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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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天的脚步声

近来可好?

在我们费尔班克斯,3月一到,大家便会觉得:严冬期总算是过去了。说得更准确些,就是“零下50度的冰凉刺骨的寒冷不会再来了”。日照时间也是一天长过一天,心中已是春意盎然了。不过阿拉斯加太大了,北纬67度以上,也就是北极圈的爱斯基摩人和印第安人的世界依然被严苛的季节笼罩着。

今年的冬天下了格外多的雪。好像有许多饥肠辘辘的驼鹿下了山,出现在各处的人家附近。在费尔班克斯,有不少人家会在夏天种菜。驼鹿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下山来吃留在积雪下面的蔬菜。大块头的驼鹿足有600~700千克重,如此巨大的体型实在很难和“鹿”联系起来。要是自家院子的树丛里突然冒出一头驼鹿,是个人都会大惊失色的。带着孩子的驼鹿尤其危险,绝对不能贸然接近。不过在紧贴日常生活的地方见到动物们拼命生存的模样,我还是会看出神来。怎么说呢,也许是那番景象能让我稍稍绷紧神经吧。

实不相瞒,我的妻子直子怀孕了。这当然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她现在的状态不太稳定。一直在出血,有流产的危险。我们也找镇上的医生咨询过,但也只能先观望一阵子。我一直在跟阿拉斯加的大自然打交道,事到如今却第一次因为自身的自然慌乱无措。

话说六七年前,我第一次亲眼见证了小驯鹿的诞生。那时是5月,我正在阿拉斯加北极圈蹲守驯鹿的春季大迁徙。坐在大本营时,能看到地平线那一头的北冰洋。虽说已经是5月了,可风一刮起来,体感气温还是会骤降到零下50度。

一天傍晚,我看到一小群驯鹿下山走来。总共有30~40头左右吧。它们来自遥远的加拿大北极圈森林地带,已经赶了1000多千米的路了。这群驯鹿都是母鹿,大多数应该都怀着身孕。我追了近10年的驯鹿大迁徙,却还没亲眼见过小鹿降生的那一刻。阿拉斯加北极圈是如此广阔,我只能守在某一个地点,驯鹿却在不断移动,要碰上母鹿分娩实在太难了。

我躲在帐篷里,用望远镜远远地观察他们。谁知就在这时,一头驯鹿逐渐放慢了速度,举止也很不对劲。它显得很焦躁,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又站起来。我心想,它一定是快生了。我离得太远,没法拍照,又怕这个时候出帐篷会吓到人家,只能紧紧攥着望远镜耐心等待,同时为它祈祷。其他驯鹿继续前进,已然消失在苔原的彼方。

突然,母鹿站了起来,一团黑乎乎的小东西滚落在雪原上。我连忙把相机装进登山包,悄悄地爬出帐篷,沿着苔原匍匐前进,直到能清楚看到驯鹿的位置。当时应该快到午夜零点了,但北极圈已然进入了白夜的季节,不会沉没的夕阳照耀着雪原。我明明穿了好几层羽绒服,却还是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气。

母鹿拼命舔舐刚诞下的新生命。片刻后,它站起来,摆出喂奶的姿势。小鹿的四肢还有些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咬住了母亲的乳头。耗尽体力的母鹿吃起了落在苔原上的胎盘。当滑行于地平线上的夕阳直接变成朝阳,缓缓升起时,小鹿已经迈着蹒跚的步子跟在母亲身后走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它们便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

几天后,我在冰封的河岸边发现了一具小驯鹿的死尸。不知道是被狼或熊咬死的,还是自然夭折的,反正半个身子已经被啃光了。小驯鹿死亡率最高的时候,就是刚出生的那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正是决定它们能不能幸存的分水岭。我无法确定那具尸体是不是我前些天看到的那头刚出生的小鹿,只是在这片土地上,生与死的风景实在是太泾渭分明了,当时的愕然至今历历在目。

就在前些天,我还遇到了这么一件事。在家里看书的时候,我突然听见“咣”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到了窗玻璃。我连忙走到阳台一看,只见窗口下面蜷缩着一只白腰朱顶雀(Carduelis flammea)。窗玻璃上有清晰可见的树影,所以它一头撞了上去。这下貌似撞得不轻,我把它拿起来放在手心上一看,发现它的头出血了。虽说是早春,可外头还是很冷的,于是我决定带它到屋里,装进小纸箱观察一会儿。

阿拉斯加的鸟大多是候鸟,但也有极少数的留鸟,在气温会低至零下60度的费尔班克斯也能过冬。白腰朱顶雀就是其中之一。这种鸟只有10厘米长,天知道它们是如何在这样的严寒中生存的。

可我眼前的雀鸟受了伤,正用小小的身子喘着粗气。我想帮帮它,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与此同时,如此娇小的生物在流血这件事也的确让我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感动。

几小时后,我把鸟放回了阳台。至于它是恢复原样飞走了,还是被其他鸟或者松鼠叼走吃掉了,我就不清楚了。傍晚时分,我回到阳台上看了一眼,发现小鸟已经悄然消失了。

小驯鹿降生在寒风呼啸的雪原,白腰朱顶雀在零下50度的严寒中鸣啭。它们都能让我感觉到生命的顽强。然而,自然总是既顽强,又潜藏着脆弱。而让我心醉神迷的,正是自然与生命那脆弱的一面。

我总觉得,我们一天天地活着并不是理所当然,而是莫大的奇迹。归根结底,连我们此刻的心脏搏动都是一种奇迹。在对妻子也许会流产的担忧中,我更是切身感觉到了生命所包含的脆弱。

“真要流产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是会流产的。那都是自然而然的,你们就顺其自然吧。”

没有比岳母的这句话更能让我们安心的了。

我们就活在这样的脆弱中。换言之,人类是仰仗着自然,才能在某个范围内存活。也许稍不留意,我们就会忘记这一点。

再过一个月,冰雪便会开始消融。去年春天,我家屋顶的积雪冻成了一大块,又在某天早上整块滑了下来,生生砸坏了阳台,可把我吓坏了,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搞了半天原来是春天的脚步声。

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会乍暖还寒,还会下好几场雪吧。不过这片土地定会在冷暖的拉锯战中走向新的季节。那就写到这儿吧,改日再聊。

1994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