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西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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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高举人戏谑河野 卢氏城风声鹤唳

第七章

一、高举人戏谑河野卢氏城风声鹤唳

时间回到六月上旬,河野等不及到“新政府”正式挂牌,就接到了侵华日军华北司令部进军西安的命令:为加强正面进军西安的威势,重点向豫西纵深处进军,攻占国军的重点军事基地卢氏,造成对函谷关、潼关守军的威胁。

临走前,河野专程来到城南定鼎门西隅,找神算子高举人给予占卜以助决策。日本岛国有佛教也有神道,上个月内山英太郎攻打洛阳,占东郊佛教圣地白马寺为营,放纵士兵亵渎佛祖,他曾提醒内山对下属加以约束,正在火头上的内山对他大吼:大日本“净土真宗”,天皇陛下的旨意就是天地之意,武士道就是对天皇的忠诚!结果引得寺院内百草枯萎、松柏落叶、池鱼腾跃、飞鸟无踪,内山英太郎三日后阵亡,至死没有踏入洛阳城一步,这对熟知中国文化内涵的河野来说,内心一直惶恐不安。

河野今天穿着一身青灰色的中式便装,连礼帽和布鞋都是一样的颜色,看上去像一条能直立行走的草鱼,身后除了几个日本宪兵护驾外,还有吕六福和乔鸣桧这两个中国人。跌入酉时,残阳似血。举目城南,那些仍泛着青色、紫色和灰色的、千姿百态的古建筑群,在殷红、暗淡的暮色余光下,残缺而凌乱的琉璃瓦仍努力地闪烁着、忽隐忽再的星星点点,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始建于隋唐时期的定鼎门,被战争毁去了千百年来的雄姿,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城门上雄伟庄严的城门楼子,几乎没有了原样,只剩下寥寥数根的圆木顶柱,没有了楼顶的阅兵台,仰着被战火烧焦了的脸,孤零零地望着天空。城门的西南角,被炮弹炸开了足有五六尺宽的口子,像人被打落了门牙,痛苦地张着嘴。城门口,半扇带有铁箍和拳头大小圆钉的黑色门扇,一半埋在塌陷的碎石乱砖中,一半歪斜着身子向外窥探着。在这个时候、在这里,是肯定找不到高举人,还有他那幅白底黑字的“卦幡”的。吕六福跑了一大圈,终于打听到了高举人的住处。

在南大街丽景门的东巷,一处四合院的大门歪歪扭扭地敞开着。两边院墙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倾斜着,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一只骨瘦如柴的小黄狗,夹着尾巴瞪着一只没有瞎的眼,向来人低吼了几声,然后“叽叽咛咛”地叫着,缩到院子柴堆后面浑身发抖。

河野让几个日本兵留在外面,只带了吕六福、乔鸣桧上了台阶。高举人盘坐在漏风的正堂屋里,垂眉养神,他似乎知道今天有访客临门,面前长长的条几上,左为象棋残局,看上去红方占着优势,实则三步过后老将不保。右为一方黑白围棋,棋子密密麻麻难分难解。茶几中间竖有一卷系有白丝带的卷轴画,旁边零散地放着打火用的铁火镰、一碗清水和从棋盘上撤下来的一枚红车,几梱干柴靠在高举人的身后,看上去像是椅子的靠背。长条茶几周围没有座椅,来人只得站立着。看到河野等人进屋,高举人仍然若无他人。吕六福见河野绷紧着的脸,顺手抓了根棍子,一把揪住高举人的衣领,“你给我起来,河野将军来看你了,你还摆球个啥架子!”河野上前喝止,故作认真,双手合十,向高举人行了佛教见面礼:“下属鲁莽还请老神仙海量。”转身看看没有地方坐下,瞪了下吕六福和乔鸣桧,慌得两人四下寻找。

吕六福推开东厢门,眼前的摆设把他吓了一跳,两条长板凳上横了块旧门板,半张破苇席下面铺着乱糟糟地稻草,草铺顶头燃一注已剩下半截、青烟向上而烟灰不坠的香火。高举人的画像摆在草铺顶头的灵桌上,这是活人给活人摆的灵堂?吕六福没见过这阵势,头皮直发麻。硬着头皮想把草铺下面的长条板凳拽出来,伸了伸手觉得不吉利,回手揭下上面的破席,刚转身仍觉不妥,便顺手薅了把稻草,把自己的上衣脱下铺在上面,如同垫猪窝,来到河野身边,蹲下仰头试着向河野看着。乔鸣桧从倒塌的西侧房里搬来两块比较完整的墙砖,吹了吹又用袖子拂了拂上面的灰尘,见状也只得作罢。

河野盘坐在高举人对面,虔诚地对高举人说,在下今日专程拜访真人,只为解惑答疑不为命运前程,还请尊师不吝赐教。高举人停了好一阵子,才半睁开眼对河野说:“将军屈驾进得寒舍,就是高抬了山野之人,恕我直言不忌贵贱。佛家讲和,儒家讲正,道家讲清,先生奔此而来,乃积三家之精髓,功德无量,老朽实实无言以告。”

河野更显虔敬:“兄弟在贵地委屈之日,多蒙兄长指点,感恩至今不敢忘怀。”河野所指的是,前些年每次路过高举人卦摊时,高举人都会买他一块豆腐,当河野请他给自己算上一卦时,高举人总是那句话“你我无缘,来年必见分晓。”河野挪了挪坐在苇席上冰凉的屁股,直了直腰杆说:“我今天虽然扬眉吐气,但对先生预言仍深信不疑,若能指点一二,定当重金酬谢。”说完从怀里拿出一根金条双手捧过,高举人没有动,河野只好把金条放在茶几上。吕六福却看得两眼发绿。高举人长叹一声:“金钱世人所欲,取之有道方能心安理得,黄金沾上了污秽乃逆天之物,凡事祸兮福兮?其又是万恶之源,草屋陋院即便金满银溢,老夫也无命受用,正所谓天数至此。”高举人用下颚向条几案上点了下说:“先生今日所欲,尽在于此,恕不详解,此乃天机。”此后不管河野再问,高举人始终闭目不语。河野仔细审视条几上的几件摆设物,却怎么也捉摸不透,觉得高举人是在故意捉弄自己,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吕六福在昏暗中看河野面呈怒色,一把掀翻茶几,从围棋盘下面飞起一张写有黑字的白纸,像被旋风旋起又缓慢落到河野面前,河野拾过看了一阵子,接连骂了几句“八格”,起身让乔鸣桧把地上的东西拾起来全部带走。河野走到门口向几个日本兵口语了几句,随后,院子里便传来那只小黄狗绝望的哀号,接着整个院子里一片火海。

一个月前,日本人炮击邙山,河野曾三番五次地问过高举人,日本人可否进得了洛阳城?高举人捻了半天的胡须,慢条斯理地说:“强弩之末,其矢必有坠落之处,此乃万物之定律,月亏而动,月盈而行,望日后三天,我古都必降此灾。”河野翻了皇历,豫湘桂战役首战豫中,恰逢这个月上旬月亏时,心里半信半疑,若按高举人之说,皇军倘若进得洛阳来,需兵临城下半个月?开什么玩笑!自开战以来,大日本皇军攻陷城池最多不超过十天,即便是固若金汤的南京首府也只用了不到九天不到,一个小小的洛阳城竟要从月亏打到月盈?笑话!河野又问如何?高曰:“有魔破了中原风水,三年无雨;如今魔祸气数已衰,人祸最多一年半载必尽。”前半句河野知其所指的是,一九四二年始的中原大旱,后半句却不以为然,直到小满过后,河野才豁然大悟。结果战事的发展与后来的结局均被高举人言中,皇军与中国守城将士血拼了近三个星期,动用了一百三十多辆战车和三百多门大炮,玉碎了近万名勇士才得以入城。如果不是因为中方各路大军失于战机、驰援滞缓,日军也就真的成了,“强弩之末必坠之”了。

河野在洛阳城里潜伏六年之久,起初只为了适应当地的风土人情,对中国的天文地理、传统理念、周易的神秘深奥只是好奇,后来慢慢感觉到,所谓的阴阳卦象并非空穴来风,六爻推演也有不解之处。出于职业需要,河野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凡事从坏处着想总没有错。

河野回到三阳公馆,对高举人今天的言辞举动、百思不得其解。打开卷轴画仔细看了半天,突然悟出点不祥,不过他不愿意朝那个方面去想,可他也找不出其他更合适的答案来。

乔鸣桧半夜被宪兵叫到三阳公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顾不上衣帽不整,连袜子也套不到脚上,他听人说,只要是晚上被带到这里的人,白天就再也不会走出去了。乔鸣桧进来时河野背对着他,仰头背手盯着屋顶一言不发,乔鸣桧站在门口心里发怵,不免胡思乱想,当想到自己是个名人时,心里顿时坦然了许多,他把扣错的扣子重新系整齐,用力拉了几下长衫,想遮挡住自己感觉似乎穿反了的左右脚的布鞋。

乔鸣桧不愧为书法家加大文豪,天文地理、诸子百家揽于一身,只是朝画面上扫一眼就知其然,显出一副卖弄学问的样子,比比划划地向河野解释:“这幅是东晋大书画家顾恺之的夏至日暮图,什么是夏至你知道吧?就是中国的二十四节气,这天过后太阳就要走回头路了,顾恺之最著名的是洛神赋图,还有……”

“我想知道的是这幅画意境和四句诗的寓意。”河野厌恶地、急不可待地打断了乔鸣桧的滔滔不绝。“好好,开门见山,开门见山。”乔鸣桧仍然兴趣盎然,“这幅暮日图算不上赝品,连仿作也算不上,水墨单调手笔生涩……”乔鸣桧看河野仍一脸索然,怕自己又跑了题,赶忙把话又折过来,继续说:“整幅画面表现的季节,当是立秋之处暑之时,暮日欲坠,虽余光斜照彩云,但已无骄阳之势,日落近在咫尺,群山褪色,枯叶萧萧……”

“八格”河野怒冲冲,又一次打断他没完没了地唠叨,“我问的是上面四句题诗。”乔鸣桧清了清嗓子大声吟道:“猴年四月润两头,适逢七月泪交流,太阳东来还东去,西尽洛阳不逢秋。”乔鸣桧吟完“呵呵”笑道:“这算什么诗!连串打油歌谣也称不上,竟然还有个大白字,把落阳写成了洛阳……”乔鸣桧突然怔住了,在脑壳里闪过那面太阳旗“落下”的情景,话到嘴边戛然而止。回头再看河野面如茄子一样青紫,自感失言。

但是没过多久,河野便轻松走近了乔鸣桧,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很好,中国有句话叫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喜欢和你这样有成就、有见识的人交朋友。”边说边拿起从高举人那里带回来的青瓷茶杯,倒了满满的一杯水问乔鸣桧:“这位高半仙又是玩的哪一套?”乔鸣桧不以为然地说:“老套子,民间游戏以物猜字,谜底是杯水车薪。”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河野意识到高举人的用心所指,这一比喻不仅给他明日出征下了定数,也暗示着中国火势之大,杯水岂能灭之。狂妄使得河野大怒,连水带杯子狠狠地摔碎在地上:“这个高举人良心大大地坏了!”乔鸣桧心里又是一阵忙乱,生怕河野在他身上撒气,直愣愣站着大气不敢出。

河野在屋里来回踱了一阵子,然后回过身来又指着那张压在棋盘上的纸条问:“这上面说的又是什么意思?”乔鸣桧不假思索地说:“前子落下,功过是非,尽楚汉界,弃子可退。这是一首藏头诗,看似说棋,实为指事。”这一次河野反而不语了,稍停了一会儿用低沉而轻蔑的口气强迫乔鸣桧:“你把旗开得胜这四个字藏个头对给我听!”乔鸣桧张口就来:“旗子落下,开过是非,得楚汉界,胜子可退。”乔鸣桧觉得自己对的这首诗是个什么玩意?简直不伦不类,只是不敢再多一句嘴,河野看着他惶恐而又沮丧的样子,乐地是哈哈大笑。

晨曦把窗棂上的白纸变成灰色,一夜不能安然入睡的河野,反复琢磨着昨天发生的事情,虽然他不完全相信高举人的“先知”,然而身边发生的事情有时候是无法诠释的,例如中国人“忌满”,连皇城门上的钉子都是九十九颗,出行日选三六九,尽量避开四和八,因为与死和杀谐音,民间又有:八月大,杀鞑子的传说……河野又想起了那四藏头诗,农历七月就是公历八月,难道帝国的圣战……河野抬手在自己的脸前挥了几下,好像挥去一切不吉利的想法。天皇至高无上,万物皆伏,大日本是日不落帝国,一定……河野的思绪从来没有这样乱糟糟过。

窗纸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一个洞,太阳不规则地从里面钻了进来,看上去如同被人从高处扔下来的一只烂柿子,皮开肉绽、瘫软地趴在地上。河野不愿意去想得更多,反正“落阳”这个兆头不好,他对龟尾命令:即日起改洛阳为福阳。

一九四四年六月十日,河野正式代理了日军第十四混旅、旅团长横山提尾的职位,带领其部从洛阳出发走南路,逆伊水而上,到了嵩(县)、栾(川)交界处的白云峡谷突然调头向西北,直逼卢氏县城的左侧;第五十九旅团长、少将木村千代太郎,率部及占领洛阳后留守的,山本昌德的六十三师团的两个大队近四千之众,走北路沿洛河北岸向西,经新安、铁门、渑池、关音堂等地,在到达陕州之前,再由北向南对卢氏进行包围;中路三千余人由独立混成第七旅多贺哲四郎少将带领,配备有十余辆战车和二十多门野炮,有着四百余人的后勤大队,走中路官道。由宜阳、韩城、洛宁等地抵卢氏外围,随时保障两厢日军战时物资的需要。三路日军在方圆三百公里内,形成一个向西的偌大包围圈。目的有三:清理并围剿占领区内的所有反抗力量,做到后顾无忧;攻击并占领国军“豫西基地”卢氏县;在战术策略上实现并形成威胁西南、欲逼西北的架势。吸引并缠住京汉铁路以西的中国军队无暇东进,确保豫湘桂战役的全面胜利。这次军事行动的总指挥,仍是侵华日军的最高司令长官岗村宁次,豫西前线总指挥就是佐藤河野。

冈村密电河野,豫西是中原乃至整个中国战场的缓冲区,攻打卢氏夺取函谷关,就是为了给这个缓冲区的安全创造条件。中共的军队已经开始向这个缓冲区渗透,中原、特别是豫西绝不能再成为第二个华北,被八路军搅得无片刻安宁,大量有生力量被其拖入泥沼不能自拔。

由于日军在平汉铁路南线推进迅速,中国军队已经退出了各主要战场,美国人对蒋部的无能更是束手无策。豫湘桂战役的胜利,就意味着日军在整个东南亚战场上的胜利,此役得胜,不仅对西安,乃至对重庆都会造成心理上的恐慌,无论从战略、战术上都有着重大意义,同时也意味着能腾出更多的力量,来对付和清剿身后的八路军。其实河野心里清楚,吉本贞一的第一军,在函谷关进退维谷已过半月,给养、士气都成了问题,岗村这个时候调动这么多的兵力,去攻打一个小小的卢氏县城,不如说是去给吉本贞一打气和助威,至于对付八路军,河野并不觉得有多么重要。

河野率日军三千余人,绵延的队伍像蛇一样滑入群山绵绵的豫西腹地,他们逆伊水而上,看似雄心勃勃下南阳,实为“意在沛公”,一路上河野很是得意,一边欣赏着白云峡谷的秀丽风光,一边憧憬着胜利后的欢呼场面。

侵略者的马蹄,在伏牛山区这幅恬静的风景画上,留下了带有铁掌的污印。

连续的行军,让日本士兵们枯燥无味且疲惫不堪。河野事先既定的“怀柔政策”,根本无法抑制早已习惯了烧杀奸淫、肆意妄为的日军官兵们,所到之处生灵涂炭、一片乌烟瘴气。后来只要日军到了上一村,下一村的百姓们就会闻声躲进深山,村寨里只留下一间间带不走的空房,周围连只狗都找不到,更别说要找粮食、草料了。更让河野气恼的是,后勤供应常常中断,所需物资的车队不是遭到地方游击队的“打劫”、就是被八路军打了伏击,要不就是后方无“需”可供,而且在沿途还不断地遭到“土八路”的骚扰,这一切又让他焦头烂额。河野变得狂怒暴躁,他一面督促加快行军速度,一面命令日军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一个星期后,河野这条沾满着血迹的毒蛇,在黎明来到之前,悄悄盘踞到了离卢氏东面、不足十里的青石山下,狡猾的河野没有命令部队立即攻占卢氏县城,而是先让一小队日军穿上国军的衣服,偷偷端掉了国军设在县城南侧,一个叫磨上村的弹药库,随后大批日军涉过洛河,占领两侧制高地,卡住西门国军的退路。他命令另外两路在城东架起一排排大炮,又在南门堵上数十辆战车,却围而不攻,迫使中国军队向西,钻入他布置下的口袋。

此时的卢氏县周围,有着从中原战场上撤下来的近二十万中国军队,如果能够利用熟悉而有利地形,加以指挥部署得当,在西路、南路日军还没有完全到达目的地前,河野这支几千人的日军队伍,只能是道餐桌上的“垫菜”,只可惜这些还没有来得及站稳脚跟的官兵们,现在仍然惊魂未定,一味地各自寻找退路。

天还没亮,日军三面包围了卢氏的消息传来,卢氏城里顿时炸了锅,这个小小的县城,聚集着上万从省城和各地来逃难的人,有政府官员、教授、学者,金融、企业家等,他们身着各式各样的服装,车拉、肩扛或者两人抬着行李物品,拥挤在狭窄的街道上,出现在每条可以出城的路上,人群互相碰撞着,像潮水一样不由自主地涌来退去,就连掉落在地上的钞票与金银珠宝,也没有人顾得上弯腰去拾,人们惊恐到了极点。

灰蒙蒙的晨光刚刚映出山城轮廓,日军除了故意留下西门的这个未扎的“口袋”口,呼啸着的炮弹就从人们的头顶飞过,落在东、南、北三个城门上,日军开始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