽力应付。跟他们说话很不容易。同样的面孔,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同一种饶有兴致的聪慧表情,几乎以同样的角度从桌子对面向他这边探身。他们一起点了点头。
在他们的无袖外衣上,开采公司的徽记之上都各有一块名牌,当然都是姓周,名约翰,但10个人的中间名却各不相同。男子的名字分别是阿列夫、迦弗、约德、吉美尔和撒米得;女子的名字分别是萨德、达蕾特、扎茵、贝丝和莱施[2]。皮尤试着用这些名字来称呼他们,但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有时他甚至都分辨不出刚才说话的是哪一个,因为所有人的声音都差不多。
马丁往烤面包上抹了黄油,咀嚼着,终于插嘴道:“你们是一个团队,对吧?”
“对。”两个约翰说。
“天哪,多厉害的队伍啊!我之前没看出其中的奥妙。关于其他队员在想什么,你们每个人知道多少?”
“确切地说,一点也不知道。”其中一个名叫扎茵的姑娘答道。其他人以他们特有的那种赞许表情看着她,“我们没有超感知力,什么花哨的玩意儿也没有。但是我们的想法都差不多。我们拥有的才能一模一样。面对同样的刺激,遇到同样的问题,我们可能会在同一时间产生同样的反应、拿出同样的解决方案。要解释很容易。一般来说,甚至用不着解释。我们基本上不会彼此误会。这确实有助于我们的团队合作。”
“天哪,没错。”马丁说,“6个月以来,皮尤和我十有七八的时间都在误会彼此的意思,跟大多数人一样。那紧急情况呢,你们在处理出乎意料的问题时也一样出色吗?”
“到目前为止,统计数据表明确实如此。”扎茵爽快地回答。“我们不能像单个人那样集思广益,作为一个团队,我们无法从不同思想的相互作用中获益。但我们具有一种补偿性的优势。克隆人取自最出色的人类基因:IIQ的相似度达到了人类个体的99%,遗传结构为阿尔法双A。而且,我们可以发挥的能力比大多数个体都要多。”
“是个体的10倍。周约翰是……原先是个什么样的人?”马丁好奇地问。
“绝对是个天才。”皮尤礼貌地说。他并不像马丁那样,对克隆技术才有了兴致,但也没那么热衷。
“他是个类似达·芬奇的人,”约德说,“他是生物数学家,还是大提琴手、海底猎人,又对结构工程之类的问题感兴趣。他在构建出自己的主要理论之前就去世了。”
“这么说,你们每个人都代表着他的思想和才能当中某个不同的方面?”
“不是。”扎茵说,她适时地和其他几人一起摇了摇头,“当然,我们基本的才能和癖好是一样的,但我们都是行星开采公司的工程师。后来的克隆人可以通过训练来让基本才能的其他方面得到发展。而我们的遗传物质是一模一样的。我们都是周约翰,但我们接受的训练并不相同。”
马丁惊呆了:“你们多大了?”
“23岁。”
“你是说,他英年早逝——他们是事先从他身上取了生殖细胞还是怎么着?”
吉美尔接过话头:“他24岁那年死于一场空难。他们没办法挽救大脑,所以就取了些肠道细胞进行培养,好用来克隆。生殖细胞是不用于克隆的,因为只携带一半的染色体。肠道细胞碰巧很容易逆特化,可以轻松地重新编程,用来实现整体性的生长。”
“全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马丁大着胆子说,“但怎么可能……你们当中有些人是女的……”
贝丝接过话头:“把一半的克隆体重新编程变回女性很容易。只要从一半的细胞中剔除男性基因,它们就会回复到基本形态,也就是女性。另一种方式更棘手一些,必须得想办法植入人工的Y染色体。所以他们基本上都是用男性来克隆的,因为这种克隆体在有性生殖方面表现得最好。”
说话的人又成了吉美尔:“他们已经小心地解决了这些技术和功能上的问题。纳税人希望缴纳的税款能实现最大的价值,而克隆的费用当然很昂贵。要对细胞进行处理,还要在恩伽马胎盘中孵化,以及维持和培训养父母群体,最终我们每一个人差不多要耗费大约300万美元。”
“至于你们的下一代。”马丁还在费劲地思索着,“我估计,你们……你们会繁殖?”
“克隆体的女性不能生育。”贝丝十分平静地说,“你还记得Y染色体从我们的原始细胞中被剔除了吗?如果男性愿意的话,可以与经过批准的单个人交配。但是每当他们想要再次造出周约翰这个人,只要从这个克隆体中重新复制一个细胞就行了。”
马丁不再费劲思考了。他点点头,嚼着冷面包。
“好了。”其中一名约翰说了这么一句,众人的情绪都随之一变,就像一群椋鸟翅膀一挥就改变了路线,跟上了领头的鸟。不过他们的速度太快了,都没看清领头的是哪一只。
“去矿上看一眼怎么样?然后我们把设备卸下来。机器人当中有些不错的新型号,你们会想瞧瞧的。对吧?”即便皮尤或马丁有不同意见,他们可能也会觉得很难说出口。约翰们彬彬有礼,且全体意见一致;他们的决定凭借人多而得以通过。身为天秤座2号基地的指挥官,皮尤感到一阵不安。他能对这十人一体的男女超人发号施令吗?他们更擅长颐指气使。当他们套上防护服准备外出时,皮尤紧挨着马丁,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他们每4人一组,分乘3架大型喷气式飞机,从穹顶向北掠去,在星光下越过天秤座带有褶皱的暗褐色地表。
“真荒凉。”其中一个人说。
与皮尤和马丁同机的是一男一女。皮尤心中好奇,这是否就是昨晚共用一个睡袋的那一对。毫无疑问,就算他开口询问,他们也不会介意。对他们来说,那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是啊。”他说,“确实荒凉。”
“除了在月球上训练之外,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出来呢。”少女的嗓音无疑要尖细一点,也更显柔和。
“你们是怎么进行大跃迁的?”
“他们把我们麻翻了。我倒是想醒着体验一下。”说这话的是那个少年,听起来他对此跃跃欲试。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们显得更有个性。个体的重复出现是否消解了个体性?
“别操心了。”马丁一边操纵着飞机一边说,“你是不可能体验到‘无时’的,因为它根本就不存在。”
“我只是想经历一次。”其中一个说。
星光下,梅里奥尼思山脉在东面呈现出一副类似麻风病患者的尊容,西面的一个排气口里,一股冷凝气体从中飘起,拖曳出一道银痕,飞机朝着地面方向倾斜。刹那间,这对克隆人为停机做好了准备,互相冲着对方做出一个略带保护意味的手势。皮尤心想,对他们来说,你的皮肤就是我的皮肤。这不是比喻,而是确实如此。那么,有一个与你这么亲近的人会是什么感觉呢?你说话总有人回应,永远不会独自受苦。爱邻居如同爱自己[3]……邻居即自己,此爱完美无瑕。
地狱之口矿场到了。
皮尤是这次勘探任务的地外地质学家,马丁则是他的技师兼制图师。在一次本地勘测中,当马丁发现了铀矿时,皮尤把全部功劳都让给了他,同时也赋予了他勘察矿脉和规划开采团队工作的责任。在马丁的报告送达地球之前的若干年,这些克隆孩子们就被派离了地球,在到达之前,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开采公司只是像蒲公英播撒种子那样,漫无目的地定期将一个个团队派遣出来,因为他们知道,在天秤座或下一颗行星上,甚至在他们目前还没听说过的行星上,总有某一项任务等着他们。政府对铀的需求太迫切了,等不及那些报告飞越若干光年的距离飘回地球。这玩意就像黄金,虽然过时却必不可少,值得在外星开采并进行星际运输,也值得送来这些人,皮尤这么想着,心里却泛起一股酸涩,一边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黝黑的洞口——马丁称其为“地狱之口”。这些身材高挑的少年少女在星光下闪着淡淡的光芒。
当他们进洞时,自平衡前灯便亮了起来。12道低垂的微光沿着带有褶皱的潮湿洞壁向前移动。皮尤听见马丁的辐射计数器朝前方发出嘀嘀嘀的报警声,表示数值已到20。
“这儿就是陡降处了。”马丁的声音从防护服上的对讲机里传来,盖过了报警声和周围的死寂,“我们身在一道侧缝中,前面是主垂直气孔。”缝隙里黑洞洞的,在头灯的微弱光线中看不见远端的情形。“上一次火山活动似乎已经过去几千年了。相距最近的断层在‘深堑’里,位于东面28公里处。这一带在这个地区算是非常安全了。上方巨大的玄武岩流只要自身保持稳定,就可以稳住所有这些子结构。你们的中心矿脉在36米以下,分布于东北方向的一串气泡洞里,一共是5个洞。这里蕴藏量很丰富,矿石相当优质。百分比你们都看过了,对吧?提取不会有问题。你们要做的就是把气泡弄到上面去。”
“揭开盖子,让它们飘上去。”有人咯咯一笑。几个人开始说话,但发出的都是相同的声音,防护服上的无线电装置分辨不出他们所在的位置。
“把这东西直接弄开——那样更安全。”
“不过这是坚固的玄武岩顶,有多厚?报告上说有3~20米。”
“优质的矿石到处都是。就用我们现在这条通道,把它扳直一点儿,给机器人铺上滑轨。”
“矿车可以进来了。”
“我们的支撑材料够吗?”
“马丁,你估计总有效载荷是多少?”
“介于500万到800万公斤之间吧。”
“运输机会在10E月(地球时间10个月)内到达这里——必须得是净化过的。不对,他们现在已经解决了纳法尔运输机的质量问题,别忘了,自从我们上周二离开地球以来,已经过去16年了。没错,他们会把它整个儿运回去,在地球轨道上进行净化。马丁,我们下去好吗?”
“你们去吧。我已经下去过了。”
第一个克隆人——是叫阿列夫吧?(古希伯来语,意思是牛,此人是他们的首领)——纵身跃上梯子,向下爬去;其余几人跟在他身后。皮尤和马丁站在深坑的边沿。皮尤把对讲机调成了只与马丁的防护服通信的模式,他注意到马丁也在如法炮制。听一个人用10道嗓音自言自语有点累人,抑或是同一个声音说出了10个脑子里的想法?
“好长的一根肠子啊。”皮尤低头望着漆黑的坑洞说,带有纹理的凸起的坑壁映出了遥远的下方那些头灯零星的微光,“一截牛肠。一段便秘得血糊糊的大肠。”
马丁的计数器叽叽叫着,像只走丢了的小鸡。他们站在这颗死气沉沉却像患有癫痫的星球内部,从氧气罐里吸着氧气,身穿防腐蚀、抗辐射的防护服,这身衣服耐得住200摄氏度范围内的不同温度,撕也撕不坏,而且由于内里的人体柔软而脆弱,这防护服还得尽可能地抗震。
“下一次跃迁,”马丁说,“我想找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开采的星球。我讨厌这地方。我只喜欢洞穴探险,你知道的,所以我才到这儿来。但这个洞穴竟是个该死的矿!真不怎么样。你在这儿都没法减速下降。不过,我看这群人能应付得了,他们很在行。”
“未来的后浪。”皮尤说。
未来的后浪一窝蜂地涌上梯子,把马丁裹挟到了入口,在他四周冲着他飞快地叽叽喳喳:“我们用来支撑的材料够吗?如果我们把其中一个提取装置的服务器转换一下用来支持的话,那就够了。要是缩小爆炸规模就够了吧?迦弗可以算算压力。”皮尤把对讲机调回原先的频段,以便接收他们的信号。他望着他们,有这么多想法从同一个急切的脑子里叽里咕噜地冒出来。他望着默然站在他们中间的马丁,望着地狱之口和带有褶皱的平原。
“就这么定了!马丁,你觉得这个初步计划怎么样?”
马丁说:“可以。”
在5个地球日之内,约翰们已经卸完了全部材料和设备,使其进入可以运行的状态,并开始对矿藏进行开采。他们的工作效率很高。他们的高效、自信和独立让皮尤既着迷又惧怕。他对他们而言半点用处也没有。他想,克隆人或许是最早出现的真正可以自力更生的稳定人类。一旦成年,便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其本身无论在生理上、情感上还是智力上都可以自给自足。无论他做什么,总是会得到其他同伴的支持和赞同,他们是他另外的自己。根本不需要他们之外的任何人了。
两个克隆人留在穹顶里做计算工作,经常乘飞机去矿上进行测量和测试。他俩是克隆体中的数学家扎茵和迦弗。正如扎茵解释过的那样,这10个人从3岁到21岁都接受过全面的数学训练,但21岁到23岁期间,她和迦弗继续学习数学,而其他人则在其他专业上强化学习,如地质学、采矿学、工程学、电子工程学、设备机器人学、应用原子学等。“迦弗和我觉得,”她说,“在这个克隆体当中,我们俩最接近周约翰作为单个人在这一生中的样子。不过当然了,他主要研究的是生物数学领域,而在这方面他们没让我们学得太深入。”
“公司在这个领域最需要我们。”迦弗说,带着爱国者特有的自命不凡。
皮尤和马丁很快就能把这一对与其他人区分开来了,辨认扎茵是根据她的格式塔[4],而辨认迦弗则是根据他左手无名指上褪色的指甲,那是在他6岁那年被失了准头的锤子砸伤的。毫无疑问,他们之间这样的差异不少,生理上和心理上的都有。先天上他们或许相同,但后天上却不可能一模一样。不过,这些差异很难发现,部分原因在于他们从未真正与皮尤和马丁交谈过。他们跟他俩开玩笑,很有礼貌,相处得不错。他们什么也不会付出。这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们相当和蔼可亲,以标准的美国式友善待人。
“欧文,你是从爱尔兰来的吗?”
“扎茵,没人是从爱尔兰来的。”
“有很多爱尔兰裔美国人。”
“那是当然,但他们已经不再是爱尔兰人了。我了解到的最新消息是整座岛上有几千人。要知道,他们没采取节育措施,所以食物都吃光了。到第三次饥荒时,除了祭司之外,已经没有其他爱尔兰人了,那些人基本上个个都禁欲。”
扎茵和迦弗拘谨地笑了笑。他们既没有经历过偏见,也没有领教过讽刺。“那从种族上来讲,你是什么人呢?”迦弗问。
皮尤答道:“威尔士人。”
“你跟马丁说话的时候讲的是威尔士语吗?”
这不关你的事吧,皮尤心想,不过他嘴上说的是:“不是,讲的是他的方言,不是我的阿根廷语。他是西班牙人的后裔。”
“你是为了进行私密交流才学的?”
“我们在这儿有什么秘密可言啊?只是有时候人喜欢说自己的母语而已。”
“我们的母语是英语。”迦弗漠然地说。
他们为什么要有同情心?这是你因为需要别人回报才会付出的东西之一。
扎茵问:“威尔斯是不是怪怪的?”
“威尔斯?哦,那地方叫威尔士。对,威尔士很奇特。”皮尤打开他的岩石切割机,机器发出一阵刺耳至极的呜呜声,阻止了他们继续交谈。趁着切割机呜呜作响时,他转过身去,用威尔士语说了句脏话。
那天晚上,他用阿根廷方言进行私密交流:“他们是始终跟固定的人成双成对,还是会换伙伴呢?”
马丁一脸诧异。一时之间,他先是露出了一种与其相貌不相称的拘谨表情,然后那表情又消散了。他也感到好奇:“我看是随机的。”
“别悄悄地说啊,伙计,听起来有点下流。我觉得他们会轮换着来。”
马丁露出个猥琐的笑容,又憋了回去:“那咱们俩呢?咱们不是给漏掉了吗?”
“他们没想到这一点。”
“如果我向其中一个女孩求爱呢?”
“她会告诉其他人,然后他们会集体决定。”
“我又不是公牛。”马丁说,他黝黑阴沉的脸上有些发烫,“我可不要受到审判——”
“得了,得了,男子汉。”皮尤说,“你打算向其中某一个求爱吗?”
马丁耸了耸肩,闷闷不乐地说:“让他们自个儿搞去吧。”
克隆人最初还试着摆出端庄的风范,但由于缺乏深切的自我防御性或对他人的意识感知作为动力,很快他们就不这样了。
一天晚上,马丁说:“还得两个月呢。”
“什么还得两个月?”皮尤厉声道。他最近很暴躁,马丁的消沉使他心烦意乱。
“换班。”
60天后,开采任务组的全体人员就该从勘察任务中返回了。皮尤知道这一点。
“度日如年吧?”
“打起精神来吧,欧文。”
他们怀着蔑视和怨恨分道扬镳。
皮尤独自在潘帕斯平原上待了一天后才回来。潘帕斯是一片巨大的熔岩平原,要乘坐喷气式飞机往南飞两个小时,才能到达平原相距最近的边缘。他很疲倦,但独处使他精神焕发。他们本来不该独自一人进行长途旅行的,但最近他们经常这么做。马丁在明亮的灯光下弯着腰,描绘着一张精美的图表。这张是天秤座的完整地表图,地表仿佛发生了癌变似的。除了他之外,穹顶内空荡荡的,一如克隆人到来之前一样,显得昏暗而开阔。
“那帮‘金帐汗国’的人在哪儿?”
马丁一边描绘着交叉阴影线,一边咕哝着说不知道。他直起脊背,回头瞥了一眼太阳——太阳像只红色的大癞蛤蟆,无力地蹲伏在东面的平原上;又望了望时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18点45分。“今天有几次大地震。”他说着,目光又回到他的地图上,“感觉到底下的震动了吗?好些板条箱落得到处都是。看一眼地震仪吧。”
指针在滚轴上摇摆不定、上蹿下跳。在这个地方,它始终没有停止过舞动。据滚轴记录,下午三四点左右发生了5次震级较高的地震;指针有两次曾经脱出了滚轴。相连的计算机已经被激活,给出了转差读数:“震中位于北纬61′、东经42′4″。”
“这一次不是在深堑里。”
“我觉得跟平常有点不一样。更强烈。”
“在一号基地。以前我常常躺在那儿整宿睡不着,感觉地面的跳动。不知怎么就习惯了这些,真是奇怪。”
“要是没习惯,那就发疯算了。晚饭吃什么?”
“我还以为你已经做好了呢。”
“等着克隆人呢。”
皮尤觉得自己上当了,他拿出一打饭盒,把两个塞进速烤机里,又拽了出来,“好吧,晚餐来了。”
“我在想。”马丁说着走到桌旁,“万一哪个克隆体把自己给克隆了呢?用非法的方式。制造1000个副本,然后他们有1万个了。整支军队。他们可以干净利落地篡权,不是吗?”
“可是,克隆这么一批人得花多大一笔钱呢?比如人造胎盘之类的费用。要保密也很难,除非他们将一颗星球据为己有……在几次大饥荒之前,在地球上还有国家政府的时候,他们就议论过这件事:把你最好的士兵克隆出来,用来组建一个个完整的军团。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玩这一手,粮食就吃完了。”
他们像从前一样和睦地交谈着。
“有意思。”马丁边说边嚼,“他们今天一大早就走了,是不是?”
“除了迦弗和扎茵之外都走了。他们认为今天就能把第一个有效载荷弄到地面上来。有什么事吗?”
“他们没回来吃午饭。”
“他们肯定饿不死。”
“他们7点就走了。”
“确实如此。”然后皮尤明白了,这些储气罐储存的氧气只能维持8小时。
“迦弗和扎茵走的时候把备用的储气罐带走了。他们之前已经弄出去一大堆了。”
“没错,但他们把之前那一堆都带回来重新充气了。”马丁站了起来,指着穹顶里堆放的一堆储气罐。
“每件即时通信防护服上都有报警信号。”
“那又不是自动的。”
皮尤很累,而且还饿着肚子。“坐下吃吧,伙计。那帮家伙能照顾好自己的。”
马丁坐了下来,但并没有开吃。“发生了一场大地震,欧文。第一场大得都把我吓坏了。”
皮尤沉默片刻,叹气道:“好吧。”
他们无精打采地取出始终为他俩留着的双人机,向北方飞去。漫长的日出如同有毒的红色凝胶,覆盖了一切。横斜的光与影让人难以看清眼前的景物,仿佛在他们前方竖起一道道铁墙,他们从中掠过,这样的光与影把“地狱之口”另一边原本凸起的平原变成了一片盛满“血水”的巨大凹地。在隧道的入口周围,到处都是机械设备,起重机、电缆、服务器、机轮、挖掘机、自动机器人车和控制房,在红光的映照下,全都胡乱堆积在那里。
马丁跳下飞机,奔进了矿口,然后又跑出来对皮尤说:“哦,上帝啊,欧文,它掉下来了。”
皮尤走进去,在距离入口5米远的地方,他看见一堵闪闪发亮的潮湿黑墙堵死了隧道。这堵墙刚刚暴露于空气中,看起来像有机体,跟内脏组织似的。隧道入口经过爆破有所拓宽,铺设了供机器人车使用的双轨,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直到他注意到洞壁上有成千上万道细如蛛网的裂缝。地面被某种凝滞的液体浸湿了。
“他们在里面。”马丁说。
“他们可能还在。他们肯定有多余的空气罐——”
“欧文,看那玄武岩流,看那洞顶,你还不明白地震造成了什么后果吗?看啊。”
洞顶那片隆峰仍然显得不真实,像是一种视错觉。它倒转了过来,向下沉降,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凹坑。当皮尤在上面行走时,他看见这上面也有许多细小的裂缝,从某些裂缝中飘出一种发白的气体,照在这片气池表面的阳光就像照着暗红色的湖水一样。
“矿又不在断层上。这儿没有断层!”
皮尤很快回到他身边:“对,没有断层,马丁——他们肯定没有全都进去。”
马丁跟在他身后,在那些毁坏的机器中呆呆地搜寻了一会儿,然后又活跃起来。他发现了那架飞机。它坠落时头朝南,以一定的角度卡在一个被胶状尘土填满的坑里。机上载着两名乘客。一个人半埋在土里,但他防护服上的仪表显示运行正常;另一个人还悬在那里,被束缚在倾斜的机身上。她的即时通信防护服在断腿处裂开了,硬邦邦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冰冷。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发现。按照规定和习俗,他们用随身携带却从未用过的激光枪将死者立即火化了。皮尤知道自己就要病倒了,他把幸存者拽上双人飞机,打发马丁和他一起回穹顶去了。然后他呕吐了一阵,把秽物从防护服里冲走,接着又发现了一架完好无损的四人机,便跟在马丁后面回去了。他一路上浑身颤抖,仿佛天秤座上的寒气已经穿透了防护服。
幸存者是迦弗。他陷于深度休克状态。他的枕骨部有一处肿胀,意味着他可能遭受了脑震荡,但没有明显的骨折。
皮尤端来两杯浓缩食品,还有两杯喝完阿夸维特酒[5]之后搭配的醒酒水。他们在简易床边的板条箱上坐下,啜饮着醒酒水。
迦弗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脸色像蜂蜡一般,黑亮的头发垂在肩上,嘴唇僵硬地张开,微微喘着气。
“肯定是第一次地震造成的,那场大地震,”马丁说,“地震一定是让整个结构都滑向了一旁,直到它自己坍塌了。横侧岩中肯定有气层,就像第三十一象限里的那些结构那样。可是没有任何迹象——”马丁的话被打断了。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整个世界从他们身下滑了出去。各种东西稀里哗啦地上蹿下跳,发出“哈!哈!哈”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怪叫。“14个小时一直是这样。”在世界的瓦解和毁坏之中,马丁的声音里带着颤抖的理性。但是,随着混乱减轻、各种东西不再乱窜,迦弗坐了起来,放声尖叫。
皮尤从他那杯泼洒出来的醒酒水中跃过去,把迦弗摁倒。那具肌肉发达的身体猛地甩开了他。马丁按住了他的肩膀。迦弗尖叫着,挣扎着,喘不过气来。他的脸变成了乌青色。
“缺氧——”皮尤说,他的手仿佛恢复了归巢的本能,在医药箱里找到了合适的那根针。马丁扳着面罩,他把针头深深地扎进了迦弗的迷走神经,让迦弗又活了过来。
“我不知道你还会这一手绝技。”马丁喘着粗气说。
“起死回生针,我父亲是个医生。这一招并不是经常管用。”皮尤说,“再给我来杯饮料。地震完了吗?我看不出来。”
“余震。不光是你在发抖。”
“他为什么会窒息?”
“我不知道,欧文。查查书上怎么说的吧。”
迦弗现在呼吸正常,脸色也恢复了,只是嘴唇的颜色还很暗。他们又斟了一杯酒壮胆,拿着医疗指南书,重新在他身边坐下。
“在‘休克’或‘脑震荡’条目下没有关于发绀或窒息的内容。既然他穿着防护服,肯定不可能是吸入了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这玩意儿的用处跟《莫妈妈家庭草药医生》也就半斤八两……‘肛门痔疮’……妈的!”皮尤把书往板条箱搭成的一张桌子上一丢。不过书没落到桌子上,因为要么是皮尤还在晃悠,要么就是桌子还不稳当。
“他为什么不发信号?”
“抱歉,你说什么?”
“矿里的8个人来不及发信号。可他和那姑娘当时肯定在外面。也许她在入口处,在第一次滑坡时给击中了。他当时绝对是在外面,说不定在控制房里。他跑进去,把她拖了出来,绑在了飞机座位上,开始动身往穹顶赶。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始终没有按下即时通信防护服上的应急按钮。为什么没按呢?”
“呃,他脑袋上挨了那一下子呢。我怀疑他有没有意识到那姑娘已经死了。他神志不清。但就算他神志清醒,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要给我们发信号。他们都是向其他克隆体求助的。”
马丁的脸就像一张印第安人的面具,两边嘴角上有凹槽,眼睛像煤块一样呆滞无神。“就是如此。那么,当地震来临时,他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他该是种什么感觉呢……”
迦弗尖叫着作为回应。
在恶心和惊厥中,他从简易床上爬了下来,挥舞着胳膊,把皮尤打翻在地,踉跄着走进一堆摞起的板条箱,倒在地上,嘴唇发青,翻着白眼。马丁把他拖回到简易床上,给他吸了吸氧,然后在皮尤身边跪倒,擦拭着他划伤的颧骨:“欧文,你没事吧,你不会有事吧,欧文?”
“我觉得没事,”皮尤说,“你干吗把那玩意儿往我脸上蹭?”
那是短短一截电脑磁带,此时沾染了皮尤的血迹。马丁把它丢掉:“我还以为是毛巾呢。你的脸撞在那边的箱子上了。”
“他疯了吗?”
“好像是。”
他们低头看着迦弗,他僵直地躺着,乌青的嘴唇张着,露出的牙齿就像一道白线。
“跟癫痫似的。说不定是脑损伤?”
“给他打一针甲丙氨酯怎么样?”
皮尤摇了摇头:“我都不知道刚才给他治休克的时候打的那一针里头有什么成分。我不想用药过量。”
“也许他现在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自己倒是想睡上一觉呢。他这么一闹,再加上地震,我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了。”
“睡吧,我要熬会儿夜。”
皮尤清理了一下划破的脸颊,脱下衬衫,然后停下了动作。
“有没有什么事是我们本来该做的——本来该试着去做的——”
“他们都死了。”马丁沉痛而温和地说。
皮尤在睡袋上躺下,不一会儿,他又被一种令人讨厌的可怕挣扎声给吵醒了。他晃晃悠悠地坐起来,找到那根针,试了3次,想把针头准确地戳进去,但都没成功,然后他开始在迦弗的心脏上方按摩。“人工呼吸吧。”他说。马丁照办了。过了片刻,迦弗吸了口气,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的心跳稳定下来,僵紧的肌肉开始放松。
“我睡了多久?”
“半小时。”
他们大汗淋漓地站起来。大地在颤抖,穹顶的结构耷拉下来,摇晃着。天秤座又在跳可怕的波尔卡舞了,它的死亡之舞。太阳虽然正在上升,却似乎变得更大更红了。稀薄的大气中必定搅动起了气体和尘埃。
“他怎么了,欧文?”
“我看,他正随着他们一起死掉。”
“他们——可是他们都死了。”
“其中9个都死了,被压死或窒息而死。他们个个都是他,他就是他们全体。他们死了,眼下他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经历他们的死亡。”
“哦,上帝垂怜!”马丁说。
第二次也大同小异。第五次的情形更糟,因为迦弗挣扎着、叫嚷着,想要说话,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好像他的嘴被石头或黏土堵住了似的。此后,他的发作症状减轻了,但他的身体也变得越发虚弱。第八次发作是在4点30分左右,皮尤和马丁一直忙活到5点30分,竭尽全力地帮他那具毫无反抗地滑向死亡的躯体维系生机。他们挽留住了他的性命,但马丁说:“下一次发作会叫他送命的。”确实如此。可是皮尤还在坚持对着他了无生气的肺吹气,一直吹到他自个儿昏了过去。
迦弗醒过来了。穹顶处于不透明模式,没有开灯。他侧耳倾听,听见了两个沉睡的人的呼吸声。他又睡着了,没有被任何动静惊醒,直到自己饿醒过来。
太阳高挂在深色的平原上,这颗星球的舞动已经停歇。迦弗躺在那里沉睡。皮尤和马丁喝着茶,带着胜利后的喜悦望着他。
他醒来后,马丁走过去问他:“伙计,你觉得怎么样?”没有回答。皮尤在马丁的位子上坐下来,望着他那双呆滞的褐色眼睛,那双眼睛望着他的方向,却并没有望进他眼中。和马丁一样,他也很快转身走开了。他把浓缩食物加热,端给迦弗:“来,喝吧。”
他能看见迦弗咽喉处的肌肉绷紧了。
“让我死吧。”他说。
“你不会死的。”
迦弗说出的话清晰而准确:“十分之九的我都死了。剩下的我已经不够活了。”
这精确的数值说服了皮尤,他与这种信念进行着斗争。“不。”他斩钉截铁地说,“他们都死了。其他几人,你的兄弟姐妹,你不是他们,你还活着。你是周约翰。你的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
迦弗一动不动地躺着,望着并不存在的黑暗。
马丁和皮尤轮流带着开采搬运车和备用机器人去地狱之口抢救设备,希望它们不会受天秤座凶险大气层的影响,因为这些东西的价值确实就是个天文数字。一个人干活的速度是很慢,但他们不愿留下迦弗独自一人。留在穹顶里的那一个就做文书工作,而迦弗或坐或躺,盯着他面前的黑暗,从不说话。日子无声无息地过去。
无线电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是任务组从飞船上发来的呼叫:“欧文,5周后我们就到天秤座了。从现在开始算,34个地球日9小时。你们在老穹顶里过得怎么样?”
“不好,头儿。开采团队的人在矿里全死了,只剩下1个。是地震。6天前。”
收音机噼啪作响,唱起了星际之歌。线路双向都有16秒的延迟。飞船现在已经在二号行星附近了。“除了1个全死了?你和马丁没受伤吧?”
“我们没事,头儿。”
32秒后。
“帕瑟利尼号给我们留下了一支开采团队。我可能会让他们参与地狱之口项目,而不是第七象限项目。我们下来的时候再定吧。无论如何,你和马丁在二号穹顶的位置都会有人接替的。坚持住了。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别的没了。”
32秒后。
“那就好。再见,欧文。”
这段对话迦弗全听见了,后来皮尤对他说:“头儿可能会让你和另一支开采团队一起留在这里。你了解这儿的情况。”他知道远太空生活的紧急状况什么样,想警告一下这个年轻人。迦弗没有回答。自从他说完“剩下的我已经不够活了”以后,他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欧文。”马丁在防护服上的对讲机里说,“他疯了吧。精神失常了。成了神经病。”
“对于一个死过9回的人来说,他算是表现得相当好了。”
“好?就像一个被关掉了的机器人那样好吗?他唯一剩下的感情就是恨。瞧瞧他的眼睛吧。”
“那不是恨,马丁。听着,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已经死了。我无法想象他的感受。那不是仇恨。他甚至都看不见我们。太暗了。”
“有人还在暗中被割喉了呢。他恨我们,因为我们不是阿列夫,不是约德,也不是扎茵。”
“也许吧。可我觉得他很孤独。他看不见我们,听不见我们的话,事实就是这样。以前他眼里从来不用看见别人。以前他从来没有孤独过。他这辈子本来可以看见自己、跟自己说话、和自己一起生活,他有另外9个自我。他不知道一个人该怎么活。他得学习。给他点儿时间吧。”
马丁的大脑袋摇了摇。“疯了。”他说,“你只要记住,你单独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可以单手拧断你的脖子。”
“他是能做到。”皮尤说。他身材矮小,声音柔和,颧骨上有道疤。他微微一笑。他们正在穹顶的气闸外给其中一套控制系统编程,好修理一辆损坏的搬运车。巨大的穹顶形似半颗鸡蛋,他们可以看见迦弗坐在穹顶里,如同困在琥珀里的一只苍蝇。
“把嵌入包递给我。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好起来?”
“他个性很强。”
“强?他都废了。正如他说的那样,死了十分之九。”
“可他没死。他是个活生生的人。约翰·迦弗·周,他的成长经历离奇又愉快,但毕竟每个孩子都得摆脱家庭的束缚。他会做到的。”
“我看不出来。”
“想想看吧,马丁,克隆技术的发明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修复人类。我们的情况很差劲。瞧瞧我吧。我的IIQ和GC只及得上这位周约翰的一半。可是,他们却特别想让我加入远太空服务,于是当我自告奋勇的时候,他们录用了我,还给我装了个人造肺,矫正了我的近视。如果周围健全的年轻人足够多的话,他们还会不会录用一个只有半边肺、眼睛近视的威尔士人?”
“我不知道你装了个人造肺。”
“我装了。不是锡做的,是真人的肺,用某人身上的一部分在容器里长成的,也算克隆出来的。这就是他们制造替代器官的方法,大致的概念和克隆一样,但克隆的是部分人体,而不是完整的人。不管怎么着,它现在是我自己的肺了。但我想说的是,如今像我这样的人太多,而像周约翰这样的人还不够。他们正试着提高人类基因库的水准。自从人口崩溃以来,基因库就成了个脏兮兮的小水坑。所以,如果一个人被克隆了的话,那他就是个健壮聪明的人。当然,这只是逻辑推理。”
马丁咕哝了一声。控制系统开始嗡嗡作响。
迦弗一直没怎么吃东西。他吞咽食物有困难,会被食物噎住,所以他吃过几口之后就不吃了。他已经瘦了8~10公斤。然而,过了大约3个星期,他的胃口开始逐渐恢复,而且某一天,他开始翻看那帮克隆人遗留的物品,睡袋、工具箱、文件,这些东西都被皮尤整齐地摞在一起,收在通道的角落里。他将其分类,销毁了一堆文件和零碎东西,把剩下的物品打成一小包,然后再次陷入了行尸走肉的状态。
两天后,他开口了。当时,皮尤正试着纠正磁带播放机的震颤,尚未成功;马丁把喷气式飞机弄了出去,查看着潘帕斯平原的地图。皮尤说:“见他娘的鬼!”迦弗突然用不带感情的声音道:“你想让我做那件事吗?”
皮尤跳了起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把机器交给迦弗。迦弗把它拆开,又重新装好,搁在桌上。
“放上磁带。”皮尤小心地假作随意道,一边在另一张桌子旁边忙活。
迦弗把最上面的磁带放进去,播放器传出赞美诗的声音。他在简易床上躺下。100人齐声歌唱的声音充满了整座穹顶。他一动不动地躺着,面无表情。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主动承担了几项例行的工作。凡是需要创造性的事他一概不做。要是叫他做什么事,他也毫无反应。
“他表现得很好。”皮尤用阿根廷方言说。
“不好。他把自己变成了一架机器,做程序设定好的事,对其他事统统没反应。他这种情况比完全干不了活的时候更糟糕。他不再是人了。”
皮尤叹了口气:“好吧,晚安。”然后他又用英语说,“晚安,迦弗。”
“晚安。”马丁也说道。迦弗没有回答。
次日早晨,早餐的时候,迦弗伸手从马丁的盘子里抓烤面包。
“你干吗不问我要呢?”马丁强忍着怒气,温和地说,“我可以递给你。”
“我够得到。”迦弗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
“没错。可是你瞧啊,请别人递东西,说晚安或你好,这些并不重要,可就算是这样,当有人说话的时候就应该回答……”
那年轻人漠然地望着马丁所在的方向。他的眼睛似乎仍然没有看清望着的那个人:“我为什么要回答?”
“因为有人跟你说话。”
“为什么?”
马丁耸耸肩,笑了。
皮尤跳起来,打开了岩石切割机。后来他说:“别说了,马丁,拜托。”
“在与世隔绝的小型机组里,礼仪是必不可少的,无论你们在一起做什么,都要有某种礼仪。这一点有人教导过他,远太空服务里的每一个人都懂这个。他为什么要故意不理会呢?”
“你跟自己说晚安吗?”
“所以呢?”
“难道你不明白吗?除了他自己以外,迦弗谁也不认识。”
马丁略一思索,然后爆发了:“那么,上帝作证,克隆这种事完全是错误的。这样不行。大量的天才复制品要是连我们的存在都不知道,那他们又能为我们做什么呢?”
皮尤点点头:“更明智的做法可能是把克隆人彼此分开,跟其他人一起养大。不过用目前这种方式,他们组成了一支相当了不起的团队。”
“他们有吗?我可不知道。如果这帮人换作是10个效率低下的普通地外工程师,他们会统统死光吗?假设一下,当地震来临、洞顶开始坍塌的时候,所有这些克隆人要是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跑、往矿里更深的地方跑,兴许是为了去救最里面的那个人呢?就连本来待在外面的迦弗也进去了……这是假设。但我一直在想,如果是10个糊里糊涂的普通人,说不定逃出来的人会更多。”
“我不知道。的确,同卵双胞胎哪怕彼此从来没见过面,往往也会同时死亡。这真是奇怪……”
日子一天天过去,红日在黯淡的天空中缓缓移动,有人跟迦弗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不说话,皮尤和马丁互相攻击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多。皮尤抱怨马丁打呼噜。马丁被惹恼了,把他的简易床移到穹顶另一边,而且有一阵子还不肯再跟皮尤说话。皮尤用口哨吹着威尔士挽歌,直到马丁开始抱怨,然后又变成皮尤有一阵子不肯说话了。
在任务组的飞船即将到达的前一天,马丁宣布自己要去趟梅里奥尼思。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给我帮忙,用电脑完成岩石分析呢。”皮尤愤愤地说。
“这件事迦弗可以干。我想再看一眼深堑。祝你干得开心。”马丁用方言补充了一句,笑了笑就走了。
“那是什么语言?”
“阿根廷语。我曾经告诉过你一回,对吧?”
“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那年轻人又说,“我想,很多事我都忘了。”
“这当然不重要。”皮尤温和地说,突然意识到这次谈话的重要性,“迦弗,你能帮我操作一下电脑吗?”
他点了点头。
皮尤先前留下了许多尚未了结的零碎工作,这件事耗费了他们一整天的时间。迦弗是个好同事,做事敏捷又有条理,在这两方面远胜于皮尤本人。他又开始说话了,不过他那种平板单调的声音实在叫人心烦意乱。没关系,只剩下最后一天了,熬过去以后飞船就该来了,还有昔日的机组成员、伙伴和朋友。
茶歇的时候,迦弗说:“要是开采飞船坠毁了会怎么样?”
“他们会死。”
“我的意思是对你们来说。”
“对我们来说?我们会用无线电发出求救信号,靠分量减半的口粮生活,直到三区基地的巡航飞船到来。那儿离我们有4.5个地球年的距离。我们这儿有给3个人用的生命支持系统。让我想想,或许能撑上个四五年。时间可能有点儿紧。”
“他们会为了3个人就派巡航飞船来接?”
“他们会的。”
迦弗不再说话了。
“猜测到此为止。”皮尤说,站起来准备继续工作。可是他突然往旁边一滑,手没抓住椅子。他的动作有点像是芭蕾舞中的半圈单脚尖旋转,然后猛地撞到了穹顶上。“我的天。”他又用回了家乡的土话,“咋回事?”
迦弗说:“地震。”
塑料茶杯咯咯响着,在桌子上弹来弹去,一堆凌乱的纸张从箱子里滑了出来,穹顶的外壳鼓起来又凹进去。脚下传来一阵巨响,半是声音,半是颤动,那是一声亚音爆。
迦弗坐着没动。地震吓不住在地震中死过一回的人。
皮尤脸色煞白,粗硬的黑发支棱着,惊恐地说,“马丁在深堑呢。”
“什么堑?”
“大断层。本地地震的震中。看看地震仪吧。”有个仍在晃动的储物柜的门卡住了,皮尤挣扎着想把它打开。
“你要去哪儿?”
“去找他。”
“马丁把喷气式飞机开走了。地震期间使用飞机不安全,会失控的。”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闭嘴。”
迦弗站起来,用一如既往的平淡声音说:“现在没必要跟着他出去。这是在冒不必要的风险。”
“如果他的报警器响了,就跟我通话。”皮尤说着,将防护服的头盔合拢,向闸口跑去。他出去的时候,天秤座拎起了褴褛的裙子,跳着肚皮舞,从他脚下一直到红色的地平线都在舞动。
迦弗在穹顶里看见飞机升上天空,在暗红的日光中颤抖如流星,消失在东北方向。穹顶的外壳震动着,大地仿佛在咳嗽。穹顶南面,一个火山口喷出了一股流动缓慢的黑色气体,如同呕出的胆汁。
铃声大作,中央控制面板上亮起了一盏红灯。信号灯下方的指示牌上写着“2号防护服”,指示牌下方胡乱涂写着“A.G.M.”[6]。迦弗没有关闭信号。他试着用无线电与马丁通话,然后又呼叫了皮尤,但都没有得到回应。
余震减弱后,他重新开始工作,干完了皮尤的活儿。这花了他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每隔半小时,他便试着联系一次“1号防护服”,没有得到回复,然后是“2号防护服”,也没有得到回复。1小时后,红灯停止了闪烁。
晚餐时间到了。迦弗做了1人份的晚餐。吃完后,他在简易床上躺下来。
除了间隔许久的轻微颤动之外,余震已经停止。一轮淡红的扁圆太阳悬在西方,没有明显下沉。万籁俱寂。
迦弗站起身,开始在穹顶里走来走去,穹顶里有一半的空间都堆满了东西,过度拥挤,凌乱不堪,除了他空无一人。四周依旧寂然无声。他走到播放机前,把手中摸到的第一盘磁带放了上去。是电子纯音乐,没有和声,也没有人声。音乐结束了。寂静如旧。
皮尤的束腰外衣制服挂在一堆岩石样本上方,少了颗纽扣。迦弗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寂静如旧。
世上除了我,再也没有别的活人了。
穹顶北方,一颗流星低低闪烁。
迦弗张开嘴,好像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他急忙走到北墙边,向那凝胶般的红光张望。
那颗小星星来了,降落下来。两个人影让气闸变得模糊不清。他们进来时,迦弗紧挨着闸口站着。马丁的即时通信防护服上蒙着一层尘埃,让他看上去就像天秤座的地表那样,脏兮兮的,到处是凸起。皮尤搀着他的胳膊。
“他受伤了吗?”
皮尤脱下防护服,又帮马丁把他那身防护服剥了。“吓坏了。”他简短地说。
“悬崖上有一大块石头掉了下来,砸到了喷气式飞机上。”马丁说着,在桌旁坐下,挥舞着双臂,“不过当时我没在里头。瞧,我把飞机停好了,正在那片布满碳尘的区域四处闲逛,这时我感到有东西拱了起来。于是我就走到一块早期火成岩上,我在上方的时候就留意到这是个很好的立足点,它不在悬崖底下。然后我看到属于这颗星球的一小部分落到了飞行器上,那场面相当壮观,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来备用氧气罐还在飞行器上,所以我就只好指望应急按钮了。可是我没收到任何无线电信号,地震期间,这儿的情况总是这样,所以我也不知道信号到底发没发出去。周围的东西还在震动,悬崖上的碎片纷纷落下。小石头到处乱飞,灰尘多得连1米以外的地方都看不见。我开始怀疑,到了下半夜自己该怎么呼吸了,就在这时,我看见欧文在满天的尘土和垃圾里嗡嗡地飞到了深堑上方,就像只难看的大蝙蝠——”
“想吃东西吗?”皮尤问。
“我当然想吃东西。迦弗,你在这儿是怎么安然度过的?没受伤?其实这算不上大地震,对吧,地震仪怎么显示的?我的麻烦在于身处地震的中央地带——旧震中阿尔瓦罗。那儿感觉得有里氏15级了——整个星球都要毁灭了——”
“坐下。”皮尤说,“吃吧。”
吃过东西之后,马丁滔滔不绝的话就打住了。他很快便走到自己的简易床前,床仍旧摆在远处的角落里,皮尤抱怨他打呼噜那会儿,他就把床搬到那边去了。
“晚安,只有半边肺的威尔士人。”他在穹顶的另一头说道。
“晚安。”
马丁没再说话。皮尤把穹顶设成不透明状态,将灯光调暗,变成了比烛光还暗的昏黄光线,他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似乎与世隔绝了。
寂静如旧。
“我把计算完成了。”皮尤点头表示感谢。
“马丁发出的信号传过来了,可是你和他我都联系不上。”
皮尤艰难地说:“我本来不该去的。就算只剩一罐空气,也够他呼吸两个小时。我离开的时候,他说不定正在回来的路上。我很害怕。”
寂静再次笼罩,这一回点缀着马丁绵长而轻微的鼾声。
“我累了。”皮尤说,“在满天的黑灰和垃圾里头寻找他的踪影,嘴巴在土里张开又合上,实在难受……我要睡觉去了。飞船会在6点钟左右给我们发信号的。”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迦弗说:“他们带来了另一支开采团队。”
“是吗?”
“是个12克隆体。他们是在帕瑟利尼号上跟我们一起出来的。”
迦弗坐在那盏灯小小的黄色光晕中,似乎透过它看见了他所畏惧的东西:新的克隆体,多重自我,而他并非其中的一部分。他是一个支离破碎的集体中遗失的部分,一块碎片,不擅独处,甚至不知道如何将爱给予另一名个体,现在他却必须面对12名克隆人绝对而闭环的自给自足。确实,对这个可怜的家伙来说,这样的要求是挺高的。经过他身边时,皮尤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头儿不会让你跟另一个克隆体一起待在这儿的。你可以回家了。或者,既然你已经加入了远太空服务,那你兴许可以和我们一起到更远的地方去。我们用得上你。不用着急做决定。你会想明白的。”
皮尤平静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站在那里,解着上衣的纽扣,身子由于疲累而略有些佝偻。迦弗望向他,看见了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看见了他:欧文·皮尤,他者,那个在黑暗中伸出手来的陌生人。
“晚安。”皮尤嘟囔着,迷迷糊糊地爬进了睡袋。他已经快睡着了,所以他没有听见,停顿片刻之后,迦弗回答了他的话,在黑暗的另一边,他也道了声晚安。
厄修拉·K.勒古恩(1929—2018),美国科幻、奇幻、女性主义与青少年儿童文学作家。1969年《黑暗的左手》出版,因其对两性问题的全新思考、丰富的思想内涵和高度的文学成就,被公认为“划时代的伟大作品”,并荣获了雨果奖和星云奖两项世界大奖;另一部科幻小说《一无所有》重新界定了乌托邦小说的范畴和风格,同样荣获雨果奖和星云奖。奇幻作品《地海传说》系列(2006年被宫崎骏之子改编为同名动画电影《地海传说》),一举奠定她在西方奇幻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此作品常与另两部西方奇幻经典——托尔金的《魔戒》三部曲与刘易斯的《纳尼亚传奇》相提并论。
Copyright©1969 by Ursula K.Le Guin First appeared in Playboy in 1969,and then in THE WIND'S TWELVE QUARTERS,published by Harper Collins in 1975 Reprinted by permission of Curtis Brown,L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