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复古的众声与别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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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明初诗史的理解与误读

如上所列,将诸多元明易代诗人视作“明初”诗人,很容易割裂他们与元末诗坛的联系,从而改变对文学史面貌和进程的认识,对某些文学史现象的理解也由此出现偏差。考究历代对元、明诗歌的评论,其中形成的诸如“元诗近纤”、明诗“盛于国初”、“国初”诗分五派等看法,有在元末明初诗史演进的具体型态中进行重新审视的必要。本书第二章将就明诗“盛于国初”问题进行专门讨论,此处主要对“国初”诗分五派的看法进行辨析。

明初诗坛分为五派的看法,是明清时期关于明初诗歌的一个重要认识。其说出自胡应麟的《诗薮》,他在谈到“国初”诗坛的格局时说:“国初吴诗派昉高季迪,越诗派昉刘伯温,闽诗派昉林子羽,岭南诗派昉于孙蕡仲衍,江右诗派昉于刘崧子高。五家才力,咸足雄据一方,先驱当代,第格不甚高,体不甚大耳。”(4)同时又列举其时的诗坛闻人说:“国初称高、杨、张、徐。季迪风华颖迈,特过诸人。同时若刘诚意之清新,汪忠勤之开爽,袁海叟之峭拔,皆自成一家,足相羽翼。刘崧、贝琼、林鸿、孙蕡,抑其次也。”(5)诸人中,除了汪广洋、贝琼、袁凯等之外,其余的高启、刘基、刘崧、林鸿、孙蕡等人即为上述吴中、越、闽、岭南、江右五诗派的代表人物,而杨基、张羽、徐贲则都是“吴中四杰”的成员。

胡应麟以五派综括明初诗坛,一方面是出于艺术批评视野的选择,按照他的论诗标准,这五派诗人在当时居于主流,其领袖为当时处于第一层次的诗人,其中也包含了审美判断在内。另一方面则反映出他对明初诗史的建构,受到了自身诗学观念和批评视野的影响。明代诗学批评的兴起,大致是在明代中期以后,其特点之一,即表现为鲜明的流派意识和地域观念。影响所及,后人探讨明代诗歌,多引述其中看法而少作辨析,往往直接将其等同于明代诗歌的“历史”,而较少考虑其中掺杂的“当代意识”:一种建立在流派意识和地域观念基础之上的明代诗史图像。近人王国维(1877—1927)在与日本汉学家林泰辅(1854—1922)讨论学术研究时曾提醒说:“吾侪当以事实决事实,而不当以后世之理论决事实,此又今日为学者之所当然也。”(6)明初诗史的认识,亦当注重“事实”的考辨,审慎看待后世以流派意识建构的诗史图景。

胡应麟关于明初诗史图像的描述虽然只是略具轮廓,却对后世的明代诗史建构产生了影响深远,历来各家论及明初诗坛面貌,大体遵循以五派为基本框架的格局。对各派的成员构成,胡应麟虽未作更多提示,但从明代诗话的相关论述及《列朝诗集》《明诗综》等明诗选本中,仍能知其大概。其中除了群体性质比较明显的吴中、闽中、岭南,其他属于越地和江右的诗人,则多被归入越派与江右诗派当中。经此归并与分类,明初诗坛的面目逐渐变得清晰,形成颇为整饬的格局。

然而胡应麟的五派之说,对明初诗坛来说仍存在需待解答的疑惑:其一,若他所说的“昉”为“起始”“开创”之义,是否意味着高启、刘基等五人开创了这五个诗派,或者当时诗坛存在以五人为代表的五个诗派?“派”的内涵又是什么?其二,将五派都定格于“国初”(即明初),他们在年代上是否一致?是否能反映明初诗坛的整体面貌?其三,明初诗人的分布与群体活动,是否都具有如此明显的地域特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才有了各派的称呼?类似问题的回答,自然离不开文献史料的支撑,但同时也可能需要放宽视野,跳出由明清诗学批评所构建的明初诗史图像,将元末与明初诗坛联系起来作整体观照。

具体到胡应麟所说的各个“诗派”,相互间情形并不一致,有的属于在当时虽已初具形态,却也并没有十分明显的“派”的特征;有的甚至只是出于后人的想象与建构,并非真有其派存在。其中吴诗派虽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流派,但可以算是一个有着集体活动的诗人群体,而高启则是其中最有影响的一个。“北郭十子”“吴中四杰”虽然都是后起的称呼,其成员也有多种不同的说法,不过高启等人确曾以诗唱和,只是时间主要是在元末,入明以后相互间尽管仍偶有唱和,却并无固定的诗社活动,各人也因为遭际的不同而星散各地,少有聚会,不复群体之称。(7)岭南诗派活动的跨度相对较长,然而也是元末较为活跃,入明以后相对沉寂,群体各人间的互动和唱和也不复从前。(8)关于闽中派和江右诗派,钱谦益曾说:“国初诗派,西江则刘泰和,闽中则张古田。”(9)刘泰和即刘崧,张古田即张以宁,二人均活跃于元末,入明以后并无突出的文学表现。而一般认为闽中派即是以林鸿为代表的“闽中十子”,其渊源则追溯至杜本及蓝仁、蓝智兄弟。

胡氏所说诸派当中,以林鸿为代表的闽诗派算是略具规模的明初诗派。周亮工在《闽小纪》中曾说:“前朝林鸿子羽诗文,一洗元人纤弱之习,为开国宗派第一。”(10)邵铜《鸣盛集后序》也称:“子羽林先生,吾闽善赋者之巨擘也,国朝诗派,起于先生。”(11)尽管都不免乡里之私,然而若将时间限定在明初,却也有一定道理。与吴中、岭南的群体活动主要在元末不同,闽中派成员之间的唱和主要在洪武以后。诸人之间既曾结社倡和,兼且又有高棅编选《唐诗品汇》,算是有较为统一的理论主张,因而也往往被视作诗歌流派。而至万历年间,闽人袁表、马荧编选《闽中十子诗》,则可说是对这一流派的“最终认定”。(12)

相比之下,胡应麟所谓以刘基为代表的“越派”,却并不具备“派”的性质。刘基虽是元末明初重要的诗人,但他并无任何曾开创诗派的迹象,他在元末相与唱酬最为密切的是色目诗人石抹宜孙,二人唱和的诗集《少微唱和集》曾由王袆作序。入明以后,刘基的诗歌创作主要以内在情感表达为主,甚少与人唱和的作品。而相互间交往密切、唱酬应和的宋濂、王袆、胡翰等婺州文人,在元末和明初都主要是以理学和文章知名,从未以诗人群体的面目出现,这在上文已有所论。因而将其视为“明初”五个诗派之一,略显名不副实。

大略考察吴中、岭南、江右等地诗人群体的活动,可以发现,他们在元末诗坛都曾有丰富的群体活动和诗歌创作,只是在当时“铁体靡靡”、以杨维桢为中心的诗人群体的映照下,没有引起研究者足够的重视。同时也由于各群体的代表诗人在后世的文苑传、诗文评及诗选中被作为明代诗人,其在元末诗坛的创作活动及表现遭到遮蔽,未能进入元代文学史书写序列当中。由此返观元末诗坛,须将吴中、岭南等诗人群体与以杨维桢为中心的玉山雅集、铁崖派等诗人群体结合起来看待,对他们在元末诗坛的同台竞技应有更明晰的认识,充分意识到当时诗坛不只存在“铁体”一种声音,除此之外的喧哗众声也同样绚烂多彩。唯有如此,或能减少对文学现象和诗史进程的误读,对“元末—明初”诗史图景有更真切的理解和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