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山修司幸福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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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父亲们的肉体又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这在讨论“家长制”伦理时也是极为重要的。

在战后日本人平均的体力增长度中,变化最小的是父亲的肉体,而变化最大的是儿子的肉体。儿子的肉体逐渐逼近战前父亲的肉体,并且正在超越父亲。儿子的体力足以背负起“装在背篓里的老父母”,这一事实与“家长制”家庭内的权力构造的逆转相结合,使得“抛弃父母的孩子”激增,成为一个社会问题出现在我们面前。战争刚结束时,我们听到是:“爸!让我也说一句!”而今天,时代已经变成了:“儿子!让我也说一句!”

在这种情况下,“肉体思想”早已凌驾于“书房幸福论”之上,用美式足球规则书写的幸福论,或者必须以时速100公里的气势阅读的人生论,正在走向流行的巅峰。

这一事实究竟说明了什么呢?

为了查明战后诗歌中出现的诗人自虐性的原因,我曾做过有关诗人的肉体调查(《现代诗手帖67·10》)。调查内容有:诗人们100米要跑多少秒?能做几次俯卧撑?一周有几次性生活?酒量如何?等等。从收集到的结果来看,战后的诗人们较之日本人的平均体力,并没有任何特色,反而更接近白领人士。于是我觉得,诗人们就是因为自身肉体的毫无特色,才无比烦躁焦虑的吧(参考《诗人的肉体与生活》,选自《时代的射手》,芳贺书店出版)。

也就是说,在荷马死后的时代里,人们并没有特别在意诗人与肉体的关系——也因此在羽田机场事件[7]爆发时,诗人们才完全没有试图参与那场索雷尔《暴力论》的实践吧。他们的体力不是为了写诗或参与政治准备的,最多也只够用来挤挤早晚高峰的电车罢了。

但是我认为,如果荷马笔下的奥德赛不回归,现代诗歌是无法复苏的。因为我们正漂流在一个想要让作诗成为“幸福”就必须拥有斗牛士肉体的时代。阿兰写下了“坏天气要保持好心情”,但这种坏天气里的好心情,在战后大部分诗歌中体现出的是一种悲观主义——我并没有想到它会演变成不堪入目的个人主义——其原因无非是因为在那些诗人们的感受性中,坏天气只能是坏天气,为了忘却这一烦恼,只能假装出好心情。

某月某日

刮胡子时不小心刮伤了脸。血染到毛巾上,看着颜色有点淡。

今天也同往常一样。

去公司、回家、看电视、睡觉。没什么可写的。

难道就没什么好玩的事了吗?

某月某日

睡觉前想把裤子放在被褥底下压着,结果有东西硌得慌,拿出来一看是弹子机里的小钢珠。

巨人队[8]1比0赢了大洋队[9]

某月某日

热。和往常一样。

某月某日

和往常一样。

哪里在放水前寺清子[10]的《一杆鱼叉》[11]:“啊!青春一去无二度,是男人啊,就放手干!”

某月某日

下决心离家出走。不过仔细想想,要离家出走得先有“家”,我好像没有。

副导演:你想当龙套?

日记男:是啊。无论如何都想请你听听我的请求。

副导演:嗯?

日记男:求求你!拜托了!我们不是大学里的好兄弟吗?

副导演:不好办啊。你要想演主角倒也罢了,推荐你去当龙套,我可做不了啊。

日记男:想简单点,公事公办。

副导演:嗯。

日记男:我就想在电影里死一次。我其实犹豫很久了,这次总算下了决心而已。你知道亨弗莱·鲍嘉[12]吧。我是那个男人的粉丝。溜肩,鳄鱼一样的嘴唇,只要演黑帮电影,总是在最后一场死掉。那个带着苦涩雪茄味的男人。死多少次,就意味着能再活多少次。闷热的电影院里,脏兮兮的银幕上放映着《马耳他之鹰》《卡萨布兰卡》。亨弗莱·鲍嘉露出牙齿,一笑赴死。然后又在别的电影中,用另一个名字,穿着另一套西装复活。我叹了一口气。因为我无比羡慕。

看到这里,请点起一支烟,再接着往下读。

嗯,接着说亨弗莱·鲍嘉。我思考了一下为什么那个男人可以反复重生。然后,我得到了结论。结论很简单,那个男人拥有银幕。但是我的人生没有银幕。只要我有银幕,那我也能死了。能死,按理说,就能再活下去。所以我想来想去,决定要拥有自己的银幕。也就是说,专演被杀的角色,被咔嚓咔嚓砍倒之后,就可以死而复生了。

拜托!求求你。让我当个跑龙套的吧。

写这篇日记的男人胃不太好。

所以,在银幕中不断重生的他和现实中的他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两者之间横亘着堪比20亿光年的距离。不许逃避到电影中去!把电影里的人物给拖出来!只有这样才是有效的想象力,只有这样才能找到“幸福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