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世上没有后悔药
对一个男人来说,倘若娶妻生子后的婚姻生活犹如一幅扑克牌。
简朴知道,苍天对他不薄。
给他的这幅扑克牌里大小王都齐全。
大王是温娴善良的妻子骆寒露。
小王是聪慧懂事的儿子简单。
可是这幅原本极佳的一副牌,却被他这些年打成了烂牌、臭牌,再烂、再臭不过的牌。
因为他这幅扑克牌里的大小王不知何时被他弄丢了,落了个妻离子散的地步。
宁城市是个边远的七八线小城市。
49岁的简朴开着一辆40万元的大众越野车,徜徉在宁城最繁华的街道。
这几天,他开始忙着收账。
车子经过当年他跟骆寒露拍摄新婚照的摄影店前。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家天使摄影店也由原来一间简陋的摄影棚,发展成如今的三层门面楼,气派豪华。
拍摄新婚照的摄影店还在,那家老板也还在,虽然已由壮年变成一位秃发老者。
可是当年拍摄新婚照的那对新人,却已劳燕分飞、分道扬镳。
简朴泪流满面,嘴上的鼻涕挂着长长的一道。
车后急促的喇叭声唤回了简朴的思绪。
他用衣袖擦拭下眼角的泪水,从倒车镜看到车后的那辆紧挨着的黑色轿车上。
一位三十郎当的男子,从车窗探出头来,一脸狰狞地对着他骂骂咧咧。
简朴开车离去。
眼中的泪水就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他知道有些事,一旦错过,就再也无法重来。
但此刻的他还不知道,有些人,一旦错过,就是一辈子。
余生中的那个人再也不会陪同他走后面的路。
简朴心存侥幸,即便离异了,温婉宽厚的骆寒露也会在原地等候他。
只是要有点缓冲的时间罢了。
他开的那家木材厂的外帐很多。
简朴上门腆着笑脸、低三下四的讨要本该属于他的钱。
人到中年,越发感觉到人生的不易。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简朴一边苟延残喘,一边咬牙坚持,然后心底是一片荒凉。
他娶骆寒露时曾暗自发誓,给她一个安逸的窝,不大不小很温暖、父母安康、儿女绕膝,日子过成这样,就是幸福。
可是,如今这都已成奢梦。
简朴双手提着重礼站在宁城市某政府机关的家属楼,是一栋十九层的高层楼房。
站在楼底下,他抬头仰望着这高不可攀的楼房。
惭愧的心如同决堤的洪水无法遏制。
曾经的大姨姐骆白露就住在这栋楼房的12层。
这是简朴第一次独自拜访大姨姐夫妇。
至于跟妻儿来这栋楼,这么多年来,他十个手指头都数的过来。
倒不是骆白露、骆寒露姐妹俩感情不好。
她们姐妹俩的感情,在简朴所接触的所有人中,姐妹感情是最深厚的、坚不可摧。
每次骆寒露提出到姐姐家玩耍,简朴总是以生意太忙为由推辞。
简朴确实忙得焦头烂额,可是生活中总有不忙的时候。
时间就是带水的海绵,挤一挤还是有的。
可是,简朴宁可坐在电视机前看精彩的军事频道,也不愿陪着妻儿走亲访友。
骆寒露见他实在不愿外出,叫了他几次,他都没去,也就罢了。
此刻的简朴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倘若那时的骆寒露对他发发脾气、抱怨几句,他也就乖乖地跟随着来了。
好像自从俩人结婚后,比他小五岁的骆寒露一直都在让着他、迁就着他。
简朴知道,骆寒露自结婚后就以他为主的生活方式,完全是在照顾他那可怜的自尊心。
简朴娶骆寒露时,要房子没房子,要钱没钱。
有的只是他跟姐姐简芳做生意亏本后,那独自一人承担的一身债务。
骆寒露不愿让家境贫穷、负债累累的简朴产生自卑心。
就这样,她一直谦让迁就着他,时间久了,双方也就习惯了。
简朴的大男子主义也就这样被骆寒露惯出来了。
突然,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下,耳畔倏尔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简朴,都到家了,还站在这里干撒,上楼呀。”
简朴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曾经的挑担、骆白露的丈夫上官诲。
上官诲是宁城市税务局的一名领导,为人热情豪爽。
简朴至今清晰的记得,当他在骆寒露家见到上官诲夫妇第一面,真正明白了什么叫门当户对、什么叫郎才女貌。
上官诲的父母是退休的机关干部,家境条件相当不错。
俩家的家境和环境相差无几,上官诲和骆白露感情很好,几乎从未红过脸。
而简朴的家境就差强人意了。
他的父母是农民,守着20来亩口粮地生活,能解决温饱问题,再多的钱也没有。
骆寒露嫁给简朴时,俩人租的房屋。
因债务压身,房租费贵点的楼房都不敢租,只能租地处偏僻的平房。
当初租的那两间朝向不好、潮湿阴凉的平房,离骆寒露上班的学校有个五六公里路,而离简朴的那家木材厂才两三公里。
当时之所以租住那两间房屋,简朴和骆寒露都还挺满意的根源。
是因为简朴看上了低廉的房租费,而骆寒露看上了平房离简朴的小厂距离近。
随着“叮咚”的响声,简朴的思绪又拉回到电梯门口。
不知为啥,自从跟骆寒露离婚后,简朴老是走神。
上官诲拉开门,正在厨房忙着做午饭的骆白露围着围裙走出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开饭了。”
可是看到简朴站在门口,骆白露很是诧异,微微愣了下,嘴角的笑凝固了。
她强忍着对简朴的怨怼,很有礼貌地点点头,不冷不热说了句,“来了。”
简朴红着脸艰涩地说着,“姐,好久不见,看看你俩。”
正跟金鸡独立般一手扶着鞋柜,一手使劲脱着曲着右腿鞋子的上官诲,听到简朴的话,被惊住了,扑通一声趴在鞋柜上。
简朴知道自己刚才对骆白露的称呼,可能会引起骆白露的诧异。
可是没想到竟产生这么大的反响,不仅连骆白露杵在原地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就连身后的上官诲,都被震惊地差点摔倒在地,幸亏有鞋柜撑着。
简朴一脸的窘态,干笑着自嘲,“看来,以前喊得太少,吓着你俩了。”
在骆寒露家里,虽说丈夫简朴在家里随她排在老小。
可简朴跟哥哥骆国庆同岁,比姐夫上官诲大一岁,比姐姐骆白露也大上三岁。
简朴总觉得称呼比自己小几岁的人为姐姐、姐夫,实在是别扭。
近20多年来,他跟上官诲一直姓名相称,跟骆白露也就哼哼哈哈地不提称呼。
每逢节假日,一家人吃团圆饭时,喝点酒后,会逼着简朴称呼他们。
现在想想,简朴越发感觉,骆寒露一家兄弟姐妹都受老岳父、岳母的影响,为人宽怀大度、随和体贴,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上官诲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轻笑着打趣,“没事,以后多喊喊,我们也就习惯了。”
骆白露见简朴在滴酒未沾的情况下,称呼她为“姐”,心里不由嘲讽道,现在才想起来喊姐,是不是有点晚了?!
但再一想想,看来简朴是真后悔了。
骆白露原本就是敦厚善良之人,也摆不出尖酸刻薄、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她心一软,说着大实话,“简朴,来家里带啥礼物,太见外了吧。”
简朴汗颜道:“这么多年上你家次数少,每次都是空着手来,哎,失去了才知道可贵。”
骆白露和上官诲闻言,俩人心里都不舒服。
尤其是听到简朴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的哽咽。
他们夫妻俩顿时原谅了他,虽说简朴不合群,毕竟,简朴也是个善良忠厚的人。
骆白露擦了下湿润的眼角,“你俩坐着聊会,我再多炒几个菜。”
上官诲把简朴让在沙发上,他去给简朴倒茶。
“简朴,最近跟简单联系没?”上官诲关心地问着。
简朴实话实说,“对他娘俩,一直愧得慌,我不知道该跟儿子说些啥。这两天刚把外帐收回来,打算给他打钱时聊聊。”
说完后,简朴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茶几上,“上官,这是借你跟老妈的40万元,密码是123456,都用了十几年了,一分利息也没给你,”
“好了,一家人说啥两家话,不要提啥利息的事了,你能不能周转开,实在不行,你先还老娘的20万元,我的那20万元,要不,你先用着。”上官诲打断简朴的话,热心地商量着。
简朴鼻头一酸,眼圈红了,“能周转开,上官,我,哎----”
看着克制情绪的简朴难过自责地说不出话来,上官诲动容。
他伸手拍拍简朴的肩膀,安慰道:“算了,啥也不说了,”
简朴从茶几抽出一张抽纸,用纸捂着自己的眼睛和鼻子,沉闷的声音说道:“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如果有,该多好呀。”
晚饭,上官诲和简单喝了几杯酒。
酒足饭饱后,简朴迈着趔趄的虚步走出上官诲的家。
上官诲生怕简朴喝酒开车,连忙给单位的一个年轻人打了个电话,让他开着简朴的车送简朴回家。
骆白露站在窗户旁边,扭脸看看茶几上静静躺着的那张银行卡,掏出手机给妹妹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从里面嘈杂的车流声听出来,妹妹骆寒露正在街头。
“寒露,这么晚了,咋还在外头?”骆白露秀眉蹙起有些担心。
她不知道妹妹在乌城兼职打工的事。
“姐。”骆寒露双腿支着电动车,迟疑片刻,搪塞着回答,“我在外头散步呢。”
她没敢告诉家人,自己在乌城打了三份工。
倘若让亲人知道,一定会押着她回宁城。
骆寒露说着善意的谎言。
不知道被妹妹蒙了的骆白露轻松吐口气,言归正传,“寒露,刚简朴来我家了,他一下子把我跟老妈的40万元还清了,看样子,今年他木材厂的生意不错。”
这边的骆寒露闻言,泪水不知何时流了下来,她自己都没察觉,“哦,那就好,那就好。”
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骆白露从妹妹的语气听出了她彻底的“如释重负”。
她不由眼圈红了。
骆白露没想到,自己和妈妈借给妹妹的40万元,竟然给她这么大的心理压力。
“寒露,你一定好好的,在乌城需要钱,就给姐姐吱一声,千万不要一个人硬撑,还有,心里不要憋着事,想发泄就发泄出来……”骆白露不放心地叮咛着。
骆寒露听着姐姐絮絮叨叨的话语,感动的心里如同一片汪洋大海。
在瑟瑟的秋风中,骆寒露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姐姐絮叨着,直到结束通话,她一直点头嗯着。
即使姐姐看不见她点头。
骆寒露将手机揣进上衣口袋,拉好冲锋衣的拉链。
她没有急着回租住的房屋,而是仰着头任凭眼泪肆意横流。
这一刻,她庆幸两年前割腕自杀被家人发现,抢救及时而留了一条命。
虽然现在很辛苦,但至少让她看到了希望。
儿子简单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远在宁城的姐姐会像对待不懂事的小孩似的,隔段日子就对她絮絮叨叨半天。
妈妈也能穿上她买的四季的衣服或老人鞋。
这一切,都很好。
宁城的骆白露跟妹妹结束通话后,丈夫上官诲推门进来。
“怎么样,送走了,你给小李打的回来的路费没?”骆白露提醒。
上官诲穿上拖鞋,呵呵笑道:“给了,这点小事还让你提醒,累不累呀。”
骆白露走到茶几前,弯腰伸手拿着那张银行卡。
“别说,简朴这人还是那样实在,一点没变,咱当初给他借钱时,没让他打借条,要是赖一点的人,这钱也就赖掉了。”骆白露唠叨着,“你说,这个简朴,提着两千元多元的高档酒来咱家,是啥意思,是跟咱疏远了,还是太自责了?”
上官诲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者都有吧,自责的可能性大些。这个简朴,这是存着复婚的念头呢,他跟寒露离婚一年多了,一直没将他俩离婚的事告诉他爸妈。”
“切,咋样说?咋样告诉他爸妈?”骆白露直言不讳,不客气地抢白着,“他那不是自找挨骂嘛?!简单的爷爷奶奶虽说脾气不大好,可还算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那老俩口可是从心眼里喜欢寒露呢。”
“那是,哪个公婆遇到寒露这样孝顺体贴的儿媳妇,都喜欢的要命。”上官诲双手交叉托着后脑勺应声道。
“咦,我咋听着你的话不是味道呢?怎么,我这个儿媳做的让你不满意?”骆白露坐在丈夫身边揶揄着。
“别,别,你可别胡思乱想的,再乱想就得更年期了。”上官诲好脾气地央求着妻子。
正如骆白露猜测的那样,简朴回到爸妈家,在爸妈逼问下,说出了骆寒露已经跟他离婚,跟儿子简单到乌城生活了。
简朴的话音刚落,简老爷子操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朝儿子身上砸去。
玻璃杯子顺着简朴的身子,咕噜噜落在地面上摔碎了。
简朴顾不上疼痛,一个大跨步跃到捂着胸口的妈妈身边,手忙脚乱得将一颗救心丸塞进妈妈嘴里。
闻讯赶来的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站在躺在床上的老人前。
用怨怼、同情、惋惜的眼神使劲剜着垂头丧气的大哥简朴。
兄弟妹们见老母亲情绪恢复正常,都走出里屋。
几个人走到院子偏僻的大厨房坐着。
一向对大哥敬重有加的弟妹们,对着简朴开起了批斗大会。
“大哥,你也真行呀,能沉得住气,竟然跟大嫂离婚一年多了,也不透个风。”
“早告诉你,你不听,简芳两口子那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你把心掏出来,他们一家人都嫌腥气。嫂子多好的人呀,跟你离婚,百分之百跟简芳俩口子有关。”
“这下好了,你一门心思帮扶简芳家,他一家人日子过好了,成了有钱的主儿,你倒是行,由富翁成了负翁了,负数的负!”
“大哥,想当年,简芳出嫁后,咱老爷子咋样拉扯帮衬她这个大闺女呢,结果换来的啥?!就因为数落了那个章大白眼狼几句,简芳就跟咱老爷子断绝关系。”
……
再也忍受不了弟弟妹妹们鼓噪絮叨,简朴从父母家落荒而逃。
想着收回来的账目还有个七八万元,此刻,他想到了远在乌城的妻儿。
简朴给简单的微信里转了伍万元。
不大一会儿,简单的电话就打来了,“老爸,你给我转伍万元,撒意思?”
“我今年生意不错,就给你转了,你跟你妈花吧。”简朴艰涩地说着。
简单惴惴不安地询问:“老爸,你贷款还没?你先还贷款吧,我跟妈妈这里,你就不操心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咋那么多废话?!”简朴有些不悦。
简单还是不放心,“老爸,你还是把外面的债还了吧,这钱,我,不要。”
简朴恼羞成怒,“怎么着,我跟你妈离婚,又没跟你离婚,你就这么着急跟我撇清关系?!”
“不是的,老爸,啥时候你都是我老爸,我就是替你担心,万一,你借别人的债不还,人家又到房子去要。”简单慌忙地解释,“咱家以前发生过这种事,你替简芳两口子担保借的高利贷,他们还不了,债主就追到咱家来,我记得,当时妈妈吓得浑身打颤。”
儿子的话让简朴的脸一阵火辣辣的骚,看来,以前的日子给妻儿都造成伤害。
简朴转移话题,询问了骆寒露的近况,又关心下儿子大学的学业。
从儿子的话语中,简朴听出来,骆寒露还是放不下他。
放下手机,他的心中滋生暖暖的希冀,和丝丝的窃喜。
也许,骆寒露还……深爱着他?
他不知道,他跟骆寒露的那个家曾在骆寒露心中,意味着是一座温暖、安全、亲情、牢固和永久的城堡。
可是这座城堡一旦轰然倒塌,灰烬中的残砖碎石、泥瓦盆罐,都倾注着骆寒露的青春、心血和热情。
她只是舍不得自己倾入的心血罢了,做不到情断义绝。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