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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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烬余录(大学生活)[54]

九、观察世相

当张爱玲乘坐的客船靠近香港的码头时,她的心也如海浪扑打的船舶那样七上八下,迎接她的该是怎样的生活呢?香港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浓郁的商业气息扑面而来,就像她在后来的一个中篇小说中描绘的那样:“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蹿上落下,在水面上厮杀得异常热闹。”[55]

她很快捕捉到香港这座比上海更殖民化、更国际化的都市的文化特色,那就是古今中西文化、人格、价值观念、生活方式的混杂与“犯冲”。不过,她对此并不惶惑,反而有一种专心观察的乐趣。何况她是以一个单纯的大学生的身份来到这里的,她并不需要在这“犯冲”的氛围中“突围”。远离家庭,对于大多数少女而言,总难免有离愁别绪,思念之苦。而对于爱玲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加之她在小学和初中、高中都有住读的经验,因此,在港大的学习生活期间,她有一种如鱼得水的快乐。

她曾坦率地说过中学生活是不愉快的,但在回忆大学生活的散文《烬余录》中,她把自己和同学的生活写得十分生动有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把她童年少年阶段那些与母亲在一起的短暂时光看作她人生之旅中的一些零星闪现的快乐亮片,那么,香港则是她青年时期快乐人生的第一站。试想一个刚刚脱离家庭的沉重羁绊和遗少的高压,一个刚刚驱散因父母不和带来的心灵中的愁云惨雾的年轻女子,在香港这块自由的土地上,在大学这个生动活泼的环境中,无拘无束、洒脱自在,其心境的反差该有多么巨大啊!张爱玲有如一条久晒沙滩的鱼重返大海,如久拘笼中的鸟放归山林,如从黑暗的深井爬到艳阳的光环中,如从冰冷的坑里跳到温暖的怀抱,她是快乐而忘情的。

凭伦敦大学的及格证书,张爱玲于8月29日在港大注册入学。她入住的女生宿舍是圣母堂(即今天香港宝珊道8号),本是一所刚开办的修道院,却在新学年开始时接纳了60多个女生。港大当时只600来名学生,女生占五分之一,圣母堂就住了一半的女生。爱玲读的是文学院,全院专职兼职教师有20人,五四时期的著名作家许地山就是文学院的教授,许地山于1935年经胡适推荐来港大任教,他也是港大开办以来的第二个华人教授。他是一个通才,除了文学创作与研究,哲学、宗教、音乐、服饰等无所不通。他力主改革此前港大文学院重诵读记忆之教学模式,倡导思想型、通识型课程,为港大的发展做出过重要贡献。他亲自开设了宗教、服装等课,张爱玲后来写的散文名篇《中国人的宗教》《更衣记》等在选题和观点表达上受到过许先生的启迪。甚至有人认为,张爱玲小说《茉莉香片》中那个被聂传庆视为理想父亲的言子夜教授,留过学,穿长袍,身材瘦削,就有许先生的影子。这篇小说的主题就是:“寻找父亲”。

张爱玲格外发奋用功。她有着美满的计划,做的仍然是红蓝色的英国梦。她希望通过刻苦的学习,取得好成绩,以便被保送到英国去留学。港大的教学方法是灵活多样的,可供选修的科目也很多,这给她的收益颇大。教授在讲台上并不多讲,只提纲挈领,点到为止,好让学生带着问题学习。通过到图书馆查阅相关书籍,自己对比钻研,写出对问题的看法和个人的结论。有时学生去教授家,提出自己的见解和疑点,教授再有针对性地启发和点拨。这种形式往往比在课堂上收获更大。在考试时,也不太拘泥于课堂笔记和讲义,而较注重学生自由抒发,自我发挥。这种教学方法,对思路活、读书多、有天分的学生来说,特别有吸引力,也特别有长进。张爱玲认真听课、读书,用心揣摩每个教授的心思和要点,每门功课都名列前茅。一个教了十几年书的先生十分感叹地对张爱玲说,他从来没有给过像给张爱玲考卷上那么高的分数。

张爱玲也十分得意于她在港大的成绩。在港大,她参加征文比赛,获奖金20英镑,这是个不小的数目,大体相当于香港一个普通员工一年的收入。港大文科二年级有两个奖学金被她一个人独得,一个是尼玛齐的捐赠奖学金(Nemazee Donor Scholarship),另一个是何福奖学金(Ho Fook Scholarship),颁给第二年考试成绩最优秀的学生。不仅学费、膳食费全免,还有希望毕业后免费送到牛津大学读博士。爱玲满心欢喜,不仅因有远大的前程,而且还因为这样可以减轻母亲的负担。她是提着母亲用过多年的旧皮箱来香港的。有一次获奖后,她高兴地用奖学金为自己买了几件漂亮衣服。港大的有钱人的子弟多,张爱玲则是全靠母亲的有限的资助,所以她平时并不乱花费。在她来港时,母亲和姑姑托工程师李开弟做监护人。这是她们在英国认识的老朋友,曾在曼彻斯特大学工程学专业攻读学位(后来成了爱玲的姑父,不过已是四十年以后的事了)。李先生后来离开香港去重庆,改托他的一个在港大教书的朋友做监护人。

爱玲在港大学业上的另一个收益是英文水平有很大提高。三年期间,她几乎不用汉语写作,说话交流、做笔记、写文章尽量用英文。甚至连书信也是如此。她给姑姑、母亲的信全用英文。她们的英语程度相当好。每收到姑姑在漂亮的粉红色复印纸上写下的漂亮的英文书信,她不仅看信的内容,也认真领会其表达方式。爱玲起初练习用英文给她们写信时,很有些不自信。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强化训练,她的英语水平有了长足的进步,甚至逐步达到了老到浑成、炉火纯青的水准。她还选用过1938年美国西蒙·舒斯特出版的哈尔赛女士的畅销书With Malice Toword Some中的一篇:《谑与虐》。这些英文训练为她后来在上海以卖洋文为生奠定了基础,也为她50年代再度赴港,60年代赴美的生活提供了便利。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英文系主任对张爱玲的英语水平评价极高,认为比美国人还地道,还有文采,连连称奇。中外优秀作家的语言感悟力向来是超群的。

张爱玲有时也画画,与好友一起品评交流。她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画家,但她没有专心于此,她更迷恋文字的魅力,因而对画画有所荒废。对此,生性敏感的她,说过一段令人警醒的可与任何关于珍惜时间就是珍惜生命之类的格言相媲美的话:

想做什么,立刻去做,也许一迟就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