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灵魂：暂时停留在地上

由于死者的尸体并没有被送到它最终的居所，因此他的灵魂也没有在他死亡之后立刻前往他最终的目的地。他必须首先经历一段延迟期，在这段时间里，他仍停留在地面上，在森林中或在他生前居住过的地方游荡：只有经过了这段延迟期，到了第二次埋葬的时候，通过人们为死者举行的特殊仪式，他的灵魂才能够离开地面进入亡灵们的世界。这就是与人们的死亡信仰相联系的最简单的形式^[37]。

但是，与灵魂的命运有关的各种观念实际上是非常含糊和不明确的；在此我们也无意将这些观念弄得那么明白。事实上，在雅朱人^[38]中最流行的灵魂观念就很复杂：在死亡发生的那一刻，灵魂分裂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灵魂的精华部分”——Salumpok Liau，它是人格的重要元素；另一部分是由骨头、头发和指甲等组成的灵魂的身体部分——liau krahang^[39]；liau krahang没有意识和感觉，他一直还留在尸体上直到最终葬礼tivah举行；至于灵魂的精华部分salumpok liau，还能继续生存，只是他的生命有些不稳定^[40]。毫无疑问，他会在死者死亡的那一刻到达“灵魂的天国”；但他还没有获得自己在那里应有的位置；他在那里生活得很不自在；一边备感伤心和失落，一边焦急地盼望着他的另一半。这就是灵魂为什么经常逃离天国返回世间，并在地面上游荡，看护那装着他躯体的棺材的缘故。要想使死者的灵魂被死者的世界正式接受，使灵魂的两部分salumpok liau和liau krahang再次整合，从而重新获得一种安全而实在的存在形式，就必须为死者举行盛大的最终葬礼^[41]。

与雅朱人相似，在西里伯斯岛中心地区的阿尔富鲁人中也有这样一种信仰，即认为灵魂在死者死后仍留在地面上，陪伴在尸体左右，一直到最终葬礼（tengke）举行。但是更为平常的观念是认为灵魂在人死后立即去往阴间：尽管他不可能立刻进入亡灵们共有的家园；必须居住在一个单独的房子里，直到tengke举行。如果我们将这种观念同我们在这些部落中观察到的一种习俗相联系，它的意义就会凸显出来。这一习俗就是夭折的孩子的父母有时希望把他的尸体留在他们身边（而不是埋葬他）；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不能继续住在村子里，而必须在与村子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另建一个单独的房子。显然，这些部落中的人们是用他们自己看待生者世界的态度来看待死者世界的；在最终葬礼举行之前的那段时间，既然生者都无法忍受死者的尸体继续留在他们居住的村子里，那么，依此类推，死者世界里的亡灵们应当也不能忍受死者的灵魂与他们居住在一起。这种暂时排斥死者的做法，据说是因为：“Lamoa（上帝）不能够忍受尸体腐烂散发出来的恶臭气味”。尽管这种说法本身可能是受到了某些外来文化的影响，但它所表达的观念无疑是本土的：即只有尸体完全腐烂完毕，这个死者世界的新成员才被认为除尽了他身上一切不洁净的东西，从而有资格加入到他祖先们的行列中去^[42]。

然而，在有些部落，祭司们在死者死后立即就举行一个仪式，指引死者的灵魂到死者的世界去^[43]；但是尽管如此，死者的灵魂仍不能马上适应他的新生活。在最开始，他仍不能完全意识到他已经离开阳间；他现在的家处在黑暗之中，这让他很不安；他不得不经常返回地面寻找食物，尽管在那里他已不再受欢迎和被接受。为了及早结束这种局面，人们必须为他举行一定的宗教仪式，特别是要敬献一颗人头；但是只有在最终葬礼举行之后，死者的灵魂才可能充分体会到死者世界所能为他提供的快乐^[44]。

因此，尽管表面看来相互矛盾，灵魂并未突然断绝他与他身体的联系，这使他时常返回地面。只要尸体的临时埋葬期还在持续^[45]，死者的灵魂就与他刚刚离开的生者世界保持着或多或少的联系。这就给人们带来了应尽的职责：如在奥隆马尼安人中，人们每天要为死者的灵魂送上两顿日常的饭食^[46]；一旦某一顿疏忽了，灵魂很清楚通过什么手段弄到他应有的米饭和酒水^[47]。在这段时间里，人们权当死者尚未结束他在阳间的生活：例如在帝汶，当首领（Rajah）去世时，他的继任者只有在他的最终葬礼举行了之后，才能得到正式的任命；因为在死者被最终埋葬之前，他并没有真正死亡，他只是“在房子里睡着了”^[48]。

但是，如果说这个转换阶段延长了灵魂先前的存在形式的话，那也是以一种危险而阴郁的方式延长的。灵魂秘密地存在于生者中总归有些不光明正大。灵魂实际上存在于两个世界的边缘：如果他冒险进入阴间，会被阴间视作一个闯入者，如果他继续留在阳间，又是一个纠缠不休的客人，会给任何接近他的人带来危险。由于他没有一个确定的栖居地，他注定要不停地飘荡，焦急地等待着最终葬礼的举行，以结束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49]。因此不难理解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灵魂会被人们看作是一种邪恶力量：他无法忍受这段日子的孤独，千方百计想拉上生者和他一起捱过这段难熬的日子^[50]。由于尚未获得常规的生存手段，如获得类似生者为死者准备的供奉品，灵魂不得不从他的亲属那里偷窃；在这种困苦的状况下，他会记起生前承受过的种种不幸，并伺机报复^[51]。他苛刻地监督他的亲属，看他们在服丧期是否全心全意地为他尽各种责任，如果他们没有为他的超度积极准备，就会惹怒他并招致疾病^[52]，因为死亡赋予了他神奇的力量，使他可以肆意破坏。而到后来他已成为死者世界的一员时，他就只是在他的亲属们发出邀请时才回来与他们团聚，在死者停尸期，灵魂或者出于被迫或者出于恶意会返回世间，他的过早出现将会给生者们带来恐惧^[53]。

在从死者死亡到最终葬礼这个混乱的阶段，灵魂处于一种既可怜又可怕的状态，这种状态造成生者们对他持一种既怜悯又惧怕的复杂态度^[54]。他们满足死者的各种需要，努力改善他的境况；同时他们又时刻处于戒备状态，避免与他有任何不利于己的接触。在死亡发生后的第二天，人们就把灵魂指引到死者的世界去，至于人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减轻灵魂等待的痛苦，还是为了尽快使拥有邪恶本质的灵魂远离自己，就不得而知了；事实上，在人们的意识里，这两个当务之急是混合在一起的^[55]。只有当死者的灵魂失去了他在死亡之时获得的令人害怕和不安的性质之后，生者们才不再惧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