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宽、童书业往还(4通)
(1937年3月23日)
丕绳我兄:
屡蒙吾兄为《禹贡》索稿,一时因忙不过来,不能详细翻检书籍,故迟迟不能应命,至愧,至歉!前夜兴来,乃穷半夜之力,成《说夏》一文,武断臆说,自知无当也。颉刚先生与我兄正用力于《夏史考》,想定多高见,区区恐未当于高明之旨。顷读《尚书》又得一证,乞为补入。
……
专此,即颂撰安!
弟杨宽再拜
三月二十三日(1)
(1939年4月23日)
宽正我兄:
拜读大作《黄帝与皇帝》后引起我的许多意思,现在姑陈三点,请你指教:
(一)黄帝自是皇帝之变。崔适据《易·系辞传》“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风俗通义》引“黄帝”作“皇帝”,《春秋繁露》亦以轩辕为皇帝证《吕刑》之皇帝即黄帝,其说是也!《吕刑》“蚩尤惟始作乱,……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杀戮无辜。……虐威庶戮,方告无辜于上。……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此言苗民蚩尤作乱,制刑以杀无辜,上帝震怒,遏绝苗民之世。与《史记·五帝本纪》:“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之说,一为神话,一为人话,本出一源,非常明显;则黄帝之即皇帝,可无疑问。又案,《逸周书·尝麦篇》云:“昔天之初,诞作二后,乃设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宇于少昊,以临四方……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阿,九隅无遗。赤帝大慑,乃说于黄帝,执蚩尤,杀之于中冀。”赤帝自即炎帝,为二后之主。黄帝与蚩尤为二后,蚩尤及上与赤帝争,赤帝失败,乃引黄帝以擒杀蚩尤。此大可补充《吕刑》之记载。盖赤帝(炎帝)为姜民族之宗神,蚩尤为苗民族之宗神,而黄帝为姬民族之宗神。姜族与苗民争而失败,乞援于姬族,姬族灭苗族,遂并服姜族也。姬族既服属姜、苗二族,其宗神遂演化而成诸族共仰之上帝;苗族既亡,其宗神乃被诋为恶魔;而姜族受待遇较高(观于姬、姜二族世通婚姻可知),故其宗神虽降为黄帝之次,而亦不失一方上帝之资格也。后世传说以炎帝与蚩尤相混者,或由姜、苗二族杂居之结果;抑姜、苗二族本属同支,前人尝以三苗为姜姓矣(见《后汉书》等书),而《牧誓》亦以羌髳并称,羌即姜,即苗也。此条虽近臆说,然不无相当之理由,吾兄能同意否?(姬、姜亦本一族之分支,故传说炎黄同父;至黄帝胜炎帝之说,亦由姬族胜姜族而来。)
(二)《吕刑》于记皇帝遏绝苗民后,即云,“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此与《国语·楚语》:“少暤(当即蚩尤)之衰也,九黎乱德。……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之说相应,则颛顼亦皇帝之化身也(颛顼之为上帝,《墨子》书中已有明证)。《吕刑》又云,“皇帝清问下民,鳏寡有辞于苗,……乃命三后,恤功于民……”,此又与《楚语》“其后三苗复九黎之德,尧复育重黎之后不忘旧者,使复典之”,以及尧舜命禹皋陶等窜伐三苗等传说相应,即尧舜亦皇帝之化身也。又《国语·郑语》云,“黎为高辛氏火正”,而《大戴礼》及《史记》并以高辛为帝喾,□之《楚语》谓颛顼使火正黎司地以属民,然则帝喾与颛顼之传说又相混,得非帝喾亦皇帝之化身乎?(帝喾之为上帝,《诗经》中已有明证。)《吕刑》之皇帝,观其上下文,明只一人,而传说中乃化为五人。《史记·殷本纪》引《汤诰》上言“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后稷降播”,下言“昔蚩尤与其大夫作乱百姓,帝乃弗予”。此即《吕刑》之别本。所谓“帝”即上帝无疑。可见自黄帝至尧舜,无非上帝之化身,即《吕刑》一篇,已足明证之矣!大作亦据《吕刑》以证人王之五帝即天地之演化,但缺一总论,故为补之;吾兄以弟说为善否?
(三)《吕刑》中之皇帝即天地,吾人于金文《师訇殷铭》“肆皇帝无斁,临保我厥周与四方”为证,已足缄反对者之口。然《吕刑》本书中犹有铁证:《吕刑》云,皇帝“遏绝苗民”,又云,“上帝不蠲,降咎于苗,苗民无辞于罚,乃绝厥世”。此非皇帝即上帝互文之铁证乎!弟谓姬、姜二族之大宗神之本名已不可知,及后姬族大宗神演化成皇帝(上帝),又由皇帝转变成黄帝,而姜族大宗神盖亦同时演化成一方之上帝,因与黄帝对抗而立赤帝之名,又有赤帝而变为炎帝也。(炎帝之为上帝,《史记》中已有明证。)
草此,即颂
教安
弟童书业拜上(四,廿三)(2)
(1939年5月)
丕绳吾兄:
大教所论三点,真是十分之见。这里也就吾兄所论,再发表一些管见,不知尊意以为何如?
(一)“黄帝”之即“皇帝”,《吕刑》上有铁一般证据。古代“黄”“皇”二字本通用,“黄帝”也有作“皇帝”的,拙作《黄帝与皇帝》中,都曾列举其证“皇帝”这名词先出,“黄帝”晚见,那么,“黄帝”传说是由于“皇帝”神话的转变这是很显见的事实。吾兄以为这皇帝征苗民神话的历史背景是“羌族与苗族争而失败,乞援于姬族,姬族灭苗族,遂并服羌族也”。弟则以为此为羌民族(即姜姓)征服苗族之历史神话。这神话初见于《吕刑》,吕本姜姓,而所命“恤功于民”的三后,伯夷居首席,伯夷即太岳四岳,本来也是羌族姜姓的宗神。在神权时代,出征的时候,一定要求上帝保佑(卜辞中此例甚多),战胜了一定也要把功绩归之上帝,所以《吕刑》要说征服蚩尤“遏绝苗民”的,是皇帝上帝。这皇帝上帝自然是羌民族的上帝。但是《墨子》确说征服苗民而有天下的是禹。《非攻下篇》说:“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又说:“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高阳乃命禹于玄宫,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禹既克有三苗,焉历为山川,别物上下,乡制四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这说征三苗的不是皇帝上帝,而是高阳(即上帝)所命的禹。这是因为后来出征时习惯上祭祀的是社(春秋战国时都是如此),要社神来保佑战争,战胜了自然要把功绩归之社神,禹本来是西方羌民族的社神,所以《墨子》又说禹征服苗民了。
(二)《吕刑》皇帝上帝的神话,固然是五帝传说之所本,不过鄙见以为黄帝、颛顼、尧三帝是《吕刑》皇帝上帝之分化,这是西方羌戎之族的上帝。而帝喾、舜是《诗》“帝立子生商”和《天问》“帝降夷羿”的“帝”,也就是卜辞的高祖夋和卜辞的帝俊,这是殷人东夷的上帝神话,和《吕刑》的皇帝上帝并非一个。因为后来东西民族的混杂,东西上帝神话也相混淆,所以重黎有的说是颛顼之子,有的说是帝喾之子,殛鲧的,有的说尧,有的说舜。五帝虽出二源,其为上帝一也。(未完)(3)
(1965年)
丕绳兄:
前一个时期,此间运动很紧张,回家休息也很匆促,你来的信,粗粗看毕了,还没有细读。你所写《春秋左传考证》,已完成第一卷,好得很。希望你继续努力,特别是春秋时代各国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有许多地方,都需要作深入的考究。
拙作《古史新探》论文集,已出版,已寄上,想已收到。希望你细读一下,多多提出意见。因为我还想继续把这方面的论文写下去,出“续集”。出版社也希望我能早日把“续集”写出。“续集”打算继续探究西周春秋年代的各种制度。“礼”的方面也准备再作些探索,目前尚无具体规划,希望你提出意见。
你看,这样研究的一条路,对不对头?也希望你发表意见,因为这样的可靠史料、三礼以及少数民族史方面研究成果结合起来,前人还没有作过深入细致的探索,我以为,大有可为……(4)
(1) 吕思勉、童书业编著:《古史辨》第七册上编,第290—291页。
(2) 童书业:《关于黄帝的讨论》(一),《文汇报·史地周刊》1939年5月10日第10版。
(3) 杨宽:《关于黄帝的讨论》(二),《文汇报·史地周刊》1939年5月17日第10版。据编者查阅,《文汇报·史地周刊》此后未再出版。
(4) 童教英:《从炼狱中升华——我的父亲童书业》,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