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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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的天才梦(文学之梦)[65]

十二、艺术准备

我是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66]

在一个推崇谦恭自抑品德的国度里,上述这样的自我表白是很容易被视为狂妄的。而这段话出自张爱玲之口,人们却不会指责她为“狂妄”,因为人们都承认她是一个品位极高、文学创造力极强的才女。

天才并不一定是全才,很可能只是一个在某一方面超群的人。人与人有先天的不同,更有后天的不同。天才们把个人的志趣、才华和刻苦努力融为一体,专心致力于自己所感兴趣的和所擅长的,便可能获得非凡的成就。

现代中国的文坛艺海中星河灿烂,贝珠夺目,涌现过无数风流人物。由于时代风云变幻无穷,政治势力强弱多变,阅读对象庞杂不一,因此每一次浪潮都会淘没一些作家,涌现一批新人。有一些作家因生逢其时、时代感召而写出一时为人称道之作,但因先天不足,文学修养有限,终将被人们遗忘。针对这一现象,20世纪末一位杰出而早逝的作家曾深刻而犀利地指出:“我觉得我们国家的文学秩序是彻底颠倒了的:末流的作品有一流的名声,一流的作品却默默无闻。最让人痛心的是,最好的作品并没有写出来。”[67]这是个令人感慨的表述,但我们不必为此感到尴尬。因为当代人评当代文学,偏见不可避免,何况一百年历史太短太短。中外文学史一再昭明,真正经得住历史考验的传世之作,必定出自成名前有坚实的生活准备和文学修养的优秀作家之手。张爱玲正是其中之一。因此,在我们介绍她童年少年的经历后还要专门谈谈她的文学准备。

天性聪颖、记忆敏捷、阅读广泛、勤于思考是优秀作家的必要条件。爱玲三岁的时候,就会背诵不少唐诗宋词。稍大一些,家里曾给她和弟弟请过私塾先生,她虽不甚喜欢,但从中获取了初步的阅读能力和粗浅的古典文学知识。表妹黄家瑞对她的评价是:“不爱说话,走路飘飘的,大伙儿在玩的时候,她面前不是一本书,就是一张画纸,给人画画哩!”[68]

在少年阶段求学求知的道路上,母亲是一个努力而持久的老师。作为中国较早的留学生,母亲的眼光是西式的,一心一意要把女儿培养为一个懂得美术和音乐的淑女。从形式上看,她没有获得太大的成功。这些东西没有成为张爱玲人生道路上的装饰点缀品。但从内容上来说,使她较早接触了西方文化艺术,丰富了她的心灵。但张爱玲认为母亲的教育是失败的,她自己并没有顺从地学过多长时间。对她来说,收获最大的是一种自娱式的学习方式。在没有家庭温暖的日子里,这是她的主要方式。它既是求知,又是逃避。

自娱的方式就是随心所欲的、毫无硬性的外部规定的学习,无论是看电影、听音乐,还是读书、习画,兴之所至,一切以兴趣为大,不太在乎读的是否是名著,听的是否是名曲。偶尔兴致大发,也画上几笔,唱上几句,写上几段。这种方式,培养不出科学家,但可能培养出文学家艺术家。从人才学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相当有效的学习方式,尤其有益于成年之后从事文学艺术和哲学这些个性体验极强的精神劳动的人。现代心理学证明,人记忆最深的东西是他最感兴趣的东西。自娱式的优点正在这里。

有一段时期她迷上了绘画。她不攻山水,专画人物。简单的几笔勾勒,颇有神韵,富有个性。不同国籍和身份的人物,如中国人、欧洲人、美男子、洋太太、舞女、疯狂的艺术家、房东等,尽收笔底。不同性格的人物,如浅薄、做作、笨拙、横蛮、奴性、听话、刁泼、可怜等,栩栩如生。散文集《流言》中就收了部分画作当插页。她生平第一次赚钱,是中学时代的一幅漫画,投给上海的英文报纸《大美晚报》,得了五元稿费。母亲要她留着钞票做纪念,或者买本书,但她觉得钱就是钱,跑到商店买了支小号的唇膏。如果她后来不写小说,专攻绘画,也许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人物画家。

艺术的门类是相通的。写小说与画人物同样需要作者对人物命运的深刻理解和对人生现实的精细观察。习画的过程同时也是培养观察能力的过程。如果绘画能力是未来小说家张爱玲的一只翅膀的话,那么对音乐的理解力是她的又一只有力的翅膀。

9岁的时候,看了一部描写穷困画家潦倒一生的影片以后,她哭了一场,决定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69]有一段时期,她学弹钢琴,母亲对她说,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怎样爱惜你的琴,叫她每天的第一个功课就是用绒布去擦拭琴上的灰尘。她很喜欢姑姑弹奏钢琴和母亲伴唱时的氛围和情调,多次羡慕地说:“真羡慕啊,我要弹得这么好就好了。”有一段时间,跟一个白俄女人学钢琴,每天有用人送她到老师家去学习,一周一次。老师夸奖她的时候蓝色的大眼睛充满泪水,抱着她的头吻她,张爱玲会客气地微笑,隔一会儿就悄悄地把老师的吻痕给擦掉。跟着这位钢琴老师学了几年后,父亲认为学费太贵,她的钢琴生涯就终止了。

也许有这个未完成态的学习生活,她声称不太喜欢音乐,口头上的理由是“一切音乐都是悲哀的”。[70]但她的音乐修养是第一流的。她曾有专文谈音乐,文中谈及外国名曲,如数家珍。对每一支曲子的感受别致新奇而又真切服人,恐怕专门的音乐工作者也要对其理解体悟音乐的能力赞叹不已甚至甘拜下风。比如她对不同乐器的描绘:水一般流着的小提琴,仿佛流去了人生紧贴着的一切东西;胡琴虽然苍凉,流去了又流回到人间;大规模的交响乐由于有一定的程序,犹如有计划的阴谋。对不同风格的音乐,她有着切实的把握:如火如荼的南美洲的曲子、夏威夷琤琤瑽瑽的吉他、干净的苏格兰民歌、像赌气的大鼓书、软性刺激的弹词。她喜欢老实恳切的申曲,平实单纯而又嘈杂仓皇,“至死也还是有人间味的”。[71]

“人间味”是她取舍艺术的标准,因此她对中外的通俗流行歌曲也爱听爱唱。她最喜欢的古典音乐家是德国的巴赫,也只为这可爱的人间味。巴赫的世界在她看来笨重凝固而又得心应手。她把巴赫的曲子幻化为一幅美丽的图画:小木屋墙上的挂钟嘀嗒作响,木碗里飘出羊奶的腥香,女人在牵着裙子请安,绿草原上有思想着的牛羊与没有思想的白云彩,那里的喜悦也是沉甸甸的。

爱玲的小说世界也是“笨重凝固而又得心应手”的世界,充满了苍凉和繁复,显然也得力于这种超凡的理解力。对于颜色、声音、气味她向来是敏感的。

爱玲还十分喜欢看电影。她当时订的杂志以电影方面为多,包括美国的Movie star、Screen play等。在她的床头,摆满了小说和电影杂志。三四十年代美国明星主演的电影,她都爱看。如主演过《大饭店》《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的葛蕾泰·嘉宝,主演过《女人女人》《红衫泪痕》并获第八届、十一届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的蓓蒂·黛维丝,主演过《欲海情魔》等片并获第十八届奥斯卡奖的琼·克劳馥,因成功主演《一夜风流》而获第七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的克拉克·盖博,以及加利·古柏、秀兰·邓波儿、费雯·丽等奥斯卡明星,都是爱玲所喜爱的演员。在上海、香港期间,对他们的片子,她几乎是每片必看。她欣赏嘉宝的出色演技,也对她的神秘身世十分好奇。盖博和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更令她津津乐道。中国影星如阮玲玉、谈瑛、陈燕燕、顾兰君、上官云珠、蒋天流、石挥、蓝马、赵丹等的作品,她也很少漏过观赏的机会。弟弟张子静曾有一段生动回忆: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和她到杭州去玩,住在后母娘家的老宅里,亲戚朋友很多。刚到的第二天,她就从报纸广告看到谈瑛主演的电影正在上海某家电影院上映,立刻就说要赶回上海去看。一干亲戚朋友怎样拦也拦不住,我只好陪她坐火车回上海,直奔那家电影院,连看两场。迷电影迷到这样的程度,可说是很少见的。但这也说明我姊姊与常人不同的特殊性格。对于天才梦的追寻,她一向就是这样执着的。[72]

当然,对于文学她更为钟情。小时候她对外国童话和《西游记》爱不释手,稍大一些涉猎更广。她家有读书好文的家传。祖父张佩纶“少工骈俪文,才思敏捷,下笔千言”。赋闲后,大量购书读书,有文集印行。父亲虽未干什么伟业,但常泡在书房中消磨时光。张爱玲这样形容他:“我父亲一辈子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地作结。沉默着走了没两三丈远,又开始背另一篇。听不出是古文、时文还是奏折,但是似乎没有重复的。我听着觉得心酸,因为没有用处。”[73]他对古近代的历史有丰富的知识。爱玲常在他书房中找书来读。张廷重大约也是个“读书无禁区”论者,对涉世不深的女儿读《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海上花列传》等作品从不横加干涉。他曾经破例给女儿四块钱,让她去买多卷本的《醒世姻缘传》,让女儿在他的书桌前读《胡适文存》。有一次寒假,张爱玲模仿报纸副刊的样式,编了一张家庭副刊,内容是自家琐事杂闻,版面图文并茂,都出自一人之手,张廷重见了十分高兴,总将它展示给上门的亲友们看,得意地说道,这是小煐做的报纸副刊。他这种自由放任的态度,对张爱玲培养广博的阅读兴趣、独立思考、早熟早慧,肯定是有积极作用的。

黄逸梵订有不少小报,也购买了很多新文学书籍,长大成人后的爱玲还记得母亲当年坐在马桶上读老舍《二马》时放声大笑的趣态。张爱玲贪读知识的年纪,正是新文学诞生了十多年并取得较丰硕成就的时代,新文学不仅确立了自己的“正宗”地位,而且在各种文体内部涌现了大家,他们无疑也是张爱玲的文学泉源。对鲁迅、老舍、曹禺、穆时英、张恨水、沈从文这些名家的作品,她读得津津有味。对文人们不屑一顾的小报她也很有兴趣,她喜欢小报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大众性。

她喜爱的古近代文学中,下列作家及作品是不得不提的:唐诗、李清照词、《金瓶梅》《红楼梦》《海上花列传》《歇浦潮》《老残游记》《醒世姻缘》《泪珠缘》《广陵潮》等。也许因为个人经历的关系,近代小说她读得特别多。而她最熟悉最推崇的是《红楼梦》,其次是《金瓶梅》。这两部作品对她后来的创作影响很大。

在天津的时候她就读过萧伯纳的《心碎的屋》,后来读过他的《圣女贞德》和林纾翻译的小说。上大学后,她对外国文学尤其是现代英国文学的兴趣增加了。如幽默多讽的伯纳德·萧、长于科幻故事的赫伯特·乔治·威尔斯、政治态度偏激的奥尔德斯·里奥纳德·赫胥黎(《天演论》作者之孙子)、擅长心理分析的德·赫·劳伦斯,都是她读得很多的作家,而她最喜爱的莫过于威廉·萨默塞特·毛姆[74]。毛姆对侨居他国的英格兰人的刻画,对中产阶级的讽刺,对异地风情的描绘使她感服崇拜,以至于在爱玲最初的香港故事中也有毛姆的风味。她后来还提到的作家有:狄更斯、王尔德、托尔斯泰、莎士比亚、拜仁、密契纳等。“张爱玲所接触的外国文学主要以英国和美国居多,此外还有俄国、法国、日本、挪威、比利时、爱尔兰等国的作家作品。这与‘五四’以后中国对外国文学的大量译介、张爱玲的家庭背景与教育经历、所学外语为英语、早年在教会学校就读后来在香港求学以及漂泊海外定居美国的人生历程相关。当然,更与张爱玲个人对外国作家作品的偏好密不可分。而在英国和美国文学中,张爱玲则又更多地倾向于前者,如果说,从整体上而言,张爱玲对美国文学的接触主要是通过翻译,如对爱默生、华盛顿·欧文、海明威等作家作品,那么张爱玲对英国文学的接触,更多的是出于一种自觉的文学兴趣选择。”[75]

对各类艺术的良好修养,对中外文学的广闻博收,是一个优秀作家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这本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但人们常常遗憾地发现,对于中国现代作家来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轻而易举地拥有这些条件的。张爱玲是一个富足的占有者、掘金者,惟其如此,她一登上文坛便出手不凡,才惊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