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根烟的交情就像上厕所递了张纸
1.
早上八点多韩梦瑶的母亲又进行了一次抢救,呼吸微弱的几乎感受不到,韩梦瑶询问大夫需不需要住进ICU,需不需要进口药剂,可听到的回答却是:“家属可以准备后事了。”
韩梦瑶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此时她非常想吸一支烟来缓解情绪,却怎么也抬不起脚来向外走,距离医院大门不过三米远,却仿佛怎样也走不到尽头,只是呆呆地望着出口,看着望着,灵魂仿佛游离天外,怎么也镇静不了。
其实说真的,韩梦瑶对母亲的印象并不深刻,她甚至不记得母亲的声音该是温柔的,还是严厉的,时间久了,甚至连那个为这个家付出所有的父亲,也不太深刻了,有时候需要翻开相册,才能想起那个可靠的男人的样子。
有时韩梦瑶坐在那儿发呆,就会想起这些事,然后自我反问,她对母亲,真的有那么浓烈的爱吗?或许没有,如果有,就不会只是一年到头只有几通电话,如果有,就不会独自在外工作十几年,如果有...如果没有,那么心为什么这么痛呢?
韩梦瑶整理好情绪,给陈姨打去了电话:“陈姨,抱歉这么早给您打电话,我妈她...情况非常不好,大夫说时间不多了,我想,去接小磊过来,所以麻烦您,来照顾一会儿好吗?”
“好,我马上就过去。”
“谢谢陈姨。”
陈姨就住在附近,十分钟人就赶到了,看着照顾这么多年的老姐姐,此时虚弱的不像话,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身上的医疗设备已经全部撤走了,整个人瘦瘦小小的躺在病床上,侧面看的话,仿佛被子里只是一只柔软的枕头。
韩梦瑶走后,病房里只剩下陈姨两人,周围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门外有人来回走动的声音,陈姨抹掉眼泪,握住她那双干枯僵硬的手,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这么多年,一直由我来照顾你,晚班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我始终都在,你知道的,照顾你并不轻松,虽然瘦的要命,可你毫无意识,使不上劲儿,给你换衣服,擦身子,每次都要费很大力气,我年纪也大了,儿女劝我不要做了,可我始终放心不下你,你的女儿,你的孙子,都好像是个死人,这话多少有点不吉利,我知道你不爱听,可我每次瞧见你那个女儿和孙子,都想冲上去教训他们一顿,可我还是忍住了,我不能走,我还想照顾你。”
“虽然从开始陪着你的那天,你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躺着,从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可我知道,有时候,你是能听到的,你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我都知道,现在你应该也能听到吧,你瞧,你攥着我的手,可真有力量,那么你为什么,不能睁开眼睛瞧瞧我呢?我很想让你记住我的样子,我很想让你知道,你并不孤单。”
“醒来吧,哪怕最后瞧上一眼你的外孙也好。”
陈姨沉默的看着她,却得不到任何回答,她叹了口气,扭过头去瞧着窗外,天气晴朗,真是个好日子。
门外传来敲门声,陈姨站起身来去开门,她瞧见站着的高个中年男人时,微微一愣,随即想到,他是昨晚同韩梦瑶一起来的男人,下楼时她们还打过招呼:“进来吧。”
孟宇点头致意,大踏步走进来,看着病床上虚弱的人,他站住了脚,问道:“阿姨的身体...”
“时日不多了吧,看这样子,今晚都难撑过去,快坐吧,这边有椅子。”孟宇道谢坐在一旁,陈姨看着孟宇,问道:“你是...梦瑶的?”
“我是与韩梦瑶同行而来的警察,来调查一起案件。”
陈姨没想到来人居然是警察,惊讶的看着他:“警察?那梦瑶她?”
“哦,不是,您别多想,她是我们一个重要的证人。”
“啊...那就好。”陈姨吓了一跳,听到这儿才松懈下来。
“嗯...有些事,我得向您咨询一下。”孟宇为了让问话变得轻松一些,没有将口袋里正在录音的录音笔拿出,只是找了个角度,让两人的距离更近一点。
“有什么我能帮的上的?”
“听韩梦瑶说,您在这家医院做护工已经十几年了?”
“嗯,十几年是有了。”
“那十六年前,这家医院有一位姓张的女护工,和您年纪应该差不多,您有印象吗?”
“哎呀,那可太久了,姓张的人很多啊,做护工的人其实都差不多我这个年纪了,年轻人哪里有做这一行的。”
“她是个外地人,丈夫叫刘长春,夫妻感情不和,丈夫经常外出,偶尔回家也只是向她讨要钱财,不知道您认识这个人吗?”
听到这儿,陈姨皱起眉,仿佛想起什么不大愉快的事:“啊,你这么说的话,确实有这么个人,她比我在这个医院工作要早,不过十几年前就不做了,去哪儿了我不太清楚,当时她的影响不太好,医院很早就不想用她了,她老公在外面欠着赌债,一回家对她就是又打又骂,好像有个孩子,不过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这种家庭,哪个孩子想留下。”
“之后你还听说过她的消息吗?”
“没有啦,我们和她相处的不是很愉快,谁都不想惹上麻烦,更别说消息了,我们连话都很少说。”
“您知道她的全名吗?”
“这我不太清楚,啊,对了,后来听说她丈夫失踪了。”
“失踪?”
“对,那些讨债的来医院闹过,可她早就不干了呀,讨债的说人失踪了,但好像没人报警,估计她也恨不得她丈夫死吧。”
听完陈姨的话,孟宇陷入了沉思,事情发展和孟宇预料的差不多,想查这个案件恐怕非常困难,就如韩梦瑶所说,八年前刘长春曾到夜店消费,提及熟人介绍,那么如果有人报警失踪,必定会查到这儿,可是这么多年音信全无,这个人就仿佛是人间蒸发一般,是有人刻意抹去他的痕迹,还是根本没人在意,李强兄弟真的有通天的能力吗?
孟宇向陈姨道谢便离开病房,他边走边给局里的同事打电话:“孟哥?”
“查一下全国叫刘长春并且有案底的人,年龄四十岁至五十五岁,不管有多少,把照片都给我发过来。”
“是韩梦瑶说的那个人吗?”
“对。”
“什么证据都没有,就凭她一张嘴,咱们真的要大费周章去查吗?”
“她说的是真的,之前提供有关李强线索的那个人,同样提到了这个案件。”
“那您什么时候回来?李强已经被释放了。”
“三两天吧,李强在哪儿落脚?”
“哎,李辉早就打算好了,人接走后就失踪了,他们肯定有猫腻。”
“先这样,有消息再联络。”
孟宇在医院门口的椅子上坐着抽烟,身边儿坐着一个有些年纪的保安,孟宇递给他一支烟,保安瞧他一眼,顺手接了过来,孟宇说道:“老大哥在这儿工作很多年了吗?”
“二十几年了,没儿女照顾,打算就在这儿混到死了。”
“那可够久的了。”
“是啊,你来医院?”
“我妈,病了。”
“年纪大了,身体就那样了。”
“嗯,想找个护工和我一块儿照顾她。”
“你问住院部的护士,她们都可以给你介绍人,还不错。”
孟宇坐直了身子,又点了一支烟:“我看了几个,干活儿不太行,我妈病的重,刚手完术,我怕感染了什么的。”
“嗨,你还挑那些,都一样,想照顾的好,还得是自己。”
“您说的对,不过临床有个患者家属跟我说头些年她雇过一个护工,姓张,还不错,就是没了联系方式,很多年前了。”
“姓张?那可多了去了。”
“她们关系处的还行,说丈夫叫刘长春,俩人都是外地的。”
保安一听,扭头看向孟宇:“你怎么找她?”
孟宇做惊讶状看着保安大哥:“您认识?有联系方式吗?”
保安狠狠的吸了口烟,说道:“别找了,两口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女的叫张淑琴,不是当地的,和她那个丈夫一个样儿,坑蒙拐骗,说是逃这边来的,没做多久护工,倒是名声大的很,债主子三天两头来医院闹,她妈的我还和那小子喝过酒,跟我说那些个糟烂事儿,不知道是不是吹牛逼,说在医院厕所睡了个小姑娘,那人信口开河,说话没个准儿,开口就要管我借钱,后来我们还打了一架,没多久人就消失了,哎这种人,怎么还能有人说好呢?”
孟宇一听,又递了支烟过去:“不是当地的?”
“说话一股东北味儿,估计是逃到这边儿来的,具体不太清楚,都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哎,医院这种地方,人流量大,啥人都有,你可别听谁瞎说,找护工就在医院里找就行,干净利索就不错了,真硬挑那些细节,没个找。”
“嗯,您说的对,那您说那人,睡了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儿?”
保安瞥了他一眼,笑着说:“你还挺爱听?”他吸完最后一口烟,站起身,踩熄烟头:“我认识他就跟认识你一样,一根烟的交情,别的真不知道。”说完,转身就走了。
孟宇靠在椅子里坐了很久,然后打了一通很长的电话。
2.
对于韩梦瑶的突然出现,韩磊倒是并不意外,一年到头总是要这样来个一两次,反正不会久住,其实也无所谓,他已经长得比韩梦瑶高出一个头了,消瘦的身材一看平日里就没有好好吃饭,相貌随了韩梦瑶,唇红齿白,鼻梁高挺,一双漂亮的眼睛,简直是韩梦瑶的翻版,可就是这样一副相貌,却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老师常说,韩磊太自闭了,不爱说话,更不爱交朋友,可韩梦瑶不在身边,问题说出来,也并不能很好的解决,所以每次出现问题也就不了了之。
韩梦瑶看着许久不见的儿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韩磊没有躲,但他的眼神却无比冷漠。
班主任交代完班里的事便回到办公室,三人坐在椅子上,班主任为他们倒了水:“来接韩磊是有什么事吗?”
“嗯...孩子的姥姥昨晚脑出血,虽然抢救过来了,但情况并不好,医生早上下了病危通知,估计没有几天了,我想带孩子去见见长辈。”
“节哀...”
“嗯...还有一件事,我想给小磊办理转学,我的工作不在这边,也没有亲戚朋友可以照顾他,所以这次回来,也想把他的事安排好。”
韩磊一愣,回头看了一眼韩梦瑶,但什么都没问,马上又低下头去,班主任惊讶的看着韩梦瑶,说道:“转学吗?现在?”
“对。”
“可是,他现在初三,如果这个时候换老师换学校的话,他可能会适应不了,影响成绩。”
“我知道,我会安排好这些事,谢谢老师关心,不过,确实是情况不允许。”
“那您现在就要带他走吗,这几天还回来上课吗?”
“不了,这边安排好我母亲的事情,我就要带他走了,这几天就先不上课了,等我在那边找好学校,还要联系您办理转学的事。”
“嗯,没关系,不过这件事您还是在考虑一下,小磊的成绩还不错,这些老师还挺喜欢他的。”
“哎,我不在他身边,真的麻烦各位老师照顾了。”
“作为他的老师,都是应该的,嗯,您先回去考虑考虑吧,如果一定要办理转学的话,随时联系我。”
“好,小磊,你回班级收拾一下东西,咱们得去医院看姥姥。”
韩磊什么都没说,也没提出任何疑问,马上回班级去了,看着这样的韩磊,有时候韩梦瑶更希望他能向自己宣泄不满,他问也不问的听从安排,倒让韩梦瑶感到不安与愧疚。
两人整理好物品与班主任道别后,便打车朝医院赶去,一路无话,韩梦瑶坐在副驾驶,偶尔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的韩磊看去,很快,医院到了,韩磊背着书包站在她身边,那一瞬间,让她有一种不真实感。
“小磊,姥姥就快不行了。”韩磊看着韩梦瑶,他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韩梦瑶突然红了眼眶,说道:“我的妈妈就快消失了,如果有一天,我也要离开人世了,你会像我一样难过吗?”
韩磊眨了眨眼,说道:“会。”他毫不犹豫脱口而出的这个字,让韩梦瑶觉得,他不是在撒谎,也不是敷衍,而是根本没考虑,也没放在心上。
韩梦瑶收敛情绪,朝医院走去:“走吧。”
两人到病房外时,孟宇正坐在走廊里,在一个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孟警官。”孟宇闻声抬头望去,那是他和这个孩子第一次见面,一眼,就足够叫他印象深刻,他从没见过一个孩子的眼神可以这样阴郁,拒之千里的态度,叫人不舒服。韩梦瑶介绍道:“这是我儿子,韩磊,小磊,叫孟叔叔。”
“孟叔叔。”
孟宇站起身,点头应道:“你好。”
韩梦瑶拍了拍韩磊的后背:“进屋去吧,看看姥姥,我和孟叔叔有话要说。”韩磊听到韩梦瑶的话,仿佛收到了指示,推开病房的门,坐在病床前,呆呆地望着这个即将逝去的老人。
门外两人并肩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韩梦瑶开口问道:“李强已经被释放了吧。”
“嗯。”
韩梦瑶搓搓手,看着脚下的瓷砖映出她的身影,淡淡的说:“我不知道...把小磊带走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明明把他放在我身边才是最危险的,可我还是不想让他一个人承受未知的危险,我很矛盾,也非常害怕,可是...”韩梦瑶叹了口气,轻笑出声,却红了眼眶:“我最害怕的,是和小磊坦白一切。”
孟宇叼起一支没有点燃的烟含在嘴里,看着来来往往忙碌不停的护士和医生,其中一位医生的大褂上沾了血,似乎患者的情况非常严重,大家急急忙忙赶到另一个病房:“你还没有和他讲过吗?”
“呵呵,我要怎么开口去说呢,从哪里开始讲,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说,都太沉重了,我无法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个强奸犯,这太残忍了。”
“总得面对的。”
韩梦瑶抹了把脸,避开这个话题:“你查到他的消息了吗?”
孟宇开口道:“我已经让同事去查有关刘长春的信息了,可能会找到非常多与之相似的人,到时候就要由你来辨认那些照片了,陈姨这边,没什么有价值的消息。”
“好。”
两人默默无话,不一会儿,陈姨从病房里突然冲了出来,在走廊里大喊:“大夫,大夫。”
韩梦瑶惊慌失措的站起来:“怎么了?”
“梦瑶,你妈妈...”
病房的门四敞大开,走廊里乱作一团,哀嚎一片,隔壁病房吐血的病人逝世了,家属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在这里,死亡是一件太正常不过的事,每天都要经历生离死别,那些对此早就司空见惯的医护,会在最后一刻冷冰冰的说一句:“节哀顺变”然后迅速退场。
韩梦瑶哭着抱起母亲的遗体,她从没那样失控过,仿佛连同这阵子经历的一切全部都释放出来了,可她当真是因为母亲离世而感到如此痛苦吗?没人知道,她或许是在哭诉命运不公,让她混乱不堪的人生,变得更加支离破碎。
孟宇坐在走廊没有动,他抬头正好看见站在病房内的韩磊,背着书包,表情冷漠的看着一切,所有混乱都与他无关,所有悲伤的情绪都感受不到,他就像是这个房间里一个小小的缩影,或许这才是每个人内心的真实态度吧。
孟宇知道,事情,快要结束了。
3.
殡仪馆的车很快就到了,他们在这边没有亲戚,不需要举办葬礼,什么人也不需要通知,一切从简。
两天两夜,韩梦瑶一直没合眼,她站在殡仪馆门外,等候火化结束捡骨灰,眼神直直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孟宇站在她身边,递给她一支烟,韩梦瑶接过,两人并排站在树下,风掠过,树叶沙沙作响,落了一地枯黄,让秋色显得更加寂寥。
一支烟结束,韩梦瑶扔在地上踩熄,对孟宇说道:“订晚上的车走吧,我想尽快结束一切,我不能再失去小磊了。”
孟宇没说话,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走出来喊韩梦瑶去捡骨灰,本就纤细的背影,现在看上去更加瘦弱了,原以为韩梦瑶会再多停留几天,但这样也顺了孟宇的意,他正愁不知如何开口,反倒让他感到轻松。
电话铃响,孟宇按下接听:“孟队,涉及大大小小案件,凡是沾边儿的叫刘长春的,全都找来了,一共一百六十人,现在都发给您吗?”
“发过来吧,我明早回局里。”
“您回来了?”
“今晚的车。”
“行。”
“李强兄弟有消息了吗?”
“李强不见了,李辉还是和平常一样,那几家封锁的KTV已经重新营业了,他还是照常去店里,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异常才是问题,他这么冷静,显然已经安排好一切了,笃定我们什么都查不到,行,有什么消息及时联系我吧。”
当晚九点半,韩梦瑶三人上了回程的车,她握着韩磊的手,紧紧抓住不敢放开,生怕出了什么事,可她实在是太累了,没一会儿便昏睡过去。
韩磊戴着耳机,不知道在听什么音乐,韩梦瑶睡着后,他便抽回手,扭过头去看向车窗外,窗外漆黑一片,只能看见车厢内的倒影,孟宇看着玻璃上的倒影,瞥见韩磊偷偷擦手的动作,接着,两人的视线交汇,韩磊没有躲避,只是直直的看着,半晌,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那一瞬间,孟宇才明白,一支烟的交情也可以坦白很多。