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小红花了

二

青梅开始调整心态，不再用理想丈夫的标准去捆绑曾伟生，也不再去渴望他能不计前嫌，像以前一样对她好。每次走到家门口她都会想自己能体面地回这个家，不被千夫指、万人骂，这都得益于曾伟生的恩赐，没有几个男人面对那样的奇耻大辱还能如此理智。只凭这一点她都会永远感激他。有了这样的感同身受，曾伟生的颓废、焦作、暴躁带给她的不再是愤怒和屈辱，而是刻骨的心痛和无限的怜悯。看着曾伟生短短1个月暴瘦10多斤，工作不想过问，牌局不愿参加，她再一次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

她开始尝试着改变自己，一点点剥离身上的公主病，学着去热爱家务，拖地抹灰，把以前乱糟糟的家收拾得干净整洁。跟着抖音学做菜，她想在汝汝的记忆里种下几道有印象的妈妈菜。当她做这一切时，不再是为了责任、为了讨好、为了回报，就是一种自我救赎、自我修行。她还热爱上了健身，办了年卡，没事就往健身房跑。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的，但却并不是为了排遣，就是单纯的喜欢。暴汗的减脂课让她感觉活力满满，自由舒展的瑜伽更是让她在冥想的空间实现了自我的对话和自我的开发。她逐渐喜欢上了独处的生活，开始享受一个人散步、一个人逛街的妙处。以前做这些时满心都是形单影只的苦楚，现在做这些时看到的却是满眼的风景。她对商场里的漂亮衣服也有了抵抗力，她知道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很多，自己不可能什么都拥有。她又重新提起搁置了多年的笔，开始写写画画。她书写的心态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不再把哀伤拧成心结编成密码让别人破译，而是用智慧把心结一点点解开给人启迪。

她不再把精力用来揣摩曾伟生的心里，不再纠结在和朱聪不堪的过往里。慢慢地，她发现，不去强制介入别人的生活，对别人是尊重，对自己是放过。当她把更多的精力用来关注自己时，她开始在自我成长中逐渐获得了内心的宁静。

和他一样在变化的还有曾伟生。以前坐在单位就猜测着她是不是又去找朱聪了，因为猜测他惶恐，因为惶恐他无助。后来，他告诉自己，她不过就是汝汝的妈妈，他们在一起不过就是给汝汝一个家，她愿意爱谁就谁，她想干啥就干啥。这样一来，他的心不再焦灼。

当他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时，他开始将注意力向汝汝倾斜，这些年满脑子都是工作，他竟然不知道汝汝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甚至没有陪他好好说过一会话。尤其是汝汝的教育，他更是放任自流，以前总觉得男孩子皮一点也没啥，当汝汝的打人事件发生后，他觉得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如果他再不关心汝汝，汝汝可能真的就会走上一条让他后悔终生的道路。常年研究教育，他知道“恶”是生命力极强的藤蔓，一旦发芽，就很容易疯长，而一个长坏了的男孩子的破坏力更是威力无穷。

他开始试着给汝汝打电话，电话里不问一句学习，也没有任何教育的说辞，就和他聊天，问他吃饭玩耍一切无聊的事。刚开始，汝汝莫名其妙，对他战战兢兢，冷漠少语，戒备森严，但随着电话次数的增多，汝汝与他的话语不再僵硬。

寒假天，他第一次带汝汝去看了电影《送你一朵小红花》。经历了一年的疫情困扰，再加上是春节档，可谓一票难求。所以当曾伟生将两张票伸到汝汝面前时，汝汝的眼睛都亮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看这个电影？”汝汝喜不自禁。

“我不知道你喜欢呀。不过是觉得最近太闷了，突然就想看一场电影，我还担心你不愿意陪我呢。”曾伟生说得云淡风轻，但其实他暗地里花了很多功夫，早就知道汝汝的偶像就是四字弟弟，所以才专门为他抢的票。

电影看完，俩人都很激动，汝汝激动男女主角的精彩演绎，曾伟生感动主人公父母的良苦用心。但是曾伟生压制住脱口而冒的说教，缄默不语，只是认真倾听着汝汝的激动。

“爸爸，你不喜欢这个电影吗？”汝汝终于说累了，问他道。

“你既然问，我就表达一下我的意思，但只代表我个人看法哈。”曾伟生现在与汝汝说话最爱说的就是“这只代表我个人的看法”

“说嘛，没关系的。”汝汝突然发现爸爸说话竟然也需要自己的鼓励了，他的心莫名一痛。

“这种爱情片，我不是很喜欢，不过你们年轻人应该很喜欢的。”

“爱情片？您搞错了吧！这里面是有爱情的元素，但它绝不只是一个爱情片！”汝汝激动地纠正。

“不是爱情片，那是什么？”曾伟生饶有兴致地追问。

“这是一个抗癌的，也不只是，或许说励志的更准确吧。”汝汝说。

“我还说那朵小红是他们俩人的爱情信物呢。”曾伟生尴尬地笑笑，“看来我真是老了，电影都看不懂了。”

“小红花是他们之间的礼物，但更是进步的肯定。”汝汝骄傲的说。

“那我今天也要送你一朵小红花。”曾伟生突然认真地望着汝汝。

“为啥？”汝汝有点紧张起来，他一直比较怕爸爸的这种严肃，这种严肃一般于他轻一点是折磨，严重一点是灾难。

“因为你今天陪爸爸看了电影，还纠正了我的观影误解呀。”曾伟生笑了起来。

汝汝的紧张感没有了，也跟着爸爸开心地笑了。慢慢地他停住了笑，低低地说：“爸，我是不是好多年都没得过小红花了呀？”

“好像是呢。”曾伟生拍拍汝汝的肩膀，“不过，你已经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了，不再只需要老师的肯定了，虽然你的老师没给你发过小红花，但你身边的亲戚、同学、朋友，甚至陌生人一定给过你呀，当然他们的红花可能只是一个赞赏的眼神，一句表扬的话语，甚至只是心里的一道暖流。”

汝汝长睫毛覆盖下的眼睛一下黯淡了下来，他其实知道周围人对他的态度。比如奶奶，每次看着他多么的激动，就想抱抱他，摸摸他的脑袋，但他最害怕那种亲热，所以每次见着奶奶他都想躲得远远的，以至于奶奶现在看着他都小心翼翼的。更不用说其他亲戚，他不想随便串门，也不喜欢别人到他们家来，他觉得见面就是“吃饭了没”“你读几年级了”“考了多少分”让人极度厌烦。甚至在路上碰着父母与熟人打招呼，他一定会在别人还来不及叫住他之时就溜走了。所以他知道亲戚们也没谁喜欢他。再说同学吧，能志同道合的本来就寥寥无几，好不容易遇着一个，没交往几天就发现对方毛病不少，既不想做老师改造别人，又不想当圣人委屈自己，最简单的方式就你玩你的我玩我的。时间一久，仿佛自己变得话也不会说了，明明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结果说出来就成了那个意思，所以他更不想与人多交流。有时觉得最好的交流就是行动，最好宣泄情绪的方式就是拳头。想到此，他伤感地说：“我可能永远都不可能得到小红花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曾伟生搂着比他个头还高的儿子说，“比如上次打架吧，虽然老师批评了你，妈妈也教育了你，但你保护的那个女同学不是很感激你吗？你不是说你们现在都是好朋友吗？”

“爸爸！”汝汝突然就哭了，后来他听说母亲掉到了河里，但他知道那个“掉”的含义，他认真回忆起把母亲关在寝室门外的情景，他不是不心痛，但他就是不想让母亲知道自己心痛，仿佛是一场博弈，自己只要一软就会溃不成军，所以这些年他每次集中火力与父母抗衡时，只有他知道自己有多么脆弱而这种脆弱在他内心是可耻的，他必须杀掉它，修炼出铜墙铁壁。但是当知道母亲掉河的那一瞬间，他就看到了自己的残忍，他恨不得掐死自己，好在并没有酿成什么大错。他以为父亲会找他兴师问罪，母亲会在他面前再次爆发长篇教导，虽然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但他绝对不能容忍父亲的粗暴、母亲的苦口婆心，如果父母真的那样做，他同样会抓起冷漠的利剑与他们抗衡。他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着，像戍边的战士枕戈以待，但父母却始终只字未提。这把利剑无法拔出杀敌，只能横亘在心里被涌动的自责一点点腐蚀，那星星点点的利剑残渣就日日夜夜折磨着他那自以为坚硬无比的内心。所以今天，当曾伟生以这种方式提到这件事时，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哽咽着说，“我知道错了……”

曾伟生紧紧搂着儿子。

新学期开始，曾伟生决定在全县推开一个新的课题：青春的心，专门针对青春期叛逆孩子的成长教育。他知道，随着信息技术的突飞猛进，孩子们成熟的速度加快；但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生存压力的增加，父母很容易忽略与孩子的交心，往往以为上课有学校，放假有补习班，自己该做的就是掏钱。殊不知一方面是渴望理解、渴望温暖，另一方面是简单的沟通、粗暴的伤害，孩子与父母的心自然而然就越走越远。出了问题，父母往往不从自身找原因，全拿孩子问是非，本就脆弱的关系更加岌岌可危。

随着课题的一步步深入，曾伟生更加反省到对汝汝教育的太多失误。青梅的包办宠溺，自己的教育缺位，简单粗暴。他放掉父亲的架子，把课题调研中的一些难题向儿子倾诉，没想到汝汝经常都能给他一些特别的建议和好的灵感。在这样的交流中，汝汝的自信逐渐找回，俩人的关系更加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