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谖客孟尝君[75]
齐人有冯谖者[76]，贫乏不能自存[77]，使人属孟尝君[78]，愿寄食门下[79]。孟尝君曰：“客何好[80]？”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81]。”
左右以君贱之也[82]，食以草具[83]。居有顷[84]，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85]，食无鱼！”左右以告[86]。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87]。”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88]，比门下之车客[89]。”于是乘其车，揭其剑[90]，过其友曰[91]：“孟尝君客我[92]！”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93]！”左右皆恶之[94]，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95]，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96]，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97]，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98]？”冯谖署曰[99]：“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100]。”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101]，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102]：“文倦于是[103]，愦于忧[104]，而性
愚[105]，沉于国家之事[106]，开罪于先生[107]。先生不羞[108]，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109]？”冯谖曰：“愿之[110]。”于是约车治装[111]，载券契而行[112]。辞曰：“责毕收[113]，以何市而反[114]？”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115]，使吏召诸民当偿者[116]，悉来合券[117]。券遍合赴[118]，矫命以责赐诸民[119]，因烧其券[120]，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121]，晨而求见[122]。孟尝君怪其疾也[123]，衣冠而见之[124]，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125]，狗马实外厩[126]，美人充下陈[127]，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128]。窃以为君市义[129]。”孟尝君曰：“市义奈何[130]？”曰：“今君有区区之薛[131]，不拊爱子其民[132]，因而贾利之[133]。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134]。”孟尝君不说[135]，曰：“诺。先生休矣[136]！”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137]：“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138]！”孟尝君就国于薛[139]。未至百里[140]，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终日[141]。孟尝君顾谓冯谖：“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142]！”
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143]；今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144]。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145]，金五百斤，西游于梁[146]，谓梁王曰[147]：“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148]，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149]，以故相为上将军[150]，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151]。冯谖先驱[152]，诫孟尝君曰[153]：“千金，重币也[154]；百乘，显使也[155]。齐其闻之矣[156]。”梁使三反[157]，孟尝君固辞不往也[158]。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159]，文车二驷[160]，服剑一[161]。封书谢孟尝君曰[162]：“寡人不祥[163]，被于宗庙之祟[164]，沉于谄谀之臣[165]，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166]；愿君顾先王之宗庙[167]，姑反国统万人乎[168]！”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169]！”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170]，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171]，冯谖之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