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我没有将我的一生成书面世的经验,为了自己,同时也为了方便读者,让我话说从头。简略言之,1949年春我出生于汕头,因为战乱,几个月大的我随着家人南迁香港,在这个当时由英国人管治的地方成长,直到1969年赴美深造为止;此后一直在美国生活。时光流逝,不知不觉间,距离我第一次横渡太平洋已近五十年了。这几十年间,我曾无数次往返北美和亚洲。行旅之中,每每自问,我真正的家园何在;或更精确地说,我有两个家,但两者皆非我身心安托之所。
我在美国生活富足,也有一定的成就,然而和身处的社会并非水乳交融。对中国,无论在情感或家族上,这种纽带是根深蒂固的,早已烙刻心中。但经过了这么多年后,对祖国的印象也在不断变化,多少有些隔膜。无论在美国或中国,我都像半个局内人和半个局外人。
这种感觉,使我置身于一般地图上找不到的颇为诡异的位置,介于无论在历史上、地理上、理念上甚至口味上都是南辕北辙的两套文化和两个国家之间。我家在麻省剑桥,离哈佛大学不远,自1987年受聘于此,安居乐业至今。而在北京我也有套公寓,每次到北京时会在那里安顿。但我还有第三个家,它就在数学的国度内,我在那里栖迟最久,至今差不多半个世纪了。
对我来说,数学赋予的,是一本让我在世界各处随意走动的护照,同时也是探索这世界强而有力的工具。数学拥有神奇的力量,对那些懂得驾驭它的人来说,数学能打破距离、语言、文化的隔膜,把他们立时拉在一起,交流共通的知识。数学还有另一个神奇之处,那就是不需要什么成本,也能在数学的天地大展拳脚。就许多问题来说,所需的只是一张纸和一支笔,再加上专心致志的能耐。有时甚至连纸笔也不用,最重要的工作就在脑海中完成。
早在念完研究院和取得博士学位前,我已努力不懈地从事研究,能有这样的机遇,非常感恩。今天,我对数学略有贡献,并以自己的专业为荣。然而,纵使自小就对数学着迷,我的数学生涯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实上,童年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今天的成就。
我在知识分子的家庭中成长。虽然幼时家穷,但我和兄弟姊妹并不乏双亲的慈爱。不幸父亲丘镇英在我十四岁时去世,家中经济拮据,既无积蓄,又债台高筑,但母亲梁若琳决心继承父亲的遗志,让我们继续上学,追求学问。我努力学习,并在中学时为数学所吸引,感受到它的召唤。
念大学时,遇到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年轻学者斯蒂芬·萨拉夫(Stephen Salaff),可说是我人生的转折点。在他的安排下,我到了伯克利念研究院,投到当时世界最著名的华裔数学家陈省身先生门下。
若非一连串的机缘巧合使我到了加州,真不知道自己能在数学的道路上走多远。如果没有母亲为子女做出的牺牲,和父亲培养子女对知识的热爱,我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我把这本书献给他们,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我。同时,也要感谢内子友云和儿子明诚、正熙过去多年的容让。此外,还要感谢我的兄弟姊妹。
大半生沉醉于图形、数字,还有曲线、曲面和高维空间的我,工作和人生因和家人、朋友、同行、师长、学生的交往而变得十分丰盛。
我一直风尘仆仆辗转于中国、美国,为了追寻几何的真和美踏遍全球。几何这门学问从最宏观和最微细的水平来探索宇宙,在这些旅程中,猜想形成了,公开难题提出了,各种定理证明了。可是,数学的工作几乎都不是独立完成的,而是建基于前人的成果上,得力于频繁的交流中。这些交流时而导致误解甚至纷争,本人也曾不幸地牵涉其中。从这些经历中,认识到“纯粹数学”实质上是很难做到的,明争暗斗往往出乎意料地介入,不免唐突了数学之美。
虽然如此,和同行随性的交谈却会导致出乎意料的收获,影响维持多年甚至数十年之久。说到底,我们都是时代和社会的产物,受别人影响,被环境熏陶,诸般历练使我的人生更丰盛、更复杂。此书所载的,便是我的出身、成长和个人经历,但愿读者不觉乏味。
我想借此机会感谢一些人,他们其中有的与这本书并无直接关系,却协助提高了全书的可读性。首先是我父母,可谓恩深难报;他们竭尽全力养育子女,在艰难的日子中教导我们正确的人生观,了解到人生的主要目的不在追逐名利,从而使我走上研究数学的道路,而非赚钱而已。我和兄弟姊妹都很亲近,对三姐成瑶尤其感激。在去世之前,她为帮助我和弟妹做出了诸多牺牲,包括自己的事业。
我亦有幸能够邂逅并与内子结成伴侣。我们对人生的看法一致,财富、奢侈品和物质生活皆比不上对学问的追求。对于我们的两个儿子都走上了学术研究的道路,做父亲的我感到十分欣慰。
有幸自中学开始,就和郑绍远(Shiu-Yuen Cheng)、徐少达(Siu-Tat Chui)、王彬(Bun Wong)[1]等结为好友,班主任潘燕霞老师在我年少无助时的慈怜,周庆麟讲师让我在崇基书院一年级时初窥高等数学的门户,而最幸运的乃是得遇斯蒂芬·萨拉夫,经他的指点,我在陈省身、小林昭七、萨拉森等师长的帮助下到了伯克利深造。
亦感谢美国的教育体系,它使我到达美国后,即能在理想的环境中钻研数学。这体系的特点是充分重视和培养每个人的才华,无分种族、出身和说话的口音。特别要感谢哈佛大学,给予我迄今三十多年安乐的家,还有很多很好的同事,人数众多,请恕无法尽录。
我的职业生涯也有赖于老一辈数学家的无私提携。首先要提到最重要的是我的论文导师陈省身老师,其他有大帮忙者包括:阿尔芒·博雷尔(Armand Borel)、拉乌尔·博特(Raoul Bott)、欧金尼奥·卡拉比(Eugenio Calabi)、广中平佑、弗里德里希·希策布鲁赫(Friedrich Hirzebruch)、巴里·马祖尔(Barry Mazur)、约翰·米尔诺(John Milnor)、查尔斯·莫里(Charles Morrey)、于尔根·莫泽(Jürgen Moser)、戴维·芒福德(David Mumford)、路易斯·尼伦伯格(Louis Nirenberg)、罗伯特·奥塞曼(Robert Osserman)、吉姆·西蒙斯(Jim Simons)、艾沙道尔·辛格(Isadore Singer)、什洛莫·斯滕伯格(Shlomo Sternberg)。
有些数学家喜孤军作战,我则在团队中发挥尤佳。多年来有幸与多位杰出的学者携手作战,他们包括:郑绍远、约翰·科茨(John Coates)、罗伯特·格林(Robert Greene)、迪克·格罗斯(Dick Gross)、理查德·汉密尔顿(Richard Hamilton)、比尔·赫尔顿(Bill Helton)、布莱恩·劳森(Blaine Lawson)、李伟光、比尔·米克斯(Bill Meeks)、杨宏风(Duong Hong Phong)、维尔弗里德·施密德(Wilfried Schmid)、孙理察(Richard Schoen)、利昂·西蒙(Leon Simon)、克利福德·陶布斯(Clifford Taubes)、卡伦·乌伦贝克(Karen Uhlenbeck)、伍鸿熙、姚鸿泽,还有舍弟成栋。尤其是孙理察,我与他合作逾四十五年,完成了部分最好的工作。虽然开始时他是我的学生,但我们互相学习,齐足并驰,多年情谊,弥足珍贵。
我亦与弟子和博士后合作,其中包括曹怀东、梁乃聪、李骏、连文豪、刘克锋、刘秋菊、王慕道等。我在内地和香港也有不少出色的同行,包括杨乐、辛周平等。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也常常和物理学者紧密地联系,与下列人士的交流尤为密切:菲利普·坎德拉斯(Philip Candelas)、布莱恩·格林(Brian Greene)、戴维·格罗斯(David Gross)、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加里·霍罗威茨(Gary Horowitz)、安德鲁·斯特鲁明格(Andrew Strominger)、亨利·泰伊(Henry Tye)、卡姆朗·瓦法(Cumrun Vafa)、爱德华·威滕(Edward Witten)。在从他们那里获益良多的同时,我的工作余绪旁及物理,自忖也有寸功。
如上所述,作者的生命旅程,至今为止,可谓精彩;未来如何,但愿还有惊喜。
丘成桐
2018年于剑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