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剑殇
帷幔外安静得异样。
平日,他起身得早,宫人都在外间候着,总会有些动静。
昀凰醒来,不见枕边人,只有青蝉独自值守在内,商妤也不在跟前。
“皇上呢?”昀凰轻声问。
青蝉一惊,俯身答:“回皇后,皇上一早起身离去,没有留下吩咐。”
昀凰并无惊愕,只是心头忽地一空。
这人来时,去时,都是悄无声息,为所欲为。
本应如此,他是帝王之尊,翻覆天下于掌中,驰骋江山于马下。
既然来时无声,去时又何须多言。
若是皇上就这样走了,会不会再不回头?青蝉这样想着,悄然望向皇后,在她平静如水的脸上,寻不着些微痕迹。
昀凰心中微微恍惚。
倏忽间,过去的这些日子,似梦一般不真切起来……行宫里的辰光如飘雪无声,昼夜易逝,他当真来过么,当真一步不离地守护在侧,寝同枕,卧同衾地过了这些天?
雪晴时,他携她到外殿回廊,将她裹在玄狐大氅下,臂弯里两相依偎,耳鬓呵暖,静静眺望长天如碧,群山如练,空谷层岭尽覆雪中;入夜了,若是她无心睡眠,他便抱她到窗下,看雪夜里星汉璀璨,月照八荒,天穹如帷。尘世远遁,万籁为此际而无声,唯相顾而忘言。
那些时刻,无人愿意再说恩怨,真真假假多少事,既已心照,何妨不宣。
匆匆进来的商妤,见昀凰被青蝉扶了,离了凤榻,欲往妆台前去。
“皇后可要梳妆?”商妤笑着近前搀扶。
昀凰在妆台前坐下,长发纷披两肩,瞧着镜中,微微一笑,“这脸色,连我自己看了也怕,难怪把人吓走了。”
商妤知道她是在说笑,心下却还是一黯,不知说什么好。
那时辰,天色未亮,残星斜月仍在天边,是霜气最重的时分。
宿在偏殿里的商妤,被急急来通报的青蝉唤醒,只听得宫门沉沉又关上的声响。皇上令行宫守卫开启侧门,什么人也没惊动,带着来时的护卫,策马踏雪而去。站在寝殿幽长缦回的廊下,商妤茫然失措,不知道皇后醒来,要如何面对这样的不辞而去。
然而昀凰并没有如她所担忧的那样。
“好久不用胭脂了,从前的绛纱胭脂还有吗?”昀凰饶有意兴地问。
商抿抿唇笑,唤青蝉取了来。
昀凰不让她侍妆,自己挑一点胭脂在莹白的掌心匀开了,印在颊上。
商妤记起,册后大典上,皇后步下凤辇,熠熠容光与丽日同辉,不枉她的名讳……这两年,却看着皇后终日素衣,久不沾脂粉。商妤自己是喜好天然的,却有些忆念往日光艳不可方物的昀凰。生来是要在日光之下翱翔的凤凰,深藏在深宫寂寥中,清清素素,实在不该是她。
看着皇后终于对镜重染胭脂,皇上却……商妤不由叹了口气。
“不必叹息,该回来的人,自会回来。”
镜前的昀凰,眼眸半垂,眉梢悠悠一挑,唇角似笑非笑。
商妤知道自己的心思全在她眼中,也不再隐忍,叹道:“君心似海,皇上行事,越来越难懂了。”
昀凰淡淡道:“皇帝对待皇后,与男子对待女子,自是不一样的。”
商妤不语,心中一时惘然。
男女情事,她还未曾亲历。
怎样才能够,与一人相待,不是皇兄待长公主,不是晋王待太子妃,不是皇帝待皇后……而仅仅是一个男子,待一个女子?如此简单的情爱,商妤从未有过。
于昀凰,这一世,也不会再有。
只在昔年为惠太妃守灵的深宫暗室里,有过;在刺客少桓和清平公主之间,有过。他曾不管不顾她是谁,她也不畏不惧他是谁。当他以复国少帝的身份归来,一切,就再也回不去了。
而与另一人,在那杏子林间,当他将她从马背拽下的刹那,可曾忘了她是谁,宗庙内的癫狂暗夜,又可曾忘了他是谁?
昀凰望向镜中,唇角含笑,眼中空茫。
商妤纤巧双手,娴熟地掬起三尺青丝。
“让青蝉来。”昀凰止住她。
商妤怔了。
“阿妤。”昀凰从镜子望住她,“你已是昭仪了。”
“一个名分罢了,在皇后面前,什么名分也都是一样的。”
“可这名分,终究是将你误了。”昀凰轻轻握住商妤的手,满目无奈愧色。
商妤笑了一笑,“皇上封这个昭仪,是擢升皇后的身边人,让中宫之主的分量更重,好让咱们风风光光地回昭阳宫去。怎会是误了我呢。”
昀凰怅然道:“这名分定下了,就再也不能将你许给良人,一世都要误在深宫里了……阿妤,我不忍。”
商妤想起了昔日那一场险些被赐婚给于廷甫之子的荒唐,嗤然一笑,“哪有什么良人,我生得平常相貌,当年若未随嫁北齐,留在南朝,也不过嫁个贪图门庭的男子;在北齐,谁娶我又不是为着攀附中宫呢。这样的婚事,才是困我一生。宫里再怎样,总有皇后,有小殿下,商妤很知足了。”
昀凰侧过身,将商妤的手轻轻握了,眼眶微红。
“这样难的路,皇后不能一个人走,商妤无才无能,只有陪着你走到底。”
“我也不知,这条路有没有尽头。”
这条漫漫长路,已踏上开端,却望不见结尾。
朔风呼啸,刮脸如刀。
冰雪覆盖下的山棱,锋利如排刺,如矛丛,横亘眼前,连绵天际。
当年的十万神光军,迢迢远征,从水土温润的南朝而来,从未见识过这天寒地冻的北国荒陲,衣甲不耐酷寒,战靴难履冰川。他们到底是怎样,翻越过眼前雪山,避入叱罗城的。即便让北齐大军在深冬入雪山,也是极难的。
尚尧眺望良久,将马鞭一收,侧首笑道:“你们这些南朝人,男男女女,看似风流柔质,心性却至韧至狠,比刚健见长的北朝人,倒是更难缠。”
“南朝女子,确有天下第一的坚韧。”风帽遮面的人,甫一开口,便被寒风呛住了,语声窒了一窒。
尚尧朗声笑,摇头道:“还好,难缠的女子,南朝也只出了一个。”
沈觉掀下风帽,两鬓白发被寒风吹得凌乱,呼出的热气,立时凝成白霜,“当年陛下曾说,即便神光军挥师南下,与裴家的明光军正面一决,不足三成胜算。如今陛下依然如此看待神光军?”
“朕所判有误。”
“哦?”
“应当是,不足两成胜算。”尚尧微笑。
沈觉没有反驳,淡淡问:“如今呢?”
“十万神光军,与乌桓久战,自有死伤,翻越雪山大荒,更兼饥寒伤病,退入叱罗城时,或能余下六万兵马。当时的神光军,已疲敝交困。而今困守雪域三年,熬冻受寒,士兵都思乡盼归,为了归乡,谁不拼命。当年交战,是为勤王,为尽忠,此时一战,是为回乡与父老妻儿团聚。沈相以为,今时之神光军,比之当年的神光军,孰强孰弱?”
马背上的君王,长眉斜飞,英姿勃发。
今时今日,他确是可以意气风发,以这一席话相驳。
论兵道,沈觉心服。
然而当年若神光军没有被困雪域,或得北齐驰援,能退回北疆——裴家,未必还敢无所顾忌,发动宫变,弑君夺权。秦齐有联姻之盟,北齐南辕守军兵马强盛,却不肯驰援。
北齐,是一个卑劣的背盟者。
北齐的皇帝,手上亦染有盟友的血。
沈觉知道,时过境迁,到如今,这一声为什么,已无法再追问,问下去无非是更深的决裂。国与国,君主与君主,便是这样彼此背弃,又相互利用。只要还有利益可图,背弃过的盟友,也可以重新携手。只是,人心里的恨与痛,永远也无法消弭。
远处风烟迷雾里,渐渐有一列飞骑驰近。
随侍在后的单融,以目光示意随驾护卫留意。
却见皇上跃马而出,孤身一骑迎了上去。
沈觉凝目望了雪尘飞扬里驰近的人马一字排开,马雄骏,人庄严,甲胄仍雪亮如洗,风氅飞卷,赫然是神光军的玄赤双色。
胸中热潮翻涌,沈觉一抖缰绳,纵马驰出。
铅灰色的天际透着冷青,风声呜咽,看来今夜又有一场大雪。
不知道这一回,宫门还会不会雪夜开启,迎来那个神祇一般的身影。
想着怕是不会了,又存了一线盼望,青蝉屏息静立着,不敢抬头,看一眼几步之外的皇后,哪怕只是看着皇后的背影,也惶惶的。总觉她会一回首,一侧目,一微笑,将自己隐匿卑微的心思,洞穿无余。
侍候在身边越久,青蝉对皇后的惧意越深。
从前在晋王府,侍候喜怒无常,杀侍婢如拂虫蚁的晋王妃骆氏,也曾提心吊胆,那种怕,却是不一样的。从未见皇后对哪个宫人稍有过厉色,她的喜与怒,青蝉甚至不曾见识过。许多时候的皇后,同此刻一样,静默如一则谜。
雪狐裘下,云裳素裾,曳地如水,孑然独立的皇后,凭栏远眺殷川长河,许久一言不发。那河面已封冻,白茫茫的什么也不见。皇后在想着什么呢。
终日素衣散发的皇后,终于重绾钗环,轻匀妆面。
两支白玉长簪绾成松堕低髻,不着珠翠,恰衬出皇后云鬓如烟,修颈胜雪。
青蝉心里只是叹,若非生得如此姿容,一个被废的太子妃,焉能再嫁君王,重登后座。只是红颜易老,君恩难测,不知皇后的倾国之貌,又能留住皇上多久。
耳边听得环佩轻声,回廊远端,款款行来的,是商昭仪。
见商昭仪神色沉吟,想是有话与皇后说,青蝉屈身行了礼,便要回避。
却不待宫人们退下,商昭仪立在皇后身侧,低声道:“殿下,方才来人禀报,囚在暗室里的刺客,像是熬不住了。”
皇后扬了扬眉。
商昭仪道:“刺客受了大刑,穿了琵琶骨,已有些日子不能进食,是守卫强灌的米浆续命,如今似乎熬不下去了。”
“审完了么?”
“皇上亲自审过,还没有处置的旨意。”
“既没有旨意,要死也由不得他。”皇后眉睫似凝着一层霜气。
“人已经从囚室移了出来,妾身这就请太医去瞧瞧。”
皇后冷冷道:“这点刑也熬不住,裴令婉的人也不见得硬气。”
商昭仪道:“这刺客冒犯殿下,怎样的刑罚也不足抵消罪孽,早些审完签押,处死了干净。”
皇后淡淡道:“可惜那一手琴技。南朝旧曲,此间不易听到了。”
商昭仪似还欲说什么,皇后摇了摇头,已有倦怠之色。
青蝉一直不敢出声,此时觑见皇后神色,细声道:“娘娘身子乏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皇后目光掠过来,青蝉恭谨低眉。
“倒不觉得。”皇后微微一笑,“云池殿后面那些梅花,也该开了。阿妤,还记得当初,昭阳宫里的梅花开时,你与我琴笛相合,皇上因曲成痴,杯酒不停,一醉到天明?”
商昭仪微笑,“妾身已久不按笛,不知皇后的琴弦可曾旧了?”
皇后一笑,“青蝉,取琴来。”
“是。”青蝉屈身应了。
“青蝉有耳福,终于得闻皇后的琴音。”商昭仪莞尔。
“你知音律么?”皇后温言问。
青蝉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回禀娘娘,奴婢只粗通琵琶。”
“琵琶别有风韵,很好。”皇后点头赞许。
青蝉屈身跪谢。
“总是这么怯生生的,教人怜惜。”商昭仪笑看着青蝉,温然道,“去取琴吧。”
见她亭亭趋步,行得远了,左右侍女都在十步之外,商妤方与昀凰相视一笑。
阑干外,层云低合,青灰的天色更暗了些,风里寒意带了潮气。
雪,就要下起来了。
昀凰的神色也黯了下来。
她的心事,也只在商妤面前,才不遮掩。
“可怜离光,连让他一死解脱,我也办不到。”
商妤恻然无言。
走到今日这一步,是皇后步步为营,以身相搏,也是沈觉等人暗里布局多年,更是离光舍生殉难,才得成功。
当年沈觉入齐之后,将随行门人遣出,令他们各自潜藏,安插在北齐朝野。
不料诚王身边有个出身宦官的哑老,隐忍精明,擅于训养死士,竟识破了沈觉安置在诚王身边的耳目,故意泄露皇上对神光军见死不救,与裴后密谋的消息,借之传递给沈觉,令帝后为之反目。
皇后远走殷川之后,沈觉遭囚禁,留在京中的人只能小心深藏,等待召令。
离光便以琴师的身份,潜藏在诚王亲信钱玄的府中。
殷川行宫中也有各方耳目,皇后了然于心,由得他们去传递无关紧要的消息。京城里的消息,亦有人暗里传递到殷川,避开耳目,直抵商妤手中。
离光是真正的死士,任青,只是他的化名。
商妤黯然道:“不知他真名是什么,但愿有人记着他的身份,来日必不让忠义之名埋没土中。”
昀凰叹了口气,“死士是没有名字的,各人以所赐佩剑为名。我记得他的剑,那是皇兄……是先皇……命名匠公孙所铸八剑之一。”
剑名“离光”,窄如兰叶,离鞘如飞光。
八剑中,有帝王之剑,君子之剑,虎贲之剑……唯独这离光,是刺客的剑。
昀凰的手抚上胸口,抚在那一剑刺下的地方。
他将剑赐给这个人时,可曾料到,日后这剑会刺进谁的身子。
刺在一样的位置,一样的伤。
商妤垂下眼帘,不忍看昀凰脸上神色,更不忍听“先皇”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天下再没有什么话能比这二字更伤她。商妤低声道:“先皇如此信重这人,将他遣入北齐,必是为了守护长公主。”
昀凰凄然笑,“或许,他只是白骨黄泉也不放手,纵然他负我,也不许我负他,放我走得再远,也要携上他的影子。”
少桓,你疯魔至此,我又何尝不是。
昔年栖梧宫里,千般刻骨,万种缠绵,都已随人之离散而无迹。
于天下人,他是昭明帝,是英年早逝的一代中兴明主。
于华昀凰,他是皇兄,是少桓,是负尽她一生的人。
商妤心中空茫,只觉铺天盖地尽是悲凉,凉透了肺腑。
诚王看中离光,将他献给皇后,并非因为他的琴艺,而是他的相貌。
商妤曾不以为意,不相信世间真有人能效仿得了先帝的天人之质,直到亲见那一袭雪衣,翩然上殿……竟真有六七分肖似。
六七分,足已惊起故梦。
先帝分明已将昀凰的归路斩断,迫她死了心,断了念,好做一个贤德的皇后。却又将一个与自己相貌相似的人,送到北齐,送到已被他赐嫁别国的长公主身旁。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情。
商妤的目光,透过昀凰袅袅身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白衣萧瑟的影子。
已是遥隔黄泉,这个影子,却仍无声无息笼罩着从南到北的万里山河,笼罩在无数人的命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