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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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起,鼠疫成了所有人关心的话题。迄今,尽管周边发生了一些让人惊讶的奇怪事,人们还是照常生活,这样的情况还会继续下去。毫无疑问,人们只能这么做。一旦封城,每个人包括笔者在内,人人都在同一条船上,每个人都得适应新的生活状况。因此,恋人之间的分离之痛突然变成所有人都要经历的——长时期流放的悲痛欲绝。

最明显的后果之一,是城门突然紧闭,剥夺了人们的自由,而人们却毫无防备。母子、恋人和夫妻,在站台上吻别和互诉衷肠。受迷信的愚弄,人们几天前还想当然以为他们的分离只是暂时的,几天后就能见面,最多不超过几个星期。这次的离别对人们的日常活动没有多大的影响。可是,忽然之间,他们发现与亲人分别,不能见面甚至不能与对方交流。事实上,正式告示发布前的几小时前,城门便关闭了。当然任何特殊情况不在考虑之列。这次疾病侵袭的第一个结果,迫使市民放弃个人感情行动起来。离城禁令一旦生效,省长办公室里挤满了提出请求的人群,这些请求都具有同样的说服力,却都难以加以考虑。人们花了几天的时间才意识到已经走投无路了。“特殊安排”,“特权”,和“优先权”已失去了所有实际意义。

让人能稍感慰藉的通信也被禁止了。因为一方面,城市不仅与别的地方失去联系,另一方面,所有通信都遭到阻断,以防止信件携带细菌出城。早期,少数人试图通过城门的警卫捎信出去。但那只是疫情初期,警卫按捺不住恻隐之心也情有可原。之后,一些警卫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便断然拒绝要求,因为他们承担不起后果。一开始,与外界通话还是允许的,然而,如此导致电话亭的拥挤和线路拥堵,过了几天,连打电话也禁止了。之后,只有“紧急情况”才允许打电话,如死亡,结婚和新生儿诞生。人们只得借助电报。以往,友谊、爱慕和身体之爱将人们紧密联系在一起,现在人们只能通过简单十个字的电报,寻找以往的温情。后来,电报里的短语很快用竭了,永生伴随,热切盼望的词由这样的陈词滥调代替了“好,想你,永爱。”

仍有少部分人坚持写信,花时间想办法与外界联系,但通常都没成功。即便偶尔联系成功,人们也不得而知,因为最终没有答复。接连几个星期,市民们开始再三地写同一封信,同样的新闻和相同的个人诉求。结果原本饱含热血,生动活泼的词汇此刻变得毫无生机。人们继续机械地重复死气沉沉的语句,表达痛苦的想法。从长远看来,这些重复而毫无结果的独白,和对牛弹琴的对话,还不如电报的陈腐用语。

过了几天,再也没有人抱着离开这座城市的希望了,于是他们转而询问鼠疫爆发前出走的人能不能回来。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当局回答肯定,他们指出,回城的人决不可以再离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留在城里。少数家庭不愿当回事,渴望与失散的家庭成员重聚,于是不经慎重考虑,轻率地将他们请回来。但很快,困于这场鼠疫的人们认识到这无异于将亲人推向危险,因此只能忍痛与亲人分别。在鼠疫的猖獗时期,只有一例是人的情感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出乎人们的意料,这种情况并不是发生在两个不惜代价,两情相悦的年轻人身上,而是发生在结婚多年的老卡斯特尔和他的妻子身上。卡斯特尔妻子在鼠疫爆发前几天去了邻城。他们不是老夫老妻式的模范夫妻,相反,笔者有理由说,很可能伴侣并不认为婚姻是他们渴求的,可这种冷酷无情,长时间的别离使他们意识到他们无法离开彼此而生活,于是突然发现鼠疫也算不了什么。

有个例外,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很明显分离必须持续到瘟疫结束。奥兰的市民,有着简单的感情,我们自认为非常熟悉的感情现在焕然一新。完全信任的恋人和夫妻吃惊地发现,他们变得猜忌多疑。原本水性杨花的男人现在变得忠贞不渝。很少关心自己母亲的儿子,现在开始注意到岁月的痕迹在母亲脸上留下的一道道皱纹,上面带着儿子辛酸痛楚的悔恨。鼠疫很大程度上,完全剥夺了人们的意识,使人们全然不知将来会发生什么。那隐隐绰绰的人影,忽远忽近,让人整日魂牵梦萦,束手无策。实际上,我们遭到了双重打击,首先是自身受到的痛苦,其次是想象身处在外的儿子,母亲,妻子和情人所承受的痛苦。

其他情况下,市民们也许会在寻欢作乐和日常交际,找到情感的宣泄。但鼠疫的来临,限制了他们的行动,他们在城里转来转去,枯燥乏味,日复一日地沉溺于回忆的幻觉中。城市的狭小空间,让人们漫无目的地行走,然后又会走到原来的道路上,曾经在同一条路上,他们和身处异地的亲人共享过欢乐时光。

因此,鼠疫带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流放。笔者相信,他所记录的对所有人有用,是他本人和朋友共同的情感。毫无疑问,这种流放感,空虚寂寞,萦绕心头,久久不离去。焦心的回忆之箭,荒诞不经的想法,追溯至陈年往事,或是加速时间流逝。有时,漫不经心地想象,等待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或等待楼梯上熟悉的脚步声,这一切预示着某人的归来。然而,虽然人们想试图忘掉火车不通的事,在亲人搭乘火车应该回来的时候在家等着。可是,游戏终究不能持久。事实是火车没法过来。我们意识到离别是注定的,但别无选择,只能向事实妥协。总之,回到牢房般的家中,一无所有,只有往事历历在目。即便有些人寄希望于未来,一旦他们想到幻想破灭将给他们带来无尽的痛苦,他们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想法。

值得注意的是,市民们很快停止曾经养成的计算流放日期的习惯,即便在公共场所也是如此。原因是最悲观的人将日期定为六个月,为了应对这段黑色的日子,他们千辛万苦预先做好了准备,鼓足勇气面对困难,蓄积所有的力量勇敢忍受漫长的煎熬。当他们遇到个朋友,在报纸上读到篇文章,隐隐的怀疑,头脑中闪现的远见,他们就没有理由不相信鼠疫会持续到六个月以上,一年,甚至更长。

这时,他们的勇气,意志和忍耐力瓦解了,瓦解得这么突然,以至无法从失望中摆脱出来。因此,他们强迫自己不去想逃出去的那天,不再展望未来,可以说,低头做人。这种小心谨慎、回避困境、挂靴停战,收效甚微。他们尽力避免难以忍受的剧变,失去了弥补亲人的时光,只要想象和亲人重聚的场景,他们可能会忘了鼠疫。因此,他们处于山山水水的中间,不上不下,过着随波逐流的日子,靠着漫无目的的日子和毫无结果的回忆中。游移不定的影子只有甘愿在痛苦的环境中扎根,才能有所定居。

他们开始了解所有囚禁的人和流放者的苦难不幸,虽有回忆相伴,却无济于事。他们甚至不停地怀念往昔,品尝到的只有悔意。他们希望能与爱人一起的时光填补到过去的回忆,完成能做而未能做完的事。在囚禁中,人们时时挂念亲人,即便在快乐的情境下,这种状况也是徒劳的。他们生命中经常有错过。对过去怀有敌意,对现在不够耐心,对将来苟且偷生,他们仿佛接受正义的审判,充满仇恨,在铁窗后度过一生。为了消磨难耐的空闲时间,唯一的方法是想象火车再次启动,幻想门铃叮叮当当地响,实际上,门铃却固执地默不做声。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是在家中的流放。虽然作者只经历了一般形式的流放,但不要忘了像记者兰伯特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不得不忍受痛楚,由于鼠疫所困,他们被迫呆在原地,与亲人和家乡隔绝。在所有流放人群中,他们的感触最深,因为时间造成了伤害,他们和大家的感受一样,但还有空间引起了他们悲痛。他们沉湎于此,在又大又陌生的麻风病院内,与尘世隔绝,面对墙壁,痛苦万分。这些人整日孤零零地游荡在尘土飞扬的城市里,静静地联想起家乡的夜幕和拂晓。飞燕的掠影、日落的秋之露、空旷大街上的斑驳光影,这些转瞬即逝的迹象,烦躁不安的痕迹,平添了他们不少烦恼。外界为人排忧解难,他们却视而不见,沉溺于过于逼真的幻影,竭尽全力幻想出这样的一片土地,三三两两的小山,喜爱的树木,女人的笑脸,微光闪烁,构成了一个绝无仅有的世界。

最后,我们来特别谈谈引人深思的情侣情况。笔者似乎最有资格谈论这个话题,情侣们聚积着不同的思想情感,最明显的就是懊悔情绪。他们目前的状态使他们以热情而客观的角度来判断情感。在这种情况下,很少有人能不发现缺点的。首先,他们很难唤起别离亲人的清晰画面。他们痛恨自己不知道外地的爱人是如何消磨时间的,责怪自己很少去想这一点,相反,他们装模作样地认为知道对方的时间安排会造成双方的冷漠,而这并不是快乐的源泉。这时,他们会追溯爱情的轨迹,发现美中不足之处。通常情况下,不管我们自不自觉,都认为爱情会更加美好,然而,我们甘愿相信爱情一直停留在平庸水平上。但是回忆不让我们妥协。确切地说,这场无妄之灾对我们造成无尽的伤害,让我们义愤填膺,而且还引起我们自己的痛苦,我们只能忍耐。这是鼠疫转移人们的视线,将事情复杂化的情况之一。

每个人必须独自在苍穹下,满足于一天过一天的日子。听天由命的想法温和了人的性情,但人们却变得碌碌无为。市民们任由天气的支配,成了奴役。看到他们,就会想到这是他们生命中头一遭受天气的掌控。阳光一照耀,就使他们笑逐颜开,然而一到雨天,他们脸上和心理上就蒙上了一层阴影。几星期前,他们不靠天生活,因为他们并不孤独一人,从某种程度上说,与他们朝夕相处的人在小小世界中仍占有一席之地。从今以后就不同了,他们受上天的支配,换句话说,他们受苦受难,却还不理智地抱有希望。

另外,极度孤单的状况下,没有人会指望从邻居那得到帮助,每个人忧心忡忡,独自承担。由于某种原因,假如我们中的一个人向他人吐露心声,发泄感情,无论得到的回复是什么,总会伤他人的心。他开始明白和他说话的人和他没有共同语言。一个是对冥思苦想和痛苦不幸的深刻阐述,想表达的是长期的激情和悔恨,另一个抒发的只是千篇一律的情感,表达的是大家都有的伤感。不管回答友好还是敌意,回答总是达不到效果,所以还不如不说话的好。有些人难忍沉默,却没有能说会道的本事,只能人云亦云,老生常谈,谈谈平日的琐事,逸闻趣事,以及报上的新闻。用陈腐套语来表达最真实的悲痛,这也司空见惯。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鼠疫的囚困者才会激发对看门人的同情心,并引起听者的兴趣。

但是最重要的一点,不管流放者的遭遇有多么不幸,心情有多空虚多沉重,鼠疫发生初期,他们可以说是幸运的。全城市民开始惊慌失措时,他们全身心关心的是他们相见的人。爱情的自私主义使他们在这场鼠疫中保全下来,一想到疫情,他们就担心跟心爱的人永远天各一方。因此,在疫情发展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们表现得漠不关心,倒也可以变得泰然自若。绝望的心理使他们避免恐慌,因祸得福。如果其中有人暴病身亡,那是发生在他始料未及的时候。他和幽魂低声细语,进行漫长谈话时,突然被拽出,直接丢入九泉之下,瞑目安眠,还没来得及思考其他的事情。

市民们想尽办法习惯这突然的隔离,由于鼠疫的爆发,城门旁增设了岗,开往奥兰的船只改道避开。闭城后,没有一辆车进出城门,所有车辆只能在城内绕圈打转。

从林荫大道的高处俯瞰,海港展现出一幅奇异的景象。作为海岸线上主要港口之一,突然没有了门庭若市的热闹场景。几条接受检疫的船正停靠在海湾边。码头上,空闲的起重机,倾在一边的翻斗车,还有成堆闲置的袋子和酒桶,这一切证明鼠疫将贸易也剥夺了。

尽管这里呈现出一片非凡的景色,市民们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们担心害怕,孤单寂寞,但每个人将私事放在首位,到现在没有人真正承认瘟疫来了。大多数人主要感到生活被扰乱,利益受到了影响。他们感到担心和生气,但是仅仅这些情绪并不能对抗鼠疫。他们第一反应就是谴责当局。针对公众的批评,报刊的反应是《当前的措施能否经过修改而令人信服?》,省长对此的回答出乎意料,迄今为止,报刊和朗斯多克情报资料局还没有收到有关疫情的官方数据。目前,省长每天向当局提供数据,并要求当局每周公布一次。

公众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消息公布了发生鼠疫的第三个星期有三百零二人死亡,但并没有引起公众的猜测。首先,三百零二人不一定都死于鼠疫。其次,没有一个人在平日里知道每周平均死亡率。城市的人口大约二十万,市民们不知道目前的死亡率是否正常。尽管数据的影响是显著的,但事实上,没有人对此表示关心。总之,公众缺乏的是比较的标准。只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死亡率的不断上升受到了重视,群众才会面对真相。第五个星期,有三百二十人死亡,到了第六个星期,有三百四十五人死亡。这些数据说明了问题,但不足以耸人听闻到妨碍群众思考,虽然他们有些不安,但仍认为这不过是次不愉快的事故,不久就会过去。

他们像平常一样在城市里走走逛逛,或是坐在咖啡露台里喝咖啡。一般来说,他们并不怯懦,互相说笑多过垂头丧气,对于暂时的不快之事也能一笑而过。总之,他们保住了体面。然而到了月底,几乎在下面还要讲述的周礼拜里,更严重的情况使整个城市的面貌发生了变化。首先,省长采取措施控制交通状况和食品供给,限量供给汽油和粮食,规定用电量。只有生活必需品可以通过陆、空运往奥兰。因此,大街上的车辆不断减少,直至几乎看不到汽车在路上行驶。奢侈品商店一夜间就关门了,另外一些商店挂出了“已售完”的字牌,而顾客在门外排起了长队。

奥兰出现了一些异常的现象。行人更多了,在低峰时间,由于商店和办公室关了门,人们变得空闲了,纷纷挤满大街和咖啡馆。暂时,他们还没失业,只是在度假。下午三点的好天气,奥兰给人的假象似乎是座节日狂欢中的城市,商店关门,交通停滞,为了让市民自由地在街上享受节日的欢乐。

自然,电影院从中获利,大捞了一把。不过有个困难,就是省里的电影流通放映暂停了,放映两周后,各个电影院被迫交换影片,过了段时间,同一部电影一遍又一遍地放,可是电影院的收入没有减少。

葡萄酒和烈性酒的贸易在这座城市占据首位,还有着大批库存,因此酒吧能满足顾客的需求。说实话,这里喝酒的情况很严重,一家酒吧的主意不错,贴出了这样的标语“嘉酿好酒具有防病的作用”,也证实了一种普通流传的观点,即酒精能防病。每晚到了凌晨两点,不少酒鬼被逐出酒吧,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大声叫嚷着,耍酒疯。

但是所有这些变化,在某种意义上,如此难以置信,突如其来,以至很难说这种情况能持续多久。因此,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个人感情上。

封城两天后,李欧离开医院,在路上碰到了科达。科达眉飞色舞,李欧称他气色不错。

“是啊”,科达说,“我感觉挺好,没有比现在更健壮的了。不过,医生,告诉我,这可恶的鼠疫是不是很严重了?”。医生点了点头,他兴高采烈地说:“现在鼠疫没有理由停止蔓延,城市被搞得简直一团糟。”

他们一块走了段路,科达告诉医生关于杂货店老板的事,他囤积罐头商品,之后想卖个高价。救护人员找到他时,发现床底下藏着肉类罐头。“他死在医院里,鼠疫中赚不到钱。”。科达有许多关于鼠疫真真假假的故事。其中有个故事是说一个带有鼠疫症状,发着高烧的男人,冲到大街上,猛扑到第一个他遇到的女人,紧紧抱住她,大喊道:“我得鼠疫了。”

“真厉害!”科达说道。他极力掩饰内心的激动,说:“不管怎样,不久我们都会疯的。”

当天下午,格兰德终于向李欧倾诉。看到桌上李欧夫人的照片,他惊讶地望着医生。李欧告诉他,他的妻子在外地的疗养院接受治疗。格兰德说:“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是幸运的。”。医生同意他的看法,同时他说,最要紧的是他妻子能康复。

“是啊”,格兰德说,“我明白”。

自从李欧认识他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变得相当健谈。虽然他斟字酌句,总在找适当的词。他现在说的话,仿佛经过了几年的思考。

格兰德年纪很轻,就娶了住他家隔壁的一位贫穷的年轻姑娘。实际上,为了和她结婚,他辍学从事了现在的工作。他和珍妮都没有离开过他们所在的地方,他追求珍妮时,经常到她家看她,她的家人见到这个腼腆害羞、寡言少语的追求者,觉得好笑。她的父亲是名铁道员,下班时,他大多时间坐在靠窗的角落里,他巨大的双手平放在腿上,注视着行人,沉思着。他妻子忙着做家务,珍妮会帮她的忙。珍妮十分娇小,格兰德看她穿马路时,为她担心,车辆从她身旁经过,显得硕大无比。圣诞节前不久的一天,他们一起散步,看到装饰华丽的商店橱窗内摆放的东西,珍妮出神地望了好一会儿,转身对格兰德说:“噢,是不是很美!”他抓住她的手腕,就这样他们结婚了。

后来发生的事,如格兰德所言,平平淡淡,就像别的夫妻一样,结了婚,关系要维持得更久,就得工作。可工作一忙,感情就淡了。由于格兰德办公室领导失信了,珍妮不得不外出工作。在这点上,要想揣摩格兰德想表达的意思,需要点想象力。由于他疲劳过度,注意力渐渐分散,话越来越少,于是渐渐难以让妻子有被呵护的感觉。一个工作负荷的丈夫,贫穷而前途渺茫,晚上在家与妻子缺少沟通,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热情去挽回这样的局面?珍妮也许当时很痛心,但她还是留在了格兰德身边。人们长期受罪,却不自觉的情况是有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一天,她离开了他。当然,她不是一个人走的。“我爱过你,可是我累了,我出走不是为了幸福,也不一定为了幸福而寻求另一个开始。”这是她信中的大致意思。

格兰德很痛苦,李欧建议他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但是他失去了信心,总忍不住想她。他本来想给她写封信来证明自己。

“但是这并不容易”他告诉李欧,“我想了很久,我们相爱的时候,即使不说话也能心有灵犀,可是爱情不能天长地久。有一段时期,我原本想找话留住她,可是我不能。”格兰德从口袋中掏出方格手帕,擤了擤鼻子,又擦了擦胡子。李欧默默地看着他,格兰德急忙说:“请原谅,医生,但是我该怎么说呢?我信任您,才会跟您说这些,您瞧,我开始激动了。”

显然,格兰德把鼠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晚,李欧给他妻子发了份电报,告诉她城已封了,要她自己照顾自己,他会挂念她的。

封城后的三个星期,有一天晚上,李欧离开医院,发现一个年轻人在街上等他。

“您还认识我吧?”

李欧相信见过他,却已记不太清。

年轻人说:“我在这麻烦事发生前,为了阿拉伯人生活状况来拜访过您。我叫雷蒙德·兰伯特。”

“噢,是你。您可以为报刊大做文章了。”

兰伯特显得不够耐心,他说他不是为了那事来的,他希望能得到医生的帮助。

“我不得不向您道歉”他继续说道,“但我在这真的没有熟人,那个报社代理人是个废物。”

李欧建议他们步行去市中心的诊疗所,路经黑人居住区的狭窄小道。暮色降临,原先一到这个时候喧嚣嘈杂的城市,现在却变得异常地宁静。残阳西下,天边回荡着几声军号响,军队还做出像往常那样执行任务的样子。他们走着下坡路,两旁是蓝色、淡紫色和藏红色的墙面,兰伯特滔滔不绝地说,心情激动。

他把妻子丢在了巴黎,其实,她不是他老婆,不过也差不多。一开始封城,他就给她打了封电报。他认为事情很快过去,只想写信给她。然而邮局拒绝了他的请求,报社同事束手无策,省府办公厅的办事员对他冷嘲热讽。他只能去排几小时的队,才批准发了电报“一切顺利,很快见你”。

第二天早晨起床时,他想到毕竟他不知道情况将持续多久,决定马上离城。由于他的职业方便,融通关系后,他见到了省府办公室主任。他解释自己来奥兰纯粹是意外,他和这座城市没有关系,也没有理由留在这,他理应离开此地,即便出城接受隔离检查也不在乎。主任告诉他,他知道他的处境,但不能给他开先例,他可以想办法,但他不太抱希望,因为当局正严肃处理当前局势。

“的确如此,希望疫情能早日结束。”最后,他安慰兰伯特,作为一名新闻记者,能在奥兰找到很好的素材,任何事件都有好的和坏的一面。兰伯特耸耸肩,不耐烦地走出办公室。

他们已经走到了市中心。

“太傻了,是吗?医生,我不是生来写新闻报道的,而是生来和女人生活在一起的。是不是很合情合理?”

李欧谨慎回答,也许还有弦外之音。

中心大街上人群没有往日般拥挤,几个行人匆匆忙忙赶往远处的家中。人们脸上没有笑容。李欧猜想那是朗斯多克资料局的通报造成的。原本二十四个小时后,市民又开始祈盼起来,而当天人们对通报上的数据仍记忆犹新。

兰伯特突然说:“我和她只相处了一会,我们就情投意合了。”李欧不答话,他接着说道:“打扰您了,不好意思,我只想请您帮我开个证明,说明我没得那该死的病。事情就会好办了。”

李欧点头同意,一个男孩撞在他脚上,跌倒在地,他把男孩扶起。他俩走到兵器广场,灰蒙蒙的棕榈树和无花果树纹丝不动地下垂着,中间有座满是污垢和灰尘的共和国雕像。李欧用脚踩踩地,抖落下一层白灰。记者的帽子往后戴着,领带打得很松,衬衫领子敞开着,胡子没刮干净,一副赌气却伤透心的样子。

“我理解您,这点请您相信。”李欧说,“但您的想法是站不住脚的,我不能给你开证明,因为我不能确定你有没有得病,即便我开了,我也不能保证你从我这里到省府之间不会传染上。而且,即使……”

“而且,即使……”

“即使我给您开证明,也没什么用。”

“为什么?”

“在这座城市里,像您这样情况的还有很多,但都不能放他们走。”

“假如他们没有患上鼠疫呢?”

“这个理由不充分,我知道现在这个局势很荒唐,但我们都卷入其中,只能接受现实了。”

“可我不是这里的人”。

“很不幸,从今以后您就和大家一样,是这里的人了。”

兰伯特提高了声调。

“该死,医生,您有没有人情味?您不能了解有情人的离别之痛。”

李欧沉默片刻,他说他深有感触。他希望兰伯特能见到爱人,希望相爱的人能再度重逢。然而法律无情,鼠疫爆发的情况下,他只能做该做的事。

“不”,兰伯特悲痛地说,“您不能理解我的感受,您讲的是大道理,没有发自内心,生活在抽象世界中。”

医生抬头瞥见共和国雕像,说他不知道说的是不是大道理,但他说的是大家都能看到的事实,这两者并非是同一件事。

记者整理好领带,说:

“我明白了,我不指望您能帮我了。但是”他有点挑衅地说,“我会离开这座城市的”。

医生说他理解他的想法,但他和这件事无关。

兰伯特又激动起来,说“这和您有关,我来找您,是因为我听说你在这次决定中起着很大的作用,我想,无论如何,您应该通融一下,但是您却漠不关心,不考虑下别人。您没有为天各一方的人想过。

李欧承认确实如此,他不想考虑这种事情。

“啊,我明白了!”兰伯特大叫道,“您马上要讲公众利益的话了,但是公众利益是建立在个人利益的基础上。”

医生似乎突然醒悟过来。

“少来!”他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别乱下结论。您不该发火,如果能帮您脱离困境,我会高兴至极。但是,我的职责范围不允许我这么做。”

兰伯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是啊,发火是不对的,而且我占用了您那么多时间。”

李欧要求兰伯特将进展随时告诉他,并且希望他不要耿耿于怀,通情达理些。他补充说,他们会因为共同的目标而走到一起。兰伯特大惑不解。

他沉默了一会,说:“对,不管我怎么想的,还是您怎么说的,我倒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停顿一下,说:“不过,我还是不赞成您的看法。”

他把帽沿往下一拉,马上走了。李欧望着他走进了塔鲁住的旅馆。

过了一会,医生微微颔首,若有所思。记者追求幸福的想法是没错的,但是批评他“生活在抽象概念”中是否正确?鼠疫横行城市,死亡人数每周攀升到五百人,他在医院里的日子也是抽象的吗?灾难既有抽象元素,又有非现实因素。但这种抽象概念涉及到生死问题,不能漠然置之。李欧只知道这不是最简单的做法。例如,他所负责的那家辅助性医院,这样的医院现在已有三家,工作并不轻松。

他让人把门诊室对面的房间整修了一下,以便接收病人。房间的地上凿开一口浅水池,水里加入甲苯基酸,水池中央是一个砖砌的平台。病人被抬到平台上,立刻把衣服脱下,扔到消毒水里。病人洗完,擦干后,穿上医院的粗布病服,然后接受李欧的身体检查,并带到病房里。这家医院借用了学校的场地,安放了五百多张床,几乎所有床位都占满了。他亲自主持病人的接收、防疫和腹股沟的切开,核对统计数据,下午便回去门诊。晚上开始出诊,回家时已经很晚了。前一天晚上,他的母亲递给他儿媳的发来的电报,注意到他的双手在颤抖。

他说:“只要能坚持下去,我就会心神镇定。”

他体格强壮,并不觉得疲倦。然而在他出诊的过程中,他感到精疲力竭。瘟疫一旦确诊,病人必须立刻隔离起来。然后讲大通的大道理,苦口婆心地劝服病人家属,因为病人家属知道,只有病人治愈或是死了,才能再见到。“可怜可怜吧,医生!”洛雷特妻子说,她是塔鲁住的宾馆里一位女服务员的母亲。她的哀求没有用。当然医生的内心里可怜她,可这有什么用呢?他必须打电话叫救护车,很快救护车的警报声传来了。一开始,邻居们通常打开窗户张望一番,后来就干脆把窗关上了。于是,抵触、悲泣和恳求,总之是些抽象的概念。高烧和紧张情绪搞得病房内人心惶惶,荒唐的场景一幕幕地在病房里出现。最后病人还是被带走了,李欧也就可以走了。

起初,李欧打完电话,不等救护车来就赶去看下一个病人。但他一走开,病人家属就将门反锁了,他们宁愿和患鼠疫的病人呆在一起,也不愿意与亲人分开,因为他们知道离别意味着什么。于是,斥责、命令、砸门、警力干涉,之后出动军队,将病人火速带离。最初的几个星期,李欧不得不陪在病人身边,等到救护车来了才走。随后,每个医生都有个志愿便衣警察的陪伴下出诊时,李欧才能赶往下一个病人。开始,每个晚上就像出诊洛雷特女儿的情景一样,他走进一所小公寓,房间内装饰了扇子和假花。病人的母亲勉强挤出笑脸问候医生。

“我希望这不是人人都在谈论的那种高烧吧?”

医生掀开被单和衬衣,静静地盯着女孩大腿和腹部的红斑,肿大的淋巴结。母亲看到肿块,不禁放声痛哭。每个夜晚,母亲们注意到病人腹沟股上的致命病症,就会嚎啕大哭,心神不宁,焦躁不安。每晚,她们抓住李欧的手臂,不断地说着于事无补的话、承诺和抽泣。每晚,救护车的警铃声引起了一幕幕悲痛欲绝的场景,对此医生是无能为力的。李欧看到一连串的场景不断出现,再也不指望别的了。鼠疫和抽象的道理一样一成不变,然而,也许有一样改变了,就是李欧他自己。当晚,站在共和国雕像下的李欧,凝望着兰伯特走入的旅馆大门,凄凉落寞之感袭上心头。

几个星期疲惫不堪的日子过后,夜幕降临,市民们涌上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大街上,李欧认识到他不用再下定决心克制同情心了。同情心于事无补时,人们会对它心生厌倦。在那段不堪重负的日子,李欧渐渐铁石心肠起来,这是唯一使他如释重负的。他知道,这样能让他便于完成工作,因此十分欣慰。他回家时已是凌晨两点,母亲看到他茫然的表情吃了一惊,李欧竟将仅有的心理解脱,家庭的幸福,置之不理,让她感到悲痛。只有家庭的幸福才能对抗抽象的概念,可又怎么能使李欧理解这一点。对他来说,抽象的道理阻碍他追求幸福。确实,李欧承认在某种意义上,那名记者是正确的。但他也知道,有时候抽象的概念要比幸福更重要,只要是这么想的,就必须考虑前者。兰伯特将要遇到的情况就是这样的,日后从兰伯特对李欧坦诚相待的一番话中,可以对兰伯特的遭遇有所了解。在人类幸福和鼠疫的抽象观念之间,枯燥乏味的斗争中,新的局面下,构成了本城长期的生活内容,而李欧全程参与了。

然而,有的人看到的是抽象的概念,有的人则看到了事实。由于鼠疫的突然复发,和帕纳卢神甫的严词说教,鼠疫发生的第一个月,情况变得阴郁沉闷。这位神甫在米歇尔老头发病初期,在他步履蹒跚时帮助过他的耶稣会教士。帕纳卢神甫因经常为奥兰地理杂志写稿而赫赫有名。他是古代碑铭方面的权威。在现代个人主义的一系列演讲中,他拥有的听众比专家拥有的还多。他强烈推行严谨的基督教教义,同时不退让于现代的放浪主义以及过去的蒙昧主义,毫不畏惧地向听众灌输深刻的真理,因而在当地享有盛名。

到月底时,城内基督教会当局决定用自己的方式与鼠疫抗争,组织了一星期的大型祈祷。这种表达公众虔诚的祷告以星期天的大弥撒作结尾。大弥撒纪念的是鼠疫猖獗时,帮助他人而献身的圣人圣罗什。人们邀请帕纳卢神甫讲道。两星期前,他停止了圣奥古斯丁和非洲教会的研究工作,在那里的教会中,他身居高位,富有激情,毫不迟疑地投身于这项任务中。布道不久前人们已议论纷纷,因为这次布道是这段时期内一件重要的事。

一星期祷告来了一大群祈祷者,这并不说明平时奥兰市民就对宗教特别虔诚。例如,星期天早晨,海滨浴场和去教堂礼拜势不两立,倒不是居民们看破红尘,突然皈依宗教,一方面由于城门封锁,港口关闭,去游泳是不可能的。另外,人们处于特别的思想状态,虽然在心灵深处,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灾难已从天而降,但他们已经明显认识到如今与往日有所不同。不过许多人继续盼望鼠疫能马上消失,使他们和家人能免遭其难,所以他们觉得没有必须要做的事。鼠疫对他们来说是邪恶的不速之客,不请自来自然会不请自去。尽管居民们内心不安,但还没有绝望。把鼠疫看作生活中的一部分,以及忘记以前的生活,还没有到那样的地步。总之,他们在等待事情的转机。处理宗教和其他问题一样,鼠疫使居民处于特别的思想状态,既不冷漠也不热诚,用“客观”一词形容比较恰当。大部分参加祷告的人和一个教徒的想法是一样,那名教徒曾和李欧医生说过“反正,也没有什么坏处。”塔鲁在笔记中写道,中国人在这种情况下,以敲鼓来驱赶瘟神。实际上,敲鼓的方法是否比预防疾病的措施更有效,这个就不得而知。他写道,为了解决问题,我们应该首先弄清楚瘟神是否真的存在,忽略了这个问题,谈别的都是无用的。

无论如何,一星期祷告中,教堂里几乎挤满了礼拜者。开始的两三天,许多人站在门廊前种有棕榈树和石榴树的院子里,聆听临街传来的信徒潮水般的祷告和祈求声。一旦有榜样的带领,他们便涌入教堂,羞怯地与礼拜者一起祈祷。星期天,一大群人挤入教堂的信众席,涌进教堂前的广场和台阶上。前一天,天空乌云密布,现在大雨滂沱。那些人在露天打着伞。教堂的空气弥漫着炉香和湿衣服的气味,这时,帕纳卢神甫走上了讲道台。

他中等身高,身材结实。他靠在讲道台的栏杆上,粗大的双手抓住木栏杆。所有人看到的那个长相魁梧的黑色身影,上面是红润的面颊,戴着钢丝眼镜。他的声音强而有力,饱含激情,很远都能听到。他在开场白中,语气清晰,强烈:“我的弟兄们,灾难降临到你们头上了,这是你们罪有应得。”从教堂到广场上,引起了一片骚动。

神甫接下来讲的话并没有按照逻辑,顺着引人注目的开场白继续下去。听到神甫的言论后,信徒们明显意识到,帕纳卢神甫运用娴熟的演说技巧,一针见血地道出布道的要点。接着,他立刻引用《出埃及记》关于埃及瘟疫的一段,说:“灾难开始在历史上出现,是为了击垮上帝的敌人。法老违背了神的旨意,瘟疫便使他屈膝下跪。自古以来,上帝降灾,使妄自尊大、麻木不仁的人放低姿态,我的朋友们,请沉思默想一下,跪下吧。”

雨越下越大,圣坛玻璃窗上雨滴的敲打声增强了万籁俱静的气氛,而神甫的话语打破了这沉寂,声音坚定有力。沉默片刻后,一些信徒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另一些学样做了,渐渐地从教堂的一头到另一头,每个人屈膝下跪,悄无声息,只伴随着偶尔的椅子的嘎吱声。帕纳卢神甫挺直身体,深吸口气,继续说道,声音越来越有力。

“如果今天鼠疫降临到你们头上,现在就是你们考虑问题的时候了。正直的人问心无愧,邪恶的人内心发虚。在人间的这座打谷场,瘟疫毫不宽容地抽打着人类的麦子,剥离麦粒而获得丰收。麦秆要比麦粒多,只需要少量挑选出来的麦秆。然而,这场灾难并不出于上帝的意愿。长久以来,这个世界纵容了罪恶,长久以来,这个世界依靠着神灵的恩惠和上帝的宽容。人们以为只要悔过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人们轻松地认为,只要忏悔了,就可以从罪孽和懊悔中解脱了。直到那时,最容易的做法是苟且偷生、听天由命,剩下的就靠神灵的怜悯了。上帝长时间仁慈地注视着这座城市,但是慢慢厌倦了等待。他在永远的期望中失去了耐心,现在上帝将脸别了过去。没有了上帝的灵光,我们只能在鼠疫的漆黑中摸索。

人群中的一个人像匹很难驾驭的马,哼了下。神甫停顿片刻,压低声调,继续说:

“《八金传奇》中国王翁贝托时期,意大利遭到了鼠疫的横扫。鼠疫在罗马和帕维亚地区最为猖獗。活着的人几乎不够掩埋死人。吉神显灵,下令让一个手拿有猎矛的邪恶天使攻击人类的房屋,挥打多少下,屋子里就有多少人死亡。

帕纳卢神甫向教堂前广场的方向伸出两只短手臂,好像在翻腾的雨帘后指着什么。他大喊道:“我的弟兄们,瘟神已经开始在街上掠杀人类了。看,瘟神如撒旦般神气活现,如魔鬼般威风凛凛。他在你家的屋顶上盘旋,右手拿着红色猎矛,左手指向你们中的一所房子,也许就在这个时候,他正指向你们的房门,红色猎矛敲在房门板上,这时,鼠疫走进你们的房屋,在卧室里坐着等你们回来,他不紧不慢,聚精会神,将世间的一切掌控其中,等待时机。他向你们一伸手,任何世俗力量,甚至神奇的人类科学也不能让你们幸免。你们会在打谷场像麦秆一样血淋淋地受到了敲打,和麦秆一起被扔掉。”

此时,神甫激动地谈到了灾难的象征意义。他要求听众想象一幅这样的场景,那支巨大的猎矛在城市的上空挥舞,随意敲打房屋,再次提起时,鲜血淋漓,往地上散播下鲜血和痛苦“播种时期,准备收获真理。”

帕纳卢神甫说完大段后,停顿了一会,他的头发散在前额上,身体不断颤抖,双手搭着的讲道台也颤抖着,他带着谴责的口气,放低声音,说:

“是的,是严肃反省的时候了。你们想当然地认为每星期日做一次礼拜就够了,其余几天就可以自由自在了。你们以为做些简单的形式和下跪的动作就可以补偿你们罪恶的冷淡无情。上帝是不能被嘲弄,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行为不能报答上帝的深爱。他希望更经常看到你们,这是他爱你们的方式,确实,这是唯一的爱的方式。他厌倦了等待,因此降灾于你们,就像有史以来,他降灾于一切有罪的城市一样。现在,你们要吸取教训,像该隐父子、索多玛和俄摩拉城、法老和约伯,所有有罪的人吸取的教训那样。自从封城以来,你们和瘟疫被关在了一起,你们要像他们一样对人类和所有的生物有新的看法。最后,你们想通了,回到了最基本的想法上。”

一股潮湿的风掠过教堂的信众席,吹得蜡烛的火焰歪倒了,不停闪烁。在烛光刺鼻的气味、群众的咳嗽声和打喷嚏声中,帕纳卢神甫的巧妙、精明的言辞开始了他的言论,用近乎求实、平静的语调说:“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会猜测我会引到哪个话题上。我希望能将你们引向真理,尽管我说这些话,是希望你们都能感到慰藉。现在再也不会是用好言相劝的话,伸出援助之手来让你们走上正轨的时候。如今真理就是命令,而红色的猎矛断然地指出了一条小道,那是条赎罪的道路。因此,弟兄们,上帝的怜悯显露出每件事物计划的好坏两面,有愤怒也有同情,有鼠疫也有拯救。瘟疫既给人带来了杀身之祸,也可以为你造福,给你指明道路。

很久以前,阿比西尼亚的基督教徒们把鼠疫看作是神赐的取得永生的方式。那些还没得鼠疫的人把病人的被单裹在身上以求一死,这种狂热的追求拯救的方法并不值得推荐。这种行为过于草率,说实话,很自以为是,对此我们深表遗憾。我们不该比上帝还着急,一切企图加快上帝安排的,不可改变的命令,会导致异端邪说。然而我们可以从阿比西尼亚教徒的例子中学到的教训是有深刻意义的,它使我们更受启发,让我们看到人类痛苦深处闪耀的永恒之光。这道光照亮了通往解救的阴暗道路,显现了经久不变的,将邪恶变成善良的上帝的意志。今天这道光又一次引领我们通过恐慌、哀号的深渊,引向真正的沉寂,所有生命的源头。朋友们,这是我给你们的最大慰藉,你们离开这里时,带走的不仅是愤慨之词,而且是心灵慰藉的福音。”

人们猜想神甫的讲话结束了。外面的雨停了,淡淡的阳光照射在广场上。街上隐约传来嘈杂声,车轮的辘辘声,苏醒中的城市开始喃喃细语。人群发出一阵细微的骚动声,人们小心地收拾随身物品。然而,神甫还有话要说,他在解释清楚鼠疫是上帝对人类罪恶的惩罚后,讲话结束了,他不会用华丽的辞藻来修饰他的讲道,因为这和这种悲惨的场合是不相称的,他希望所有人都能看清楚真相,明白自己的处境。在离开讲道台前,他告诉人们,他所读到的有关马赛黑死病的记载中,编年史家马修·马雷被命运打入地狱后,彻底绝望无助,变得衰弱无力。然而,马修·马雷瞎了眼,帕纳卢神甫从没有像现在强烈地感受到神赐的希望和帮助。他抱着一线希望,尽管这些日子让人恐惧,尽管病人的哀叫声令人毛骨悚然,人们应该虔诚地崇拜上帝,表达基督徒诚挚的爱。至于其他事情,上帝自有安排。

这次布道对我们市民是否有影响,很难说。地方法官奥东先生告诉李欧医生,帕纳卢神甫的说道“绝对不可辩驳”,但人们并不都能接受这样绝对的观点。对一部人来说,布道使他们清楚了解到,他们由于犯了某种莫名的罪,而被判了漫漫无期的监禁。有些人继续以往单调的生活,试图适应囚禁的生活,而有一些人则不同,一心想逃离这牢狱般的地方。

开始,人们还能接受与外界隔离的事,就像人们能容忍暂时的不便一样,只是打乱了他们某些习惯而已。然而,他们突然意识到在苍穹之下,他们过着禁闭的日子,开始承受夏日的灼烧,隐约感受到生命遭到监禁的威胁,可是到了晚上,清凉的风使他们恢复了精力,促使他们做出鲁莽的事来。

值得注意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从星期天的布道开始,导致居民大规模恐慌,足以让人猜想市民们开始认识到他们的真正处境。从这个角度来看,城市的氛围有点变了,但实际上,到底是气氛变了还是内心改变了,这是个问题。

布道后的几天,李欧和格兰德在去郊区的路上,谈论着这个变化。他在黑暗中撞到了一个动摇西晃的男人,站在路中央,踌躇不前,同时,迟迟不亮的路灯突然亮了起来,李欧和格兰德身后的灯照亮了男子的全脸。他闭着双眼,无声地笑着,抽搐的脸上滴落下大滴的汗珠。

“那是个疯子。”格兰德说。

李欧抓住他的胳膊,拉他走时,发觉格兰德在剧烈地颤抖。

“要是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李欧说,“整个城市就会变成疯人院。”他精疲力竭、口干舌燥:“让我们去喝一杯吧。”

他们走进一家小酒吧,里面只有柜台上的一盏灯亮着,沉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丝浅红的光线,不知为何原因,人们交头接耳,小声交谈。

医生惊讶地发现格兰德要了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烈酒!”过了一会,他想走了。

走到街上,李欧发现黑夜里充满了低吟声。街灯的上方,黑暗的某个角落里,传来低沉的飒飒声,李欧想起,灾难正连续不断地扰乱倦怠的气氛。

“好啊,好啊”格兰德轻声低语,然后停顿了一下。

李欧问他想说什么。

“好啊,好啊,我有我的工作。”

李欧说:“很不错。”

李欧不想听那可怕的呼啸声,于是问格兰德是否取得了成功。

“对,我认为进展顺利。”

“还需要做什么吗?”

格兰德一反常态,兴奋起来,声音激动,透出酒意。

“不知道。但这不是问题,医生。这不是问题。”

李欧在黑暗里感觉到他在挥舞着手臂,他似乎酝酿了一番,话到嘴边时,开始畅谈起来。

“医生,我希望有一天我的稿子送到出版商手里时,读完后他们会起身对他的员工说:“先生们,脱帽致敬!”

李欧惊得目瞪口呆,他好像看到格兰德把手举到头上,大幅度地挥手,做出脱帽的动作,另一只手臂展开。空中的呼啸声似乎显得气势逼人。

格兰德说:“瞧,要做得完美才行。”

李欧对文学界知之甚少,但他猜测事情没有想象得这么好,比如,出版商是不会在办公室里戴帽子的。但也说不清楚,李欧觉得还是保持缄默的好,但仍忍不住听到了鼠疫的低语声。这时,他们走到了格兰德住的区域里,由于所处地势较高,夜晚清爽的凉风轻轻抚摸着他们的脸颊,同时,带走了城市的喧嚣。

格兰德继续讲话,但李欧没有注意听这位忠厚老实的人在讲什么,只知道他的书写了很多页,但他希望能使作品尽善尽美,几乎挖空了心思。“为了一个词,有时仅仅为了一个连接词,我花了整个晚上,甚至整个星期的时间”。

格兰德突然停了下来,抓住医生大衣上的一粒扣子,结结巴巴地从他缺牙的嘴里说出这些话来:

“我希望您能明白,医生。在‘但是’和‘而且’之间选择是比较容易的,但在‘而且’和‘于是’之间选择就困难了,然而,更困难的是,是否要用‘而且’”。

李欧说:“不错,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又往前走了,格兰德局促不安,跑上去并排走了。

“不好意思”他尴尬地说,“今晚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李欧鼓励地拍了拍他肩膀,说对他所讲的感兴趣,也想帮助他。格兰德这下放心了,走到他的住处时,经过片刻犹豫,他邀请医生去他家坐会,李欧答应了。

格兰德请医生坐在餐桌旁,桌上堆满了稿纸,纸上的字很小,还划着一道道修改的痕迹。

“对,就是这个”,他看着医生诧异的目光说,“你不想喝些什么吗?我这里有点酒。”

李欧谢绝了,他弯腰看了下稿子。

“请别看了”格兰德说,“这是我的初稿,它让我烦恼,真的很烦恼。”

他也在盯着桌上的稿子,不由自主地被其中一张吸引住,拿起了这张纸,举到无罩灯泡下照着。纸在手里颤抖着,李欧注意到了他额头在冒汗。

“坐下吧”他说,“读给我听听。”

“好”,格兰德微笑着,眼里充满了害羞和感激,“我愿意读给您听。”

他仍然注视着稿纸,等了一小会,然后坐下。同时,李欧倾听到街上传来的奇怪的嗡嗡声,仿佛在回应鼠疫的飒飒声。此刻,他脚下延展的城市,遭到隔离的人们以及黑暗中压抑的悲惨的哀号声,对此,他有着特别的敏锐之感。格兰德声音低沉却清楚,他提高了声调。

“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一位英勇威武的女骑士,骑着一匹枣栗骏马飞驰在布洛涅树林的花径上。”

两人又沉默不语,这座灾难的城市传来模糊的窃窃私语声。格兰德放下稿纸,仔细看着稿子,过了不久,他抬起头。

“您觉得怎么样?”

李欧说这个初稿很吸引人,他想知道下文,格兰德告诉李欧他的想法不对头。他激动地用手掌拍拍稿纸。

“这只是草稿,一旦我能把脑中所想的场景完美地表现出来,一旦我的词句能和骑马慢跑的节奏一样,‘一二三’,‘一二三’,明白吗?其余的就内容就更容易写了,尤其是开头给人的想象力能丰富到能让人惊叹得‘脱帽致敬’”。

他承认,能做到做些,工作还很艰巨。他没想过将初稿交付出版商,尽管有个句子有时让他心满意足,但他也明白这样还不能获得中肯,在某种程度上,流畅的笔调多少会变成老生常谈。这几乎是是他所要阐明的意思。这时,他们听到窗口下人们奔跑的声音。李欧站了起来。

“您就等着看我的成就吧”格兰德扫视了一下窗外,补充说,“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

格兰德讲完后,窗外又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李欧下楼到街上时,有两个人和他擦身而过,似乎向城门口跑去。实际上,炎热的天气和鼠疫使市民们头脑发昏,已有些肆无忌惮、蒙混过关的人逃到了城外。

别的像兰伯特这样的人也试图逃离日益恐惧的气氛。虽然他们既精明又固执,但仍然费尽周折。兰伯特不断和达官贵人周旋,他相信只要坚持不懈就能取得胜利。不妨说,善于料事和应付是记者的看家本领。他拜访过很多官员和其他人,这些人的声望很高。但这一次,声望却没有用处。他们中大部分对出口、银行、水果和酒类贸易有着精简而合理的观点。他们在保险和诉讼问题上的处理能力毋庸置疑。他们资历很深,心肠也很好。他们身上最突出的一点是具有同情心。但是在处理鼠疫的问题上,他们几乎一无所知。

兰伯特一抓住机会,逮着他们中的一个就开始申诉自己的理由。他的理由每次都是:他是个外乡人,因此应该享受特殊照顾。通常,和他对话的人都很同意他的观点,但他们也指出,不少人的遭遇和他一样,再说他的境遇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特别。兰伯特回答这不会影响到他申诉理由。对方说,当局所处的境况会由此而雪上加霜,他们不愿徇私,担心造成一种令人反感的情况,开先例。

按照兰伯特与李欧医生提出的分类方法,这部分人就被归为墨守成规一类。另外,一些人会不断安慰他当前局势不会持久,还搪塞他不要小题大做。也有一些要人要求房客留下一张条子,说明情况,并告诉他会及时做出决定。一些不务正业的人向他推荐住房证券和膳宿公寓。那些例行公事的人让他填写表格,归了类就了事了。还有些忙得焦头烂额的人两手朝天一伸,无可奈何。嫌麻烦的官员干脆把头别过去,不理不睬。最多的是那些因循守旧的人,叫兰伯特去别的办事处,或劝他另寻高处。

毫无成效的走访将记者搞得疲惫不堪。由于他经常在仿皮沙发上坐等,看到海报上劝人投资储蓄公债,入伍殖民地远征军,又由于经常走访办公室,那几张灰白的面孔,档案架和满是灰尘的文件夹对他来说是那么熟悉,他对市政府和省政府的内部操作已经了如指掌。兰伯特告诉李欧时,略带苦涩,这一切的好处就是,他想不到困境,察觉不到鼠疫的蔓延。这倒可以让时间过得更快些,只要人还活着,那么过一天就离脱离苦海近一天。李欧只能接受这一事实,但觉得这太概括了点。

兰伯特曾经一度有一线希望。省府发下来一份调查表,他仔细填写,内容有身份、家庭、过去和现在的收入来源以及个人履历。这给他的印象是对一些可能被遣送回原地的人进行的调查。从一个办公室职员那里得到的含糊消息证实了这印象。但是经过深入的打探,最终发现了表格发放的办事处,有人告诉他,收集这些信息是为了应付紧急情况。

“什么紧急情况?”他问。

后来,他了解到,这种情况就是在他得了鼠疫而死后,以便能和他家属联系,以及决定是否由市政府来支付医药费,还是让病人家属来承担费用。这意味着他与翘首以待的爱人没有完全隔离,因为社会还在关心他们,可这并没有带来慰藉。值得注意的是,兰伯特也留意到了,在灾情最严重的时候,办事处积极主动,低调行事,不是出于最高当局的指示,仅仅是由于责任所在。

一天晚上,李欧看见他在咖啡馆的门口徘徊

接下来的时期,对于兰伯特来说,是最容易也是最难过的。这是个死气沉沉的时期。他走遍了所有单位,想尽了一切办法,但还是碰了一鼻子灰。他从一个咖啡馆到另一个咖啡馆之间漫无目的地游荡。早上他坐在咖啡馆前的露台,读着报纸希望能找到疫病就要结束的迹象。他注意到路边的行人愁眉不展,便厌恶地扭过头去。他看了好几遍街对面的招牌和已不流行的大众饮料广告,接着起身在黄色的街上瞎逛着,然后走到咖啡馆,再从咖啡馆走到饭店,直到夜幕降临。一天晚上,李欧看到他在一家咖啡馆门口徘徊,不能决定到底要不要进去。最后,他打定主意,走到了屋子的最里面,正在那个时候,咖啡馆接到命令尽可能推延开灯时间。灰蒙蒙的暮色钻进房间内,玫瑰色的晚霞映射在墙上的镜子上,大理石的桌面在黄昏中泛着微光。坐在空荡荡的咖啡馆内,兰伯特黯然伤神,仿佛是个孤独的幽灵,李欧想这是他体会到抛弃之感的时刻,同样这也是全市被囚禁的人体会到抛弃之感的时刻,每个人都在思索,必须加快援救的脚步,想到这里,李欧匆忙转身走了。

兰伯特在地铁站上呆了很长时间。地铁站的站台是不准进入的。阴冷的候车室对外敞开大门,酷热的夏天总有乞丐来避暑。兰伯特注意了好一会行车时刻表、禁止吐痰的标语以及乘客守则,接着他坐在角落里。一只数月没有生过火的旧火炉在那里显得很突出,周围地上还有过去长时间留下的八字形水迹。墙上的海报吸引游客前往戛纳和班多尔度过无忧无虑的假期。兰伯特体会到了自由被剥夺的苦涩感。他曾告诉李欧,最引起他心酸记忆的是巴黎的景色。此刻,浮现在他眼前的有古石、河堤、巴黎王宫的鸽子、北火车站、先贤祠周边的老街,另外,他从未意识到自己还热爱巴黎其他的地方。这些脑海中的画面一一出现,使他对做什么事都毫无兴趣。李欧非常肯定他把这些景色和爱情的回忆联系起来。有一天,兰伯特告诉医生,他喜欢在凌晨四点醒来思念热爱的巴黎,医生凭自身经历轻易就得出,他是在想念那个与他分居两地的女人,因为这是在思想上占有她的最好时刻。到凌晨四点的时候,人们几乎不做什么事,即便是背叛爱人的一晚,人们照样能安然入睡。人们在那个时候睡觉,心安理得,因为他们长期不安躁动的心不时渴望永远占有爱人,而不在爱人身边时,仍然希望能使爱人进入无梦的熟睡中,直到他们重逢的那一刻才醒来。

布道后不久,夏天阳光强烈。布道的当天下了场迟来的大雨,到了第二天,屋顶上空骄阳似火。先是强劲的热风吹了一整天,把墙壁也吹干了。烈日中天,城市在持续不断的热浪和夏日下炙烤。除了拱廊的走道和屋内,全城赤裸裸地暴露在艳阳的炙烤下。太阳到处盯着市民,一旦他们停下来,就感到热不可耐。

由于第一波热浪与持续增长的每周七百人的死亡数字同时出现,全城人民情绪消沉。在郊区,平坦的街道和连栋房屋间缺少了往日的生机。在这一区域,人们曾经习惯在门口消磨时光,而如今所有大门关上,百叶窗拉下来,人烟稀少。谁也不好说这到底是为了阻挡热气还是躲避鼠疫。一些屋子里传来呻吟声。原先出现这种情况,人们会受好奇心和同情心的驱使,驻足聆听,现在由于长时期处于紧张状态,变得铁石心肠起来。市民们听到阵阵呻吟声,照常走过,只当一般的声音,漠然视之。

城门边冲突不断,警察不得不使用武器,目无法律的现象就此出现了。在纷争中,肯定有人受伤,还有传言说有人死亡的,因为在酷暑和恐惧的影响下,任何事情都会被过分夸大。不满情绪不断增强,惧怕感也在不断加剧,当局详细讨论了措施,以防被鼠疫逼疯的老百姓做出失控的事。报纸公布重申离城禁令,并且警告说违背者将面临监禁。

巡逻系统在市内建立了,通常在空旷和酷热的大街上,先听到踩在卵石路上的马蹄声,骑着马的警察分队在一排排紧闭着的窗户间行进。不时传来几声枪响,特别行动大队最近集中处理可能传播细菌的猫狗,这种鞭笞声打破沉寂,增加了城市的紧张气氛。

在炽热的夏日和寂静的城市中,人们心乱如麻,对任何动静都很敏感。季节转换时出现的天空的颜色和土壤的气味第一次受到人们的关注。大家心情沮丧惊恐,认为炎热的天气会有利于鼠疫的滋生,同时也感到夏天已经来临了。晚上屋顶上空,雨燕的唧唧叫声愈发清脆。苍茫的暮色使六月的天空变得异常宽广,而人们的视野也变得无限广阔。市场上的鲜花过了含苞欲放之时,纷纷百花齐放。早市过后,尘土飞扬的人行道上撒满了花瓣。然而春意阑珊。花团锦簇,姹紫嫣红过后,挥尽了花香。如今,在酷暑和鼠疫的双重打击下,残花凋零。在全城人看来,盛夏的天空和积满尘埃的街道一样,衬托出大家内心的灰暗和沮丧。每天数百的死亡人数让人心烦意乱,阴郁的气氛同样笼罩在大家的心头。持续的阳光照耀下,在午睡和度假的时刻,在海滩上寻欢作乐、打情骂俏不再像以前那样吸引人。城门紧闭、万籁俱静给人以空洞之感,人们失去了古铜色的肌肤,鼠疫扼杀了一切色彩,禁止一切快乐。

这是鼠疫带来的巨大变化之一,平日人们是以欢快的心情迎接夏天的到来,以往全城向大海开放,年轻人可以去海滩尽情狂欢。然而今年夏天与往日不同,由于海滩离城门较近,只能划为禁区,年轻人不再纵情享乐。在这种情况下该干什么呢?塔鲁再次对我们的生活作了最真实的描述。他记录下鼠疫的发展情况,并提到无线广播报道的疫情状况不再是每星期死亡多少人,而是每天死亡九十二人,有时一百零七人,有时竟达到一百三十人。“报纸和当局在报道鼠疫所用词句十分婉转。他们希望能减弱鼠疫的可怕形象,因为一天一百三十人死亡要比每周九百十人死亡要少些,同时,他描写了发生在鼠疫期间,引人注目而令人感动的事件,例如有一天他经过一条凄凉的马路,头上方有个女人突然打开百叶窗,尖叫了两声,放下百叶窗遮住了幽暗的里屋。然而,他还记下了这样的事情,药店里的薄荷止咳糖哄抢而空,原来人们嘴里含糖是为了防止传染。

他继续观察着对面阳台那个他看中的人。那个玩猫的老头十分凄惨。一天早晨,正像塔鲁所写的那样,街上传来几声枪响,几颗铅弹让大部分的猫毙命了,其余几只吓跑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在附近出现了。那天,小个子老头照常来到阳台上,显得有些吃惊,靠在栏杆上,仔细地俯视着街道上的角落,平静地等待着,并且焦躁地用手轻轻敲了几下栏杆。过了一会,他撕碎了一些纸片,进屋又出来了。又等了会,他使劲关上落地长窗,又回了房间。同样的场景在日后几天重复出现了几次。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脸上的忧伤和沮丧越来越明显。到了第八天,塔鲁在等那个矮老头,对面的窗户死死地关着,里面人的痛苦可想而知。“鼠疫期间,禁止向猫吐口水。”这成了塔鲁笔记的结束语。

另一方面,塔鲁晚上回家时,经常能看到那个守夜人像个哨兵在大厅里踱步走来走去。那人从不忘记提醒每个他遇到的人,他曾经预见过将来发生的事情。塔鲁说他确实预测过一次灾难,但提醒他那时预言的是一场地震。老人回答说:“啊,要是场地震就好了!只要一下子数一下死人和活人,事情也就完了。但这该死的鼠疫,即便没得病的人,也老想着这件事。

旅馆经理同样情绪低落,早期封城时旅客们不能离去,只能住在旅馆房间里。但由于鼠疫没有消退的迹象,旅客们一个个搬到朋友家中同住。因为鼠疫,所有房间都客满了,也由于同样的原因,现在房间空关着,由于再也没有新来的游客到城里来。塔鲁是所剩无几的游客中的一个,经理从不错失机会告诉他,要不是他不愿将这几个旅客置于不便境地,他早就把旅馆关了。他常常让塔鲁猜鼠疫还能持续多久,塔鲁说:“寒冷的天气能阻止疫病的蔓延。”经理惊呆了,说:“先生,这里没有真正的冷天,就算有,也得等到好几个月以后。”此外,他很肯定地说,游客们对城市敬而远之很久后,才会来游玩。鼠疫实际上摧毁了旅游业。

消失了一会儿的猫头鹰奥东先生再次出现在旅馆里,后面跟着两只“演出的小狗”,据了解,他的妻子曾照顾过她患鼠疫的母亲,因此被隔离了起来。

“我不赞同这种做法。”经理告诉塔鲁说,“不管隔不隔离,她都是怀疑对象,这家人也都是。”

塔鲁说,这样看的话,每个人都是怀疑对象。但是经理固执己见,观点丝毫不动摇。

“不,先生。你和我一样都不可疑,但他们是可疑的。”

然而,奥东先生并不为这样的观点左右,也没有因此改变习性。他像往常一样走进餐厅,坐在两个孩子对面,照样礼貌却不客气地对他们说话。只有那个小男孩有点变了样,像姐姐那样穿着黑衣服,比以前还驼背,很像父亲的缩小版。守夜人不喜欢奥东先生,他对塔鲁说:

“那个人死的时候也会穿戴整齐,一切就绪就可以上路了,不需要什么排场了。”

塔鲁对帕纳卢的布道评论了一番:“我理解这种热忱,并非让人不舒服。鼠疫开始和结束的时候,人们总是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第一种情况下,习性还没有消失。第二种情况下,习性又恢复了。灾难深重的时候,人们对现实习以为常,换句话说,是对沉默习以为常。让我们等着瞧吧。”

塔鲁还写道了他和李欧医生的长谈,他只记得谈话很投机,并且提到了李欧医生的母亲有一双清澈的棕色眼睛,他写下了这样的奇怪评论,充满善意的眼神往往会灭了鼠疫的气焰。

他花了大量篇幅来描写李欧的老哮喘病人。他们聊完后一起去看这个病人。老人轻声笑着,搓着手,欢快地接待塔鲁。他起身坐起来,面前有两只盛有干豌豆的锅子。他看到塔鲁大叫道:“啊,又来了一个,这是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医生比病人还多,死的人越来越多,是吗?神甫讲得对,我们咎由自取。”第二天,塔鲁事先没打招呼就又来了。

根据塔鲁笔记上的描述,老人原先是开绸缎店的。到了五十岁时,他觉得干得差不多了,便一躺不起了,倒不是因为他患的病,让他不能四处走动。他有一笔微薄的固定收入使他能撑到七十五岁,而且过得很自在。他看到表就受不了,整个屋子里确实连只表也没有。他说:“买个表既愚蠢又花钱。”他的时间,也就是他吃饭的时间,是用那两个锅来计算的。每天早晨一醒来,一个锅子里盛满了豌豆,他仔细而匀速地将豌豆一粒粒填满另一个锅子。一天的时间是以填满多少锅来估算的。“每十五锅”,他说,“就可以吃饭了,是不是很简单?”

据他妻子说,他在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显现出他禀性的某些迹象。他从不对任何东西感兴趣,包括工作、友谊、咖啡馆、音乐、女人以及出去玩,这些他都不积极。他从不出城,除了一次赶到阿尔及尔处理家庭事务,但他在离奥兰最近的火车站下了车,不愿再走远了,然后他又坐上第一班列车回家了。

塔鲁惊讶于他深居简出的生活,老人大致做了如下的解释,根据宗教的说话,人的上半生是走上坡路,下半生是走下坡路,走下坡路的日子他无法掌控,因此最好的方法,便是置之不理,讨个清闲。他不怕自相矛盾,几分钟后他告诉塔鲁,上帝并不存在,要是存在,也就不需要牧师了。随着观察的进行,塔鲁认识到老人的哲学与挨家挨户频繁的募捐活动引起的反感有着紧密的关系。使老人印象最全的最后一点,耐人寻味,就是他表述了好几次的一个心愿,能活的越长越好。

“他是圣人吗?”塔鲁自问道。他回答说:“不错,如果圣洁是一切习惯的总和。”

同时,塔鲁详细地描述了疫城中度过的一天,让人对今年夏天市民们的生活有个全面的了解。塔鲁写道,“除了醉汉,没有人大笑,可醉汉笑得太张扬了。”随后他说:

“拂晓时分,微风轻轻吹拂空空如也的马路。在这个时刻,鼠疫受害者难熬的夜晚和痛苦哀号的白昼期间,好像鼠疫暂停片刻,喘了口气。所有店门都关了。也有一些店家贴出告示,上面写道,鼠疫期间暂停营业。表明就算别的店开了,它们也不会开。半睡半醒的卖报人还没开始叫喊当天新闻,就闲荡到街角,向灯杆兜售报纸,活像个梦游患者。很快他们被早班电车吵醒,于是抱着报纸,分散跑向城市的各个方向,报纸上的标题赫然写着‘鼠疫’,‘是否是个鼠疫肆虐的秋天?B教授回答不会’,鼠疫第九十四天,死亡人数为一百二十四。”

“尽管纸张日益紧缺,迫使一些报刊缩减篇幅,但仍有一种新出版的报纸《瘟疫记事》自称具有客观真实性,每日报道鼠疫的发展或减退。同时,提供给市民疫情未来走向的最权威的观点,并开辟专栏以针对有意加入疫情斗争的人们,鼓舞群众的士气,传达当局的指令,集中所有有志人士的力量,积极帮助受灾群众。事实上,这份报纸很快将整个专栏留给了预防鼠疫效果良好的新产品的广告。

早上六点,报纸开始兜售给商店开门前就排了一个多小时队的顾客,以及从郊区驶来挤满人群的电车走下来的乘客。电车成了当时唯一的交通工具,可车子行驶困难,踏脚板上,栏杆处挤满了乘客。奇怪的是,乘客们设法将背对向旁边的人,这样身体扭曲,只为避免疾病传染。男男女女下车时,一哄而下,急忙和周围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早班电车开过后,城市慢慢苏醒过来,咖啡馆首先开门,有几张牌子放在柜台上,上面写道“咖啡无货”、“请自备白糖”,等。随后,商店开了门,街上变得热闹起来。太阳慢慢升起散发出阵阵热量,使七月的天空逐渐蒙上一层铅灰色。正在这时候,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在街上开始游荡。大多数人似乎想靠摆阔气来对抗鼠疫。每天大约十一点,一群穿着时尚的男女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可以感到,他们在浩劫中萌发出的对生命强烈的渴望。如果瘟疫蔓延开来,伦理观也就淡薄了,我们将会再一次看到古罗马时代米兰人在坟墓边纵情狂欢的场景。

“中午,饭店顷刻间客满了。很快,一小群没找到位子的顾客只能在饭店门口等。酷热中,天空失去了美丽。等空位吃饭的人们挤在路边的大遮阳篷下,傻站着忍受烈日的炙烤。饭店拥挤的原因是它解决了顾客的吃饭问题,但却丝毫没有减少人们对疾病传染的恐惧。许多顾客会有条不紊地花上几分钟擦餐具。不久前一些饭店贴出告示:‘本店餐具已消毒’,但是渐渐地它们也不再宣传了,因为顾客仍会络绎不绝地来,再者,顾客花钱大方。上等酒或号称上等酒的饮料,以及最昂贵的加菜,顾客肆无忌惮地大吃大喝。一家饭店里似乎曾经引起过恐慌,一名顾客突然感觉身体不适,脸色发白,跌跌撞撞地急速走向门口。”

“两点左右,城市渐渐变得冷冷清清,这时候寂静、阳光、灰尘和鼠疫在街上聚集起来。漫长而炎热的时光里,在紧靠着灰色大房子的街面上,滚滚热浪不断涌来。时间飞逝,整个下午过去了,夕阳西下,红色的残光笼罩在喧嚣的城市上空。就在酷暑来临之际,不知道什么原因,夜晚时分街上总是空荡荡的。夏风吹来的丝丝凉意即使没有带来满腔希望,至少也带来了一些轻松之感。人们蜂拥而至街头,忘情地倾诉衷肠、互相调情、挑起争端,日落最后一道晚霞的映衬下,一对对情侣和喧闹的城市悄悄融入这悸动的夏夜。一个狂热的福音传道者戴着呢帽,打着领带,在人群中穿梭,白费口舌地不停喊道:‘上帝伟大而仁慈,皈依他吧!’相反,比起上帝,人们似乎对一些琐碎之事更感兴趣。”

一开始,大家认为这场瘟疫只是一般的瘟疫,因此宗教的地位无法撼动,他们一看到事情的危险性,就会想到寻欢作乐上。白昼里,印刻在他们脸上的恐惧,在火红的夕阳和灰蒙蒙的夜幕下,变为狂妄的兴奋和粗野的放纵,使人们热血沸腾起来。

我和他们一样,为什么呢?死亡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不算什么。这件事可以证明我的观点。

那次同李欧的会面是塔鲁提出的,这在他的笔记本里有所提及。那晚,医生等着塔鲁,双眼凝望着他的母亲,她正坐在餐厅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她一做完家务,就会在椅子上消磨时间。她双手合在膝盖上等待着。李欧甚至不肯定母亲等的是不是他。然而,每当他回来时,他母亲的脸上就会有变化。艰苦的生活使她沉默而顺从,突然间她容光焕发起来,但随后表情又回复平静。当晚,她注视着窗外此时空荡荡的大街。路灯已灭了三分之二,隔着很远,一盏路灯在城市的深夜中,星星点点地闪烁着一丝光亮。

“鼠疫持续多久,路灯照明就要减少多久吗?”李欧老太太问。

“我想是吧。”

“希望到冬天不要再这样,否则也太凄切了。”

“是啊。”李欧说。

他看到母亲的目光停留在他的前额上。他明白过去几天的担忧和过度操劳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今天一切都还顺利吧?”他母亲问。

“噢,和平时一样。”

和平时一样!就是说从巴黎运来的新血清比第一批血清的效力还差,死亡率又开始上升了。除了病人家属不可能在其他人身上进行预防接种,要进行全民接种,需要生产大批量的疫苗。大多数腹股沟肿块似乎产生季节性硬化,不能自行溃破,病人由此痛苦不堪。前一天起,已发现了两例新型瘟疫,鼠疫杆菌发展到肺部。那天,在会议中,疲惫不堪的医生向那位智穷计尽的省长施加压力,提出颁布新的条例来防止肺鼠疫的口对口传染。如他们所愿,省长批准了,但和往常一样,他们仍在黑暗中不断摸索。他凝视着母亲,她柔和的棕色眼睛让他重温了昔日几近遗忘的童年情怀。

“母亲,您怕吗?”

“噢,我这把年纪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白天时间很长,眼下我会难得在家。”

“只要我知道你会回来,就不在乎等你,你不在的时候,我就会想你在干什么。有什么消息吗?”

“有,我相信上次电报上说的,她一切都好,但是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担心。”

此时,门铃响了,医生对他母亲笑了一下,就去开门了。塔鲁站在昏暗的楼梯平台上,像只大灰熊。李欧请客人坐在他书桌对面的椅子,而他站在他座椅的后面。他们之间有盏台灯,是房间内仅有的光亮。

塔鲁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我可以和您开诚布公地谈。”

李欧点点头表示赞同。

“两个星期,不超过一个月里。”塔鲁继续说道,“您在这所做的事将会无济于事,事态会变得难以控制。”

“对。”

“卫生防疫部门工作效率低下,人手和时间不够。”

李欧承认这是事实。

塔鲁又说:“噢,我听说当局正考虑从群众中招人,所有身体强壮的男性必须参与救助工作中。”

“您的消息很灵通,但是省府的名声不那么好,人们怨声载道,况且省长也拿不定主意。

“就算他不敢贸然行动,那为什么还不寻求志愿者帮助?”

“寻求过了,反应很差。”

“这是通过官方渠道招募志愿者的,可他们缺乏热情和想象力,他们想出的补救措施连对付感冒也不够,根本没有能力对付真正的灾难。假如我们听之任之,那他们完蛋了,我们也完蛋了。”

“很有可能。”李欧说,“我该告诉您,他们还考虑用犯人来做所谓的‘重活’。”

“我觉得用自由人比较好。”

“我也这么想,但是为什么呢?”

“我不喜欢死刑犯。”

李欧打量了下塔鲁,问:“那该怎么办呢?”

“我计划组织志愿者防疫队,请获准我执行计划,然后把政府放一边,再说他们正忙得不可开交。我有很多各行各业的朋友,他们会组成团队的核心,当然,我也会参与其中。”

李欧回答说:“不用说,我乐意接受您的建议,我们需要很多助手,特别是像我现在从事的工作。我答应您去向当局申请批准。不管怎样,他们也无路可走了。但是……”李欧考虑了一下,说:“我想您应该知道,这份工作具有危险性,我得和你说清楚,您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塔鲁灰色的双眼平静地看着医生。

“医生,您怎么看帕纳卢神甫的布道?”

塔鲁提问时语气平淡,李欧也回答得很平淡。

“我在医院里呆的时间太长,以至无法接受集体惩罚的说法。但是,您要知道,基督教徒有时说这样的话,可从来不真的这么想,他们的做人要比表面给人的印象好。

“您和帕纳卢神甫一样认为鼠疫有其好的一面,它让人睁开眼睛,迫使人们思考?”

医生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鼠疫和其他疾病一样,包含于一切疾病的真理也包含于鼠疫。它提高了人的思想境界,也带来了痛苦,只有疯子、懦夫、瞎子才会向鼠疫屈服。”

李欧正要提高嗓音,塔鲁就做了一个轻微的手势,好像要他安静下来。他笑了笑。

“不错。”李欧耸耸肩说,“但是您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您有没有想过后果?”

塔鲁靠在椅背上,肩膀舒展开,他把头移到灯光下。

“医生,您相信上帝吗?”

塔鲁提问时语气又平淡了,但这一次,李欧犹豫不决起来。

“我不相信,但这又说明什么呢?我仍在黑暗中摸索,努力在黑暗中看清楚。但我很久不再认为这种想法有什么独特了。”

“这就是您和帕纳卢神甫的隔阂吗?”

“我不这么认为,帕纳卢神甫是位学问高深的人,他没有接触过死亡,所以他在讲真理时,信心十足。但是任何乡村牧师为他的教区居民传教时,听见垂死者的喘气声,他的想法就会和我一样。他试图化解人类的不幸,之后就阐明,不幸可以磨练人。”李欧站起身,他的脸处在阴影中。“不要谈论这个话题了吧。”他说,“既然您不想回答。”

塔鲁依然坐在椅子上不动,又笑了笑。

“我可以用问题来回答吧?”

医生也微笑了。

“您喜欢神秘?那您说吧。”

塔鲁说:“我的问题是,既然您不相信上帝,为什么您还那么乐意奉献?我想您的回答可以帮助我回答您的问题”。

医生仍处于暗影中,李欧说他已经回答了,如果他相信上帝是万能的,他就不再给人治病,让上帝来救人好了。但是世界上没有人会相信这样的上帝,即便信基督教的帕纳卢神甫也不会相信,因为没有人会一心一意,全身心地交付给上帝。在这一点上,李欧相信他是在走正路,与宇宙作着斗争。

“啊。”塔鲁说,“这是您对自己职业的看法吗?”

“差不多”医生站回到灯光下。

塔鲁轻轻吹了声口哨,医生凝视着他。

“不错,您会认为这样太自傲了。但是我保证,只有这自傲让我前进,我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等待着我,也不知道这一切结束后又会发生什么。可目前还有病人需要治疗。以后,他们会考虑好问题,我也一样,然而,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他们病治好。我尽我所能保护他们,我能做的也就这样了。”

“对抗谁呢?”

李欧转向窗口,地平线处是大海与天边相接的地方,他只觉得一阵疲惫,同时抗拒一种突如其来、莫名奇妙的想法,他冲动地想要向这个古怪的同类人倾诉心事。

“我不知道,塔鲁,我发誓我不知道。我开始从医时,很茫然,因为我向往这份职业,它和其他职业一样,让年轻人渴望得到。又因为,也许医生的行业对一个工人的儿子来说特别困难。而且还得看着病人死去。你知道有人就是不肯死吗?您听过到一个女人还剩最后一口气时大喊‘我不想死’吗?我都经历过。我看到这样的场景,感觉很难适应。我年轻的时候,会被这一切的安排所激怒,后来,我变得比较谦逊。只是因为我无法适应看别人死去。我所想到的就这些,毕竟……”

李欧沉默下来,坐下来,感到口干舌燥。

“毕竟什么?”塔鲁慢悠悠地问。

“毕竟”医生说道,却又犹豫不决,双眼紧盯着塔鲁,“这是一件像您这样的男人最能理解的事,但是,由于死亡是自然规律的必经环节,如果人们不去相信上帝,而是尽全力与死亡作斗争,不抬头望望天空,上帝在沉思默想,这对上帝来说是不是更好。”

塔鲁点头表示同意。

“对,但您的胜利是暂时的。”

李欧的脸色阴沉下来。

“确实,我明白,不过没有理由放弃斗争。”

“是的,这不是一个理由。我在想这次鼠疫对您意味什么。”

“无休止的失败。”

塔鲁看着医生好一会儿,然后转身,脚步沉重地走向门口。李欧跟着他,快走到他身边时,塔鲁俯视着地板,突然说:

“是谁教您这一切的,医生?”

李欧快速回答:

“苦难。”

李欧打开诊所的门,告诉塔鲁他也要出门,去看一个住在郊区的病人。塔鲁建议和他一块去,他同意了。在过道里,他们碰到了李欧老太太,医生将塔鲁介绍给她。

“一个朋友。”他说。

李欧老太太说:“我很高兴见到您。”

她走开时,塔鲁回头向她张望。在楼梯平台上,医生按下照明灯的开关,但楼梯漆黑一片。也许是新的节电措施实施了,然而无人知晓。一段时间以来,私人住宅的情况和街上的情况一样混乱。也许这就是看门人和其他市民一样什么事都不关心的原因了。医生没有时间做深入的思考,塔鲁便从他身后说:

“还有一句话,医生。即便您听了有点荒谬,我还是得说,您完全正确。”

医生在黑暗中耸了耸肩,说:

“说实话,我对此一无所知。您的看法呢?”

“噢”塔鲁冷冷地回答说,“我知道的东西并不多。”

李欧停了下来,塔鲁在他身后脚滑了一下,他抓住医生的肩膀才稳住身子。

“您真的认为您懂生活的全部吗?”

声音穿过黑暗的楼道,语调同样冷淡:

“是的。”

他们走到街上,发现时间很晚了,大约已经十一点了。城市很安静,除了轻微的瑟瑟声,远处传来隐约的救护车的警示声。他们坐进车里,李欧发动了引擎。

他说:“您得明天来医院打预防针,在准备干这个事之前,你要知道生还的几率只有三分之一。”

“这种估算是没有依据的。医生,这您和我一样懂的。一百年前,鼠疫消灭了波斯整座城市的人口,只有一个洗尸人正巧生还了。他在鼠疫爆发期间一直没有停止工作。

“他赢得了三分之一的机会。”李欧降低了嗓门说,“不过您是对的,我们对此其实还并不了解。”

他们开到了郊区,路灯点亮了空荡荡的大街。车子停了下来。李欧站在车前,问塔鲁是否愿意进去。塔鲁回答说:“愿意”。天空一丝微光照亮了他们的脸。

突然,李欧友好地大笑了一声。

“塔鲁,您说说!究竟是什么促使您参与这项工作?”

“我不知道,或许是我的道德准则。”

“您的什么道德准则?”

“理解。”

塔鲁转身走向房子,直到他们在老哮喘病人的家里才又碰了头。

第二天,塔鲁开始着手工作,并且组织了第一支防疫队,很快又有许多小组紧随其后成立了。

作者无意强调卫生防疫组织的重要性。确实,现今有许多人会夸大组织的作用,但是作者并不倾向于过分夸大崇高的行为,最终变成对人性罪恶的间接而有力的颂扬,因为这样做会暗示人们,崇高的行为是极个别的,而麻木和冷漠的做法倒是普遍可见的,这种观点笔者是不能赞同的。世上的罪恶通常是由无知造成的,没有见识的美好愿望带来的伤害会和罪恶一样多。好人总是比坏人多,可问题不在此,人的无知程度有高低差别,这就是邪恶和美德的区别。然而,积习难改的邪恶是一种自认为知晓一切的无知,于是认为有权杀人。谋杀犯的灵魂是盲目的,如果没有远见卓识,那么就没有真正的善意和挚爱。

因此,塔鲁成立的卫生防疫组织应该给予客观的评价。基于此原因,笔者并没有大肆赞扬小组成员的胆略,也没有过分歌颂他们的奉献精神。但作为历史的见证人,他记录下鼠疫肆虐时,市民们不安和骚动的心。

那些参与卫生防疫组织的人们并不见得做了什么丰功伟绩,因为他们知道这是眼下唯一可做的事,而如果不投身其中,后果不堪设想。这些组织让市民们开始想办法对付鼠疫,并让他们相信鼠疫已在横行,该进行疫病的斗争了。由于对抗鼠疫成了某几个人的职责,它的实质也就显露出来,那就是,大家的职责。

如此尚可,但教师得到称赞的不是因为教人二加二等于四,而也许是因为他选择了这份崇高的职业。塔鲁和其他人选择证明二加二等于四的行为是值得赞扬的,但是,老师和所有和老师有同感的人们一样拥有美好的愿望,人类的数量多得不计其数,这是人类的荣耀,作者就是这么认为的。作者清楚意识到有人提出观点反对他,说这些人在冒着生命危险。但历史上一再出现有人敢说“二加二等于四”却被处死的情况。教师明白这一点。但问题不在于知道这种真理是会得到奖励还是惩罚,而在于知道“二加二是否等于四”。对于处于困境的,冒着生命危险的市民来说,要明白的是,他们是否被卷入鼠疫,以及是否应该与鼠疫作抗争。

当时有很多新伦理学家到处宣扬做什么事都没有用,应该顺应天命。可塔鲁、李欧和他们的朋友也许会作这样和那样的答复,但结论是一样的,他们相信必须要作这样或那样的斗争,不能听天由命。最大可能地使濒临死亡的人拉回生命线,对此只有一个方法,同鼠疫作斗争。这个道理无需长篇阔论一番,这只是顺理成章的事而已。

因而,老卡斯特尔胸有成竹,埋头苦干,就地取材研制出血清,这是很自然的事。李欧和他都希望能从当地鼠疫杆状菌培养出疫苗,这可能比外地运来的血清更有效。因为当地的鼠疫杆状菌和通常确定的细菌有所不同,卡斯特尔期待在很短的时间里提取第一批血清。

也正因为如此,那个算不上英雄的格兰德如今成了卫生防疫组织的秘书,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塔鲁组织的一部分小组在人口稠密区工作,力求改善那里的卫生条件。他们采取卫生措施,统计那些未消毒的阁楼和地窖。其他队的志愿者跟随医生进行挨家挨户的走访,负责感染病人的转移。接着,由于缺少驾驶员,他们就担任运送病人和尸体的汽车司机。所有这一切都要做好登记和统计的工作,格兰德承担了此项任务。

从这一点来看,笔者认为比起李欧或塔鲁,格兰德更具代表性,他镇定勇敢,能鼓舞团队的士气。他天性仁慈,毫不犹疑地答应接下这份工作。他只要求做些轻活,因为他年事已高,做其他事会比较累。他每晚可以抽出六点到八点两个小时的时间。李欧衷心地感谢他,而他却似乎很惊讶:“这不是难事啊!鼠疫来了,我们该挺身而出,这是显而易见的。啊!我多么希望一切都像这么简单就好了!”他又旧调重弹了。晚上登记和统计工作完毕后,格兰德和李欧有时会聊天,后来塔鲁也加入他们。格兰德以越来越明显的愉悦之情向他们倾诉衷肠,而他们对格兰德的文学作品饶有兴趣,确实,他们从紧张的氛围中中找到了轻松感。

塔鲁经常会问他:“女骑士怎么样啦?”格兰德总带着一脸苦笑,回答说:“骑马小跑,小跑呀!”一天晚上,格兰德说他要弃用形容词“英勇威武”而改用“苗条”来形容女骑士。他解释说:“这样更具体些。”随后,他向两位朋友朗读了新改的句子:“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一位苗条的女骑士,骑着一匹枣栗骏马飞驰在布洛涅树林的花径上。”

“您认为这样更好些吗?我之所以用‘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因为“五月份”拉长了小跑的步调。’”

接下来他在为形容词“骏”费神。他认为这个词表达不力,他开始寻找一个修饰词,能够一下子就生动地描绘出他所想象的那匹华丽的马。“膘肥体壮”不太好,虽然够具体,但有点贬义又有点庸俗。“梳洗整洁”曾吸引了他,可这个词有点累赘也不押韵。有一天晚上,他得意洋洋地宣布:“一匹黑色的枣栗骏马。”在他看来,黑色带有高贵的意思。

“这不行。”李欧说。

“为什么?”

“因为‘枣栗’这个词不是指马的品种,而是指毛色。”

“什么颜色?”

“哦,反正不是黑色。”

格兰德非常难堪,他说:“谢谢您。幸亏您的提醒,想个词是多么困难。”

“‘发亮的’这个词怎么样?”塔鲁建议道。

格兰德注视着他,沉思了会,大声说:“不错,不错!”。

他慢慢咧开嘴笑了。

几天以后,他承认“花”这个词让他很伤神。他知道的城市也就奥兰和蒙特利马尔,有时,他问他的朋友关于布洛涅树林小径上的花草情况。事实上,李欧和塔鲁印象里这些小径上没有什么花,但是格兰德深信不疑,这使他们的想法动摇了。他对他们的半信半疑感到惊讶。“只有艺术家才知道怎么观察。”但是医生看到他十分兴奋,就把“花径”改成“布满花丛的幽幽的小路”。他搓着手说:“这样的话,既能看又能闻了。脱帽致敬,先生们!”

他眉开眼笑地读道:

“五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一位苗条的女骑士,骑着一匹发亮的枣栗骏马飞驰在布洛涅树林的布满花丛的幽幽的小路上。”

然而,格兰德念时,发现句末几个“的”字破坏了美感,读的时候磕磕巴巴,很不流畅。他坐下来,垂头丧气。于是他向医道别,继续再斟酌斟酌。

后来人们了解到,就在那段时期里,他在办公室里出现了心不在焉的情况。而那时市政府正缺少人手,工作繁忙,他的走神招来了批评。办公室领导以严厉的口气斥责他,提醒他说,他是拿薪水上班的,却没把本职工作做好。领导说:“我听说您在业余时间参与卫生防疫组织的工作,这个我不管您,但您最好在这困难的时候好好工作,发挥用处。否则,做其他工作都没有用。”

“他是对的。”格兰德对李欧说。

“的确,他是对的。”医生同意他的观点。

“但我老走神,那句子结尾的问题让我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办。”

句尾一连几个“的”,让句子显得冗长而繁琐。但要是省去形容词和“的”,句子就会失去表现力。然而删掉“布洛涅树林”,地点就交代不清。省掉“布满花丛”,缺少美景的骏马驰骋的场景就显得单调了。去掉“幽幽”也不好,“曲径通幽处”,小路本来就是弯曲幽静。这样想来,省去哪个形容词都不合适,格兰德为此伤透脑筋。有几个晚上,他的确比李欧更劳累。

不错,这种斟酌词句让他筋疲力尽,苦闷不已。但为了卫生防疫组织的需要,他还是继续完成了数据汇总和统计。每晚,他都耐心细致、绞尽脑汁地用表格绘出数据的曲线图,尽量做到准确而清楚。他经常去医院看望李欧,并请医生在办公室或医务室找张桌子来。他把文件放在桌上,就像在市政府的办公桌上一样专心致志地工作起来。温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消毒剂以及细菌散发的味道,他挥了挥纸张使墨迹干燥。那时,他聚精会神不去想女骑士的事,全神贯注地做他该做的事。

不错,假如人们真的要树立英雄式的模范,假如一定要在这篇故事中树立一个英雄式的榜样的话,笔者会推荐这位微不足道和无足轻重的人物。他仅有的一点内心的善意和表面上看来有点荒唐的理想。这还原了真理本来的面目,使二加二等于四,使英雄主义仅次于追求幸福的崇高目标。这还将给予这篇故事以特色,这篇故事的叙述将带着真实的情感,就是说,真实的情感既不是赤裸裸的拙劣,也不是戏剧里泛滥的矫情。

这至少是李欧的感想,他从报纸上读到和广播里听到来自外界的鼓励消息。外界通过空运和陆运送来了物资,而且通过报纸和广播,同情和赞赏的评论一股脑儿涌入这座孤城。每次听到颂扬功绩的诗文和千篇一律的感言时,医生颇为反感。他知道这种同情是发自内心的。然而为了表现这种同情心,用的只是人们尝试表达人与人之间息息相关的套话。这样的词句与格兰德做的努力并不匹配,也不能描述鼠疫环境下格兰德的表现。

有时,夜深人静,鸦雀无声的城市,医生上床准备小睡一会时,他打开了收音机。从四面八方、天南地北传来的友好声音试图表达他们的同胞之情。确实如此,但同时证实说话的人是没法真正分担别人的痛苦,因为他们没有亲眼所见。隔洋传来徒劳的呼唤“奥兰!奥兰!”,李欧也就徒劳地听着。说者的能言善辩将他与格兰德之间的鸿沟变得越来越不可逾越。“奥兰!我们和你在一起”声音饱含激情。然而,医生可没这么想,他认为只有奥兰人民齐心协力,生死共存,别无他法,毕竟他们离我们太远了。

此时,鼠疫势头越来越猛,准备向城市进发,并带来毁灭性的破坏。在鼠疫的猖獗达到极点时,剩下还需叙述的就是一些像兰伯特那样的人,他们倔强顽固,长期作着悲惨而孤独的挣扎,为了找回失去的幸福,从瘟神那夺回被抢走的一切,随时待命,守住最后一道防线。这是他们抵抗瘟神束缚的方式,而这种方式的抗争却不比别的方式有效。在笔者看来,确实有些好处。此外,虽然这样的抗争混乱无序,也无济于事,但是表达了人们心中的自豪感。

兰伯特为了不受鼠疫的奴役,正与其进行着斗争。事实明确的是通过合法手段无法出城,就像他和李欧说的那样,他决定另寻他路。记者开始打探咖啡馆服务员。服务员通常了解很多幕后故事。可起初他打听的几个服务员只知道这类逃避行为会遭到严厉处罚。他去过的一家咖啡馆甚至把他当成到处推销产品的人。直到他在李欧家碰到了科达,事情才有了点头绪。那天,李欧和记者谈论他遭到当局拒绝的事,科达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几天以后,科达在街上碰到了记者,用以往他在各种场合惯用的友好方式和兰伯特打招呼。

“您好,兰伯特!还没有进展吗?”

“没有。”

“要指望当局是不行的,他们不会理解的。”

“我明白,我在另寻出路,但是太困难了。”

“的确,肯定是难的。”科达回答说。

他告诉兰伯特他倒有个办法,记者听了十分吃惊。科达曾经有段时间经常出入很多咖啡馆,也认识不少人。他知道有个组织专做这一行。原本科达花销入不敷出,现在卷进配给品的走私活动。他在贩卖走私烟和劣酒,通过商品不断上涨的价格,从中发了笔小财。

“您很肯定有这回事吗?”兰伯特问。

“很肯定,前几天,有人向我提议过。”

“那您怎么不试试?”

“噢,您就别怀疑了。”科达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神态说,“我不试的原因是我不想走,我有我的理由。”沉默片刻,他问道:“您不想知道我的理由吗?”

兰伯特回答说:“我认为这和我没关系。”

“某种意义上,话虽如此,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就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自从鼠疫来袭后,我的日子好过多了。”

兰伯特沉默了会,继续问:

“怎样能接触这个组织?”

“啊!”科达回答说,“这可不太容易,跟我来吧。”

这时,下午四点,天气闷热,城市酷暑难耐。所有商店都拉下遮阳布,街上空无一人,只有科达和兰伯特走在拱廊下,走了好一会儿大家默不做声。万籁俱静,一切黯然失色,也许是炎炎夏日造成的,又或许是鼠疫招致的。无人知晓这沉闷的空气是由于疫情的威胁还是由于灰尘和炽热所致。必须仔细观察,寻思一番才能察觉鼠疫的存在,因为消极的迹象能让它原形毕露。于是和鼠疫紧密相关的科达,让兰伯特注意到狗都不见了。在平时,狗都会趴在门口喘息,想要找块阴凉地歇息都不行。

他们沿着棕榈大街,穿过兵器广场,走向码头。左边是家漆成绿色的咖啡馆,外面撑着块黄色遮阳粗帆布。科达和兰伯特走进去时,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馆内有几张小的绿色铅皮桌和几张折叠式椅子。屋内空空如也,苍蝇嗡嗡乱飞,吧台上放着一只黄色的笼子,一只鹦鹉正蹲着,所有羽毛下垂。墙上挂有几幅绘有战争画面的旧画,上面布满污垢和蜘蛛网。所有桌上,包括兰伯特面前的桌子,都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已有点干的鸟类粪便。直到从黑暗的角落里跳出一只美丽的公鸡,拍了拍翅膀,他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时,气温似乎有些升高。科达脱下衣服,敲了敲桌子,一位头颈缩在蓝色长围裙里的矮个男人出现在后门口,向科达大声打招呼,边走边朝公鸡猛踹一脚把它踢开。说话声音盖过了鸡叫声,他问顾客要点什么。科达点了白葡萄酒,问加西亚在哪里。那个矮子说他已经几天没来咖啡馆了。

“您看他晚上会来吗?”

“噢,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但是您知道他通常什么时候来吧?”

“是的,但没什么要紧事,我只想把我一个朋友介绍给他。”

招待员在围裙上擦了擦他那湿了的手。

“啊!这位先生也想做生意吗?”

“没错。”科达回答说。

矮个男人抽了一下鼻子说:

“好吧,今晚来吧,我派孩子去找他。”

他们离开后,兰伯特问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然是走私的事。他们混过边防,把东西弄进来,可以卖个大价钱。”

“我明白了”兰伯特稍停片刻,问道,“是不是有人罩着他们啊?”

“对啦!”

晚上,遮阳布卷起,鹦鹉在笼中学说,铅皮桌前围了些穿衬衫的人们。有一个男人后脑勺上戴着草帽,穿着件白衬衫,露出红棕色的胸膛,看到科达走进来就站起身。他晒黑的脸上五官端正,一双黑色的小眼睛,一口洁白的牙齿,还有手上戴着两三枚戒指,看上去三十岁左右。

“你好!”他对科达说,忽略了旁边的兰伯特。“我们去喝一杯吧。”

两人喝了三杯,默默无语。

“出去走走怎么样?”加西亚开口了。

他们走向港口,加西亚问他们找他什么事。科达解释说,他把兰伯特介绍给他并不完全是为了做生意,而仅仅是为了他的“出去走走”,加西亚一边笔直向前走,一边抽着烟,他问了些问题,提及兰伯特就称“他”,装作并不在乎注意他的存在。

“为什么想走?”

“他老婆在法国。”

“啊!”他顿了一下,继续问:“他是做什么的?”

“记者。”

“记者通常大嘴巴。”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科达回答说。

他们静静地走到码头附近,码头上有栏杆围着。于是他们走向一家卖油炸沙丁鱼的小酒店,炸鱼的味道随风飘来。

加西亚最后说话了:“这不是我管的,拉乌尔管这事,我去找他,不过这事一点都不简单。”

“是吗?”科达显得很感兴趣,“他躲了起来?”

加西亚没吭声。他走到小酒店门口停了下来,第一次直接和兰伯特说话:

“后天,十一点,上城区,海关兵营的角落。”他做出要走的样子,然后似乎又有了想法说,“要花点钱。”他观察了一下,随意说了句。

兰伯特点点头说:“当然。”

记者回去的路上,向科达道了谢。

“不用客气,伙计。我很高兴能帮您忙,再说,您是名记者,某一天您为我说话的。”

两天过后,兰伯特和科达登上了通往城镇非中心没有树荫的宽阔街道。部分海关兵营的房屋改成了诊疗所。大门外聚集了一群人,有些希望能见上病人一面,但那是无望的,因为探视是被严禁的。另一人想打听病人的消息,可这些消息一小时后就过时了。这群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这也许就是加西亚和兰伯特选在这会面的原因。

“我不能理解。”科达说,“为什么您这么执着于离开这。这里发生的事极有意思。”

“对我来说,没意思。”兰伯特回答说。

“噢,没错,在这里要冒点风险,我同意您的看法。不过,以前鼠疫没发生的时候,要穿过热闹的大街,也是要冒同样大的风险的。”

正在那时,李欧的车在他们身旁停下来。塔鲁在开车,李欧似乎半睡半醒。他醒了就为他们作介绍。

“我们认识的。”塔鲁说,“我们住在同一家旅馆。”然后,他提出送兰伯特到市中心。

“不了,谢谢。我们在这有约会。”

李欧盯着兰伯特。

“对。”兰伯特说。

“啊?”科达吃惊地说,“医生也知道情况吗?”

“地方法官来了。”塔鲁向科达使了下眼色。

科达脸色变了。奥东先生沿着街走来,精神抖擞,庄重气派。他走到他们面前,脱下帽子。

“早上好,奥东先生。”塔鲁说。

地方法官向坐在车里的两位打了声招呼,又向站在他身后的兰伯特和科达看了看,默默点头致意。塔鲁把科达和记者介绍给他。地方法官朝天仰视,叹了口气,感叹现在是苦难的时期。

“塔鲁先生,我听说。”他继续说道,“您在实施预防疾病的措施,对此我不敢苟同。李欧医生,您看这瘟疫会发展得更严重吗?”

李欧回答说希望不会如此,地方法官认为必须永不气馁,上帝的旨意是不可预测的。

塔鲁问当前形势是否给他增加了工作量。

“正相反。我们称之为普通法的案件越来越少了,而我目前做的基本上是严重违反新规定的案件的调查工作。人们从来没有这么遵守普通法。”

“那是因为对比之下,普通法必然会好一些。”塔鲁说道。

地方法官仰望着天空,一下从沉思中拉回,凝视着塔鲁。

“这有什么关系?法律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判决。我们只能接受事实。”

“那家伙”塔鲁等法官走远后说,“他是头号敌人!”

汽车发动了引擎。

过了一会儿,兰伯特和科达看到加西亚走近了。他一路走过来没作任何表示,就说了句“稍等会。”

他们周围有一群人,大多数是女人。她们几乎都带着小包裹,幻想着能把这些东西捎给她们生病的家属,更有甚者发狂地希望亲人能吃到这些食物。武装哨兵守着大门,从营房到门口之间的庭院里不时回响着怪异的叫声。这时,人们焦急的眼神转向病房。

三个人正观察这场景时,身后一声轻快的“早上好”使他们转过身去。尽管烈日炎炎,身材高大魁梧的拉乌尔脸色苍白,身穿一件做工精良的深色套装,头戴一顶卷边呢帽,嘴唇紧闭,说话语速快而清楚:

“我们去市区吧。加西亚,你不用跟来了。”

加西亚点了支烟,让他们三个人走了。拉乌尔夹在兰伯特和科达中间,快速走着。

“加西亚解释了下情况,这事能办成,不过您得花上整整一万法郎。”他说。

兰伯特同意了。

“明天到码头附近的西班牙饭店里和我一块吃饭。”

兰伯特说:“好”。拉乌尔和他握手道别,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他走后,科达说他明天不能奉陪了,因为有个约会。反正兰伯特不再需要他了。

第二天,兰伯特走近西班牙饭店,店里的人都转过头盯着他看。这个阴暗的地下室处在黄色小街的低洼处,去那个饭店光顾的只有男人,多数看上去像西班牙人。拉乌尔坐在屋子尽头的桌子旁,他示意记者过去,兰伯特走过去时,其他人脸上好奇的表情都消失了,继续低着头吃饭。拉乌尔旁边坐着一个瘦高个儿,留着胡渣,肩膀异常得宽,头发稀疏,还长着张马脸。他卷起的袖管里露出两只长满黑毛的细长手臂。拉乌尔给他介绍兰伯特时,他慢慢点了三下头。拉乌尔没有提到他的名字,讲到他时只说:“我们的朋友”。

“我们的朋友认为他能帮您的忙,他将……”

这时女服务员走过来问兰伯特要点什么,把拉乌尔的话打断了。

“他将让您和我们的两个朋友进行联系,他们会把您介绍给我们收买的几个岗哨。不过您还不能马上行动,要让哨岗决定最佳时机。最简单的办法是您在他们中的一个人家里住上几夜,他的家离城门很近。首先要做的是由我们的朋友帮您作必要的联系,等一切安排好了,您就和他结算账目。”

这位朋友又慢慢地点点头,不停地大声嚼西红柿和甜椒的凉拌菜,然后大口大口地吞下肚。随后,他开口了,带有一点西班牙口音。他叫兰伯特第三天早上八点在教堂的门廊下见面。

“还要等两天。”兰伯特说道。

“这事不好办。”拉乌尔说,“还得找人。”

马脸又一次点了点头,谈话中有一部分时间在找话题。兰伯特发现马脸是个狂热的足球运动员后,话题就找到了。他自己也热衷于足球。他们谈到法国足球锦标赛,英国职业足球队的战绩以及传球技术。午餐结束时,他情绪高涨,称兰伯特为老兄,并试图说服他足球队的最佳位置是中卫。他说:“老兄,中卫主宰场上的一切,是足球比赛的灵魂,不是吗?”兰伯特同意这种看法,虽然他经常踢中锋。谈话平心静气,但被广播打断了。原本收音机里播放的是一首首伤感的情歌,突然插播进前一天死于鼠疫的人数为一百三十七人的报道。当时饭店里的人面无表情。他只是耸了耸肩,站起身,拉乌尔和兰伯特也站起身。

出门时,中卫用力地握住兰伯特的手说:“我叫冈萨雷斯。”

对于兰伯特来说,这两天简直长得没完没了。他去看望刘,把最近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讲给他停,然后陪医生到一个病人家看病。走到鼠疫疑似病人家门口前,他和医生道别了。那户人家正在等他,这时,从大厅里传来阵阵脚步声和人的说话声,他们在互相传达医生的到来。

“我希望塔鲁能准时来。”李欧咕哝着小声说。他看上去累坏了。

“疫情难以控制了吗?”兰伯特问。

李欧说那倒不是,曲线图上的死亡率上升得比以往慢,只是缺乏对付疫病的办法。

“我们缺少物力。世界上所有军队中,通常用人力来弥补物力的不足,但我们连人力也不够。”

“不是从别的地方遣派来医生和医务人员吗?”

“没错。”李欧说,“有十名医生和一百名医务人员,听上去人不算少,对付目前的情况,还能凑合,可要是疫情变糟了人员就不够了。”

兰伯特听到屋里传出的声音,向李欧投以友好的微笑。

“是啊”他说,“您最好马上把事给办了。”这时,一片阴影掠过兰伯特的脸上。他低沉地说:“不是因为那个我才会走。”

李欧说他很理解。但兰伯特继续说:

“我认为自己是懦夫,通常来说,怎么说都不是,我经受过考验,只有在某些情况下,我不能自已。

医生望着他的双眼。

“您会再看到她的。”他说。

“也许吧。但我想到这种情况还要继续下去,她在这段时间里会变老,心中难免惆怅,难以忍受。三十岁的人开始衰老,要抓住生命中一切机会。我不知道您是否理解。”

李欧回答他能理解,这时,塔鲁现身了,一副很兴奋的样子。

“我刚才邀请帕纳卢神甫加入我们。”

“是吗?”医生问。

“他想了想就同意了。”

“太好了。”医生说,“他本人比他的布道还好,这让我很高兴。”

“多数人都一样。”塔鲁说,“就是要给他们机会。”他笑着,向李欧眨眨眼睛。

“我一生的工作就是要给人创造机会。”

“不好意思。”兰伯特说,“我得告辞了。”

七点五十五分时,兰伯特在星期四约好的那天走到教堂的门廊里。空气比较清新。此时,阳光吞没下漂浮在空中的大片小白云。虽然草坪很干燥,但微湿的味道从那里散发出来。东面房子遮掩下的太阳只炙烤了圣女贞德的盔帽,在广场内盔帽被晒得闪闪发亮。一只大钟敲了八下。兰伯特在空荡荡的门廊下走了几步。从教堂里传来低沉的吟诵声,夹杂着陈腐的熏香味和阴湿的空气味。这时,吟诵声停止了。十个矮小的黑色身影从教堂里走出来,急速朝城市中心走去。兰伯特变得不耐烦了。另有一些黑色身影登上阶梯走近进门廊。他点了一支烟,突然想到此地或许不能吸烟。

八点一刻时,管风琴开始舒缓地演奏。兰伯特也走了进去。一开始,他在昏暗的过道里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会儿,他辨认出中殿里那几个在他面前走过的黑影。他们都聚在角落里,前面是一座临时祭台,上面摆着一座当地雕刻家赶刻的圣罗克像。这些身影跪着,人看上去比以往小,在烟雾缭绕中沉浮,那凝固的黑色身影不过是灰色薄雾般朦胧。在他们上方,管风琴不断地变换音调。

兰伯特走出教堂时,看见冈萨雷斯走下阶梯,走向城市。

“我想您应该走掉了,老兄。”他对记者说,“已经挺晚了。”

他继续解释说,他在离此很近的地方和几个朋友约好在七点五十分见面,可等了二十分钟也不见他们来。

“肯定有什么事耽搁了。干我们这行的有很多麻烦。”

他建议第二天同一时间在阵亡将士纪念碑旁再次会面。兰伯特叹了口气,往后推了推帽子。

“别难过。”冈萨雷斯大笑说,“在球赛中所有跑动,传球做完才能踢进一个球。”

“的确”兰伯特同意说,“但是一场足球赛只要一个半小时。”

奥兰阵亡将士纪念碑是唯一可以俯瞰大海的地方,短距离的散步场所以及俯视港口的悬崖边沿。第二天兰伯特先到了约会地点,读着阵亡将士的名单以此消磨时间。一会儿,两个人出现了,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肘部靠在散步场所的栏杆上,聚精会神地俯视空旷而死气沉沉的港口。两人身高差不多,穿着短袖毛线衫和蓝色的裤子。记者走开,坐在一张石凳上,不慌不忙地观察他们。他们显然还是年轻人,不超过二十岁。那时,他看到冈萨雷斯靠近。

冈萨雷斯道歉说:“他们都是我们的朋友。”于是他把兰伯特带到两个年轻人那,介绍他们的名字,马塞尔和路易斯。他们看上去很相像,兰伯特猜想他们是兄弟俩。

“没错。”冈萨雷斯说,“现在您们认识了,来谈正事吧。”

马塞尔还是路易斯说两天后轮岗,为期一周。他们会在夜晚时分寻找机会下手。但问题是除了他们,守西门的还有两个人,是正规军士兵。这个人最好不要插手这事,因为他们靠不住的。再说这样还要增加不必要的费用。然而有几个晚上,这两个士兵会在附近酒吧的后屋内逍遥。马塞尔还是路易斯告诉兰伯特,他应该住到他们离城门比较近的住所,等待时机。这样,出城将很容易了。但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听说城市外围还要设立双重岗哨。

兰伯特同意了,并从剩余的香烟中抽出几根给他们抽,那个没开口的人问冈萨雷斯费用有没有解决,是否可以预支一部分钱。

“不”,冈萨雷斯说,“不用这样,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走了会付钱的。”

他们又约定了下一次见面。冈萨雷斯建议过两天在西班牙饭店一块吃晚饭,然后去这两个守门人的家。他补充说:“第一晚我会陪你的,老兄。”

第二天,兰伯特上楼回旅馆房间时碰到了下楼的塔鲁。

“我要去见李欧”。他问道,“您想和我一起去吗?”

兰伯特犹豫了一下说:

“我担心打扰到他。”

“我想您用不着担心,他经常说起您。”

记者想了一会说:“如果你们晚饭后有空的话,不管多晚,到旅馆酒吧间和我喝一杯吧。”

“那要取决于李欧和鼠疫。”塔鲁的口气听上去摇摆不定。

那晚十一点,李欧和塔鲁来到了这家有小又狭窄的酒吧间。三十个左右的人挤在那里大声聊天。从鼠疫肆虐的死寂城市来到这家喧闹的酒吧,他们俩有些惊慌失措地站在门口。他们明白环境热闹的原因,这里还可以买到酒。兰伯特坐在酒吧角落里的高脚凳上,示意他们走过去。兰伯特泰然自若地将旁边一个吵闹的人推开,并把位置让给他的朋友。

“您忌酒吗?”

“不”塔鲁回答说,“正相反。”

李欧闻了闻兰伯特递给他的酒,酒里有苦草味。喧哗声中很难听到别人讲话,但兰伯特似乎只专注于喝酒。医生不确定他是否已喝醉了。除了他们坐的半圆桌,剩下的空间里还有两张桌子,其中一张桌子旁坐着一个海军军官,左右手各搂抱着一个美女,他对一个红脸胖子讲述在开罗发生的斑疹伤寒的疫情。他说:“那里扎了集中营,营房是为了当地人而建立起来的。搭帐篷是为了收容病人,但周围布有岗哨,如果病人家属私自将土方塞到帐篷里,就会马上遭到枪击。有点残酷,但无他法了。”另一张桌子旁坐着一帮穿着时尚的年轻人,谈话内容听不懂,声音淹没在上方扩音机传出的《圣詹姆斯医院》的音乐中。

“事情进展得怎么样?”李欧提高嗓音说。

“快了”兰伯特回答说,“大概就在这星期中。”

“真可惜!”塔鲁叫道。

“为什么?”

“噢”李欧插嘴说,“塔鲁这样说因为他觉得您可以帮我们的忙。但我非常明白您走的原因。”

塔鲁请大家又喝了杯酒。

兰伯特从高脚凳上下来,第一次直视他的双眼。

“我怎么帮你们的忙?”

“当然。”塔鲁慢慢把手伸向他的杯子,回答道,“到我们的卫生防疫组织里来。”

那副固执的沉思中的表情又出现在兰伯特的脸上,他又重新坐到他的高脚凳上。

“您难道不认为这些组织没有什么用吗?”塔鲁抿了口酒,死死地盯着兰伯特。

“肯定有用”。记者回答道,喝完了手中的酒。

李欧留意到他的手在颤抖,他确定那个记者已喝得烂醉如泥。

第二天,兰伯特再一次走近西班牙饭店,他从一群人中穿过,他们把椅子搬到门口,坐在绿莹莹闪着银光的月夜下,享受着第一阵凉爽的晚风。他们抽着味道辛辣的烟草。饭店里几乎没人了。兰伯特走到饭店里屋的桌子旁,这是冈萨雷斯第一次和他见面的地方。他告诉女服务员他还得等一会。这时,已是七点三十分。

三三两两的人走进饭店就坐。服务员开始上菜,餐具发生的清脆响声以及嗡嗡的谈话声充斥了这家地势很低的饭店。到了八点,兰伯特还在等待。灯亮了,他的桌旁又换了一批人吃饭。他点了菜。到了八点半,用完餐后还是不见冈萨雷斯和那两个年轻人。他抽了几支烟。饭店里的人渐渐散去。店外,夜幕快速降临,海面吹来的暖风翻卷着门口的窗帘。到了酒店,兰伯特发现店里的顾客只剩下他,而女服务员正好奇地看着他。他结了帐走了,看到对面咖啡馆开着,兰伯特坐到里面,密切注意饭店的入口处。到九点半,他慢慢走回旅馆,绞尽脑汁想出跟踪冈萨雷斯的方法,他不知道他的住址,对于前景渺茫,烦人的事情还得从新开始,兰伯特感到十分沮丧。

就在那个时候,救护车疾驶而过,他走在黑漆漆的街道上,就像他后来告诉李欧的那样,他突然意识到在这段时间里,他几乎忘记了他深爱的人,而一心一意地在把他们之间阻隔开的墙上寻找缺口。同时,一切路径又被切断时,他重燃起对她的渴望。这种愿望十分强烈,来得也很突然,使他狂奔回旅店,仿佛要逃避这钻心之痛,这样的痛楚就像野火般在血液里蔓延。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拜访李欧,问他在哪里能找到科达。

“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再找回失去的线索。”

“明晚来这吧”李欧说,“塔鲁叫我邀请科达到这,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应该十点到,您就十点半来吧。”

过了一天,科达到医生家时,塔鲁和李欧正在讨论李欧病人出乎意料治好的病例。

“十个里只有一个,他真走运。”塔鲁说。

“噢,好啦。”科达说,“这不可能是鼠疫吧。”

他们告诉他,这肯定是场鼠疫。

“他都康复了,所以不可能是鼠疫。你们和我都知道,谁得了鼠疫,谁就完了。”

“一般来说,确实如此,但要是顽强抵抗,就会有意料不到的事发生。”李欧回答说。

科达笑了。

“这种情况太少了,你们看到今晚发布的死亡人数吗?”

塔鲁友好地凝视着科达,说他知道最新的数据,局势非常严重。但这又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还要采取更严厉的措施。

“怎样的措施?现在的措施不是已经很严厉了吗?”

“是的,但每个人必须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科达迷惑不解地凝视着他,塔鲁继续说逃避责任的人太多了,鼠疫是每个人的事,人人应该履行其职责。卫生防疫组织欢迎任何健康的人。

“这是个好主意。”科达说,“但这样的目标无法实现。鼠疫掌控着人们,使人们对此无能为力”。

塔鲁小心地说:“只有等试过一切方法了,才知道可不可行。”

在他们讲话时,李欧在桌上抄写报告。塔鲁仍然观察着这个坐在椅子里烦躁的小个子男人。

“科达先生,您为什么不愿意加入我们的队伍呢?”

科达站起身,拿起他的圆顶窄边帽,表情很生气。

“这不是我的职责所在。”他以示威性的语气说,“另外,我在鼠疫中过得不差,我觉得没有理由加入进来制止它。”

塔鲁突然想起来什么,拍拍前额说:

“当然,我忘了,要是没有鼠疫,你就被捕了。”

科达震颤了一下,抓住椅背好像要摔倒一样。李欧停笔,严肃而关注地观察着他。

“谁告诉你的?”科达几乎大叫起来。

“谁?就是你自己!”塔鲁惊讶地说,“医生和我至少都猜到了。”

科达沉不住气了,开始咒骂起来。

“别激动”塔鲁平静地说,“医生和我都不会揭发您的。您所做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反正,我们对警察局也从未有过兴趣。来吧,坐下吧。”

科达看着椅子,犹豫不决中坐了下来,长叹一声。

“这事过去很久了。”他说,“可他们就是要把这事揭发出来,我以为大家都忘了。但有人讲出来了,该死的!他们传唤我,告诉我调查未结束前要随时接受传唤。我相信他们最终会逮捕我。”

“事情严重吗?”塔鲁文。

“取决于您怎么看这件事,反正不是谋杀案。”

“坐牢还是劳改?”

科达露出可怜的表情。

“噢,坐牢,算我运气。”过了一会儿,他又激动起来说:

“这是一个错误。每个人都会犯错误。可我一想到要被抓走,与家庭分离,与我熟悉的人和事别离,我就不能忍受。”

塔鲁问:“就是这个原因您想到自杀吗?”

“对,这事糊涂透顶,我承认。”

李欧第一次开口说话了。他告诉科达他很理解他的焦虑,但也许这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

“噢,目前我没什么担心的。”

“我明白了。”塔鲁说,“您是不会加入我们的组织的。”

他拨弄他的帽子,忐忑不安,科达躲躲闪闪的双眼看着塔鲁说:

“我希望您不要怀恨在心。”

“当然不会,但至少不要故意散播细菌。”塔鲁笑着说。

科达坚持说他从不希望鼠疫来,它的到来纯属巧合。目前他日子过得不错,这不是他的错。兰伯特走进来时,他又鼓足勇气,挑衅地说:

“此外,我相信你们将毫无进展。”

兰伯特发现科达不知道冈萨雷斯住的地方,让他十分懊悔。他提议再去次小咖啡馆等他。他们约好第二天前往。李欧希望能知道事情的发展经过,兰伯特就邀请他和塔鲁周未晚上来他房间,随时都可以。

第二天早上科达和兰伯特去咖啡馆,给加西亚留下个口信请他晚上见面,如果不行,就再等一天再见。那晚他们徒劳的等了一夜。第二天,加西亚出现了,他一声不吭,听完兰伯特的讲述,告诉他,他对事情的经过不了解,但他知道为了挨家挨户检查,有些地方已被隔离了二十四小时。很可能冈萨雷斯和那两个年轻人没法通过警戒线。他最多能帮他们再与拉乌尔取得联系。当然两天之内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明白了。”兰伯特说,“我得从零开始了。”

过了两天,兰伯特在街角碰到了拉乌尔,证实了加西亚的说法。低地地区实行隔离,禁止通行。接下来要做的就要和冈萨雷斯取得联系。两天后,兰伯特和那个足球运动员一起吃午饭。

“太蠢了”冈萨雷斯说,“您早应该考虑好碰头的方法。”

兰伯特由衷地点了点头。

“明早,我们去看看那两个年轻人,要行动起来了。”

次日,两个年轻人出门了。他们只能留下约会时间和地点,定在第二天中午,中学外面。兰伯特回到旅馆,塔鲁突然注意到他的脸部表情。

“事情进展得不顺利吗?”他问。

“还要重新再来,真沮丧。”他又问,“今晚您会来的,对吗?”

那晚,两个朋友走近兰伯特的房间时,发现他躺在床上。他立刻起床在准备好的杯子里倒上酒。喝之前,李欧问他事情的进展。记者说他又把原来的环节做了一遍,和现在的程度一样。一两天之后,他要进行最后一次约会。他抿了口酒,垂头丧气地说:“不用说,他们不会来的。”

“他们上次让您失望,这次应该不会的。”

“您还不理解吗?”兰伯特耸耸肩,无奈地说。

“不理解什么?”

“鼠疫。”

“啊!”李欧大叫道。

“不,您不理解,同样的事要重复一遍又一遍。”

他走向房间的角落,打开一台小的留声机。

“这是什么唱片?”塔鲁问道,“我以前听到过。”

“是《圣詹姆斯医院》”

留声机播放音乐时,从远处传来两声枪响。

“要么是只狗,要么是个逃犯。”塔鲁说道。

一会儿,音乐停止,从窗口下传来救护车的警报声,慢慢远去,消失在一片寂静中。

“这唱片太无聊了。”兰伯特说,“我今天放了十遍了。”

“您真的那么喜欢它?”

“不,我只有一张唱片。”过了一会,他说,“就是我说的同样的事要重复一遍又一遍。”

他问卫生防疫组织工作进行得如何。李欧回答说,目前有五个组织在工作,希望能再组织几个。李欧一边坐在床上,一边关心起他的指甲。李欧观察着他蜷缩在床边的强壮体形。

突然,他发现兰伯特也在看他。

“您知道,医生,我对你们的组织考虑得很多。如果我不参与你们的工作,我有我的理由。我认为自己是个不怕冒险的人,我参加过西班牙战争。”

“是在哪一边?”塔鲁问。

“失败的一方。但从那时起,我思考了一些问题。”

“关于什么的?”

“关于勇气。现在我明白人们是有能力做大事的。但假如他没有高尚的情操,就不能引起我对他的敬仰。”

“人是可以做任何事情的。”塔鲁说。

“我不赞同这个观点,人不能长期受罪或过沐浴幸福。因此,人做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事。”他依次看着他们,于是问:“告诉我,塔鲁,您能为爱而死吗?”

“我不知道,但现在我想不会。”

“要知道,您能为理想而死,这是谁都知道的。就个人而言,我已经看够了为理想而死的人。我不相信英雄主义,我知道这并不难,但这是要命的事。我所感兴趣的是为所爱的生和死。

李欧留意观察记者,一直看着他,随后,他平静地说:

“人类不是一种理念。”

兰伯特跳下床,激动得满脸涨得通红。

“人是一种理念,一旦人不理会爱情,就会成为一种渺小的理念。不过,这不是重点,我们人类失去了爱的能力。医生,我们必须面对这个事实。让我们等着获得爱的能力,如果不能得到,就等着大家都得到解救的时候,不需要装英雄,我就这点想法。”

李欧站起身,突然感到十分疲惫。

“您说得对,兰伯特,很对,我不会劝您不要做什么事,您的举动对于我来说,是正确的,也是高尚的。然而,我必须要告诉您,这一切不是要搞英雄主义,而是要脚踏实地。这种理念可能让某些人感到好笑,可是和鼠疫斗争的唯一办法就是脚踏实地。”

“您指的脚踏实地是什么意思?”兰伯特语气严肃。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理解,但我认为它的意思就是做好本职工作。”

“您的工作!我只希望知道我的本职工作是什么!”兰伯特的口吻有些讥讽,“也许我错把爱情放在第一位。”

李欧看着他的眼睛。

“不”,他坚定地说道,“您没有错。”

兰伯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

“你们两个”他说,“我想,你们在这一切中不会失去什么,走正道的会容易些。”

李欧喝干了杯中的酒。

“来吧”他对塔鲁说,“我们还有工作要做。”

他走了出去。

塔鲁跟在他后面,走到门口时改变了主意。他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记者。

“我想您大概不知道李欧的妻子在离这一百多公里的一个疗养院。”

兰伯特露出惊讶的神色,想要开口说话时,塔鲁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一清早,兰伯特打电话给医生。

“在我找到办法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您能答应让我加入到你们的工作中吗?”

电话那头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回答。

“当然,兰伯特,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