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理线串珠:研究的理路
刘勰曾经批评陆云,“士龙思劣”,“敏于短篇”。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的研究可能亦如士龙,因为“思劣”,一向不善于“宏大叙事”,构筑宏大的理论体系。我的学术研究,通常是围绕一个研究对象,从具体问题开始,然后理线串珠,形成专著。
因此本书的研究方法,基本上与拙著《魏晋经学与诗学》相同——不采用“通论”式,而采用“问题”式。所以本书仍然以专题论文为基本形式,遵循以类相从的原则,分章分题,展开论述。这种研究固然可能使问题的论述更加集中深入,避免重复研究,但是往往也可能使读者诸君只见树木而难见森林。——具体的“问题”研究,反而容易遮蔽对历史人物的整体认知,难以获得“知人论世”的完整印象。为了弥补这一弊端,本书开篇即综论人物,作为理解人物思想、创作的导引。这样反而使本书形成了一个明确理路:人物综论、异议考辨、理论分析、创作研究、因革扬弃、接受影响,庶几使作家与创作、文献与理论、历史与逻辑构成一种网状的逻辑联系。在章节安排上,依据内容,或合论,或分论,不拘一格。具体分为七个方面,九个章节:
“悲剧人生论”,揭示二陆人生悲剧的时代和个人的原因。与一般文人相比,二陆的悲剧浸染着更鲜明的时代性和主体性。白云苍狗的时代变幻,造就了二陆跌宕起伏的悲剧人生;华屋丘山的人生经历,构成了二陆出处行藏的艰难抉择;贵胄孑民的尴尬身份,决定了二陆高傲自卑的双重心态。而支撑二陆行为、心态以及价值选择的背后,则是其东吴文化与洛下文化碰撞、交织、融贯而形成的多元文化品格。其中,积极用世的观念、重铸家族辉煌的遐想,使二陆最终走出华亭旧里,游走于仕宦洛阳的刀锋之上,上演了一幕令人扼腕叹息的人生悲剧!
“生平著述考”,考证二陆的籍贯、行迹疑点及其著述、版本。稽考史料,辨正二陆之祖籍、出生地及其行政区划的变迁,重新论证“吴郡吴人”结论之可靠;驳斥了学界曾经流行的“被俘说”、“二次入洛说”及“太康二年入洛说”。二陆文集散佚,所著子书不存。今之所见,乃宋人“裒合散亡,重加编辑”而成。而且,世传的宋本二陆文集在抄录、翻刻过程中,又形成多种版本系列。本章放罗网佚,考证著述;爬梳剔理,论其版本。为此,笔者还专门赴台,考察流传于台湾地区的二陆文集的珍稀版本。其中台湾“国家图书馆”所藏丛书堂明钞本《陆士龙文集》,乃海内孤本,版本意义尤其重要。
“文集异议考”,考证二陆文集中争论较大、至今尚存异议的作品,或典籍记载、《文选》注释、现存版本皆存讹误的问题。由于二陆集散佚严重,唐李善注《文选》时所见之二陆集就已经大量残缺,今之所见乃是宋人重编之《晋二俊文集》,因此后代文献记载互相抵牾者甚多。具体涉及两类问题:一是二陆集中的讹误、伪作(误收)、存疑作品;二是二陆集中的重要异文、篇名、错简。对于历代版本篇名之误、文集误收他人作品、《与兄平原书》以及序与正文的错简等,悉加考证,以期为学界进一步研究提供可靠的基础材料。
“思想体系论”,论述二陆思想特点及文学理论之贡献。在思想上,陆机以伏膺儒术为思想基点,恪守传统而又超越传统;陆云以玄体儒用为思想基点,汲取玄学而又超越玄学。如果说陆机思想尚存汉末士族精神的回响,那么陆云思想则是东晋士族精神的先声。在文学理论上,《文赋》以构思论、创作论、文本论为核心,分层论述了文思、文则、文术、文病、文用等系列问题。《与兄平原书》在谈艺片段中,论述了语言文体、情感意义、文气风格、文学功能等,构筑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创作和批评的理论体系,提出了一系列具有抽象意义的美学范畴。在创作与批评、理论与范畴上,二者构成互补性的理论联系。
“文学创作论(上)”,论陆机文学创作。其诗歌既浸染洛下绮丽繁缛,又继承建安慷慨任气,并融入正始忧生之嗟,以“缘情”为质,“绮靡”为态,“质理”为骨,从而具有继承与解构建安风骨的双重文学史意义。陆机拓展了赋的题材范围,推进了赋的骈体化。色彩斑斓的体物言志,表现出强烈的主体色调;二元相生的抒情方式,深化了辞赋的艺术表达;清丽疏亮的语言风格,升华了辞赋的审美境界。其散文说理精微,风格遒壮;政论言论慷慨,说理警策;序文叠意回舒,互相映带;表笺昭明心曲,指事切要;韵文因体设文,因文敷辞。说理抒情或铺张扬厉,丽辞腴旨,或假喻达旨,圆润简约,或语言洗练,风格典雅。
“文学创作论(下)”,论陆云文学创作。情理兼擅的诗旨,意象晶莹的诗境,典雅灵动的诗格,经纬有致的结构,是其诗歌之特点;因情取象的情境,清省简约的表达,流泽无间的文气,是其赋之特点。散文辞锋通脱,舒卷自如,其奏启用笔端庄,情辞雅正;书信论人说理,委曲周详;杂体用笔诙谐,杂以嘲戏。韵文传颂兼被,赋写风雅,其诔文传体颂文,缠绵凄怆;颂赞赋笔敷写,因风入雅;箴文摛文简深,理逾针石,在西晋文章中乃是出乎类而拔乎萃之作。
“文化视域论(上)”,论陆机“缘情绮靡”及拟乐府、拟古诗的文化源流关系。“缘情”是诗歌的审美发生,“绮靡”是诗歌的审美特征;这一诗学范畴,既接受曹丕诗学,渗透佛教因子,又投映言志抒情的传统诗学影响。其拟乐府,在对象选择上蕴涵鲜明的主体审美取向,生命感喟中蕴涵复杂的现实人生内容,在艺术上有汲取,有扬弃,或雅正,或俚俗,变化多端,别构一体。拟古诗清晰的主体色调,超越的诗歌意态,饱满的生命张力,使二者在形式上是对汉代文学的回归,在主体、意态、风神上又是对汉代文学的革新。建安乐府和陆机拟古,是从精神与形式的相反两面表现出历史和时代的文化精神。
“文化视域论(下)”,论陆云本体诗学及赋体理境、《九愍》文体形态的文化生成本原。以“自然”为审美本体,以“清”为审美理想,是陆云本体诗学的核心,这一诗学观直接源于老庄的“自然”本体论。因象成思,藉思成理,由本质抽象到哲理升华,使象、情、理构成互生互证的圆融关系,是陆云赋理境营构的突出特点,这既拓展了屈辞之情境,又将宋玉以来赋之说理,由游离于文本书写体系之外而融贯于书写体系之内,从而刷新了赋的审美境界。其《九愍》内容模仿《九章》,兼采《离骚》、《渔父》;体裁源于汉代“九体”,又别取《九歌》,然而主体统一,取象连贯,意脉贯通,从而成为“九体”中最为圆熟的作品。
“文学影响论”,论二陆对于中古文学的贡献及其褒贬抑扬的文学史际遇。二陆与西晋文学是二维互动的关系:洛下文学的抒情体式、新声绝曲、文体意识,深刻影响了二陆;二陆创作的鲜明主体、孑民之痛、悲怆之音,也拓展了西晋文学的审美境界。二陆对六朝文学的影响,在表达内容上主要表现在玄理、性情和声色三个方面;在影响路径上,陆云本体自然的诗学观深刻影响了两晋之际的文风,陆机的“缘情绮靡”论则对晋宋、齐梁之际的文风影响尤深。然而,元嘉体之“顺从性情”、永明体之“音韵天成”、宫体诗之“委自天机”等理论,则使本体自然与缘情绮靡在情性、声韵、情色抒写中,获得有机统一,其文学史意义尤为重要。二陆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经历了冰火两重天的际遇,唐前褒奖者谓之“一代文宗”,明清贬责者谓之“魏诗之渣秽”。这种沉浮升降的不同际遇,在时间次序上,可分为三大阶段:两晋六朝,经典地位形成期;唐宋,经典地位确立期;明清,经典地位分化期。其中,陆机一直居于前台,陆云时时隐蔽幕后。但王夫之《古诗评选》、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却推尊陆云,表现出别样的审美眼光。
简要言之,二陆虽然出身相同,文化同根,年龄相亚,声气互通,且政治上进退同趋,文学上切磋琢磨,但是性情、思想、文学观念以及创作的题材、体裁、美学风格却又各有不同。大致上说:性情上,士衡“言多慷慨”,偏于耿介;士龙“文弱可爱”,偏于温和。思想上,士衡“伏膺儒术”,偏于儒学;士龙“谈老殊进”,偏于道家。文学观念上,士衡“曲尽其妙”,重于工巧;士龙“雅好清省”,得乎自然。诗歌体裁上,士衡善五言,士龙善四言;美学风格上,士衡偏于繁缛轻绮,士龙偏于省净自然。在文学史上,士衡跫音空谷,回响热烈;士龙润物无声,潜移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