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王绩的两种文集及其佚诗
前几天微信转发了田晓菲教授的大作《误置:一位中古诗人别集的三个清抄本》,可惜仅有《引言》和《结语》两部分,目录显示正文含《王绩与其文集的两位编者》《陆淳的真正编选标准探赜》《压制庾信》三节,全文刊于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十五辑。该刊该期我是有的,混在一大堆书刊中,难以找到。好在大体意思已经明白,找来阅读反而有着意商榷之嫌。微信转发后,葛晓音教授评论:“王绩和庾信在诗歌风格和写作手法上的传承关系,我早在90年代的《山水田园诗派研究》中就已经论述过。”此书我也有,也不再翻读了,原因一样。我要表达的是另一些看法,与两位杰出女学者之所见,取径有别,所见合处并非有意抄袭,不同处也非立意反驳。不合规范,读者谅之。
一、王绩两种文集的不同命运
明清两代流通的是据说经过唐陆淳删节后的三卷本王绩文集,存诗仅五十多首。清代仅以抄本存留的五卷本《王无功文集》,经过韩理洲先生校订,1987年方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引起唐诗学者的极大关注。两个文本比较,诗文皆有所增益。就文的部分说,仅增加《元正赋》一篇和赞六篇,其中《元正赋》在稍早刊布的敦煌文本中也有。赞六篇,加上三卷本所存之十多篇历代异人高士的赞文,我比较倾向于就是王绩编纂而久已不存的《会心高士传》赞文。就此而言,两种别集中文的部分,陆淳删刈不多,可以确认。诗的部分,五卷本存一百一十多首,三卷本仅存五十多首,删刈过半,其间原因,值得商讨,容下文再说。
三卷本虽是明清两代通行的王绩文集,但在宋代,通行的是五卷本而非三卷本,且三卷本可能出自后人之分拆。
一是见于唐末至宋元著录者,如《日本国见在书目》《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郡斋读书志》《通志·艺文略》《直斋书录解题》《文献通考·经籍考》《宋史·艺文志》所载,皆为五卷本。其中《新唐书》沿袭《旧唐书》,《通志》沿袭《新唐书》,《文献通考》沿袭晁陈二目,未必亲见,但至少《日本目》和《郡斋》《直斋》二目为实藏目,可以看到五卷本流通的情况。二卷本仅见《崇文总目》载《东皋子集》二卷,《宋史·艺文志》载陆淳《东皋子集略》二卷,提到的较少。今存陆淳《删东皋子后序》没有提到卷数,很可能三卷本更经后人拆分。
二是宋人大量引到三卷本以外的王绩诗,也可见五卷本的通行。全引者如:《古今岁时杂咏》卷三三引《九月九日》一首:“九日重阳节,三秋季月残。菊花催晚气,萸房避早寒。霜浓鹰击远,雾重雁飞难。谁忆龙山外,萧条边兴阑。”但收于崔善为诗后,缺署名,《全唐诗》卷八八二据以补为崔诗,误。《春旦直疏》:“春夜犹自长,高窗来月明。耿耿不能寐,振衣步前楹。怀抱暂无扰,自觉形神清。遐想太古事,俯察今世情。淳薄何不同,运数之所成。叹息万重隔,已闻晨鸡鸣。回首东南隅,□□□□□。谁知忘机者,寂泊存其精。”《分门纂类唐歌诗一·天地山川类》收录,《全唐诗补逸》卷一补出。《阶前石竹》:“上天布甘雨,万里咸均平。自顾微且贱,亦得蒙滋荣。萋萋结绿枝,晔晔垂朱英。常恐零露降,不得全其生。叹息聊自思,此生岂我情。昔我未生时,谁者令我萌。弃置勿重陈,委化何所营。”见《分门纂类唐歌诗》卷九二,《全唐诗》卷八八二据补。另《唐文粹》卷一六下收《初春》一首,《唐诗纪事》卷四题作《春日》,《全唐诗》卷三七据后书收录。《阶前石竹》,《全芳备祖前集》卷二七仅引英、生、情、萌、营五韵,《全唐诗》卷三七据录时拟题《石竹咏》。至于引到三卷本无而五卷本有之诸诗残句者,则有《韵语阳秋》卷一一录《被征(《韵语阳秋》作召)谢病》巾、春、贫三韵;同书同卷引《独坐》初、虚二韵,又引《咏怀》同、空二韵;同书卷一七引《围棋长篇》全、边二韵。《野客丛书》卷一九引《春晚园林》琴一韵,同书卷二〇引《端坐咏思》诗“咄嗟建城市”一句。《文献通考·经籍考》卷五八引《周氏涉笔》引《山园》经一韵。《杜诗赵次公先后解丁帙》卷四《送李功曹之荆州》注引《自答》“人间何劳隔,生涯故可知”二句,同书《戊帙》卷一〇《送高司直》注引《病后醮宅》“公干苦沉绵,居山畏不延”二句,同书《戊帙》卷六《秋日夔府咏怀百韵》注引《久客齐府病归言志》“沉绵赴漳浦”句。宋本《记纂渊海》卷六九引《被举应征别乡中故人》“自惟蓬艾影,叨名兰桂芳”二句,“芳”字出韵,为“芬”字之误。以上诸佚诗,《全唐诗》仅采及其中很少一部分,大多失辑。因为五卷本之刊布,其可信度自不容置疑。这些实例也证明,五卷本为宋代通行的王绩本,仅仅因为偶然的原因,五卷本进入明清两代,仅为个别藏书家所存,靠少数藏家的传抄,不绝如缕地得以幸存。这里,一切仅是偶然,很难用刊本或抄本理论来诠释。
二、吕才与陆淳编删王绩集的不同理路
吕才《王无功文集叙》云王绩“与李播、陈永、吕才为莫逆交”,李播为方士李淳风父,陈永不详,吕才则《旧唐书》卷七九有传,称其“善阴阳方伎之书”,并录其叙《宅经》《禄命》《葬书》三篇,及作乐制礼诸事,此必绩亦所擅长者。叙云:“君所著诗赋杂文二十馀卷,多并散逸,鸠访未毕,且编成五卷。”是编集时有各体诗文二十多卷,所谓“多并散逸,鸠访未毕”,可能是实写,但也可能曾有所删削。叙中述及王绩事迹较详,值得玩味的是以下几节。一是王绩年十五游长安,谒越公杨素,杨素始倨而后恭,“与谈文章,遂及时务。”即王绩少即通当世之务,杨素与他谈及早年其兄王通上文帝十二策事,认为“虽天下不施行,诚是国家长算”。二是述及隋末动乱之时,王绩因与夏王窦建德下中书侍郎凌敬有旧,遂“依之数月”。敬“知君妙于历象,访以当时休咎”,绩“以星道推之,关中福地也”为答,似乎已经预见唐兴而夏败。凌敬,事迹附见《旧唐书》卷五四《窦建德传》,建德称帝,敬初为国子祭酒,后晋中书侍郎,为窦的主要谋士。当此天下大乱之时,王绩到河北四战之地看望旧友,似乎不能仅看作笃于友情。以他之早岁留心当世之务,当四海崩坏之时,奔走道途,目的不言自明。其兄王通即好谈王霸之术,另兄王度《古镜记》则借古镜言君臣遇合,引王绩语云“人生百年,忽同过隙,得情则乐,失志则悲,安遂其欲,圣人之义也”,即有乘间一展所怀之愿。再有其家族后人王福畤、王勃父子之行为,亦复如此,王绩乱时奔走四方,显然在寻求机遇。终于无成,自不妨继续行他的高蹈之志。虽无确证,可以揣测,在吕才编录王集时,应该已经在贞观末年,天下归于一统已成定局,王绩早年若有颂隋附夏之文字,大多已经删削殆尽。此吕才编辑王集之必有之义,以此尽友人后死之责,可以想见也。
陆淳的时代晚于王绩、吕才约一个半世纪,学术和文学环境都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是中唐《春秋》学派的中坚人物,这一学派最重要的主张,是在安史乱后的特定环境中,重新发现《春秋》一书的现实意义,开宋学尊王攘夷的先声。此点在删略王绩诗时并无明白的反映。日人著《天台霞标四编》卷一存陆淳《送最澄阇梨还日本诗》:“海东国主尊台教,遣僧来听《妙法华》。归来香风满衣裓,讲堂日出映朝霞。”或疑伪托,对了解其文学趣尚没有价值。他之所虑,还以《删东皋子后序》所述为要。其说云:“庄叟之后,绵历千祀,几于是道者,余得之王君焉。心与物冥,德不外荡,随变而适,即分而安,忘所居而迹不害教,遗其累而道不绝俗。故有陶公之去职,言不怨时;有阮氏之放情,行不忤物。”即认为王绩是庄子以后千年,真能体会随变而适、随分而安的人物,览其集而想见其人,而以“等是非,遗物我”为极致。他为形塑王绩之此一出世形象,对吕才《王无功文集叙》作了大幅度之删削。前面引到的早谒杨素部分,全部删去,王绩游河北一节,仅存“隋季版荡,客游河北,去还龙门”几句,对吕才津津乐道的方术预见之言,入世不遇之迹,也大多删去。无他,服从于前述旨趣而已。至于删诗中对袭庾信诗风而文辞华丽骈偶部分之删削,可见中唐诗家风习之变化,毕竟那时庾信早已被时代超越了。
三、陆淳所删王绩佚诗所见他的多面人生
严格来说,陆淳《东皋子集略》二卷是一部王绩个人诗的选本,似乎在唐宋时期影响并不太大,但幸运地保存下来,且因五卷本王绩集在明清两代之不为世知,在很长时期内,多数学者认为王绩的诗就是他选出的这些。所幸五卷本也已为我们所知,得以了解王绩诗文写作的完整面貌——尽管这个面貌也是吕才遴择后的文本。当然,这里谈王绩的佚诗,其实是要谈陆淳没有选取的是哪些作品,这些作品为什么为陆淳删弃,比一般地谈选集的选取标准来说,有更大的难度。我手边正在做的王绩诗,逐首下已经标识了各自在两种文集中之有无和文本差异,区分开来读并不困难,读后更感到茫然。
首先应该说,吕才所传王绩生平,隐瞒了一些重大事实。佚诗中有《洛水南看汉王马射》:“君王马态骄,蹀躞过河桥。雨息铜街静,尘飞金埒遥。铁丝缠箭脚,玉片抱弓腰。日□矜百中,唯看杨柳条。”这位汉王应即隋炀帝之弟汉王谅,王绩早年曾入汉王幕府。他的《在边三首》,更写他曾“昔岁衔王命,今秋独未旋”,生活很艰苦:“穹庐还作室,短褐更为衣。”但守节不移:“犹擎苏武节,尚抱李陵弓。”汉王曾长期驻守并州,且与北边突厥有密切交往,此应为王绩早年经历。又《久客齐府病归言志》:“君王邸茅宽,修竹正檀栾。构山临下杜,穿渠入上兰。天人多晏喜,宾寀盛鹓鸾。王舄镇花簟,金环□果盘。斗鸡新市望,走马章台看。别有恩光重,恒嗟报答难。沉绵赴漳浦,羁旅别长安。玄渚芦花白,黄山梨叶丹。故人傥相念,应知归路寒。”这里的齐府,应是指武德间齐王李元吉府,是王绩曾在齐王府长期为客。吕才《王无功文集叙》云王绩“贞观初,以疾罢归”,以往认为是指待诏门下省事,结合此诗,应该是在玄武门事变齐王被杀后,遭遣散离开长安。这些诗均含较多的入世情节,陆淳将其删除,可以理解。
就一般情况看,陆淳确实删除了一些文辞繁缛之作,保存了多数简朴明快的作品,诸如《野望》一类清疏之作,《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遂以为问》之类有情趣之作,《独坐》《未婚山中叙志》之类谈家事之作,《食后》《采药》之类服食之作,《赠程处士》《醉后口号》之类愤世耽酒之作。其中五言四句的短诗保存尤多,但也保存了《赠梁公》《赠李征士大寿》《晚年叙志示翟处士正师》等长篇作品。就组诗言,全取《古意六首》,但不取内容相近、文辞更显简朴的《山家夏日九首》。《题酒店楼壁绝句八首》,陆氏所选五首为:“洛阳无大宅,长安乏主人。黄金销欲尽,只为酒家贫。”“竹叶连糟翠,蒲桃带麹红。相逢不令尽,别后为谁空。”“对酒但知饮,逢人莫强牵。倚垆便得睡,横瓮足堪眠。”“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酤。来时长道贳,惭愧酒家胡。”不选的三首是:“欲识幽人伴,非是俗情量。有业开屠肆,无名坐饼行。”“或问游人道,那能独步忧。饮时含救药,醉罢不能愁。”“仲任书卷尽,君平卜数充。相逢何以慰,细酌对春风。”八首总体风格是一致的,去取之间很难看出明显的标准。
前文说到陆淳特别赞赏王绩从儒入道,接承阮籍、陶潜放情出世之精神,就录诗遴选来说,既可以看到这样的立场,但也不难发现相反的例证。最得陶诗风神者如《春晚园林》:“不道嫌朝隐,无情受陆沉。忽逢今旦乐,还逐少时心。卷书藏箧笥,移榻就园林。老妻能劝酒,少子解弹琴。落花随处下,春鸟自须吟。兀然成一醉,谁知怀抱深。”得阮籍《咏怀》风神者如《独坐》:“托身千载下,聊思万物初。欲令无作有,翻觉实成虚。周文方定策,秦帝即焚书。寄语无为者,知君晤有馀。”《山夜》:“仲尼初返鲁,藏史欲辞周。脱落四方事,栖遑万里游。影来徒自责,心尽更何求。礼乐存三代,烟霞主一丘。长歌明月在,独坐白云浮。物情劳倚伏,生涯任去留。百年一如此,世事方悠悠。”很可惜,陆淳都弃而不取。再如《赠薛学士方士》(今人或认为“方士”二字为衍文)说“昔岁寻周孔,今春访老庄”,说明他从儒到老庄的转变,“物情争逐鹿,人事各亡羊”二句,更显示从世乱逐鹿到歧路亡羊经历中的人生感悟,可以说是王绩从入世到出世的转折之作。可惜,也不入陆淳法眼。
如果说从中唐诗学氛围来看,近体诗特别是七律已经成为主流作品,王绩集中仅有的两首七言近体却没有选取。一首是《解六合丞还》:“我家沧海白云边,还将别业对林泉。不用功名喧一世,直取烟霞送百年。彭泽有田惟种黍,步兵从宦岂论钱。但愿朝朝长得醉,何辞夜夜瓮间眠。”虽然粘对很不合辙,但颈联以彭泽与步兵为对,恰符合陆淳赞王绩继承阮、陶精神之主旨,诗意也很出世。另一首是《过程处士饮率尔成咏》:“莫道山中泉石好,莫畏人间行路难。蜀郡垆家何必闹,宜城酒店旧来宽。杯至定知悬怪晚,饮尽只应速唱看。但使百年相续醉,何愁万里客衣单。”仍不合律,“杯至”对“饮尽”更属不妥,然“但使百年相续醉,何愁万里客衣单”,见其得陶公真传。在七律发展史上,这两首真可仔细讨论,难道陆淳就因声律不合而不存二诗吗?
因此,我觉得吕才与陆淳在相隔一个半世纪间,两次编录王绩的诗作,对王绩之为人与诗歌成就,有不同的取舍,从不同立场形塑王绩的人格精神,保存了诗人的两种文本,给我们提供了从不同立场、角度考量评价的机会。他们希望突出他们认可的理想人格,但又无法抹去诗人曾经的多面人生;他们就所处文学氛围存留诗人最优秀的作品,但又不可避免地显得顾此失彼,难以坚持始终。其实王绩是如此,阮籍、陶潜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当阮籍为躲避司马氏而轰醉两月,陶潜在桓玄、刘裕幕府中参与机密,他们的人生态度与时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可贵的是他们能够走出来,将自己的感悟和体会传达给世人,方能成就他们的伟大。王绩也是如此。
三卷本不尽为陆淳原本,陆续有人将伪诗补入,如《北山》为王绩《游北山赋》中数句,《过汉故城》为吴少微诗,《益州城西张超亭观妓》《辛司法宅观妓》为卢照邻诗,《咏巫山》为沈佺期诗,读者应有所了解。近人所补《绩溪岭》一诗,我赞同已故陶敏教授之所见,为明景泰五年(1454)进士、直隶华亭人王绩所作,与唐初王绩无关。在此仅作提示,不一一说明了。
(刊(文史知识》2017年12期)
附言:本文发表后,《文献》杂志嘱我外审过一篇文章,认为明清所传三卷本《东皋子集》并非陆淳所删本,而是明人据唐宋典籍所存王绩诗编录而成,举证详赡,足可定说,谨附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