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被困井下的88小时
四
年关将至,报社决定将一年一度的年会安排在凤舞山,凤舞山的山势仿佛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因此而得名。在这里可以春赏百花、夏看飞瀑、秋观红叶、冬酔雪景,是该地有名的5A风景区,驱车四五小时便可以到达,晚上住在依山傍水搭建的小别墅里,听着鸟语虫鸣,嗅着泥土芬芳,别提多惬意了。忙碌了一年的人们都在憧憬着这一场美好的盛会,青梅却为此忙得不可开交。作为新媒体负责人,他们要多媒体同步直播此次盛会,一点纰漏也不能出。从灯光的调试到文案的编辑她必须一一把关,直到社长开启香槟的画面定格,全部字幕已显完,她才将高悬的心放平。晚会很成功,他们的新媒体数据更是可观,粉丝猛涨,点赞一片。饭桌上大家纷纷向她敬酒,夸她有才华。一杯杯红酒下肚,她眼神迷离、脑袋沉沉。尽管动作有点不受控制,但意识却异常清醒,她知道自己的酒已经达到临界点了,她一边控制不再多喝,一边告诫自己千万别让别人看出端倪,她可不想在众人面前出丑,所以她尽量少说话、少活动,必须要做的事,就努力让动作幅度小一点,东西拿稳一点。当宴会终于结束时,她回到房间,脱掉厚重的外套,蹬掉脚上的高跟鞋,不再约束着自己,享受着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明明迈向左的脚却踩向了右,脚下软绵绵的,头上却重沉沉的,她不得不扶着墙壁来控制身体。躺在床上,睁开眼,天花板在头顶旋转;闭上眼,脑袋里又仿佛有百万只虫子啾啾唧唧。她开心地笑了,任思绪在混沌中漂浮。
“嘀嗒”手机响了,是朱聪发来的信息。“开门!”,虽然只有两个字,她却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不认识似的。“砰”敲门声响起,她一惊,酒醒了大半,这周围可都住着同事呀,她知道朱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于是她来不及迟疑,跳下床,扭开了门锁。
“你…”青梅正想发火,朱聪已经用嘴巴堵住了她的嘴。
他们就那样激情澎湃地从地上到床上,在排山倒海的激情荡涤下,她不想再去抵抗了。她伏在他的胸口,恨恨地说:“你和邮局的黄经理是怎么回事?”
“没有的事,不要听别人胡说。”朱聪搂着她说。
“那为什么人家说小黄是我们的劳保福利特供商。”青梅撅起嘴巴,不依不饶。
朱聪笑了起来,“她是我的弟媳妇,你说我能不照顾她的生意吗?”
“你什么时候有弟弟的?”
“我表弟,二姨的儿子。这样的关系我又不可能对其他人说,所以别人就胡编乱造。你要相信我,除了你其他女人都是浮云。”
“那实习小记者是怎么回事?”青梅还是不依不饶。
“绝对的诽谤!”朱聪说,然后问她,“谁给你说的这些话?”
“我不告诉你!”
“那我告诉你。”朱聪说,“如果是一个女的说的,说明她喜欢我;如果是一个男的说的,说明他喜欢你。”
“怎么可能?”
“小东西,你懂啥?”
青梅继续问:“离开学校后你就到报社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他半坐起身,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开始讲述他那鲜为人知的故事。
坐在火车上,看着熟悉的城市逐渐远去,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飞黄腾达,挣好多好多的钱,让抛弃自己的青梅、让对自己失望的老师们瞧瞧,然后回家好好照顾父母。
火车开了一天一夜,在D市停下了。这个城市对于他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他小时曾在这边的剧团呆了5年,当然那时他还是一个孩子,记忆并不那么清晰,再加上十多年的时光早已沧海桑田,所以这个城市对于他又是陌生的。兜里仅有的200元钱,是父母给他的生活费,想着后面没有着落的日子,他便在车站蹲了一晚,第二天便开始找工作。背街小巷的墙壁上,电线杆上到处都贴有招工信息,他选择了几个满意的找去,结果这些都是中介机构,先交钱后介绍,1次就需50元。他一咬牙扯了一张绿票子,心想只要找到工作钱就不成问题了,结果钱交了,但仅仅上工1天就被辞退了。在连续被两家单位辞退后,他才恍然明白中介与这些单位其实早就串通好的,两头分钱,钱一到位就辞工。他不再去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招工广告,直接到工地去,但工头一看他的年龄就将他拒之门外。他甚至到餐馆、茶楼去,但那里一般只要女孩子。
好不容易被一家早餐馆老板看中,结果做了两天他就不愿意再呆下去。在餐馆晚上睡在门面后的储物间,窄窄的钢丝行军床打开放在屋中间,周围堆满了面粉、蔬菜、油盐酱醋,靠窗的桌子上放着几大盆正在发酵的面糊,那是第二天早上炸油条要用的,发出浓郁的酒香味;墙角堆放的蔬菜发出腐烂味;门后的潲水桶发出酸馊味;床上的被子因为白天堆在角落里有一股霉味……各种味道混合直呛鼻腔,一关灯,老鼠就窸窸窣窣四处活动。完全没有蹲车站的通透敞亮。更气人的是老板随时都摆出一副衣食父母的优越感,他进店一天,老板几乎没对他和颜悦色说过一句话,也不吩咐他干什么,只是用自己的繁忙衬托着他的茫然无助。但这怎能怪他呢?作为矿工家庭,他们没有繁琐的农活,作为男孩子,母亲也没要求他做过家务活。所以第一天上班,他除了为一面盆蒜剥了皮以外,就没再做过什么活儿。大多数时候都是想干活不知道做啥,想坐又不敢坐,傻傻站着又总是挡了其他人的路。而且最让他失望的还是150元每月的工资,竟然没有父母给的生活费高,当初只是因为被无数次失败的应聘打击,眼看着兜里的钞票所剩无几,这里能包吃包住,就想着先干着,边干边继续找。结果经过两天的煎熬,他突然觉得这样的苟且还不如回学校去上课!所以第三天一起床,他便提包走人了。
长达一个月的时间,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碰撞,眼看着身上的两百元钱变成了二十元,两元,他心急如焚。躺在车站的椅子上,他想起了他的父亲,那个佝偻着背的煤矿工人,他陡然想到该地也是产煤的,于是经过一番打听后,他开始舍弃城市,奔当地最大一个煤矿而去。
一个月的风餐露宿,他那尖尖的下颌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胡子茬,脸色也由菜青色变成了古铜色,再加上那抹疲惫和沧桑感,让他多了一份成熟男人的气质。在煤矿他轻轻松松谋了一个采煤的工作。他心里漫过一丝悲凉,平时最看不起自己的父亲,谁曾想,多年后自己竟然继承他的衣钵,走了他的老路。但一想到一千元的保底工资,他又觉得那些都不算什么。
井下的日子最能磨炼人的意志,三年的时间,他由刚下井时的双腿打颤,到凿岩、爆破、采煤样样精通,从普通工人到小组长,他经受住了生活给他的考验。当他逐渐摆脱了愁吃愁住的烦恼,他开始有了较多精力去关注周围。他发现工友们最喜欢的消遣方式就是赌博,诈金花、斗地主、打麻将……而且数目不小,有的一晚上可以输掉一个月的工资,当然有输掉的就有赢了的,输了的想赢回来,赢了的想多赢。所以在他们那里从来不差想赌博的人,往往是一呼百应,有时是在井下休息时,有时是在寝室里,拉过一张桌子甚至围着一块石头就可以开始了。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些被疲惫折磨的浑浊的眼睛,此时都亮光闪闪的。
朱聪虽然读师范时经常翻围墙出去赌博,但现在他却不愿意再涉足这些,他喜欢存钱的感觉,每次领到工资后就进城好好吃一顿,然后把钱存在存折里,看着本本上的数字一点点变大,平时的苦累才得以些许的抚慰。后来他发现,工友也并不都喜欢赌博,有一部分更有其他爱好,那就是到城市红灯区找姑娘玩,他们说这个花费不大却更好减压。在工友的撺掇下,他也开始用这种方式消遣,每次和那些姑娘浪荡时,他就无端地想起青梅,想到她那软绵绵的小手,他就充满激情,想到她那绝情的背弃他又满是愤怒,在情绪的驱使下,他奋力折磨着她们,获得片刻的欢愉。但越是这样,他就越忘不了她,一次次在黑暗中回忆起她那小鹿似的眼睛,想象着她被别人压在身下,他便觉得喘不出气,有种抓住谁就打的欲望。他放弃别人梦寐以求的学业,千里迢迢来到这炼狱场就是为了斩断有关她的一切,所以他开始厌倦这样的游戏,他发现最好忘记他的方式就是干活和读书,干活可以让身体疲惫,读书可以让思想忙碌。于是他买回了一本又一本的书,开始是小说,但以前觉得津津有味的武侠小说现在也觉得索然无味,他开始尝试着去读一些管理方面的书籍,他始终相信自己的未来不会永远封锁在这暗无天日的矿井。
有人曾说过,当一个人努力向自己的目标奔跑时,其它各种条件都会帮助他。朱聪终于迎来了他生命的转机。
那天,县里一行领导来他们厂检查安全生产,当天正值朱聪带班,就在检查即将结束时,突然洞内传来一种奇异的声响,仿佛是蟒蛇出洞的“嘘嘘”声,又仿佛是风吹落叶的“簌簌”声,紧接着洞壁开始摇晃起来。“矿震!”有人惊呼,大家吓得纷纷向出口处逃窜。突然,从脚下的地面传来“嘶嘶”的叫声,眼看着底板开始上鼓变形。“要突水了!”有人大呼,与此同时,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一股水柱从地下涌出,紧跟着这股大水柱,周围不断冒出许多小水柱。“关闭水闸门!”朱聪急呼,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水面开始迅速上涨,仅仅几分钟水已经齐小腿高了。大家赶紧借助头上探照灯的光线,朝地势较高的地方跑去,检查组普遍不熟悉环境,落在队伍的后面,他们踩着滑溜的地面许多次都差点摔倒。其中有一个年长的领导脚下一溜,崴了脚,更减慢了速度,掉在了最后面,当大家已经全部爬上了高地,他还在下面跋涉,积水已经漫过他的腰了,他被水的浮力托着,几乎控制不住身体。“救我!救我!”他叫喊着,但好不容易撤离到安全地带的人再也不愿意回去冒险。说时迟那时快,朱聪“扑通”一声跳到水里,滑动手臂游了过去。一把扶住手足无措的领导深一脚浅一脚地蹚了过来。
朱聪清点了一下,被困这里的一共16人,12名矿工,4名检查组人员。他们被困在了高和宽均约3米左右的通风巷道中,巷道的唯一出口已被水堵死,这里位于地下300多米,距离井口10多公里。如果水不排走,他们根本无法逃走。
知道处境后,大家万分沮丧,检查组领导们更是怨声载道,情绪激动。“慌不得。”朱聪说道,在他的劝说下,大家逐渐达成共识,保持体力、保持清醒、坚定信心活下去。他们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在饿得不行的时候,崴了脚的领导吃起了皮带,还有的吃了泥巴,吃了煤炭灰。井下也没有干净的水,他们就喝管子里的水。然而,望不到边的黑暗让大家越来越恐惧,有人开始泄气,朱聪和崴脚的领导便为大家鼓劲。
“一定要带点信息出去!”崴脚的领导说,然后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下“16人被困,等待救援”,最后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贾长明。原来他是D县的副县长,分管安全工作。朱聪将纸条用塑料管包裹,通过井道钢管传了出去。纸条是传出去了,但营救的信息却始终没有传来。
在大家近乎绝望时,朱聪站了出来,对大家说“我潜水试试,如果出去了你们也就有希望了,如果失败了,你们不要怨我!”他对大家笑笑,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特别明亮。然后他猛喝了两大杯水,拿出一截塑料管含在嘴里,“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朱聪刚离开不久,便有个人喊了起来:“水管!”大家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水面上飘来的塑料水管,那分明就是朱聪含在嘴里的。大家不敢再去想象朱聪的处境,绝望笼罩着所有人,有人失声痛哭起来。
浑浑噩噩中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突然他们听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声音,仔细一听,分明就是水泵抽水的声音!有的人笑了,有的人哭了,崴脚的领导抓起石头用力敲打着旁边的水管,向外面传递着信息。一道亮光传来,在被困88小时后,大家终于等来了救援队。
当贾副县长被送进医院时,遇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朱聪,救援队是在出水口附件发现他的,当时他已经极度虚弱,但还是准确说出了大家被困的位置,为救援节约了时间。
朱聪讲述得很平静,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但青梅却听得很动情,她的心揪成一团,伏在他的胸口哭到哽咽。朱聪按灭烟头,捧起她的脸,一点点吻掉那上面的泪痕,然后两个人再次紧紧抱到了一起。那一夜,他们就这样,说着十年间断下的联系,说到动情之处就相拥而战,累到溃不成军就搂抱着继续述说。
朱聪还没有讲完的是,死里逃生的贾副县长深深记得当时的情形,那些平时对他唯唯诺诺的下属自顾自地逃窜,只有这个小伙子关键时刻救了他,朱聪在危机时刻表现出来的冷静、勇敢同样令他折服。在他的感染下,他的大女儿丽娜也把朱聪视为父亲的救命恩人,每天照顾父亲的同时也照顾着这个男人,没想到,十余天的相处,俩人竟然暗生情愫,好上了。
说起这个丽娜,贾副县长可是一个脑袋两个大,本来学习成绩一直优异的她从上初中后便开始厌学。那时他因为超生了小儿子,由林业局局长贬到乡镇任副书记,妻子也被调到了另一个乡镇,他们只能将丽娜送到寄宿学校,就是那时,她的叛逆开始滋生,和学生打架,向教育局举报老师。勉强读完了初中,但她的学习成绩已经掉得没了底。他们四处张罗虽然让她进了重点高中,但她已经完全没有了读书的兴趣,没读满一期便退学回家了。结果这一错就步步错。随着他职务不断提高,也有一些机会可以将她以合同工的名义安插进单位,但她那放荡不羁的性格受不了一丁点束缚,上几天班后就再也不愿去了。后来,贾副县长就投资给他开了一个KTV,这倒符合她的脾性,再加上一些单位知道这层关系后,自然而然的便把接待往这里安排,她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的。
工作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婚姻问题却又让人伤神。有贾副县长的门面支撑,给她说亲的倒是不少,公务员的、企业老板的、部队的……但她就是看不上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眼看离三十岁的门槛越来越近,她的婚姻大事却还是没着落。
此时的朱聪已经深谙男女之道,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句有心无心的话语都能恰到好处挠到姑娘的心里,再加上他那经历生活磨砺后的深沉、处事的利落果敢、胸中有点墨的文化气息,更是轻而易举地俘获了大他5岁的丽娜的芳心。两个人都不喜欢磨磨唧唧,所以出院后没过多久他们便结了婚。婚后,贾副县长认真规划起他的未来。他要把当年亏欠丽娜的都弥补在他的身上。他首先给朱聪报了函授班,让他读了他喜欢的工商管理,专本连读,他知道学历是安身立业之本。一边函授一边紧锣密鼓地给他联系工作,因为《都市快报》的社长是贾副县长的大学同学,恰好他们要在西南片区设立分社,朱聪便被派回来负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