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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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未完待续的故事开始

2015年5月,B市,28岁的陆云旗和萧莞。

“陆云旗,离婚吧。”

“你再说一遍?”

“我说离婚吧。”

餐桌上躺着四个精致的瓷盘,每个盘子里都盛着仔细摆放过的菜品,只是出锅的时间太长,原本晶亮鲜艳的色彩都黏塌塌的糊作一团。一只高脚杯空着,一只装了大半的红酒,杯沿上还有残留的红色液滴。

男人和女人对坐在餐桌的两边,表情都极其不愉快。

陆云旗才进家门,外套还没来得及脱,他在萧莞说出离婚的话后眉头皱了皱,把黑色的薄夹克脱下扔到沙发上,撸起衬衣的袖子开始大口夹着桌上早就凉透的菜,粉条已经脱水黏结成一坨,他也不细分,一口吞下慢慢咀嚼。

几乎所有的菜都吃过小半了,他把原本在萧莞面前的红酒杯拿过去喝了一口,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唇:“很好吃,结婚三周年快乐。”

萧莞看着脸色阴沉可语气如常的男人,彻底抓狂,她歇斯底里地爆发出自己都陌生的尖叫:“离婚!陆云旗我要和你离婚!你听见了么!我说离婚!你给我滚!滚出去!”

“莞莞,我今天工作超过了十四个小时,我现在很累,你别闹。”陆云旗在她一叠声的“离婚”里再也撑不住淡定的神情,严肃地警告她。

“工作!工作!什么工作?跟那个漂亮的女经理在我们结婚纪念日的晚上吃饭喝酒叫工作是么?累?我看你是甘之如饴吧!”

“莞莞,你知道不是这样,别说这些气话。”陆云旗耐着性子解释,“魏千雅是这个项目的业务经理,我们开会开过了饭点,所以一起吃了个饭,把没谈完的事项给谈完。”

“谈完了工作还可以谈个恋爱啊,你还回来干嘛?”萧莞彻底的坐不住了,站起来从沙发上拿过一个个靠垫连同他的皮夹克扔到他身上,“你们继续谈去啊!”

“萧莞!你适可而止啊!”陆云旗抬手挡过她扔在自己胸前的衣服,可那从餐桌上飞起擦过的靠垫将装了酒的杯子打翻,红色的液体将他白底灰色条纹的衬衣胸口给淋了个通透。

陆云旗看看胸前的红色,深吸了两口气才压下怒火,咬牙切齿地盯着发疯的萧莞:“我道过歉了,忘了今天是纪念日确实是我的错,可是你能不能稍微体谅我一下,这个工程多忙多累你不是不知道,为了一个日子就这么作天作地的你觉得合适么?”

“是,我作,我不体谅你,所以你去找不作的人去吧!离婚!我要离婚!”萧莞这一刻的理智全无,心口跟要炸开似的,情绪失控的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心口要炸开的不止她一个,陆云旗几步跨到沙发前握着她的下巴:“你他妈再说那两个字我把你从窗口扔出去你信不信?”

“离唔……”萧莞还在张牙舞爪地喊,陆云旗不想再听她气自己,捏着她下巴让她嘴张开,没什么章法的凶狠地咬下去,拖着她的舌头强迫她参与到这亲密中,嘴里有血腥气,她咬的他,可那丝疼痛反倒激发了他的暴虐细胞,让他没有退却而是更加肆无忌惮地邀她在情欲的漩涡里一起晕头转向。

他将她压在沙发上,自己衬衣上的红酒渍沾在她白色的纱制长裙上,那斑驳的红色块状痕迹煞是碍眼,陆云旗不再和她口舌相争,松开了她的唇,想去把那红酒印给弄干净,用嘴。

萧莞心里恨得要命,偏偏早就习惯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撩拨得发热,这感觉让她羞耻,不知是恨他还是恨自己,眼泪汹涌而出:“陆云旗,你这是强奸。”

她的话让陆云旗抬了头,他看她:“这是夫妻义务。”

“我不要,陆云旗我不要,你不能强迫我,婚内强奸也是强奸。”萧莞闭着眼睛,方便那些落不下的眼泪一起落下。

陆云旗冷笑一声:“你确定你不想要?”

“我不要……我没想要!陆云旗你这个混蛋……你滚……”萧莞被脸上湿热滑腻的触感刺激得愈发难过,原本的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他被她哭得烦,偏偏烦躁里又带点心疼,郁闷地向后捋了把头发,把还在那捂着脸哭的女人打横抱起来往卧室走。

轻了。

这是那段不太长的路里他唯一的念头。

把人放在床上,陆云旗看着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的女人,累了一天的大脑涨得发疼,他不想再和她闹,拿了枕头往外走:“我今天睡书房,还有个数据要做,你好好休息吧。”

就在他关门的瞬间,原本还出声哭的人声音渐小,可眼泪跟没关牢的水龙头似的哗啦哗啦地流个不停,被子洇湿了大片,抽抽噎噎的也不知多久累得睡着了。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却是第一次用了“离婚”这个字眼,陆云旗以为萧莞只是闹别扭,可萧莞却是真的动了心思。

在他的不以为意之间,逐渐坚定的心思。

那晚过后,陆云旗就去了外地出差,他的这个工作,一年里有一大半是不在家的。

他定了一捧玫瑰送到家,萧莞对着送花的小哥冷笑一声,转身就把那花束扔进了垃圾桶,也不顾垃圾桶多脏,穿着拖鞋就伸进去狠狠地踩了好几脚,那无处发泄的怒火全被诉诸这些无辜的花朵,等她平静下来了,看着那被蹂躏的不成样子的花叶,觉得这似乎就是她的爱情。

她的爱情,尚未枯萎,已然破烂。

结婚三年,陆云旗越来越倾向于在吵架后冷处理,他会暴躁会烦乱,可耽误过几次工作上的事后,他习惯了不让自己去跟萧莞说话。

解释一遍,不听拉倒,反正过阵子就想明白了。

他以为他在避免更多的争吵,可他也在一点点地耗尽萧莞那颗希望被娇惯的心。

萧莞拉着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名下的一百三十平的房子,这个他用了三年凭一己之力买的房子,这个位于四环旺角的房子,这个入住了半年却只有她一个人回忆的房子。

呵,陆云旗,后悔去吧。

她一个人慢慢地下楼,车库里停着的那辆斯柯达盖着罩子,她扯掉罩子,放好行李发动了车子毫不留情地离开,这车是她买的,是她的嫁妆,她当然要带走。

漫无目地开着,她想起了结婚后他跟她第一次的争吵,好像也是因为她做了一桌子的饭等他回家,可他却爽约了,打电话告诉他W市的项目有点问题,他已经订了最近的机票,连家都不用回,W市那边的合租房里什么都有。

那一次,她很难过,她买了碟片,买了红酒,照着菜谱做了他最喜欢吃的菜,可他连当面告别都来不及,就要走了。

她着急忙慌地收拾了一大包东西,防风防晒,防尘防伤,她不知道他说的问题是什么问题,也不知道他要不要去工地干危险的活,只能凭着直觉把他需要的东西都给收拾了,怕打不着车,壮着胆子开了刚买的车上路,结果半途的时候和别的车发生了摩擦,伤得倒不厉害,只是刮了点漆,她主动承担了责任,留了电话给对方说会出维修费的,只是这一耽误,等她到了机场,飞机已经飞走了。

她拖着个大黑旅行包,沮丧地看着时间表,回去的时候看见崭新的黑色汽车头上那扎眼的伤痕,忍不住就蹲下去抱着腿哭起来。

那时候她尚未住进大房子里,也没有车库,甚至没有个停车位,只能插空停在附近一处出租车交接班的路边。

哭得气顺了,她又拖着大黑旅行包回家,半夜陆云旗给她打电话说自己到W市的家了,明天一早要跟同事上工地去。

萧莞把对美妙夜晚期待被破坏的气恼,还有自己笨手笨脚要赔一大笔钱的怨气都撒在了他的身上,在他说要半个月才能回来时,她吓唬他:“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可能就不在了!”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知道那种委屈多么难受,她跟他吵架,把他说的多么十恶不赦一样。

他哄她,哄了半天也没什么用,他懊恼地威胁她:“我今晚睡不着觉明天没精神,说不定神志恍惚的被大石头砸了或者踩着钢钉什么的……”

“呸呸呸!”萧莞最讨厌他用咒自己来博取她的心软,可也最吃这一套,他这么一说,她就不再吵了,擤着鼻子说,“我困了,先睡了。”

后面的几天,他每天都会打电话来,她通常听见他平安就会挂掉电话,一句话都不想和他多说。

第四天的晚上,他突然出现在她学校公寓楼门口,他甚至都没有开口再道什么歉,她就全都原谅了他。

从学校回他们那个快靠近六环的租房要转四趟地铁外加一次公车,他们几乎是赶着每一趟车的末班车换乘,终于用了最省钱的方式折腾了一路跑回了家。

那时候,B市地铁不论换乘几次、路程多远,都只要两块钱。

就算是那么疲累,一进门,两人却已是毫不客气地跟对方拥吻亲热成一团,难分难舍进了卧室……

那是陆云旗唯一的一天休息,他就这么奔波回B市,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下午又要离开,坐的火车,因为路费没法报销。

他在车站捏着她的鼻子不让她呼吸:“小坏蛋,不浪费点儿钱就不高兴是不是?”

那时候萧莞也心疼路费,可一边心疼一边心里热乎乎的,她觉得,陆云旗一定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嘀嘀嘀——”汽车喇叭声唤回萧莞的思绪,她启动车子在这堵车长龙中缓缓的移动。

那时候的路也跟现在一样堵,那时候有车他们也很少开,去大部分地方都是坐公车,公车在路上半个小时不挪动,她心浮气躁,他就抽张白纸画了草格和她玩五子棋,你一步我一步的,悠长的时光也就不知不觉的度过去了。

她怀念那段时间不值钱的岁月,那时候的路很堵,可心情却意外是舒畅,拥挤的车流把时光怠慢,每一秒的爱情都被定格成一帧帧的画,珍贵又好看。

现在的陆云旗再不可能花半个小时陪她堵车玩五子棋了。

他下棋从来不让着她,她还想有机会赢他一次呢。

下定决心离开的是她,可开始害怕动摇的也是她,她总是能记起他的好,她怕还没等他先后悔,她就已经受不了了。

她不自觉的把车开到了当初他们租住的小区,她坐在车里看着他们住过的那一层楼,那里亮着灯。

发呆的时候,有一对年轻的情侣抑或是夫妻挽着手臂从楼道出来,她看见那女孩张牙舞爪冲着男的说什么,对方一把用胳膊夹着她的脑袋不让她乱动了。

她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可她看得出来他们脸上的笑是多么真挚,那是她曾经也最常挂着的表情。

为家里的水电费忧心,下一秒又因为陆云旗多开了五百块钱奖金开心得忘乎所以。

离开了小区,她在茫茫夜色里开车回家。

这段男主角都不知道的离家出走,维持了不过两小时四十七分钟。

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陆云旗在异地的酒店里,刚刚改完了设计图,脑袋累得要炸开,他合上电脑仰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心猛然快跳了几下,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拿出手机给萧莞拨电话。

意外的,她接了。

“老婆,睡了么?”他侧过身去,手机压在耳朵与枕头之间,把另一个枕头抽过去抱在胳膊下。

“嗯,要睡了。”萧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她没有发火的接了他电话,虽然语气不和善,但这通常是愿意接受和好了的标志,陆云旗的心情一下变得很好:“今天都干嘛了啊?晚上吃的什么?”

“什么都没干,在家看了一天电视。晚上去吃涮牛肚了。”她一句一句答,“你那边也都顺利吧?”

“工艺部那边偷工减料,项目有点问题,正在努力填补。”他简略的说了几句,怕她听这些觉得无聊,跟她聊起他知道的一家牛肚店,“回去了带你吃。”

“好。”萧莞温顺地答。

“老婆,今天怎么这么乖的样子?是不是闯了什么祸啊?”陆云旗听她懒懒乖乖的声音,身体忽然就有了些燥热的感觉。

“想你了。”她声音很低,有些压抑的委屈。

“呵,我才走了三天就想了?我看看,这边的事我尽快解决,争取周末就回去。”他坐起来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盒烟,掂出一根含在嘴里,还没找到火就听手机那端的她问:“你抽烟呢?”

陆云旗把烟拿掉:“没啊。”

“别抽……”萧莞在这方面有异乎常人的敏感,哪怕什么都没看见没闻到,也能从他呼吸频率的改变中听出来。

陆云旗低笑了两声,把烟扔到柜子上:“好,不抽。”

“陆云旗……”萧莞唤他。

“嗯,我在。”

“我想出去找个工作。”她今天在家闷坐了一天,看着电视购物里浮夸的主持人手比划得跟奥特曼似的说着“不要998,也不要888,只要288,价格不浮夸,厂家直销,质量保证,物美价廉,物有所值,经济实惠。288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个288的金首饰一样,涨不了值保不了价,窝在家里生尘,然后有一天被人当成废铁那样贱卖掉。

“在家里无聊了?”陆云旗心里有些不安,“你一个星期又是瑜伽课、又是烘焙课还有那么多电影电视剧要追,哪有空上班?”

“你记不记得有一阵子你出差很久,我在家不吃米只吃面,然后你回来煮饭的时候在米缸里看见什么了?”萧莞自嘲的语气,“你不觉得我现在就像那只又白又肥又蠢的米虫?”

“莞莞,别这么说。”

“我想出去工作。”

陆云旗叹了口气:“你想去就去吧,我们公司有个电视台的工程,不是我负责,我帮你找人问问。”

“嗯,好。”她想工作,想干点和自己专业相关的工作,确实需要他的帮忙。

她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她现在的状态,除了发传单、兼职促销员的工作好找外,很难找到想干的活。她要怎么跟一群年轻有朝气有冲劲儿的刚出校园的孩子一起去抢岗位,怎么跟面试官说她研究生毕业以后在家待了两年养膘?

“莞莞,我从来没想绑着你,我只想让你过自己喜欢的生活。”陆云旗揉着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觉得血管随时会被撑破。

“我知道。”萧莞声音更加小,“好困,我要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她知道他从没想圈养她,她现在过得明明是她曾经最希望过的日子。有车有房,吃喝不愁,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看见喜欢的东西只要价格不是太夸张都可以不犹豫地买了,不用为了生计奔波,不用因为上司的责难烦躁难安。

人是不是都这么贪得无厌,得不到的视若珍宝,得到了就弃若敝履?

她想起来研二下学期在电台实习的那短暂的时光,那大概是她唯一接触过的社会生活,也是她抱怨最多的日子,可现在想起来竟觉得那样的磋磨才是一个人应该去体验的真实生活。

和班里最出色的几个同学争夺后得到的那个实习岗位,在最有声望的电台做一个编辑,却从入职的第一天就没停止对陆云旗吐槽。

“老公,你知道么,这边进门要经过两道岗,每一道都得登记,我现在没有工作证需要带我的老师下楼来领我进去,好麻烦啊!”

“老公,这里的补贴居然是一个月五十块钱!我觉得我人格受到了侮辱呜呜呜……”

“老公,组长让我自己去医院做入职体检,还有健康证巴拉巴拉,都要自己拿钱,小路子她们都是公司给办的……还有保险什么的他们也不管,都得自己去买……”

“老公!组长今天跟我说工作证要两个月才能办出来!这两个月为了不麻烦老师总是下去领我,他让我中午不要出去吃饭了!而且没有饭卡也不能去食堂吃……组长说让我早上从家带点馒头吃……”

“今天在地铁上有个特别猥琐的男人一直往我身上挤,我都没处躲,气死我了!后来要下车的时候我朝他小腿用力踹了一脚!”

“老公我终于拿到实习证明了!我再也不用来上班了!你知道每天写什么农业新闻有多无聊嘛!”

那一声声的抱怨萧莞还能记起很多来,当年她脾气多爆啊,哦,现在也爆,可总归已经变了味道。

和陆云旗结婚的时候,他只是公司电气部的一个组员,入职两年,而且是组里唯一的一个本科生,公司里为了节省开支,有偏远地方都是让他去跟项目——其他的新员工都是研究生,出差的补贴费用是陆云旗的两倍。

在萧莞跟他抱怨的时候他只能静静的听着,轻轻地安抚:“你先坚持完这三个月,拿了实习证明好毕业的,等明年你毕了业就直接在家歇着,我哪儿都不让你去,什么都不让你干,行不?”

萧莞当时笑得开心,笑完了又拧他腰上的肉:“就会吹牛逼!”

“啧,你妈不是找大师给咱们合过八字么,你八字主坤,上上运,旺夫啊。你在家安心当皇后,朕出去给你打江山去。”陆云旗躲她手,裹着被子往墙边躲。

萧莞就扑过去隔着被子抱着他,头枕在他肩上:“等我毕业了咱们就回Q市好不好,你这两年攒了点儿钱,回家以后公公婆婆还有我爸妈赞助点儿钱给我们买个首付租个店面,咱们开个卖咖啡的书店,慢慢还贷,不想干活了就关上店出去玩。”

“行啊,反正我也不爱干现在那活儿,累得要命,咱们自己当老板,想干嘛就干嘛。”陆云旗全都应了,“我怎么觉得就算开了店也是我自己去打理,你只会天天躺了床上吃吃吃看电视呢?”

“嘿嘿嘿嘿嘿,我要在家看孩子!我们不是要养两个孩子嘛!还要养两只柴犬!”萧莞埋着脸蹭他,“我要养这么多东西呢,哪有空上班嘛!”

“是挺忙的哈。突然觉得负担好重……”陆云旗佯装失意,翻身去压着她,“咱们先随便生一个吧,省得等着扎堆生了我养不过来!”

“啊,喂你别闹哈哈哈。”萧莞推他,“说好了回去再生baby啊,这边空气那么差,小孩容易生病的。喂你别咬了……”

“嗯……不生孩子,先生只狗吧……”

萧莞在那些似梦的回忆里睡去,睡梦中也分不清那到底是梦还是回忆。

而电话的另一端,听着呼吸绵长已然睡去的萧莞的声音,陆云旗挂断了电话,搓了搓脸。

他突然怀疑,怀疑这些年自己做了些什么,图些什么。

“咚咚咚——”还没理顺清楚,敲门声响起,他问了句:“谁?”

“陆经理,你休息了么?”是业务经理,魏千雅。

陆云旗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虽然衬衣已经皱了,可穿戴还算得体,直接下了床去开门。

门外,是只穿了真丝吊带睡裙的女人,精明干练的发髻被拆开,发尾带波浪的长发披在肩头,她的神色没有半丝局促,要表达的意思清清楚楚的写在脸上:“客户又提了些新要求,我觉得还挺紧急的,进去谈?”

陆云旗嘴角是意味不明的笑,他松开扶着门框的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因为有陆云旗朋友的帮助,萧莞很快就得到了一个面试的机会,虽然是城市台,但因为是军事频道,福利待遇都不是同级别频道可比的。

说是面试,也就是走了个过场,负责面试的最有决定权的正是跟陆云旗公司交涉的那个主管,他早看过萧莞的简历,应该说学历背景还不错,专业对口,就是不知道跟一群二十出头的孩子一起从底层干起愿不愿意。

本就是空降兵,萧莞对于让她从助理编辑干起的安排十分感激,要是真的上来就让她干主编干导演她才要手足无措了。

她这些年没怎么操劳,又一直注意护理和运动,看起来也不像是二十八了,加之她刻意的休闲穿衣风格,倒是跟那些本科毕业的新人看起来差不多,却在气质上更胜一筹,给人一种成熟有把握的样子。

萧莞跑了一圈办好了入职手续,三个月的试用期让她突然有种没由来的不自信,她觉得工作是能做好的,只是这真的就是她想要的生活了么?

带她的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看着挺和善,可给她安排活儿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照顾什么新人不新人,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去问别人,分配的工作量干不完就没法下班。

她看了好几次手机,陆云旗已经嘱咐了她八百遍晚上去接机了,航行时间也是一更改就赶紧通知了她,她手上还有一篇“夕阳红”的稿子没写完,可估算着堵车情况和到机场的路程,她还是抱着笔记本出了电视台,打了辆车抓紧赶工。

最后总算是赶在交稿时间前开了手机热点分享给电脑才把稿子发给审稿人,忙活完这一切的时候机场也已经出现在眼前了。她背着电脑跑得头上都出了一层汗,气喘吁吁地看着航班表,总算是按时到了。

几乎她才拿纸擦了擦脸,陆云旗就从出机口出现了,他一眼看见她,大步地走过去把人揽在怀里,也不避讳身后还有同事和合作方,把她额头上的纸屑给拿掉,低头用力地亲了亲。

“陆经理跟太太感情真好啊。”后头跟过来的一个中年男人打趣的说道。

“我老婆别的都好,就是太黏我了,你看,跑机场来堵我了,晚上的饭局我就不去了,你们好好放松放松吧,我得回家陪老婆去。”陆云旗手揽着萧莞的腰,一副妻管严的模样,惹得其余几人都笑了。

唯有魏千雅只是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她第一个先从陆云旗面前走过:“陆经理,明天见。”

陆云旗点点头,腰上忽然就传来一阵疼,那是萧莞最惯用的惩罚他的方式。他强忍着没出声呼痛,可还是吸了口冷气,这妮子下手怎么这么重?

他偏头看她,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却换来她的更加用力。

直到同行的人都先走了,他才牵起她那只作恶的手,用力捏了捏:“怎么一回来就家暴?”

萧莞一向相信女人的直觉,她冷冷地问:“那个女的,到底什么情况?”

陆云旗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把人揽在怀里兜着走,俯身在她耳边轻语。

“她想睡我,没睡成。”

陆云旗把萧莞叫来接机,一方面是做给魏千雅看的,另一方面确实是想她了,想早点见到她,顺便推掉饭局赶紧回家去陪陪她。

每次的别后重逢都是两人关系最为融洽的时候,陆云旗还在电梯里头就开始毛手毛脚的去捏她,萧莞一边躲一边骂他,可脸上是伪装不了的笑,她努力地板着脸:“喂,先吃饭。”

“你做饭了?”陆云旗的手大喇喇的按在她屁股上,她越害羞他越想逗她。

“没呢,我一下班就去找你了。”萧莞警告他,“有监控呢。”

“嗯。”陆云旗瞥了一眼电梯角落的摄像头,把西装脱下来搭在胳膊上,遮挡住自己作乱的手。

总算到了家里,萧莞心里有预感知道他要做什么,饶是在一起八年了,心跳还是抑不住地有些异样的快。陆云旗把行李箱放在门后,把防盗门的锁扭了两圈,“咔吧”落锁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里格外清晰。

他刚锁完门,直接上前把萧莞给抱住,咬她耳朵,“先吃你,然后咱们下楼去吃夜宵,好不好?”

虽然看似是询问她的意见,可根本就没想要听她的答案,问完了话就连推带搡地把人给掠进了屋,加班连带出差,他有十多天没跟她亲热了,他一边亲吻她一边哄,什么不要脸的话都说,什么罪状都承认,哄得她脸色终于放晴了才跟她共赴云雨。

“今天去上班了?感觉怎么样?”陆云旗把吃的东西摆在床上的小桌上,叫她起床。

她正疲惫地趴着,只迷迷糊糊的知道他下楼去买吃的了,听见他的声音才睁开眼,踢了踢腿:“不太想吃了……”

陆云旗看见了她的动作,掀开被角抓住她的脚,给她捏了捏小腿,声音越发的轻柔:“乖,起来吃点儿东西。”

他是多么固执的人萧莞知道,不再和他争辩,懒洋洋的靠着床头坐起来,陆云旗把小桌子往前搬了搬,就放在她大腿上方,跟照顾小孩儿似的拿湿巾给她擦了擦手又递给她勺子,“先喝点儿粥。”

萧莞撒娇地冲他笑:“好的爸爸,知道了爸爸。”

陆云旗也笑着坐在床沿上和她一起吃,不时地给她夹她喜欢吃的东西,好像她真的才开始学着吃饭似的。

这样惬意亲密的时刻也不少,就是这些温暖的片段让萧莞不论多生气,不论下了多大的决心想和他分开,可总在最后一刻慌乱妥协。

他们认识十二年,在一起八年,结婚三年,那种感情早就不是简单的爱或不爱,有太多的羁绊,让她离不开他。

可也只是这一夜的温存,陆云旗只能在家呆两天,周一的时候又要去项目地监工。

他跟萧莞说的时候,萧莞第一反应竟然是“啊我要上班可能没法去送你了”,心底是说不出的轻松。她自认是挺坚强的性子,可每次去送别的时候总忍不住难受,这两年还好一点儿了,之前分开的时候她常常是从车站安检口哭到机场安检口,有一次陆云旗被她哭得自己都想哭了,给她买了最近时刻的航班让她跟自己一起出差。

那时候他还不是经理,还住在跟其它几个同事合租的房子,因为萧莞的临时出行,只好在工地附近小宾馆租了间房子,白天他去干活她自己在宾馆玩建城堡的游戏,晚上他回来就陪她玩别的“游戏”,大概是因为在宾馆让人有偷情的感觉,不管陆云旗白天多累,晚上回来都会振奋精神和她温存。

待了四天,尚在读研三的萧莞被导师电话要求回学校干点儿活,加之萧莞发现自己跟着,陆云旗又要上班又要陪她,好像有点太累了,于是背上书包又回了学校。

后来她毕业了,他当上了经理,她也跟着出过一次差,简陋的宾馆换成了豪华的酒店,白天他去忙的时候她独自走在异地的街道,陌生的孤独感席卷,她发现自己宁愿在家里等他而不是在一个谁都不认识地方看着钟表转圈等他回来跟她说一句话。

陆云旗在周一的清晨起了个大早送她去上班,六点钟的B市尚不拥堵,萧莞坐在副驾上眯着眼打盹,陆云旗心疼地握她的手,叹了句:“你何苦呢,看看,觉都睡不醒。”

萧莞听见声音嘟囔了声:“你滚开,要不是你昨天折腾我,我一早就睡了……”

陆云旗低声笑,她昨天跟着电视跳健身操,顶胯的样子太魅惑,他坐沙发上看见她扭得那么性感,哪里把持得住。

因为走得早,到电视台的时候离上班时间还早半小时,陆云旗把车停好,拍拍她脸:“走,我陪你吃个早饭。”

本以为只是简单的吃个早饭,谁知道竟然在那家咖啡厅碰上了萧莞的老师,那个中年女人看见萧莞后面色不虞:“萧莞,你周五是不是没写完稿子就走了?”

萧莞连忙站起身来:“张老师,我当时家里有点事,所以就先离开了,可是我在路上写出来以后在规定时间之前交给主编了。”

“在路上赶的?难怪前后的质量差那么多。以后有工作还是完成了再走,要是在家里也可以写稿的话你来这边工作有什么意义呢?当时主编把稿子退给我指出了几点问题,我去找你发现你那里早没人影了,结果稿子也没发,你看这多耽误事?”张桂毫不留情面地训了她一顿,让萧莞一大早的心情就落到谷底。

拿着餐盘走过来的陆云旗把盘子放在桌子上以后,轻声跟萧莞询问这人是谁,萧莞说是自己老师后,他伸手去跟那张桂握手:“萧莞是新人,很多事情不明白要跟着您学习,还麻烦您多担待一些。啊,张老师您也没吃早饭吧?来一起吃吧。”

张桂本来以为萧莞是一个人在吃饭,没想到还有同伴,看谈吐应该是她男朋友,一时也有些尴尬,摇了摇手说自己吃好了先走一步。

萧莞撅着嘴,大清早的谁被骂一顿都好过不了。

陆云旗用拇指按了按她嘴唇:“都这样,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也没少挨骂,你当她更年期就好了,别不高兴哈。”

萧莞打掉他的手,“哼,还不是因为要去接你,都怪你!”

“是是是,都怪我,来先吃饭吧,一会儿要是迟到了小心再挨顿骂。”陆云旗把热狗送到她嘴边,“来,啊。”

萧莞一口咬住,大口大口地吃,腮帮子鼓鼓的,自己用手拿着快速的解决掉早餐,又一口气喝光了拿铁,含混不清的跟陆云旗告别:“你路上注意安全。”

她背起包往出走了几步,又小跑回来亲了他一下:“爱你。”

不起眼的卡座里,陆云旗手杵着嘴唇笑的开心。

人一忙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伤春悲秋了,萧莞在电视台勤勤恳恳地干活,不知是不是陆云旗又帮她跟上头的人疏通过,张桂之后再也没像那次那样不留情面地训过她了,只是态度也说不上多好,还是那样看着挺和善,可半分都不通融。

上了一个多星期的班,萧莞也从别人的口中大概知道了一些张桂的事,四十多岁了,尚未结婚,本来在另一个台当节目导演的,结果因为常年劳累得了乳腺癌,做了乳腺切除手术以后身体虚弱得很,台里念着她算是老人了,把她调到了工作量少一点儿的位置上,算是半养老状态。

做媒体有多累萧莞尚未体会,可当年同期毕业的同学里有人加班加到心肌猝死的事她是知道的,也因此在得知了张桂的过往后,对着她的责难时反倒生出的更多是疼惜。这位老媒体人,大约也是工作太过苛刻较真,精神压力过大才会生了那样的病吧。女性的体征被切除了,家里没有丈夫孩子的陪伴,曾经辉煌的成就也已经成了曾经。在她回顾自己这些年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有后悔呢?

或许是心里的那一丝同情,萧莞在别的新人对这位老师敬而远之的时候却是贴了上去,跑腿的时候更尽职,带茶点也总是给她带一份,在张桂错过饭点的时候提醒一句让她先吃饭,甚至有次晚上在露台上看见她抽烟了还去劝阻了一番。

张桂对她的殷勤不太买账,掐了烟跟她说:“我现在已经退二线了,你这么巴结我也没什么用,人事调动我管不了。”

萧莞习惯了她说话带刺,平静地告诉她:“我来工作本来就是玩票,喜欢干就干,不喜欢干就回家有人养着,我没必要巴结你。只是你身体不好,还是别抽烟了。”

张桂看着栏杆外的灯彩霓虹,叹了口气:“一点消遣而已,现在这样的生活,我都不知道活下去图什么。挺没劲儿的。”

“……张老师您饿了没?我请你吃夜宵吧,附近有家茶餐厅不错。”萧莞最怕听别人说什么“活着没劲儿”的话,曾看见过有人轻贱生命,她知道人的意志是多么薄弱的东西。

“呵,这附近的餐厅我比你熟,走吧,你挑地方,我请你,确实饿了。”张桂也没想着吓她,她好意地想陪自己,自己就顺着。

两人点了些油水比较少的点心和小吃,张桂如同家里长辈般问了些萧莞的情况。

“那天那个小伙子是你丈夫?哦,那你结婚挺早的啊。”

“是,研二的时候就结了,已经三年了。”

“怎么毕业的时候不想着工作,现在又出来奔波了?在家闲够了?”张桂给她斟了杯茶。

当时?

虽然懒,当时毕业的时候却不是没想过工作的。只是明明说好了毕业就回老家,哪怕不能一开始就问家里要钱开个店自己当老板。那时候她没事就跟学校的室友说自己的打算,她要毕业以后回Q市找一份电视台或者报社的工作,干个两三年就呆在家里生孩子养孩子,然后用她和陆云旗攒的钱以及家里赞助的钱盘个店面,一边看店一边看孩子。

“毕业那年想回家找工作的,你知道在二线城市我的专业、学历找工作还是很好找的,可是当时我老公手上还有个项目没完成,他本来说做完了那个再回去,结果项目做到百分之七十的时候又接了另一个项目,一个做完了总有另一个,那些项目都不小,他就在我毕业的那一年当上了经理,赚足了一栋房子的钱,然后他突然就变了主意,他问我能不能再等等他,他现在不想回去。”萧莞抿着茶水,“权势和金钱,没有一个男人能抗拒的了。他原本是和我一样懒散的性子,经常抱怨这工作多累,可真的开始有钱有势了他也不觉得累了,我能说什么呢,他正在事业的上升期,我只能说好。”

“或许你刚毕业就回家去工作的话,他也不会一直在这边拖着吧。”

“那时候舍不得分开。我们之前一直是异地恋,即使后来他找了北京的公司,可成天外派,我们还是聚少离多。”萧莞也曾经想过,是不是一开始她坚定回了家,彼时还没现在这么成功的陆云旗也会放弃这边的工作,回去过他们曾经梦想过的清闲日子。

“过去的就过去了,现在最想做什么事就去做什么事,哪怕以后会后悔也没什么可惜的,反正人这一辈子后悔的事多了去了。”张桂拍了拍她肩膀,不知那话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的。

四十多岁不结婚不是眼界高,也不是总遇不见合适的,只是心里总记挂着当年的人,太过遗憾以至于哪怕可能已经不爱了还是忘不了。也曾经有那么一个青梅竹马,所有的人都说他们郎才女貌,后来他留洋海外要她跟着一起,偏她家人寻死觅活的不同意,那时候出国和生离死别没什么区别,就这么着她妥协了,和那人断了关系留在了国内。后来,后来再不曾有那么单纯又炙热的爱恋感觉,谈过几次恋爱都无疾而终,也就一直没有结婚。

“哪怕会后悔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么?”萧莞觉得自己可能中了魔了,因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脑子里闪过的又是那个有些荒唐的念头。

离婚吧,和陆云旗离婚吧,这根本不是你想要的那段婚姻了。

这样反反复复患得患失,萧莞的心理压力空前的大,她回家看着自己曾经收拾好了要带走的行李,箱子底有本相册,她很多年没洗过照片了,这些还是上大学的时候洗了放进相册的,大部分都是她和陆云旗,还有些是高中同学的。

有一张是高中毕业时照的,三个女生和四个男生都穿着丑丑的校服,勾肩搭背的笑,一如那年她叫不上名字来的大树叶上反射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