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武才人巧于周旋 濮王府风起青萍
同州横卧在八百里秦川东端,绵延五十余里的铁镰山像一条巨龙,在城南展开它跃跃欲飞的雄姿,汤汤东去的渭水从城北汇入黄河。因其处在京畿,因为近水楼台,常常受到朝廷关注,所以城池也建得高峨耸秀。又因为建在平原上,因此城内的街道也显得宽敞从容,巷闾纵横,店铺林立。
永徽三年(公元652年)的春早,正月刚完,惊蛰就唤醒了沉睡的土地。特别是冻了一季的渭河,竟早早地解冻了。硕大的冰凌被寒冷的渭水托着,缓缓朝东涌去,相互撞击的声音汇成开冻的怒吼,回旋进古城的梦乡。
吹面不寒杨柳风!刺史褚遂良这些日子显得很闲适散淡,虽说离皇上远了些,可也有远的好处。这里不是边关,他干脆放手把署中事务都交给长史,甚至司马们前来请示,他都给推了。他每天除了看书,就是写字。谁要就给谁写,并且分文不取。不久,同州的大小商铺都挂了他写的牌匾,因而生意分外红火,府衙的税赋自然也日益丰盈。
褚遂良于是很得意,干脆走出州府,到所属各县走了一遭,他走到哪里就把字留到哪里。很快,各县的收入也增加了不少。消息传到朝廷,李治就很感触,觉得这样的人外放非常可惜,有机会一定要召他回来。
皇上的心思褚遂良自然不得而知,他照旧在闲逸中打发时光。二月初,华县县令到州府拜谒,酒足饭饱之后,县令又要索字。褚遂良道:“前些日子不是写了很多么?你怎么如此贪婪呢?本官倒成了你的县丞了?”
县令笑着忙道:“大人海涵,下官哪里是给自己讨字,实在是因为本县杨氏宗族中出了一位神童,四岁即可吟诗,下官是想请大人给他写几个字,奖掖一下。”
“哦!可是汉弘农杨震杨大人的后人?”
“大人英明!正是杨震胄裔,名唤杨炯,天资聪颖。”
褚遂良点了点头,弘农杨震的传奇他也听了不少,最熟悉的莫过于“深夜赠金”之事。有一年,杨震升任东莱太守,赴任途中路过昌邑县,曾得他举荐的昌邑令王密深夜来见,要送他十斤金子。杨震道:“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何也?”王密道:“暮夜无知者。”杨震就有些生气了,道:“天知,神知,子知,我知,何为无知者?”王密惭愧而出,从此廉明自律,不敢懈怠。
前次他去华县时,还看了矗立在杨氏墓园山门内的“四知方”牌楼,不想此家竟出了如此神童。
“不知该童是怎样的聪颖?”
“大人且听下官详禀。就在今年正月,杨家来了一位客人,正是闻名遐迩的骆宾王。他见杨炯生得眉清目秀,口齿伶俐,便要他当众赋诗。孰料一杯酒未喝完,他竟脱口而出:‘紫气逐夜来,人间日换新;檐下风吹柳,天地又一春。’此诗一出,语惊四座,连骆宾王都惊叹不已。”
“这骆宾王本官知道,平素有些倨傲,他看上的人自是不差。好!本官就写一副‘鸿鹄高翔’如何?”褚遂良道。
县令击节,连道三个“好”字!褚遂良正要铺纸下笔,耳边却传来一阵说话声,接着府令就进来禀告说京城来了人。褚遂良无奈地笑了笑,放下笔来到前堂,原是秘书少监上官仪到了,他高声道:“褚遂良接旨!”
褚遂良忙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制曰:着即同州刺史褚遂良回京听任。钦此!
“谢陛下隆恩!”
褚遂良接旨后便邀上官仪到客厅叙话,县令见两位大吏有话要说,便知趣地告辞,孰料褚遂良将其拦住,将上官仪介绍给他。听说上官仪是门下省官员,县令纳头要拜,上官仪连道:“免了,免了!贵县一定是来向褚大人索字的,本官就借机一饱眼福吧!”
“大人这样一说,下官倒真是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褚遂良铺开宣纸,写下了“鸿鹄高翔”四字,然后题款、压章,客厅里顿时就溢满了墨香。他又把字的来由叙说一遍,上官仪就十分感慨。
等那字干了之后,县令才小心地收起。这时只听褚遂良道:“自与大人京中一别,悠悠三载,今日相见乃天意也!在下已命人在‘飞鸿楼’备下酒菜,县令大人不妨一起痛饮一番……”
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出了店门,县令就告辞回华县了。褚遂良与上官仪回到刺史府,品茗三巡,酒就醒了几分,话也多了起来。
上官仪打趣道:“大人这回真是鸿鹄高翔了啊!”
“大人这是话里有话呀?”
上官仪哈哈笑了,道:“听说皇上要任大人为吏部尚书,兼同中书门下三品,你都当了宰相,今天这酒喝得值。”
褚遂良却不以为然,离京前他就是同中书门下三品,皇上这次召他回京,充其量也就是官复原职。
上官仪见此,诡秘地眨了眨眼道:“不知大人可知否,武才人回宫了。”
“听京里的人说过。皇上就是太宽厚,太仁慈了。”
“可有一件事情大人一定不知道。”
“何事?”
“这次是武才人恳请皇上宣大人回京的。”
褚遂良十分吃惊,且不说自己曾力主先帝杀她,就算没有这事,皇上也不该听凭一个女人干政呀!皇上虽然懦弱,却不该如此糊涂。他听了连连摇头。
“自武才人回京后,就安排在皇后身边,皇上去萧妃那儿便少多了,大都待在清宁宫。”上官仪又道。
褚遂良闻言沉吟了一会儿,他的心不免沉重起来:“时候不早了!大人且先到馆舍歇息,待在下将同州诸事交代一下,就回京履职。”
两人走出府门,太阳已在西山山头了。城外飞来的群鸟纷纷落在府门前的大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褚遂良一声叹息,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眼都三年了。他无法知道,这次回去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上官仪没有说错,半个月后褚遂良回到长安,就被任命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这天早朝后,李治在两仪殿单独召见了他。
“朕当时那样处罚爱卿,殊非得已。”李治以这样的语气开始谈话,褚遂良心中就十分感动。
“微臣深知陛下用心良苦,若非这样,微臣对百姓之疾苦又何以能如此熟悉呢?”
君臣都明白,时过境迁,此时就该同心同德,共谋大计。他们在默契中将不愉快的过去翻过了,把精力集中到处理眼下的朝政上来,褚遂良呈上拟任朝臣的名单道:“臣遵陛下旨意,已将拟任诸公列于上,恭请陛下圣览。”
李治展开奏章,看得很仔细:
宇文节任侍中;
柳奭任中书令;
兵部侍郎韩瑗任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
……
看到这里,李治停下了,心中生出由衷的感慨——为褚遂良的胸襟,为他的以社稷为重。去同州前,这中书令本是他的,论理,这次回来也该是官复原职。但他却不计较这些,毅然地举荐了中书侍郎柳奭。其他的几位,有的比他年轻,有的却比他大了许多,他都能一一人尽其用,这不仅需要胸怀,更需要胆识和勇气。
“马上要举行立嗣大典,爱卿对太子之师可有谋虑?”李治放下奏章又问。
褚遂良闻言笑道:“微臣这另有一份名单,恭请陛下圣览。”
李治接过来看了一下,就觉得让他做吏部尚书真是恰当。看了看这些名字,就知道是费了心思的。
于志宁兼太子少师再合适不过了。在太宗时代,他就曾做过太子李承乾的左庶子,对他屡有进谏。他家学深厚,先后修过《隋书》《大唐礼仪》等,雅爱宾客,接引忘倦,刚正憨直。让这样的老臣来当老师,太子必是日有长进。
张行成兼太子少傅,更合朕意。其人锐言形成,体局方正,先帝以其为廊庙之才。做太子少傅,正是名副其实。
还有高继辅,为人刚正不阿,敢言直谏,又在先帝时任过中书令,治国理政,诸子百家,无不通晓。三人各有所长,琢璞成玉,正心塑形,传道劝学,太子未来必是一代圣君。
李治拿起朱笔,在奏章上批了“准奏”二字,眼里充满了欣慰:“爱卿虑事周详,乃社稷大幸。朕意让中书省照此拟诏,送太尉过目,如无异议,即可发送门下省复议颁布。”
“微臣谨遵陛下旨意。”褚遂良赶忙起身,准备离去。
“爱卿留步!朕还有话说。”李治说着走出了龙案,来到褚遂良面前,“武才人已经回宫,想来爱卿已经知道了!”
“臣一回京就听许大人说了。”
“她暂无册封,先留在皇后身边。只是她喜好书艺,多次向朕陈奏欲拜爱卿为师,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这……”褚遂良捻着胡须没有回答。
李治一看便知道他的心思,他没有忘记当年的旧事,心结还没有打开,而且还对召武媚回宫一事也颇有抵触。
让武媚跟褚遂良学书,也是为以后册封排除障碍。想到这一层,李治又道:“后宫佳丽成群,可如武才人这样专于书艺者绝无仅有。若爱卿能加以指点,后宫以为楷模,岂非我朝幸事?”
皇上以商量的语气与臣下说话,褚遂良就是再有千重心结,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有点头同意:“微臣自知书艺欠佳,诚恐误了才人。然皇上之意,臣敢不从?今日回府,臣就着手筹备此事。”
“如此甚好!”李治听了十分高兴。
走出两仪殿,褚遂良发现李荣在塾门前徘徊。看见褚遂良,李荣急忙上前问道:“褚大人这是要回署中?”
褚遂良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武才人回宫后,皇上心境很好吧?”
李荣颔首称是,并道:“武才人回宫后,一改刚烈性格,温柔随和,尤其在皇后面前百依百顺,对下人们也是开言即笑,后宫都说她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褚遂良没有说话,心里就翻开了浪花——也许是自己多虑了,经过感业寺这番曲折,也许武媚的性格变了,他也不能总是揪住旧事不放。
一回到府上,府令就告诉他武才人来了,现正在前厅说话。他倏然一惊,这来得好快呀!他顿时悟到,刚才皇上在两仪殿的一番话就是打个招呼,其实早就说好了。不管怎么说,她是先帝的才人,眼下虽无封号,却是迟早的事。不管自己心里怎么想,行为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怠慢的。
他匆匆换了常服来到前厅,一进门还没等他开口,武媚就起身行礼了:“妾身冒昧打扰,很是不安,望大人海涵。”
果如李荣所言,褚遂良急忙还礼道:“不知才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寒暄之后,两人相向而坐,夫人退下后,褚遂良命丫鬟续了茶水才道:“不知才人登府有何见教?”
武媚掩口笑道:“大人乃当朝名相,朝野共仰,妾身何敢言教?只是奉了皇上口谕,向大人学书艺来了。”
褚遂良忙作揖道:“才人此言折杀下官了。才人想必知道,先帝朝有欧阳询公,楷书《醴泉铭》闻名遐迩;还有虞世南公,丹书昭仁寺碑文,可平涛息浪。微臣不过平日喜欢翰墨而已,何敢对才人赐教?”
“大人谦恭了。既是皇上命妾身前来向大人求教,自是因为大人的字超凡脱俗,自成一格。”武媚欠了欠身子接着道,“妾身虽为女儿身,却对大人的书艺揣摩神往已久。”
这段开场白的确让褚遂良对武媚刮目相看。先帝在时,他也听过不少关于武才人喜好书艺的传闻,他原以为这不过是女人一时起兴,写写消遣而已,未料她竟如此上心,忙道:“才人不吝赐教,下官愿闻其详。”
“大人如此谦虚,那妾身就不揣浅陋了,说错了还请大人见谅。妾身曾将大人的《同州三藏圣教序碑》与欧阳询公的《醴泉铭》做过比较,依妾身拙见,欧阳询公笔力险劲,结构独异,若草里惊蛇,云间电发。又如金刚怒目,力士挥拳。而大人之字,取法王羲之,融会汉隶,正书丰艳,自成一家,行草婉畅多姿,变化多端,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法则温雅,美丽多方。我大唐书艺,若是前有欧阳询、虞世南,后无大人创格,岂非故步自封尔?”说到这里,武媚又把话锋转了回来,“妾身点滴之见,让大人见笑了。”说完,她翘起兰花指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茶,樱唇显得十分红润。
褚遂良听得十分认真,这倒不是武媚的话对他多有褒赞,而是她的侃侃而谈让他忽然有一种“操千曲而知音”的感觉。写了这么多年的字,他也曾将自己与前贤后秀在心里做过比较,却不似如此细微,看来这武才人研磨自己的书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让他尤其感动的是,武才人竟把他的字置于大唐书艺的延变中去品评,这实是少有的做法,也让他十分高兴。
到了这时,武媚也觉得火候到了,随即拿出几幅自己的书法道:“妾身回宫以来,有幸每日聆教于陛下,胡乱涂了几幅习作,烦请大人给看看。”
褚遂良接过作品大体看了一遍,脸色便肃然起来,心中暗道,这哪里是习作?分明是书中上品。虽然以书家的眼光看微有瑕疵,可无论是章法布局还是书体结构,都有一种兰香芳秀的气息在其间流淌,婉柔中隐寓刚烈,平和中偶见险峻,他禁不住脱口赞道:“好字!好字!”
武媚闻言忙摆手道:“大人此言,实在是折杀妾身了。”
“下官何时口是心非过?”接下来,褚遂良便对作品中的不足做了很适度的评价,武媚也从心底感叹褚遂良的目光犀利。褚遂良忽然觉得武媚并不那样让人生厌,而武媚则为自己的步步为营而暗喜。
她见时候不早了,便见好就收,起身告辞。褚遂良送到府外,直到武媚登车离去,他才回身进了前厅。他发现武媚将一幅字留在了几上,是一段她抄写的《华严经》。褚遂良捧在手上,双目有些迷离,他实在猜不透这女人的心思。
对了!我回来后还没来得及去拜望长孙太尉,我现在就拿着这字去拜望他,他一定能透过这娟秀刚劲的字迹,看透武媚微妙而曲折的心思……
武媚离开了褚遂良的府邸之后,却没有直接回清宁宫,而是去了李忠读书的凌烟阁,她在这见到了奉旨为李忠讲书的侍中于志宁。
六十四岁的于志宁须发都白了,只是因平日保养得好,脸色很红润,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去年过了年之后,他就向皇上提出,希望有年轻人到侍中任职,他自己干一些可以光前裕后的事即可。李治很体谅他,答应尽快遴选新人,要他将署中事务交予侍郎处理,到书馆来专心为李忠讲书,这实际也是一种暗示——李忠被立为皇嗣已成定局。
武媚的到来让于志宁感到有些突然,脸上不免显出几分矜持,但武媚温暖的笑意很快就化解了他的疑窦。
这老头现如今还有一个光禄大夫的虚衔,武媚一下车就先施了礼,随之出口的话也让于志宁没有婉拒的理由:“老丞相一向可好?妾身是奉了皇后旨意前来看望陈王的。”
“陈王也牵挂皇后呢!”于志宁说着便邀武媚进了讲书堂旁边的客厅,并要人去通报陈王殿下。
不一会儿,李忠就出现在客厅门口。他已经八岁了,生得阔额浓眉,只是目光有些游离彷徨,举止也有些拘谨。武媚在心里笑了,想这李唐皇室怎就一代不如一代了呢?太宗叱咤风云,到了李治便少了些霸气而多了些温雅,而眼前这个孩子竟不带半分杀气!
不过她现在的目光却是分外的温柔,带着母性的暖意。她拉着李忠在身旁坐下,详细地询问他的饮食起居,文墨辞章,然后便转达了皇后的旨意:“殿下一定要锲而不舍,刻苦自励,习文演武,将来成为有为之主。”
说完这些,她又从怀里拿出一方玉虎镇纸道:“此为皇上所赐之物,殿下一定用得着,现在转赠殿下,也是妾身的一点寄望和心意。”
李忠接过镇纸答谢道:“本王定不负父皇希冀,母后厚望。谢才人厚爱!”
武媚又拿出自己写的一幅字对于志宁道:“妾身奉皇上旨意随褚大人研习书艺,现写了一幅字想赠予殿下,不知可否?”
于志宁接过书卷,展开一读,原来是摘录孟子的一段语录——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看完这字,于志宁觉得武媚实在是个有心人,她写这段话最适合陈王的处境,不唯王皇后看了高兴,皇上也一定会龙颜大悦的。他正揣摩着武媚的心思,又听见她道:“孟子又说:‘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妾身常想,人之一生,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如果没有了困苦,没有了敌手,必怠于安乐,岂有不亡国的。大人以为如何?”
于志宁惊诧地看着武媚,半天才回过神来。在陈王身边的这几个月,王皇后时不时地召他进宫询问陈王的学业,那种怜子之情溢于言表。可她多为关注陈王能否立为国嗣,却少有思索何以能使其成为有为之君。他忽发另想,假若这孩子是才人的儿子,她又该怎样处置呢?这种纠结直到武媚离开后都没有散开。
难怪皇上力排众议要接她回京呢!看来她的确非同寻常,唉……暮色渐沉时,他心头生出无以言状的沉重……
天边还剩最后一缕晚霞,长安的大小建筑都涂上一层古铜色,坊间的街灯与店铺的门灯相继点燃,照着武媚的轿舆朝清宁宫移去。马蹄声“嘚儿、嘚儿”地敲打着地面,在武媚的心头演奏着明快的心曲,她的眉宇间溢出的是得意自信的微笑。
她在心里整理着回京几个月来的每一个细节,点点滴滴、枝枝杈杈,那是一支爱、恨、忍交织的心曲。她是何等聪明的女人,怎么会体味不出皇上安排她到清宁宫的苦心孤诣呢?那是为了能早晚都见到她。她看得出来,那个只知争宠,却不知怎样博取皇上欢心的王皇后对云雨之事并不专情,这又如何能让精力健旺的皇上守在她身边呢?
她不知道王皇后是否发现,皇上现在喜欢到清宁宫完全是因为自己。他们常在甘露殿幽会,她躺在皇上的怀抱里,常常在心里嘲笑王皇后的愚蠢——为了一个萧淑妃,她竟不惜让自己进宫。
两年的寺院生活,没有磨去她被太宗冷落、被驱赶出宫的仇恨。她觉得自己就应该是这后宫的主宰,自从被皇上接回京的那一天起,她就发誓要夺回失去的一切,要让那些曾图谋除去她的人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长孙无忌、褚遂良……一想起他们她就咬牙切齿,甚至在向褚遂良求教书艺的时候,她都没忘记在谦恭的笑意之后掩藏杀机。才人对她来说只是过去的名分,它总让她在与皇上幽会时有不尽的尴尬,她迫切需要李治的册封,这使她不得不选择隐忍。
她不但要千方百计博取王皇后、大臣们的愉悦,更要时不时地对在王皇后身边的宫娥们施以恩惠。有几次,她在征得王皇后的同意后,将皇上赏赐的布帛都分给了宫娥们。于是她们成了她的耳目,常常把皇上与皇后、皇后与柳奭的谈话内容透露给她。
做这些事需要承担许多的屈辱和痛苦,但她不在乎这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她常用这样的箴言抚慰自己。
“吁”的一声,驭手打断了她的思绪,清宁宫到了。当她出现在门口时,就看见了皇上那张烙下她不知多少唇印的脸……
尽管以许敬宗为首的一干人私下里不断进谏,希望李治在立嗣的问题上慎之又慎,但他的一切奔忙在以柳奭为首的皇后一系和以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首的托孤大臣的反对中,有如狂风地里的灯盏,明明灭灭。
一天,当许敬宗把这一切告诉武媚时,她竟狠狠地斥责了他,还要他们改弦更张,支持立李忠为皇储。她嘲笑许敬宗太短视,不懂若欲取之,必固予之的道理:“你真糊涂!不立李忠,难道还立那个雍王不成?你记住!是龙是凤,迟早要展翅高飞的。不然上去了到时也得下来!”
他没读懂武媚话里的意思——她现在还没有儿子,一切都只有到那时再说!
到了七月,立嗣的所有准备都就绪了。大典在太极殿举行,很盛大隆重,除了李泰称病没有到贺外,皇室的诸王、各州刺史都来了,高丽、新罗、突厥以及西域各国的使节也都送来了丰厚的贺礼,所有这些都让李治想起当年自己经历这一切时的情景。
李忠被于志宁牵着手走进太极殿面对如此多的大臣时,他陷入了短暂的惶恐,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在掖庭深院的可怜亲娘,当他从皇后目光中捕捉到少有的威严时,心不由得就收缩了。是的!他现在是皇后的儿子。
当他从宗正手里接过太子印玺,并听凭长孙无忌将紫绶披上肩头时,李治宣布了大赦天下的诏令。永徽三年的朝廷格局,随着于志宁、张行成、高季辅等人的任命而尘埃落定。
……
皇朝的秩序看起来平静如水,李治每天照常到太极殿批阅奏章,太子李忠也正式移到东宫明德殿居住,按时去凌烟阁听少师、少傅讲述各类经典。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天一大早,李博乂就急匆匆来到两仪殿禀奏道:“皇上,濮王李泰昨晚薨了。”
李治闻言,放下正在批阅的奏章,潸然泪下,沉默良久才问道:“皇兄没留下什么话么?”
“王爷弥留之际,殷殷惦念陛下。唯祈陛下承先帝大业,光大李家社稷。”
“皇兄!”李治喊了一声,就昏了过去。李荣上前抱着皇上,又是呼唤又是掐人中,过了一会李治才缓过气来。他望着聚在身旁的众人道:“你等何必如此惊慌,朕不过是过于悲痛罢了。”
太医忙上前为李治诊脉,虽然脉象有些异常,却是情之所至。大家扶皇上坐定,李治悲不自胜道:“皇兄少善属文,才华过人,词采美丽,聪明绝伦。传朕旨意,制以‘诏葬’,以鸿胪寺护桑,追赠太尉,雍州牧。自今日起,朕辍朝六日。”
宗正、太常、鸿胪寺推算卜筮,确定十一月二十五日出殡,但整个葬礼从下诏之日起就开始了。朝臣中除了太尉长孙无忌因舅父身份而免去吊唁外,在京诸王、公主都前往守灵和祭祀。宗正寺和鸿胪寺秉承旨意调动四十人作为仪仗,日夜守护在灵堂前,羽葆鼓吹,哀乐低回。
朝廷还特地拨出赙物三千段,米粟三千石,赐东园秘器。而且葬礼的费用皆从朝廷府库中支出,以表达皇上与濮王之间的兄弟情深。十一月十四日,朝廷又请法藏禅师到濮王府超度亡灵,为李泰的往生祈福。
李治之所以要这样做,也是为了让朝野进一步体味当年先帝之所以传位给他,正在于他能够善待各位弟兄的缘故。
然而,这葬礼是一个舞台,此时此刻,常常来往于朝堂的、徒有虚位赋闲在家的、在太宗年间因犯事遭受冷落的都得以聚在一起,演绎出各种的悲欢哀愁,传递着驳杂而又迥异的心绪。有一进灵堂就扑倒在地放声大哭的,有默默流泪而一言不发的,有满目藏怒而顿足捶胸的。这情景让参与治丧的许敬宗感觉到,濮王的故去,也许会成为一场风雨的发端。
傍晚时分,法藏禅师的法事刚刚开始,许敬宗就看见两个人进了灵堂。他们一脸的悲痛,跪倒在灵堂前大呼道:“皇兄!本宫来迟了!”“皇兄!你文采一生,却英年早去,何其冤枉啊!”
这一声呼喊之后,顿时哀声满堂,泪雨纷飞。许敬宗不由得心头一惊,这不是高阳公主和已故丞相房玄龄的爱子、驸马房遗爱么?顷刻间,往事重新涌上心头。
这高阳公主乃是太宗的第十八个女儿,年轻时因与玄奘法师的高徒辩机私通,受到太宗严厉斥责,令她自那以后不得进宫。
高阳公主无法释怀的怨恨是,当先帝对这件事严词追究时,她曾抱着希望去找父皇十分喜爱的九哥、当今的皇上,希望他能谏言父皇将大事化小,并赦辩机死罪。孰料李治非但不从中斡旋,竟然如同遇见瘟疫似的对她避而远之。
那天,她在李治的书房外站了许久,说了许多近乎请求的话,可连一个同情的字也没有得到。后来,李治推开门对她道:“妹妹做下如此有辱家门之事,父皇怎能不降罪呢?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至于那个辩机你就不要再管了,他死有余辜。”
从此,兄妹就断了来往。李治登基后,曾几次邀约几位公主,她和巴陵公主都借故婉辞了。
莫非吊唁逝去的人是为了给活人看的?她们这是要告诉皇上,她们心中牵挂的是一个曾差点从他手中夺走太子之位的人?许敬宗说不清楚,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他朝这方面想。
然而,未及他理清头绪,只听耳边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巴陵公主、驸马柴令武到!”
巴陵公主是太宗的第七个女儿,两人依礼进香、跪拜后,被太监、宫娥引领出了灵堂,到旁边的侧厅用茶。一进门,先期到的高阳公主和房遗爱忙站起来恭候道:“姐姐也来了。”
巴陵公主擦了擦红红的眼角,就哽咽了:“唉!你们说说,四皇兄年轻时身子该是多么劲健,以致找不到合适的腰带,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谁说不是呢?”高阳公主说着声音就低了许多,“前日妹妹去姑母处拜望,听她说皇兄这些年心境很不好。去年,皇上还责备他用度奢靡。”
“九弟也真是吹毛求疵。”巴陵公主撇了撇嘴,“作为皇上不悉心打理朝政,却对自家弟兄动辄怒形于色,你说说,他一亲王吃好些穿好些玩好些有什么错?又不是用朝廷的钱。”
高阳公主说着又伤心起来:“父皇临终时原指望他能善待诸王和公主,孰料他一登基就翻脸不认人,也只有到姑母那里还能说几句贴心话。”
她们说的姑母乃是高祖的第十五个女儿,太宗的御妹丹阳公主。虽说是长辈,但年龄上却与她们的长兄李成乾不相上下。太宗在世时,她最是骄横,动不动就闹到两仪殿。甚至当初为了拥立李泰,不惜以死相逼。太宗常常也无奈地叹息:“唉!朕的这个妹妹,比之汉朝的长公主刘嫖有过之而无不及。”
两位驸马虽然没有插话,但公主们的议论在他们心头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可不是么?自从李治登基以来,朝事皆决于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何曾想到他们这几位驸马呢?房遗爱更是一想起长孙无忌的老脸,气就不打一处来。
论起来,他家对社稷的功劳一点也不比长孙无忌差,连先帝都不止一次说父亲有“筹谋帷幄,定社稷之功”,可父亲去世才刚刚过了四年,新皇就将一代名臣置之脑后了。
今非昔比,房遗爱总忘不了太宗因喜欢高阳公主给予自己不同于其他女婿的礼遇——授予他为中郎将、散骑常侍、官至太府卿,掌握着朝廷的金帛、财帑,实是别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可一场公主与辩机私通的案子让他们的父女情分走到了尽头,以致太宗驾崩时公主竟没有一滴泪水。可即便如此,当今皇上也不该牵连于房氏,将他与兄长房遗直贬为房州刺史和汴州刺史啊。从那时起,房遗爱就对朝廷积了太多的怨恨。虽远隔重山,但他没有一天不想着回到京城。
三年来,他借向朝廷输送麝香、蜡、钟乳、苍矾石、布、麻等稀缺珍品的机会,将兵器带进在京城的府中,并招徕丁壮,伺机兵变。这件事他做得很隐秘,除了高阳公主,谁也不知道。
现在,面对与有同样心境的柴令武,他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对这位刚被免去卫州刺史,以足有疾而滞留京师的国公之后,他需要从一些话中把握他的心思。房遗爱放下自己的境遇不说,转而为柴令武鸣不平:“就说世伯!生前也是先帝敕命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哪一点不如长孙大人,为何仁兄就被冷落了呢?”
柴令武道:“有道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渐,现刚刚到了第二代就和光息锐,日趋日衰。往后去尚不知有怎样的厄运等着我们。”
房遗爱握了握拳头道:“再怎么说我等都是将门之后,岂能为人鱼肉?”
这话是什么意思?它让柴令武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正要阻拦,却听见隔壁传来葬丧礼职司的声音:“吴王殿下到!”
“哦!三哥到了!”
巴陵公主和高阳公主急忙刹住话头来到灵堂,就看见吴王李恪高大的身影。虽然他与李泰并非一母同胞,可血管里李氏血液让他早忘记了当年兄长被废后,兄弟之间围绕立储而发生的种种不快。
高阳公主和巴陵公主看见三哥的肩膀剧烈地抽搐着,鼻翼间的欷歔声听起来非常浊重:“四弟!为兄来看你了!四弟呀!如今皇上圣明,朝政清明,你我兄弟正要乐享清平盛世,你如何就走了呢?你真让为兄肝肠寸断啊!四弟!”
高阳公主听着这些话心里就极不舒服,心想当初要不是长孙无忌等人执意要立李治,你何以落得如此下场?她上前扶住李恪的胳膊道:“逝者已矣!三哥还要节哀,妹妹还有话与你说。”
李恪转过身,眼里布满了血丝:“为兄过于悲伤,体力不支,就此与你们四个作别了。”说罢,在太监的搀扶下他朝外走去。
高阳公主、巴陵公主等一干人送到府外,看着李恪登上了车驾。
“姐姐!三哥怎么越来越胆小怕事了,自己兄弟姐妹说说话,皇上还能降什么罪?”
“谁说不是呢?”巴陵公主道,“自从废太子风波之后,三哥就解纷和光,甘做事外人了。他这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能与九弟相比,他是前隋炀帝的女儿所生。可他才气过人,深得父皇宠爱,要不是当年长孙无忌等人掣肘,他就是储君了。现在如果不收敛锋芒,恐怕会招祸的。”
高阳公主不得不承认巴陵公主的话有理,两人转身回到濮王府,见更漏已是戌时,法藏大师的法事已经结束了,正与许敬宗、李博乂在侧厅饮茶。
她站在门外的树影下打量着室内的三人,除了法藏大师正襟危坐外,其他两人脸上并无过分的悲郁,看许敬宗谈笑风生的样子,一定是官场很得意了。最近她不断从宫里得到消息,说自从武才人回京之后,这个许敬宗有事没事总往清宁宫跑,而且皇上也对他越来越器重了。
“哼!还不是皇上的鹰犬?”高阳公主在心里骂道,“小人得志!自古为鹰犬者,能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高阳公主扭过头对着巴陵公主,朝里面撇了撇嘴。巴陵公主却没有回应妹妹的表情,似乎有点神不守舍。
不错,虽然两人年龄相差不大,但巴陵公主毕竟年长几岁,许敬宗的影子让她忽然有一种担忧,刚才她们在侧厅的对话不会被他听到吧?如果传到皇上那里,岂不要落个僭越犯上之罪么?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巴陵公主虽然生得晚,可武德九年的“玄武门之变”,是整个贞观年间私下里都绕不开的话题。她的伯父、叔父均死于乱箭之下,他们的儿子也都全部赐死。
不知是内心的紧张,还是凉夜风冷,巴陵公主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她眼中的许敬宗一下子变得面目狰狞,她下意识地拉了拉柴令武的衣袖道:“祭奠已毕,我们还是速速回府吧!”
柴令武点了点头,就要府令去招呼车驾。高阳公主见状,忙问道:“姐姐这就要走吗?”
“嗯,时间不早了!还有一段路程,你我就此作别,有话留待日后再说。”说完这些之后,她又来到侧厅对许敬宗和李博乂道,“烦请两位大人转达本宫对陛下的问候,本宫告辞了。”
许敬宗和李博乂忙起身施礼:“臣等恭送公主。臣等一定向陛下禀奏二位公主的盛意!”
高阳公主没有回两位大臣的话,就径直跟着巴陵公主来到府门外,早有府令在那里伺候着。两人执手正要话别,却见一人上前打拱施礼道:“小人乃驸马薛万彻的府令,丹阳公主本意是今日约两位公主到府上叙话,不想在此延宕甚晚。明日我家主人在府上等候两位公主和驸马。”
不等巴陵公主说话,高阳公主抢过话头道:“你去回禀姑母,明日一早本宫就与姐姐一同登门拜望。”话刚落音,她就挽起巴陵公主的胳膊道,“姐姐!请上妹妹的车驾,妹妹还有话对你说。”
车轮在石板道上碾出“咯咯”的声音,渐行渐远,但许敬宗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心思追高阳公主等人的背影而去,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山雨欲来啊!”
李博乂有些不解地问道:“好好的,大人何来这样一句话?”
许敬宗也不回答,拉起李博乂就回了侧厅,这才叹了一口气道:“李大人不觉得两位公主和驸马的行为有些古怪么?”
李博乂为人老实,虽然管着皇室大小之事,却并不擅长于揣测别人的心思,不以为然道:“濮王薨殒,他们理当吊唁,在下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啊?”
“大人的心思都用在丧事上,这也难怪。方才在下如厕路过侧厅,无意间听他们对陛下颇有诽怨,莫非是要借濮王丧礼闹出什么动静?”
李博乂一脸茫然道:“大人之言有些危言耸听,现今陛下广布仁德,四海晏然,朝安其邦,民安其业,他们能翻起什么浪花呢?也就是发发怨气而已。”
许敬宗可不这么看,道:“不!悠悠万事,社稷为大,你我同为皇上近臣,怎可疏于职守呢?大人且在这守灵,在下这就进宫去禀奏皇上。”
李博乂笑道:“许大人糊涂了,现在已是子时,宫门紧闭,你如何进得去呢?”
许敬宗闻言尴尬地摸了摸后颈:“还真是……那就等到明日早朝后再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