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九重宫闱冰与火 料得年年断肠处
蔡贤妃厉声斥道:“我为正宫闱,决不因私废公,使后宫陷入混乱。贱人,你以为尖牙利齿便可免罪吗?”
李才人道:“人究竟怎么样,是听口头还是看行动?这大冷天半夜三更的,娘娘以贤妃之威,将正在睡觉的小才人拖到这里,还诬陷欺君犯上,这不是嫉妒、仇恨,又是什么?”
“铁证如山,不怕你巧言诡辩!”蔡贤妃看罢李才人再看李府二少主,咯咯冷笑,“两个一样的人都会吟诗作赋,这真是奇了!我知道,你们中有一个便是李府丫鬟秋菊,是突然被李格非夫妇认作义女的贱婢!”
李府二少主近前伏拜,耷拉着头道:“奴婢便是秋菊,侥幸被老爷夫人认作义女。”
蔡贤妃扬声尖笑,竖着眉毛,目光如锥:“长成这样的两个人,谁能认出真假?若是弄不清哪个是官家的女人,哪个是李家奴婢,传出去岂不贻笑天下?我必要弄清……”
蔡贤妃一声冷哼,连人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轻轻击掌,扬声:“上酒!”环视左右,冷冷笑道,“诸位都是见证,谁都知道,李格非女儿李清照自少年时起,便酒量惊人。而李府家奴秋菊,必没有豪饮的福分。今天一定要找出欺君犯上的贱人……”
两个宫娥端着红木填漆盘子,从帷幔后走出来,盘子里各放着一海碗酒。另有两个太监抬着酒瓮,跟着一群宫娥嬷嬷进来。
屋子里乌泱泱站满了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烛火被风拉长,跳跃,起伏,如同人浮荡的心绪。
宫娥将两碗酒递给两人。
李府二少主端着酒碗,手在颤抖,偷偷瞥见李才人的不动声色,忽以袖掩面打了个喷嚏,酒洒出一些,宫娥忙上前倒满。
两个人硬着头皮比酒量,三碗两碗地喝。
窗外一声乌啼,惊破满屋如水死寂。李才人面颊酡红,神态自若地扶起醉倒的李府二少主,拍拍她通红的脸,摸摸她发烫的唇,抚过她汗津津的额头,突然哭起来:“妹妹醉成这样了,如何是好啊?”
众宫娥、太监、嬷嬷都在窃窃私语。
蔡贤妃只觉颜面扫地,头晕晕乎乎的,扬声吩咐:“送回玉英阁!”
送走二人,蔡贤妃将手中锦帕朝兰棂头脸摔去:“李府小娘子很快晕倒,而李才人喝了那么多,屁事没有!整天无事生非!害我白白丢脸,失去尊严!”
兰棂倚门而立,身子屹立不动,心里波涛万顷,万分不甘,切齿道:“娘娘难道不懂吗?酒醉程度可以伪装,但钟情女子的心,是无法伪装的。”见蔡姬似有所动,语气笃定道:“我一定会查出真假!以欺君之罪,将李格非等苏党一网打尽!使大宋王朝成为蔡家的私器,娘娘才能入主正宫,翻云覆雨。”
“入主正宫”四字使蔡贤妃情绪激动,金凤钗上的流苏在灯影里激烈动荡:“好!如果不作尝试,谁能知道九重深宫是天堂还是地狱?”
大庆殿里,朝臣们为收复燕云十六州争执激烈、各执其词。主战派力陈澶渊之盟之害,说大宋不该向辽国割地赔款,恳求继好,乞校刑牲,供奉金帛,屈辱地维持着半壁江山,苟延残喘!沉重的经济负担加上天灾人祸,使百姓陷于水深火热,这违背了君道!只有撕毁不平等盟约,以武力摄敌,夺回失地,才能结束官庸于上、民怨于下、异族蹂躏、国无宁日的形势;才能薄赋敛、减徭役、以宽民力,大宋才能长盛不衰。
主和派精细陈述战争的危害和不确定性,说自古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战争破坏和平,破坏经济、文化的发展和繁荣,加大军事支出,加重百姓负担。只有维护和平,才能避免生灵涂炭,使百姓安居乐业,促进生产力发展,这才是德治四方的成效。还提出道家的君道无为臣道有为,贵清静而民自定,省苛事薄赋敛,毋夺民时,让百姓休养生息,最后说出黄老学的“国家需要安宁,经济需要恢复与发展,百姓需要休养生息”等等。
主和派的最后陈词慷慨激烈:岂无必取之长算?要在熟讲而缓行!在收复失地的问题上不能鼠目寸光,只有放眼长远,蓄积力量,然后全面进攻,才能取得最后胜利。
赵佶在宝座上皱着眉,听他们冠冕堂皇地各执一词,嘴上济世救民,心里谋取私利,深觉这些嘴脸丑恶惹人生厌。他恶气直往上冲,猛地一挥袍袖,童贯即扬声高呼:“退朝。”
元宵节前已立春,正是冰雪融、柳茸新、玉兰绽的时节,御道旁绿草已萌,风丝宛如春的手指,抚过处已少了几分冷意。赵佶朝前走着,抬眼望去,路旁古柏直插云霄,天空清澈无畏,琴声横空传来,他不由自语:“琴声何来?何人弹奏?好像生死难猜。唉,这世间一切,原都在有无之间,感之则有,忘之则无。”
童贯紧走两步,向赵佶作揖,双目闪射着慧黠:“陛下还在想收复问题?”
被风吹淡了恶劣情绪,赵佶在树旁站定,抖落袍袖上的一片桐叶,满脸自嘲:“朕想收复失地,可这主张,竟如将生水加入滚油锅里。”
自从登基,他便蓬勃了古今士林的梦想,要以铁腕擎起凌云壮志,做圣明之君,建不世功勋,彪炳千古,万代流芳。可主战派刚一提出收复,就遭到了主和派的猛烈反对。
童贯有边关征战的经验,有建立军功的野心,有收复燕云的冲动,也了解皇帝心思,脑海里蹦出一个人来,约略思索,探身献计:“群臣畏怯作战,不过是怕失去荣华富贵,要有钳制他们的力量,才可排除阻力,这得从长计议。”
赵佶望空思索,神情迷惘:“攘外必先安内,童公公是要朕清除贪腐,重振纲纪?”
童贯满脸谄媚,点头道:“陛下雄才伟略,深谋远虑,将建不世功勋,不次于秦皇汉武。”
玉英阁日晴梅艳鸟婉转,赵佶精神抖擞地拾级而上,径直入内,由宫娥伺候着脱了通天冠、繁复纹绣的黄罗袍,用如意玉系了黑缎似的长发,换上宽袖宽身的圆领龙纹白缎袍,拉着李才人在凤榻上坐下,看着宫娥沏茶,笑道:“什么良宵千金?如今看着美人,白昼千金。”
屋里暖意如春,使得李才人面颊嫣红,虽穿着烟霞色软烟罗衣裙,鼻尖上却有微汗,她将身子柔柔地贴过去,纤手抚过他白缎袍上的蟠龙纹绣:“皇上谬赞,臣妾惭愧。”
明霞自窗口流泻,丝丝缕缕地映亮赵佶的黑发、白袍。他抹开她鬓边发丝,笑道:“这会儿软玉温香,甚是自在。你不见那些自诩高洁的朝臣,身在朝堂,却像菜市场的小贩一样粗鄙地吵闹,朕烦死了!自登基以来国事甚烦。贪腐问题盘根错节,帮派之争根深蒂固。旧党要求罢免假勋爵,设立集贤院,召集德才兼备的新人开拓新政。新党却说设立集贤院只是倡议者结党营私的幌子……今天又为收复国土,主战派主和派争吵激烈,朝政都成了泥田斗狗,皇室体统被他们踩在脚下,就像风中翻滚的落叶!”
“臣妾自幼便听说过,朝廷假勋爵之事,历代盛演不衰。”
“才人啊,这是真的!”
李才人知道她只需倾听,便静静听他诉说。“重臣们倚仗权势谎报政绩,重码压制寒门才俊,将自己亲信纳入勋爵。这些人庸碌无为,媚上欺下,阿谀逢迎,将投机钻营功练得出神入化,消费着朝廷大份额的金银、俸禄,却只会给政事添乱、给百姓增负……”
李才人颔首,眸中点点霞影、万种柔情:“假勋爵越多,朝廷负担就越重,百姓就越苦。”
一抹霞光跳上大红锦幔,反射成赵佶眉梢的一层郁色:“儒学道学全是正统的治国之道,决定着民心向背。听说你受苏轼、黄庭坚、秦少游等一帮儒生影响颇深,朕想知道你的看法。”
李才人眸光一闪,定神笑道:“儒学治国,务必让儒生们在朝廷站稳脚跟,民众才能效仿儒生,对国家尽忠。官家应当珍惜有才学的儒生,培育他们的典范,以成天下表率。”
赵佶凝望李才人,欣赏之色复转烦忧:“功臣们倚仗推举先皇登基的功劳,隐藏无数的违法行为和暴力罪行,以朋党之私,铲除许多爱民恤物的清官;收受贿赂,为中饱私囊罔顾国家利益,侵吞国库……”不堪其重,缓了口气道,“这些贪婪的所谓的功臣们,坐在朝廷的重要位置,只谄媚取宠,扮演走狗角色,从不想开辟正确之路,引导国家走上正途,只以卑鄙之心谋私渔利,从不公道处理国计民生之事。如今这个大宋民心背离,几乎无法收拾。一切都拜他们所赐!只有罢其党羽使其远离权力,才能肃整纲纪,擢拔有远见卓识的正直人才,改革朝政倾听民声。这样的话,才能再谈收复失地,朝廷才会充满崭新的希望和勃勃生机!”
室外寒风料峭,大殿里暖意袭人。沿墙摆着数盆杜鹃,花盏无风自开,花气袭人醉。李才人定定地凝视赵佶,见他不徒儒雅俊逸,更具韬略满怀,只是对琴棋书画的酷爱,对君主来说未必是好事,南唐李煜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一时心绪复杂,乱草丛生,轻盈依傍,吐气如兰道:“万事有谋则立无谋则废,朝政治理,皇上须深思熟虑周详布局,不能急于求成……”
赵佶觉得李才人很有见地,这些天彼此间无话不谈,情到极处,便在凤榻上嬉闹,直到晚霞万缕映红雕花窗,已经几度巫山、几度云雨。
黄昏时宫娥传膳,上了御菜八品,膳后两人正品茶吟诗,忽一个宫娥进来,跪地哭道:“向太后用了晚膳突然腹痛厉害,都虚脱、晕厥了!”
赵佶遽然色变,俊目溢出慌乱之色:“母后用的什么晚膳?谁送的?”“快拘了御膳房及宫里下人,送往慎刑司审问!”
在门口待命的侍卫应声而去。只红衣宫娥哭道:“皇太后这两日凤体违和,今晚刘后送了小米红枣桂圆膳粥,说是补血安眠。”
李才人盯着啜泣的宫娥,目中的疑惑流溢而出:“太后晚膳用的什么菜?”
那宫娥抹了一把泪道:“太后说晚膳用多了便会停食,只叫御膳房常备御菜六品,这菜和饭,都不会有事……”
赵佶气得踢了那宫娥一脚:“太后都晕倒了,还说不会有事!”
那宫娥连忙磕头,一迭声哭道:“奴婢该死!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冷风穿堂,玉兰花自廊檐飘落,姿态凄美。赵佶忙带着童贯等人去慈明殿,李才人不便随同,在门口看着一行人消失的背影,心中的冷痛越来越浓。
冬雪拿出一件郁金香色、花鸟纹绣的斗篷给她披上,低声问道:“小娘子怎不同去?”
一阵风自廊道尽头扑来,冷意彻骨。李才人将斗篷往身上裹了裹,笑意如秋风凄冷:“这里等级森严。官家多在哪儿留恋一刻,都要起风浪的。我品级低微,何必自找麻烦?”
“也是。”冬雪会意点头,“皇太后贵恙,元符皇后、元祐皇后、王皇后、郑贵妃、蔡贤妃、刘淑妃等人一定都在。小娘子随官家去了,反而不美。”
风动烛影,火苗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李才人孤影伴着灯烛,一直坐到夜半子时,被时间和夜色治愈了青春妄想,心花凋落,碾碎成泥。
整整一晚,她巴望着皇帝归来的同时,也嘲弄着自己的愚不可及,痴情落尘,心字成灰。
窗前人影一动,她急忙扶钗整衣,调动全部心力刷洗悲情,努力做出最为动人的笑靥,看到来了个小太监,心便一凉。小太监道:“官家今夜在皇太后榻前侍疾。”话未落转身就走。
“四季鲜花枯荣,花儿风干了泪,但在看花人眼里,只是自然风物。”李才人在门口的灯影里抹泪、自语,窗外风吹花落,便是她此刻心境。
冬雪好说歹说,劝得她回屋卸妆,先取了头上发饰,再拆了发髻,用梳子挑开梳顺。梳好满头秀发,又端了洗脸水单膝跪地,看着她取了袱子围在身上,撩起满盆水花。
盥漱已毕,她躺上凤榻,看着银月洒满帘栊,觉得凤榻很大心很空,空得没有边际。
第二日的朝露沾湿东窗,冬雪打听出了向太后生病当晚进食的膳食、点心,报与李才人。
李才人正在菱花镜前梳妆,从镜子里看着宫娥挽好云髻,插了凤钗、绢花、金步摇,随手挥去,对冬雪道:“有人要谋害皇太后。”
冬雪正在擦拭妆台,手倏然停住,被惊恐填满的心无法呼吸:“小娘子,可别吓唬奴婢啊!”
李才人对镜按按头上粉红的绢丝宫花:“饭菜并无毒药,是那个杏脯要了太后的命。”
“杏脯是刘后连同饭菜一起送的,说是叫太后饭后开开胃。”
“杏与小米同食,本是极恶的泻药。向太后已五十多岁,怎能扛住?先皇在位时刘氏最是得宠,绞尽脑汁排揎孟氏,久害不死,岂会甘心?向太后身为哲宗母后,和高太后俱敬孟后,将刘氏伎俩看得清楚,但碍着哲宗,也没办法。赵佶继位,向太后垂帘听政,便把已成道姑的孟氏接回,和刘氏并立为皇后。刘后一向狭隘、嫉妒,她不恨向太后还恨哪个?”
冬雪听得惊心动魄:“太医难道不晓得皇太后中毒?”
“岂会不知?”李才人目光如晨辉薄凉,“这宫里井井有条的面纱后,其实是荒谬、混乱、扭曲、无序。刘后在哲宗时呼风唤雨,根基颇深,太医甚有顾忌。如今官家继位,向太后垂帘听政,与权欲极盛的刘氏多有不利。她除了向太后,只怕还要……”
“还要对孟后动手吗?”冬雪抱着脑袋,瞳孔扩大,“新人之间斗法,旧人之间斗法,我一想头都大了!小娘子,为什么不去禀报官家。”
李才人冷然摇头:“这个世界不是我们所想,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要先把心空下来,走着看着,安全、缓行,这样才能达到心中的圣地。”扭头看烛台,望着摇曳的烛影,“你看这红烛,为了表示对风的谄媚,过于激进地燃烧,却只是加快了自己消殒的速度。”
忽一阵古朴悠长的钟声,自慈明殿方向传来,苍凉而庄严的钟声响了十四下,听起来凄凉肃穆,好似风雪呼啸而过,袅袅地回荡在广巷里。
五长九短,不同于九长五短的帝王之声。
一个宫娥急匆匆进来,跪地道:“启禀娘娘,向太后殁了!”
“知道了!”李才人扯开窗帘,被风撩起鬓发,在布满泪痕的脸上飞扬。
慈明殿前的哀乐伴着哭声,在风里传了很远。李才人由冬雪搀扶着,沿路走来,路过各宫各殿皆高悬素白的招魂幡。刚进慈明殿,便听到一阵抑扬顿挫的哭泣,伴着哀乐声声。这呜咽哭泣,不论表达的是否真情实意,总会叫听到者平添悲伤和凄凉。
慈明殿内外跪满了宫娥、太监、宗亲、大臣、后宫,个个身着白服,放声哭泣。
李才人和冬雪缓缓地融入其中,低头哭泣。
公元1101年正月,向太后殁,年五十六岁,停柩半年,葬永裕陵。赵佶在大朝会上宣旨,自向太后父向敏中三世以上,皆追赠王爵,追赠陈太妃为皇太后,尊谥钦慈皇后。追元符刘皇后、元祐孟皇后为两宫太后,赐韩忠彦、曾布为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改年号为建中靖国元年。
蔡京自外迁杭州,日思回朝主政,在地方强取豪夺,大肆敛财,贿赂童贯,且素与太医徐知常有旧,听说他时常为元符刘后诊病,便托童贯进奉书画金银珠宝等,皆刻京名,连宫妾宫奴无一疏漏。童贯得了蔡京的好处,便一心攀结,又被派往杭州设明金局,窃喜得了肥差。
风高月黑,扮作太监的赵明诚自杏岗悄悄靠近玉英阁,却被高俅带领的侍卫捉住,推推嚷嚷地送到蔡贤妃宫里。绰绰灯影照着花团锦簇,双凤雕透宝座上铺着玉簟,蔡贤妃一身软罗素衣,在紫檀木雕透宝座上落座,由四个宫娥打着扇子,望着赵明诚冷笑:“想扮太监吗?早被你的下巴出卖了!我不管你是谁,若将图谋私会李才人之事从实招了,我便法外开恩,饶你不死。若还抵赖,将被坐实罪名,将你二人一并处置!”
赵明诚轻颤一下,垂目看着在洒金地毯上流淌的灯影,心思纷乱,只不言语。
兰棂风风火火地进来,和赵明诚一个照面,二人同时一愣。
兰棂将腰中丝绦随意甩着,粉红流苏在空中起了粉色波浪,她探身笑道:“赵三,我命你监视玉英阁,你如何在此?”走向蔡贤妃,盈盈一拜:“请娘娘放了我的线人吧。”
蔡贤妃目光疾转,一扬翠袖:“放了这厮!”
赵明诚慢慢站起来,俊朗的面色如同覆霜,却不见桀骜只见疑惑,也不说话,盯着兰棂看了那么一刻,转身就走。
挥退满屋下人,兰棂跪地道:“请贤妃娘娘恕罪!”
蔡贤妃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挑眉冷笑:“起来!放了就放了,难不成还要让下人们听清楚,你的线人监视玉英阁的原因?”
兰棂站起来拉正裙幅,笑意暧昧:“娘娘,他是赵明诚。”
蔡贤妃裙底着火般跳起来,哆嗦着道:“你,你……竟敢戏弄我!”
兰棂轻轻摇头,硕大的白玉耳铛动荡不定,她笑眯眯地拉住蔡贤妃:“娘娘,咱可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只有协助,哪敢戏弄?”
她脸上是运筹帷幄的淡定、从容,看起来踌躇满志,春风得意:“娘娘没听说过捉奸捉双吗?都怪高俅今日过于急躁,错失良机。饥饿已极而吃不着的,他便早晚渴念着。今儿欲擒故纵,他日必有丰厚收获……”
蔡贤妃约略思索,轻轻点头:“也好,以今晚之实,怕是说服不了官家。我本想撬开他的嘴……”忽神思一转,侧脸的角度逆着烛光,“高俅原是苏轼的书童,这个人怎么可用?他不过善蹴鞠,先皇在位时奉命去端王府,一个球踢得好了,便被留用,瑞王即位后更为所宠。他为人机巧,写得一手好字,且具诗词歌赋功底,也会使枪弄棒,善于钻营谄媚,如今被官家擢为殿前都指挥使,管理禁军。但他小人得志,擢升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公报私仇。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在其分管之下,而王进的父亲曾斥责过他,他便蓄意报复,设计诬陷,逼得王进连夜逃走。收复燕云十六州,正需要这类武将,有用之才被搞得走投无路……”
窗外夜色幽寂,映着临风而立的蔡贤妃,她的面色竟是暗淡到了极点。
兰棂听了却无恻隐,得意地扬起下巴:“可用的正是高俅这种小人,小人不讲规则道义,遑论是非善恶,只讲利益得失,奸诈狡猾,心胸狭窄,阴险狠毒,许之以利,他便无所不为。攀阶梯不需要忠奸,只需要强健的推手。娘娘且等着看好戏吧!”
蔡贤妃捋着发丝,冷笑:“都说高俅长着费仲鼻尤浑眼,曹操脸王莽嘴,胡子还似唐朝张士贵。一个人长成这样还被看重,可见面相也太不可信了。”
芳菲未尽,苍山含翠。杏林里斜挂残阳。紫藤架下的秋千被风一吹,便轻灵地左右摇摆,把夏末点缀得十分诗意。李才人坐在秋千上,将一束野花塞给妹妹把玩,彼此相知相惜、相顾不语,身上的衣裙随风飘扬。少顷,冬雪搬来古琴,姐妹二人尽兴弹唱。山高水长,几曲歌罢,已是明月入户,叶落如霜。二人坐在草地上吃着糕点,李府二少主满面欣悦:“这杏岗真美,只是又被蔡贤妃请来陪你,想想都不自在。”
李才人笑着去抓萤火虫,满面感慨:“很久没这样放松过了。蔡贤妃倒是会来事,明明心怀歹毒,却要在官家那儿博取贤名。你不见昨儿一夜之间,慈明殿周围由无数蚂蚁组成‘凶手子皿’四字。子皿乃是孟字,暗指向太后被孟后害死。”
“向太后留下遗嘱让孟太后垂帘听政,孟太后固辞,仍免不了刘太后的嫉妒、排斥?”
李才人点头道:“刘太后诬陷孟后害死了向太后,惊动了神灵,又串通旧部一齐上书,要官家赐死孟太后。我便使人用猪油在玉英阁周围的树叶上画出梅花,第二天虫子将树叶咬成梅花图案。官家似悟,孟太后侥幸没被废黜。”
李府二少主仰望满天星斗,觉得就像听悬疑诡谲的宫廷轶事,叹惋之间,忽道:“听赵真说赵三公子来过宫里,被蔡贤妃捉到,忽又被兰棂设计放了。”
李才人决然道:“后宫禁苑的夜值,由嫔位以上后宫轮流管理,这月正轮到蔡贤妃,这宫里步步为营,杀机重重。我已托人告诫他别来送死……”
篁竹动处,骤现一抹红色裙裾。李才人急忙打住,原是蔡贤妃派人来请她们去听曲儿。姐妹二人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着出了杏林,宫娥、太监丽车在杏岗待着,二人由宫娥扶着上车,回到玉英阁收拾齐毕,急忙去到慈元殿,被宫娥引着到了后院的观花亭。
观花亭居高临下,四周隔扇、碧纱橱窗,前面搭起戏台。亭中由锦屏翠障等隔成数间,铺设华丽,开阔宽畅,彼此相通。隔断的高度不影响视线,各依布局功用,设着桌椅绣榻等物,摆了果、点、汤饮、茶水。
夜风徐徐,甚是凉爽。李才人姐妹向王皇后等后宫施礼拜见,被宫娥引着落座,诸后宫俱是惊愕、诡异的神色,还有人摆出幸灾乐祸的嘴脸。蔡贤妃在王皇后、郑贵妃下首坐着,笑幽幽道:“正月以来宫里一直在为太后守孝,太冷清了。今儿便请姐妹们过来热闹热闹。”
王皇后满面笑容道:“妹妹有心了,姐妹们正想热闹热闹。”
歌台上已是莺歌燕舞,艳妆的歌舞伎走场穿台,年少的梨园弟子纵情高唱,琵琶古筝玉笙羌笛各领风骚。众佳丽以礼坐定,吃着喝着看着说着,端的热闹。忽高俅来禀:“娘娘,在下今晚值守,抓到偷窥玉英阁、图谋不轨的贼人!”
“啊!竟有贼人偷窥后宫?”蔡贤妃面现惊诧,厉声道,“带进来!”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青年男子被推了进来,高俅跪地禀道:“请娘娘发落!”
蔡贤妃朝王皇后、郑贵妃、刘淑妃等人行礼,被灯火摇荡了愧疚之色:“打扰了姐姐们雅兴,望祈恕罪!”
王皇后、郑贵妃、刘淑妃神情如出一辙,一齐摆手笑道:“无事。本是消遣,打发时间。”
蔡贤妃愤愤不平地想:在瑞王府时我伯父权倾朝野,我这个瑞王侧妃也就一个王氏姐姐,你们几个偏妃都自称妹妹。如今我伯父和父亲败势,便有人越在前头,我这个姐姐变成了妹妹。你倒是不嫌脸红,叫得开心,可我咋听咋别扭!且忍得一时之气,总有我蔡姬翻牌的时候!你们可得坚强点儿,别到时哭死了!
蔡贤妃环顾众位佳丽,指着匍匐在地的男子:“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来此何事,如实交代,若有隐瞒,定杀不饶!”
男子一言不发。
蔡贤妃又道:“来此何事,报上姓名,若有隐瞒,定杀不饶!”
男子仍是不言不语,如同木桩。蔡贤妃连问三遍,男子却一语不答,俨然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蔡贤妃一声喝令,高俅扬鞭暴打,皮鞭虎虎生风,划破浓稠空气,每一落下便发出尖脆的响声。胆小的宫人都吓得战栗,但见跋扈、粗犷的皮鞭,势要割破人的肌肤、血管。男子的身子随着鞭子的起落颤动、痉挛,痛得在地上翻滚,咬破了嘴唇,却也不发一声。
李府二少主的忍耐仿佛延续了千年,剐心剜肉也没有这么难忍,悲痛和绝望将她彻底摧毁,扑上去阻拦高俅,嘶声哭喊:“别打,别打了……”
痛哭的李府二少主被侍卫们架开。
李才人冲上去,扇了她一耳光,斥道:“你疯了吗?”
蔡贤妃左右看看,冷冷笑道:“我今天倒要看看,这狐狸尾巴怎么藏住!”
李才人朝蔡贤妃一拜,镇定道:“臣妾不懂贤妃姐姐在说什么!”
兰棂飞快地从外面进来,指着李府二少主道:“李清照,你敢偷梁换柱,欺君罔上!”
李才人怒视兰棂:“蔡夫人一向跋扈、凶狠,仗势欺人。这儿是后宫,不是蔡府!你为何颠倒是非、张冠李戴?请饶过我妹妹,你有什么怨恨、不满,请直接冲我来!”
兰棂哪受过这样的羞辱,况且是当着诸位后宫姐妹?她无法制怒,猛地扑向李才人,揪住她乌云般的发髻,撕打起来,边打边骂出不堪入耳的市井俚语。一霎时两个人便撕打在一处,冬雪怕小娘子吃亏,便上去相助。蔡贤妃火急火燎地喊着住手。早在瑞王府时,王皇后与蔡贤妃结怨已深,便要趁机压制,扬声呼喝:“快拉开她们!”
郑贵妃看看身旁的乔婉仪,低声笑道:“好戏,有趣!”
这乔婉仪就是郑贵妃的侍女乔乔,已被主子送与赵佶,封为婉仪。
一帮看热闹的宫娥、太监急忙上前,制住三人。王皇后冷笑道:“瞧这后宫,成了斗鸡场了!蔡夫人本是皇亲,却对后宫众姐妹又打又骂,在你心里可有礼法?”怒视蔡贤妃,“你请我们来听曲儿看戏,却又是审贼又是打架,是何居心?”
兰棂吃了亏,恼羞成怒,指着李才人,歇斯底里道:“假的,娘娘,她是假的!”
蔡贤妃上前给了亲嫂子一记耳光,斥道:“你是野人吗?只会吼叫!”
王皇后有心偏袒李才人姐妹,气气蔡贤妃姑嫂,便拉了姐妹二人手道:“你们外表如此一样,难怪要被人刁难,大做文章。”指着那被抓的男子,问道,“他是何人?与你们可有瓜葛?”
李才人约略思索,敛衽道:“感谢皇后娘娘体下。那人是太学府的学生赵明诚,妹妹与他原本认识。我这妹妹一向心软,方才见旧人挨打,便控制不住了。”说着,显出几分羞怯几分惭愧,暗想着蔡贤妃姑嫂的嘴上功夫,也只能这样说,方不叫人拿住了话柄去。
王皇后鄙夷地扫视蔡贤妃、兰棂:“小姑娘的一片善心,惹出这样一场闹剧,真是好笑!本要看戏,我这会却没了兴致,告辞!”言毕,拉了李才人手道,“闻听才人颇有才艺,真是不负了你这封号,天色尚早,带上你妹妹,去仁明殿弹个曲儿吧。”
诸位后宫佳丽见她如此,各个起身告辞,顿时一哄而散。望着李才人姐妹随着王皇后离开,兰棂颇为不甘,正要追去,却被蔡贤妃眼色止住。蔡贤妃叫着“姐姐走好,妹妹走好”,送到门外,待她们背影消失,笑容越来越冷。
兰棂火急火燎地拽住蔡贤妃:“娘娘,见了赵明诚挨打,放声大哭的必是李清照,抓住她,就可以拿住李家欺君罔上的罪证,为何要放她走?”
蔡贤妃冷哼一声,甩苍蝇一般甩开兰棂:“你在质问谁?蹬鼻子上脸了这是?没看看皇后什么态度?她可是个人精!告诉你,放声痛哭的不是李清照,她们早有预谋,故来演戏,好治我嫉妒之罪,好彻底搞垮蔡家!而李才人根本不敢哭!你以为她们那么弱智?这事很快会传给官家,还有那酒里下的药,若一旦败露,官家追究起来,这烂摊子让我如何收拾?”
二人争来争去,兰棂苦恼地摊手,无可奈何道:“真不知娘娘这些年怎么过的?被王氏摄了魂了?处处看她眉眼。好不容易弄个人以火试金,好机会都给废了。”
蔡贤妃冷斥道:“逼我跟你涉险?做梦!”
兰棂顿足道:“也罢!凡事都会水落石出,我一定会辨出真假,做父亲重回朝堂的推手!”
细雨蒙蒙,伤怀满地,惆怅如丝。李府二少主不顾被雨水打湿衣裙,蹲在池塘边,流着泪掐碎干枯的荷茎,扔向池中。春香将一把油毡伞遮在她头上,被她推开。王月新撑了伞,在她身旁蹲下,轻声道:“别哭了吧,瞧这眼睛,都哭成小兔子了。”
春香也在一旁劝道:“小娘子,别哭了吧!再哭夫人都要生气了。”
李府二少主不声不响,只是啜泣,颤动的双肩泄露了内心情绪。
风吹走一片悲声,将雨伞吹进池塘。王月新忙命春香去捡,春香应诺,沿着池塘边追着雨伞,一次次伸臂,一次次差那么一点点,雨伞又被吹远。春香一急,差点儿掉进水里,裙子也湿了大半,被王月新唤回,眼睁睁看着雨伞向远处飘去,春香只是顿足。
李府二少主抱头抽泣,本来生动的面容由于极度悲伤而变形。
王月新的声音被风吹散,如斯邈远:“我判断,那个人根本不是赵明诚!”
“那他是谁?”
“那兰棂诡计多端,弄个人试探你们,也是有的。”
李府二少主怔了半天,才道:“自那夜饮酒后,孩儿肚子总是隐隐作痛,月例也不正常,难道酒里真的有毒?”
王月新一听便红了眼眶,抹泪道:“我的儿,前天请御医诊视,得不出结论,他却提示,在酒里下绝育药,是后宫惯用的伎俩。蔡姬姑嫂太过阴狠,会遭天谴的!”
“怎么没听她说腹痛?”
“每个人体质不同,对药物的反应自然不同。”
“或是,她的酒里没有放药,兰棂恨的是我。好在这么长时间了,肚子也不怎么痛了。”
“我一直在想,怕她们会把事情捅到官家那里。”王月新望着雨幕,忧心忡忡。
赵佶下朝后带着太监冯益等一帮人往玉英阁方向走,一路思绪汹涌。在朝堂上为兴修水利之事与外臣发生争执,下朝后又到便殿宴请外臣,宴散已是亥时,应酬没完没了。明月皓皓,映亮他满目的悲哀,只觉一腔宏志浸泡在现实的泥潭,正徐徐变成东流的水,抽刀断水水更流,痛得不能呼吸。风嘤嘤咛咛像冤魂的悲啼。他不觉诵起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皇上还在思念皇太后啊?臣妾已在此恭候多时。”蔡贤妃俏立在一片月光下,风情万种楚楚动人。
赵佶早知那晚的“贼人”之事,有些芥蒂,又想起童贯说蔡京有钳制群臣的能力,遂上前搭上她臂:“夜气寒凉,蔡姬一个人站在风地里,莫要受凉了。”
蔡贤妃轻轻攀住赵佶脖子,柔若无骨地贴了上去,眼波娇媚:“但凡能等到皇上,怎么也值了。皇上若是忘了臣妾,臣妾也无须心痛自己了。”
宫娥在一旁道:“贤妃娘娘近来气滞血瘀,站久了坐久了都会头晕……”说罢,看看蔡贤妃,却见蔡贤妃一头扎在皇上怀里,闭着眼睛再无声息。
“娘娘,娘娘!我家娘娘又晕倒了!”那宫娥夸张地呼叫。
赵佶探探她鼻息,怜悯、焦灼:“快,去慈元殿!”
玉英阁灯烛通明,李才人画好梅花,左右端详。冬雪挑帘进来,打着千儿道:“官家刚才明明来玉英阁呢,半途却被蔡贤妃拦住,又是作娇作病地发浪,惹得官家心动,抱着她去了。”
李才人冷然瞥了眼冬雪,冬雪忙跪地道:“奴婢出言无状,恳请责罚!”
李才人俨然道:“起来吧!仪态端方,言行守礼,身在后宫,一句错话也会招祸。”说罢,便在画幅上缀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写完,将羊毫放在玉石笔搁上,少顷,脸上便有了失意怅惘之色。
冬雪在旁道:“这后宫佳丽,便如鲜花枯荣,小娘子若想固宠,就得早些怀上龙裔。”
李才人面色伤感、凄迷,一如秋后海棠:“天下女子都是官家的,帝恩朝不保夕,怀……什么龙裔……怀了又能怎样?”
杭州府明金局门前石狮子把门,阶前没铺红毯,也无花盏簇拥,阶面洁净得照见人影。室内无甚装饰,红木桌椅映着洁白墙壁,简约大方。童贯正中站立,看着门口。
蔡京由布衣小厮引领,披着满身朝霞进来,跪拜。童贯将他搀起,挽手入座。蔡京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皮册子,恭敬呈上:“这是下官探听到的古器名目、收购地址,请童公公审阅。”
童贯不动声色地接过册子,粗略翻阅,见上面内容丰富,便展颜笑道:“蔡大人忠心可嘉,童某谢过!”
他此次出任,一心赢取皇帝信任,遑论其他,多亏蔡京替他效劳,尽心尽力,令他感动。二人喝着茶,对收购名单、地址详细探究,逐条逐款仔细规划,商议对策。
此后,蔡京协助童贯寻古不遗余力,使留藏于江南一带的民间不朽之作流水般进入明金局:王佑军的字,顾宏中的画,赵佶最爱并梦寐以求的南唐周文矩真迹《重屏会棋图》,唐朝吴道子的画幅等稀世珍宝。
这日童贯自杭州抵京,奉上蔡京书画,及许多奇珍异宝。赵佶要赏,童贯道:“陛下,奴才不求封赏,只望陛下知人善任,励精图治,以使社稷昌隆,政风和畅。”
“嗯?”赵佶挑高尾音,听他话里有话,眸子流转出疑问,“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童贯紫色锦缎直裰,头上展脚幞头,腰中玉带,他隐着坚硬强悍,忐忑低头,抬眼看赵佶:“蔡京大才,不应置于杭州闲地。”
“嗯。”赵佶凝目看画,心有所动,轻轻嗯了一声,对臣子升升降降,都是驭臣之道。
片刻童贯告辞,赵佶来到玉英阁,颓然落入紫檀椅,忧思满面,叹了口气。李才人行礼已毕,轻依他肩道:“皇上好久没来玉英阁了,为何唉声叹气?”
她再三询问,他无奈才道:“向太后听政时,起用一批旧党,废除一帮新党。被废除的新党在太后殁后死灰复燃,使党争如同水火,一切政令都沦为党争的工具。两党中那些元老级的人物,根基深厚,手腕老辣,上下关系盘根错节,甚难对付,朕好累……”
李才人听了失声痛哭,赵佶追问半天,她抹着泪道:“朝廷情势如此,只怕臣妾父亲会遭遇凶险,臣妾还怎么活呢……”
赵佶目光冷峻,轻牵她腕,将她拉进怀里:“无论如何,朕都会保护你。”
李才人神情悲惋,擦着泪道:“皇上倒是说说,要如何保护臣妾……”
赵佶的眼珠转了又转:“你讲的高丽国国王赐姓后宫的故事,朕深受启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防不测,朕决定为你另赐姓名。”
说着话,他站起来走动,似突如其来的青春灵感,似千回百转的老谋深算。
李才人倏忽拉开红锦帷幔,阳光映到脸上,悲喜参半,她回身握拥赵佶:“皇上另赐臣妾姓名?”
赵佶轻轻揉搓着她柔嫩的玉手,胸有成竹神情笃定:“工部尚书吴敏,老成持重,在新旧党之间如鱼得水。他新丧女儿,朕以安抚重臣为名,将你赐姓吴,认他做义父,将来万一,我是说万一……谅他也能保你周全。”
李才人抱紧他,嘴唇抖了几抖说不出话来,有些悲喜交集,惴惴问道:“那那……才女李清照,消失了么?”听闻吴敏女儿十分钟情赵明诚,屡屡遭拒,不堪相思,投缳自缢。她如今却又认吴敏为父,人生总是充满着不可把握的玄机。
“李府小娘子,朕赐名李清照吧。”赵佶也不看她,面向窗外,凝目望远,目中流转着一丝光华,似堕入虚空,似乾坤在握,也似天音高孤,不可描摹。
刘淑妃应声进来,跪地禀道:“臣妾启禀皇上,李清照名动京华,如今改姓,甚为不妥。”
赵佶正襟危坐,面色冷峻:“历来君主赐予臣下姓名,都没什么不妥。淑妃,你休要再说!”
刘淑妃跪地冷笑:“这真是闻所未闻之奇,官家,就不怕惹笑天下。”
赵佶的手在宝座的玉石搭手上轻弹,薄唇轻轻一咧,满面凛然:“李才人若认吴敏为义父,朕理应赐她吴姓,心意已决!”
历朝历代的后宫佳丽,一拼皇宠,二拼娘家。君主喜爱的妃嫔出身不好,在后宫很难立足,君主为了提升后宫的身价,便命认权臣为父,甚至改名换姓,只为奠定牢稳的根基……
刘淑妃低头思索,心里盘着羞恼的乱丝,讷讷道:“臣妾只怕……只怕皇上会声名扫地。”
赵佶唇缝绷直,眉耸如刀:“什么声名扫地?朕不过赐名李氏姐妹,难道比唐太宗册封弟妹,唐高宗册封武才人,唐玄宗册封杨玉环更为不堪吗?淑妃,若再啰嗦,定要治罪!”
刘淑妃怯怯地退出,李才人热泪盈眶,暗暗庆幸,万能的菩萨保佑了她。
若干年后她才明白,皇帝就是她的菩萨,他明察秋毫,神祇般掌控一切,爱上一个人,便不想深较,只想给她幸福!
赵佶的赐名圣旨传到潘楼街桐花巷李府,李格非一家喜极而泣,就像去掉了悬于头上的一把利剑。一家人正在高兴,忽见霍管家风尘仆仆地进门,李格非忙道:“向太后生前已大赦恩师,命他复任朝奉郎,不料他耽误了这数月,我叫你去接他,师徒们正好共度中秋,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霍管家跪地哭道:“七月,奴才到常州,苏老已病危,于上月二十八日不治而亡了。”
李格非夫妇陡然色变,异口同声道:“恩师好好的,怎么就不治而亡了?”
李清照哭着催道:“快说啊!”
霍管家跪地道:“苏老人家从琼州北归,正值炎暑季节,遇到老友米芾,便一道乘船游览,中途苏老饮了冷水,半夜急泻不止,第二天全身软弱乏力。若饮些汤类,服些清热解暑之药便可治好。哪料遇到庸医,开了黄芪等补药服食,致使暑邪无法排解。接着,米芾又设宴款待苏老,苏老怕伤了老友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吞下酒肉肴馔,之后病势加重,以至于胸膈作胀,饮食不进,夜不能寐。几天后热毒转甚,全身高热不退,齿间流血,却仍然服人参、茯苓和麦冬等补药,前后二十来天,便一病不治了……”说着,递上苏轼的最后一份奏折。
李格非看罢奏折,悲痛欲绝,跪地望空,哭道:“恩师,恩师!你怎么就去了呢?叫学生情何以堪啊!”
巨星陨落,举国同悲。大宋疆土笼着一片浓稠悲雾。吴越之民,相哭于市,讣闻四方,无论愚贤,咨嗟出涕。
正是中秋节前,节日气氛在汴京弥漫。商店贩卖新酒,布置彩楼。夜晚酒楼里丝竹箫管并作,人人争相登楼赏月。夜市人马杂沓,陋巷里的贫穷人家也典当衣物购买酒馔,欢度中秋。显贵和豪门在自家的楼台亭榭中饮酒赏月,琴瑟清雅,至晓不绝。
赏月之外还有赏灯习俗,花灯多置于水面。街市上的花灯亦为助月而挂。
李清照随着丫鬟去御街赏月、赏灯,在擦肩接踵的人群里兴奋莫名。御街两边是各州县进奉的各色灯饰,龙灯、宫灯、纱灯、花篮灯,形状、质地各异。百戏竞陈:击丸蹴鞠,踏索上竿,张九哥和铁剑,李外宁药发傀儡,小健儿吐五色水,杨文秀笛等。更有猴呈百戏,鱼跳龙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其余卖药卖卦,沙书地谜,奇巧万端。
一个卖糖葫芦的走过,夏雪买了三个,李清照不吃,春香便一手一个,与夏雪吃着说着笑着,嘴上沾着渣子,指着街边:“小娘子,你看那里,姑苏的五色玻璃灯,福州的白玉灯,徽州的无骨灯,那么多灯哎,快赶上元宵节了!”
李清照和丫鬟们一起在人群里挤搡着,抿着被汗湿透的鬓发,笑道:“在府里捂了这么久,都快发霉了。今儿要好好乐上一乐。走,咱们去猜灯谜。”
逗引得两个丫鬟去猜灯谜,李清照忙朝隐在人群里的赵明诚摆手,两人一前一后朝相国寺走,并没留意后面紧跟着一个偷窥的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