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喵们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这只比猫还胆小的狗,同情地摸了摸他的背脊,触手一片温热。
我一直没想通我身边哪儿来这么多猫,而且大都是女士,不是没有先生,只是偶尔遇见那几位,他们多是不屑地呜一声,然后懒懒地趴下眯眼瞌睡,或者直接举步离开,优雅轻盈,款款摆动的长尾大概表达的就是“啊,愚蠢的雌性人类”这样的意思。
他们大多很重视体形的匀称健美,这是有一次我倚在墙边玩手机时听见的。平时我一走近他们,他们就自动离开了,那是唯一一次长时间近距离相处,大概是我静止的时间太长,让他们误以为旁边并没有活物,才放心大胆地在墙角交谈,然后被抬头活动颈椎的我全部收入耳中。大意就是互相赞美身材,并吐槽其他几位不注重运动健身的先生,含蓄地点评几位女士迷人的腰部。我震惊于平时看上去又龟毛又做作的先生竟然这样臭美,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可气的是,他们竟然在抨击时一并把我带进了话题,从我的小眼睛唾弃到我的腰,我在一旁听得怒火中烧。简直不可理喻!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物种啊,我为什么要有比鼻子还大的眼睛以及长长的腰?又不是腊肠犬,人类讲究的是细,好吗?我怀着深切的不理解,以及深刻的恶意从墙角跳了出来,冲他们狂野地吼了一声。男士们当时就吓傻了,哆嗦了一下后纷纷跑了,蹿入草丛,爬上围墙,但平时最优雅矜持的那一位直愣愣地盯着我,吧唧一下瘫在了地上,像手抓饼一样将自己对折起来,前爪在后,后爪在前,在地上扒拉了好久,才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吓得像条狗一样地跑远了,甚至没敢回头看我一眼。
后来我非常后悔那次的莽撞,因为之后他们更不理我了。
不过有别于之前表现出来的不屑理我,后来的不理我可能更多的是因为聊八卦被当事人听见的尴尬,不过他们从来没攻击过我,或许是担心我将那些玩意儿转述给被他们点评过的女士听。这在其中一位先生和比较黏我的美喵小姐在一起以后表现得更加明显,这位先生偶尔看见我还会特别讨好地喵一声,甚至还肯让我摸一下他的脖子。为了报答和鼓励这种行为,我在报复性地冲那几个龟毛臭美的先生大喊“胖子”的时候也很有心地回避他。
相比傲娇的喵先生们,喵小姐们就可爱多了。
她们对我都相当友善,大约是见我并无恶意。
黄胖胖是我遇见的喵小姐里最洋气亲民的一只(当然其实她并不知道我私下里这么叫她,如果知道了,兴许就不理我啦)。她已经莅临我房间指导过不下四次,我不在的时候也许更多。
和每一个会哭有糖吃的小孩一样,她每次跑到楼道,钻到那些开着的门里头,找准对象,仰起头,睁大湿漉漉的眼睛的时候,人们的心立马就融化了。如果她乐意伸出软软的肉垫轻轻拍拍对方的裤脚甚至嗓子里发出细细的喵呜声的话,那么投喂食物的数量和质量立马会发生质的飞跃。
黄胖胖和我处得相当亲密,那天晚上她寻到我房间里卖萌,我翻来翻去只有猪肉脯一种肉食,便撕成小片喂她,她甜甜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咀嚼,我充满幸福地看着这只无论怎样都可爱得一塌糊涂的猫。肉脯很硬,见她嚼得费劲,于是我之后便尝试着将肉脯嚼碎了再吐给她,她并不嫌我的口水,颇为欣喜地尽数吃了下去,冲我甜蜜地叫唤了一声,示意我继续。于是一人一猫蹲在地上玩了半宿,直到肉脯将尽。看她吃着我都馋了,于是颇有私心地偷偷留了一袋,才恋恋不舍地将娇客送走。
黄胖胖尝到甜头以后便经常往我这里跑,但她非常善于把握尺度,每次都是浅尝辄止,随便吃些什么,也不求多,见我不是喂得特别来劲便径自走开,双方都很愉快。
后来来我这里的猫越来越多,有一次我把买错了的鱼干分给她们,让她们回味无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她们彻底迷上了这种食物。
喵小姐们吃了我的小鱼干后一直念念不忘,经常喵喵喵地冲我含蓄地讨要,我的主要零食就成了各类鱼干。
可是鱼干也不便宜啊。
喵小姐数量又多,还没怎么尝到味儿呢,两大包鱼干就没了。
我知道在这样童话般的关系中插入金钱关系挺违和的,可是我毕竟也就是个学生伸手党。我已经在考虑打工问题啦,可是爹妈都表示以学习为重。
后来有次喂食时,我挺不好意思地表达了这个想法,大概不会喂得太勤了。
喵小姐们了然地呜了几声,年纪最大的灰猫扯了扯我的裤脚,斑马猫特别沉不住气地冲我喵了几声,想说这事包在她们身上,然后被旁边的面包猫一巴掌拍闭了嘴。
我冲她翻了个小白眼,心想,你们怎么赚钱啊,靠杂耍吗?再说了,有用朋友赚钱的吗?!那也太不仗义啦。想想都有些小羞耻。
喵们纷纷表达了对我的体谅,我保证还会继续投喂,只是频率没有以前高了。
这事揭过去了,我也没多想,喂食(当然不全是小鱼干啦)时,她们吃得很认真,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某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就被喵们堵住了,灰猫时不时叼着我的裤管,引我到了偏僻的角落,喵们纷纷得意地叫了几声,我就看见墙角处摆了两只表。细细看,上面还有猫的口水印。
怎么回事?
“喵,有钱啦。”斑马猫特别得意地说,“是先生的功劳呢。”
喵先生在旁边矜持地呜了一声。
“看不出来,喵先生平时吃东西都是躲在角落,关键时刻还很有男子气概……等等,到底什么情况?!”
“是个大房子的人家的,我知道,这可都是很值钱的。可以买好多鱼干了吧?”斑马猫又抢着回答我。
“大房子……这是偷窃啊!……这可不便宜,怎么办……”
我被喵们的乌龙行为吓着了,冷静了一下,认真地看着那两只表,我都不敢去摸……
ROLEX……这个我认识,是劳力士,世界名表。另一只我看了半宿也没搞清楚是什么表,只得掏出手机百度了一下……Patek Philippe……天哪,百达翡丽,又是世界名表,百度界面上那只看上去普普通通,就七十几万,但我眼前的这只更加瑰丽精细。
换句话说,这两个赃物,把我们一家子卖了都赔不起。
我呼吸急促,心怦怦乱跳,响得我头晕,我不是激动的,我是吓的。
我原地跳了几下,做了几个深呼吸,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们:“喂,你们这样,警察会来抓我的。”
“喵?”
先生小姐们都是被吓到的样子,我本来舍不得吓他们,但这样下去,我担心他们下次会把金银珠宝都给我叼过来换小鱼干,于是我硬下心肠,连说带比画地吓唬了他们一通,当然这忧患也是真的,毕竟如果警察找过来,那还真是麻烦大了。
现在就期盼失主还没发现,或者太富不屑于报警,不过照这几只马大哈猫的做事风格来看,前一种指望不了,而这表的价值实在是令人无法忽视。
忧惧战胜了我心中对财富的那一点儿渴望,我让喵们原样送回,务必小心谨慎,千万别被活捉。想想还是不放心,但又不敢尾随,猫好奇还可原谅,如果“小偷”是人类的话那简直不敢想象,上百万,得坐多久的牢啊……
和他们说定以后,傍晚我待在中午聚会的角落里假装玩手机,等喵们陆陆续续地聚齐,喵喵叫着表示并无跟踪以后我才敢放下手机看向他们,点了点猫的数量,一只不少,这才终于放下心来。按他们说的,他们非常聪明地将表全都叼到那户人家的狗窝里进行了“栽赃”,彼时正被拴在远处的狗叫得都要喘不过气来了,而他们一只一只在各种障碍物的遮挡下顺利潜入,顺利逃亡。
“没把我的行踪泄露给他(狗)吧?”
“喵呜!绝对没有!”
我盛赞了他们的聪慧,又趁热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直到他们一个个表示绝不再犯。
既是功臣又是主犯的喵先生略有些别扭,被我隐晦地用鱼干和肉脯说服了。
老实说,在批评教育喵们的过程中,我享受到了小学班主任开班会的快感。
后来的几天我过得谨小慎微,生怕被警察叔叔给逮了,不过除了我之外会有几个人想得到有人听得懂猫讲话呢?在听懂之前,我也没发现自己有理解那些听似单调的喵喵声的天赋呀。
我和猫友们低调地度过了这段风波,倒是一个富庶人家的狗引起了热议,大家都很好奇他是怎么爬上别墅二楼,钻进卧室,打开抽屉,盗走名表,还藏在了自己的窝里,最奇怪的是,现场留下了一只猫脚印。
狗联合猫进行偷盗?……
我经过那些议论不休的人群时,简直控制不住内心的得意,悄悄地为我的猫咪们点了无数的赞。这么厉害的事怎么可能是那只蠢狗做的呢,分明是机智的喵喵们做的啊。
不过至今也没有猫承认自己是那只脚印的主人。
狗也没能来报复,因为经此一役后,他被拴得更紧了。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许久,我本以为生活就会这么平静地沿着它自己的轨道缓缓地走下去。
孰料年末我接收了一只倒霉蛋。
我处的位置偏城郊,这里既有寻求宁静风景的富人区,也有拥有自己耕地的农民。过年时,喧嚣的市中心会有零星的鞭炮声和漫天的烟花,平素寂静的城郊则鞭炮如雷鸣,近乎昼夜不息。
除夕夜我被震得实在睡不着,电视节目无味,网络亦是索然。我披衣出门,预备诗意地漫步一把,可惜外头火药味浓重,我闻着难受。正准备回去,突然看到一只狗癫狂地从远处跑过来,我见他好生面熟,回忆了一下,悚然一惊,天哪,就是之前被喵们陷害过的那只狗呀,电视上见过他两回,不会是来咬我的吧?
我迅速回身,嘭的一声把门关上。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他叫唤得厉害,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都清晰可闻。
“可别叫了,我听不懂。”我相当无奈,“你别找我啊,不是我干的。”关键时刻,我毫不犹豫地出卖了队友。
门外的汪声渐止,我犹豫了一下,依旧没敢开门,谁知道这货会不会耍诈。
等了会儿,外头动静停了,我想了想,准备回床上躺会儿,力争睡着,大半夜的醒着实在难受。
挠门声又响了起来。
这声音我熟,黄胖胖和几只自来熟的猫就爱这么挠。我附耳门上,听见隔着门传来的闷闷的猫叫声。
“喵。你出来吧,他不咬你。”
“喵喵。真的不咬,你快出来,有话说。”
虽然黄胖胖不算靠谱,可是“生死存亡”的事她不会糊弄我,于是我顺从地出去了。
狗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不太懂狗,瞅着他大约是拉布拉多的血统,毕竟是别墅家里的,不同于黄胖胖这些流浪的田园猫,弄来弄去都是中国本土的血脉。
“找我什么事啊?”见他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便试探着问他。
“汪汪汪,汪汪汪……”
“算了,你别说了,我听不懂,”我头痛地摆摆手,“黄妹子你们能翻译一下不?”
“喵呜。喵。喵喵。他上次被我们坑过之后……”拉布拉多委屈地瞪了她一眼,黄胖胖接着说,“再看不帮你了……主人不让他进家门了,鞭炮太响,他害怕。”
“哦……你是白长这么大个儿了。”我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汪呜……”他委委屈屈地瞅着我,我就知道他其实听得懂我说的了。
“你叫什么呀?……猫翻译。”
“汪!!!”不远处一个格外响的鞭炮炸了,他惊叫一声扑到我身上,又滑下来在我脚边乱拱。
罢了,我心情复杂地看着这只比猫还胆小的狗,同情地摸了摸他的背脊,触手一片温热,毛比黄胖胖她们硬些,不过也很顺滑,手掌下热乎乎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显示着极度的恐惧。
“喵喵。他叫小小,因为他的主人刚养他时他特别小。”
他倒是不愧对这个名儿,胆子一点儿都没长,小得可怜。
“要我怎么帮你,嗯?”我捏着他的耳朵问道,“小小?”
“汪汪汪。”
“喵喵喵。以前他都是躲到床底下去的。”
闻弦歌而知雅意,我了然。
我摸摸小小的头,然后将门打开:“进去吧,今天留你一晚上。”
小小温顺地蹭蹭我的腿,然后摆着尾巴摸进了我家。我的床下面是实心的,钻不了,他转悠了会儿,便犹犹豫豫地在床脚窝成了个团子,目光闪亮亮地看着我,我冲他点点头示意,认可了这个位置,他便愉快地嗷了一声躺下装死。
我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头大叹了一下这只自来熟的狗,那么怕鞭炮,倒是不怕人得很。当然也有我面善的原因,我扬扬自得了一下。
“你们也要进来吗?”我看着喵们,话说到一半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愿意说说你们咋认识的不?”
“喵。不,明天再说啦。”
喵们转身走了。
我连打了两个哈欠,滚回床上继续睡觉。
扑上床的动静略大,小小惊了一下,懵懵懂懂地看了我一眼,便埋头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我俩同时被闹钟惊醒,我反应慢,正准备把闹钟按掉,就看见床边一大坨东西直直地蹦起来,原地跳了几下,转着圈还想往床上跳,我于是被吓醒了,顺脚就把那一坨蹬了下去。
瘫在床上醒了半天神,看着瘫在地上像煎饼一样的物体,才慢慢想起来,我昨晚做了善事。一人一狗对视良久,小小汪呜了一声,乖觉地冲我撒娇,我迅速看他顺眼起来,眼见着自己睡意全无,干脆起来呼吸呼吸并不清新的空气。
见我打开门,小小敏捷地跑了出去,似乎是回家,临走时还冲我卖了个萌,我默默抚额,现在的动物都这么有心计吗?
黄胖胖主动找我,说她们结伴去探望被陷害的手下败将时——是的,喵们就是这么闲适与无聊——发现败将格外二。大狗的闺名甚至比她们猫的都秀气。于是机智的猫和愚蠢的狗建立了感人的友谊。除夕前夜去给狗“拜年”时,发现小伙伴吓得满院子乱窜,差点儿被自己脖子里的拴狗链给勒死。聪慧的猫们合力解开了那根链子,带着小伙伴到素有善名的人(没错,就是我)家里将就半宿。早上再溜回去,简直神不知鬼不觉。
她这话说得含含糊糊欲言又止,我也没多在意,晚上的时候,我就懂了。小小在家门口呆萌地冲我开心地叫了几声,我默默地冲着猫窝的方向翻了几个白眼,开门将小小放了进来……如是几天过后,鞭炮声渐消,小小也就不来住了。其实我还怪想他的呢。
此事过后,有几次晚上出门有事,我便拜托黄胖胖她们将小小放出来陪我,虽然他的胆子比我还小,但是这么大个儿在这儿,还是颇有震慑作用的。
我和猫猫狗狗的友情就这么一直持续着,他们自顾自快乐,我却对未来隐约有些惧怕,偶尔我看着抢食抢得不亦乐乎的喵们,悲从中来。我静静地想我会先送走哪一个。哪一个都舍不得。
岁月恒定,时光如流。有的停驻,有的先走。
多少年前我曾将你捧在膝头。
年纪最大的灰猫死的那天,喵们来找我,她的身体僵硬地横在观赏植物的灌木丛里。我将她葬在不远处长着许多号称是桃树却没见开过花的树林中,地上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包。我将土按严实了以后,静静地看了许久。
喵们并没有十分悲伤,对他们来说,这种现象太过寻常,生老病死,自古有之,他们早已习惯。
我看着坟包看着猫,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头转过了多少想法,最后抱着另一只近来也垂垂老矣的猫往回走。
“以后如果……你们要告诉我,知道吗?像这次一样。”
“好的。喵,你也会像这样给我们挖土吗?”
“会的。”
“喵。”
我坐在窗前默然无语,看着几只猫灵巧地钻进灌木,猫群里又多了几只新成员,他们玩得不亦乐乎。
年岁安稳,一切如常。
What's the cat say(猫在说什么?)
Miao,miao-o-o-o-o-o-o-o-o-o,m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